塔曼——俄羅斯所有沿海城市中最令人深惡痛絕的一座城池。在那裡我差一點被活活餓死,還不隻如此,甚至有人還想把我沉入水中。深更半夜,我乘驛車到了那裡。在城門附近僅有的一座石頭房子的門前,車夫停下了人困馬乏的三套馬車。一個黑海哥薩克哨兵聽到馬車鈴響,便如夢中囈語一樣,腔調粗野地高聲盤問:“什麼人?”一個軍士和十人長走了出來。我對他們說,我是軍官,要到作戰部隊辦理公務,並求他們提供驛站。十人長領著我們走遍全城。哪一座房屋都沒走進——處處都是客滿。天氣嚴寒,我三夜都沒有睡覺,渾身散了架似的,於是怒火中燒。“把我領到哪裡都行,強盜!哪怕領我見鬼去都行,隻要領到一個地方!”我厲聲叫道。“還有一個地方,”十人長搔著後腦勺答道,“就是怕大人不喜歡,那裡不乾淨(這裡的“不乾淨”,不是指不衛生,而是指並非“淨土”,常鬨妖異怪譎之事的地方。)!”我弄不清最後一個詞的確切含意,吩咐他繼續往前走,在兩邊隻有殘舊籬笆的肮臟的條條胡同裡,我們漫無目標地轉了很久,最後到了緊靠海邊的一間不大的草房。一輪圓月照著我新居的葦草房頂和白色的牆壁;院子的四周圈一道鵝卵石的圍牆,院內還有一座草房,比第一座還要矮小、陳舊。幾乎緊貼它的牆根,海岸斷崖直落海麵,下麵深藍色的波濤洶湧激蕩,哀聲怨語,喋喋不休。月亮靜悄悄地望著騷動不安、對它卻俯首聽命的醉人景色,我也能憑借月光分清遠離海岸的兩艘戰艦,上麵黑色的索纜一動不動地印在淡淡的穹隆上,恰似一麵蛛網。“碼頭會有船的,”我想,“明天就到格連吉克去。”給我當勤務兵的是個邊防哥薩克。吩咐他把皮箱拿下來和打發走車夫以後,我開始喊這裡的東家——沒人答應;敲門——也沒人答應……怎麼回事?最後,從過道裡爬出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東家去哪裡了?”“勿有。”“怎麼?這裡就沒有東家?”“就勿有。”“那麼女東家呢?”“保(跑)郊區了。”“那誰給我們開門呀?”我朝門上踹了一腳,問。門自己開了,農舍裡散發出一股潮濕的氣味;我劃了一根硫黃火柴,把它湊到小男孩的臉前,照出的是兩隻白眼睛。這是一個瞎子,一個先天的瞎子。他一動不動站在我的麵前,我就仔細端詳起他的臉來。我承認,我對所有的瞎子、獨眼龍、聾子、啞巴、缺腿的、斷臂的、羅鍋的,等等,一概懷有深深的偏見。我發現,人的外貌和他的心靈之間,向來都有一種奇怪的關係:好像人體任何部分一旦喪失,心靈就會失去某種感情。正因為這樣,我才仔細端詳瞎子的麵孔;然而從一副沒有眼睛的臉上我能看出什麼呢?……我懷著油然而生的憐憫,久久地看著他,突然一絲隱隱約約的微笑掠過他薄薄的嘴唇,而且不知為什麼,它給我一種極為不快的印象。我的頭腦中萌生一種疑慮,即這個瞎子不像看起來那麼實瞎;我曾極力使自己相信,裝瞎是裝不成的,再說何苦要裝呢?現在看來白白使自己相信了。但有什麼辦法呢?我就常常囿於偏見而……“你是少東家?”最後我問他。“弗。”“那你是誰?”“孤兒,窮光蛋。”“那女東家沒有孩子嗎?”“勿有,原來有個妞妞,但跟一個韃靼人保(跑)到海外了。”“什麼樣的韃靼人?”“龜(鬼)曉得!克裡米亞韃靼人,刻赤的船夫。”我進了農舍:兩條長凳和一張桌子,火坑旁有一個很大的櫃子,這就是裡邊的全部家具。牆上沒有一副聖像——這是一種凶兆!透過打破的窗玻璃,海風直朝裡灌。我從皮箱裡掏出個蠟燭頭兒來,點著後開始歸置東西,軍刀和長槍放在牆角後,把手槍放在了桌上,鬥篷攤到了長凳上,哥薩克人把他的鬥篷攤開放到了另一條長凳上;十分鐘後他就打起鼾來,而我卻睡不著,因為白眼珠的小男孩總在我麵前的黑暗中遊來遊去。這樣過了大約一個鐘頭。月亮照進了窗內,月光灑向農舍的土地上。猝然間,在隔斷地板的寬寬一條月光中閃過一個陰影。我起身望望窗外:有個人再次跑過窗前,鬼曉得藏到什麼地方去了。我不能設想,那個東西順著海岸的斜坡跑了下去;然而除此之外無路可走。我起床披上短棉衣,把劍彆在腰上,神不知鬼不覺出了農舍;瞎男孩從我的對麵走了過來。我藏在籬笆下,卻見他腳步準確無誤,卻又小心謹慎地走過我的身邊。他腋下挾著一個包袱,轉彎朝著碼頭,開始沿陡峭狹窄的小道兒往下走。“到那一天,啞巴會大聲說話,瞎子會重見光明的。”(語出《聖經》,不過確切引語應為:“到那日,聾者將聽到書上的話,盲人的眼將由幽暗晦暝中得以看見。”(見1992年中國天主教主教團準印版《聖經》1178頁《依撒意亞》第29章。))我在他身後想,我要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讓他從視線中失掉。這時月亮穿上了烏雲,霧氣也從海麵升起;透過霧氣,鄰近艦船的尾燈燈光依稀可見;時刻都有可能將艦船葬身魚腹的漂石,被泡沫卷著,在岸下閃閃發光。我舉步維艱地順著陡峭的岩岸往下走,突然看到,瞎子站了一下,然後貓著腰朝右走;他走得那麼貼近海水,似乎一個浪濤撲來就能把他卷走;不過看來他並不是頭一次走過這裡,他從一塊石頭邁上另一塊石頭和提防腳下坎坷不平的那種自信足可為憑。最後他停住了腳步,好像聽了一下什麼,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包袱放到了自己身邊。我藏在岸邊一塊突出的岸岩後麵,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幾分鐘後,對麵出現一個白色身影;她走到瞎子跟前,在他身邊坐下。風不時飄來他們的交談。“怎麼樣,瞎子?”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風暴太猛,楊珂不可能來了。”“楊珂不怕風暴。”那一位回答。“霧越來越大了。”反駁的又是那個滿腹憂愁的女人的聲音。“在霧中更好混過巡邏船。”這就是回答。“他要是淹死了呢?”“那有什麼?星期天你上教堂就可以不係新飾帶。”接著是一陣沉默;可是,有一點讓我吃驚:瞎子跟我說話時用的是小俄羅斯方言(對烏克蘭一帶所講俄語的貶稱,與大俄羅斯相對而言。),可現在講起話來,卻是一口純正的俄語。“你看,讓我說對了,”瞎子擊了一下掌,又說,“楊珂既不怕海,也不怕風;既不怕霧,也不怕海岸巡邏隊。你用心聽啊:這不是水的濺擊聲,你蒙不住我的——這是長槳的聲音。”那女人一躍而起,焦急萬分地朝遠方遙望起來。“你胡扯,瞎子,”她說,“我什麼也沒看見。”我承認,不管我怎麼用心,想在遠方找出一隻小船一類的東西,結果都未能如願。這樣過了十來分鐘;接著,你瞧,在山頭一樣的浪濤之間,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它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慢慢,慢慢升到浪巔,很快又從上麵跌落下來,就這樣,一條小船離海岸越來越近。在這樣的夜晚來橫渡二十俄裡海峽的水手,該是膽大包天的,而促使他這樣做的原因,也一定非同小可!我心裡這樣想著,伴隨著按捺不住的心跳,兩眼直盯著那條可憐的小船;但它卻像隻鴨子一樣,一猛子紮入水中,然後,快速地揮動著翅膀似的雙槳,飛出泡沫四濺的穀底。這一下,我想,它要重重撞到岸上,並被碰個粉身碎骨了;可是它靈巧地側了一下身子,安然無恙地闖入一個小海灣裡。船上走下一個人來,中等身材,戴著一頂韃靼人的羊皮帽;他揮了一下手,於是三個人一齊動手,從船上朝下拉一個東西;東西那麼重,以至我至今都沒弄明白船怎麼竟然沒有沉底。每個人扛起一包東西,順著海岸就往前走,所以我很快就看不見他們了。本來該回去了;但是,我承認,這些奇怪的現象使我放心不下,於是我一直支撐到天亮。我的哥薩克勤務兵一覺醒來,見我已經完全穿好了衣裳,感到十分驚奇;但我沒有對他說明原因。窗外蔚藍的天空上布滿朵朵白雲,遠方的克裡米亞海岸,像扯得長長的雪青彩帶,儘頭是一麵峭壁,它的頂端閃耀著一座白色的燈塔——我觀賞了一陣窗外的景色,便動身去法納戈裡亞要塞,想從司令那裡打聽一下我去格連吉克的時間。可是,你瞧!司令無論說什麼都是模棱兩可。停泊在碼頭裡的船什麼都有——有巡邏船,也有連貨還沒有開始裝的商船。“也許,過三四天,會來一隻郵船,”司令說,“到時候,我去看看吧。”我回到了住處,心情沉悶,怒火中燒。我的哥薩克在門口迎住了我,神色驚恐萬狀。“糟了,大人!”他對我說。“是呀,兄弟,天曉得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裡!”聽罷他更加焦躁不安,並湊到我臉前悄聲說:“這裡不乾淨!今天我遇上一個黑海水軍的軍士;他是我的熟人——去年曾在一個艦隊上服役;我跟他一說咱們住在什麼地方,他便對我說:‘那裡,老弟,不乾淨,人們居心不良!……再說,實際上,那叫什麼瞎子呀!無論哪兒都獨來獨往,不管是去趕集、買麵包,還是去打水……看來,這裡人對這類事都見怪不怪了。’”“這有什麼呢?至少女東家還沒露麵呀!”“今天您不在時,來了一個老太太,同她一起的還有她的女兒。”“什麼女兒呀?她沒有女兒。”“要不是女兒,天曉得這又是誰;不過老太太現在還坐在屋子裡。”我走進破舊的小房。裡麵爐子燒得很熱,上麵正在煮飯,對窮苦人家來說,這飯可是夠講究啦。不論我問什麼,老太婆都是一個回答,她聾,聽不見。拿她有什麼辦法呢?我轉向坐在爐前不住往火中添柴的瞎子。“喂,瞎小子,”我揪住他的一隻耳朵說,“說,夜裡到哪裡溜達去了,拿著包袱,啊?”我的瞎子突然哭起來,大喊大叫著:“我到啥子地方啦?……啥子地方也勿有去……拿包袱?啥子包袱啦?”老太婆這一次算聽見了,並大吵大鬨起來:“真想得出,再說還是對一個窮光蛋!您乾嗎這樣對待他?他做啥對不住您啦?”這使我心裡膩煩,於是走了出去,決心無論如何都要破了這個啞謎。我把氈鬥篷緊緊裹在身上,坐到籬笆下的石頭上,眼睛望著遠方;被夜裡的風暴攪動得激蕩不安的大海展現在我的麵前,它那單調乏味的喧鬨,恰似正欲入睡的市井絮語,使我憶及久遠的年代,把我的心思帶回北方,帶回我們寒冷的京城。回憶在我心中掀起陣陣波瀾,使我神搖意奪,思緒難收……就這樣過了一個鐘頭,也許時間更長……忽然,好像聽到一首歌,使我的聽覺為之一震。確實不錯,是一首歌,而且是位女子的清脆的歌聲,但它是從哪裡來的呢?……我仔細諦聽——曲調十分奇特,時而舒緩哀婉,時而快速活潑。我環顧四周——四下空無一人;再仔細諦聽——歌聲好似從天而降。我舉目一看,我那座小農舍的房頂上站著一個姑娘,一身條紋衣衫,兩條舒散發辮,活活一個海上公主。她舉掌遮擋耀眼的陽光,凝目注視著遠方,時而發笑,自問自答,時而又唱起歌來。我逐字逐句記下了這首歌:“仿佛各隨自己心願——”“在那碧綠的海麵,”“來往著萬家舟楫,”“白色的帆船。”“在這百舸千帆之中”“有我一葉小船,”“未備船帆、索具,”“隻劃著兩隻槳板。”“倘遇風急浪險——”“垂老腐朽的舟艦,”“便揚起翅膀似的風帆,”“在海麵惶蒼蒼四處奔散。”“我則麵向大海,”“把腰低低貼向水麵:”““你可彆,凶險的大海呀,可彆”“觸動我的小船:”“我的船裝載的”“東西價值無限,”“黑夜裡掌舵的老大,”“是條剛烈勇猛的好漢。””我不由得想起,夜裡我聽到的正是這同一個聲音;我沉思片刻,而要再朝房頂看一眼時,姑娘已經不見了。突然,她從我的麵前跑過,嘴裡小聲哼著另外一首歌,而且打著響指,跑到了老太婆跟前,接著在她們之間發生了爭吵。老太婆暴跳如雷,她卻捧腹大笑。這時我看到,我的溫迪娜(中世紀神話中的一個水神,形象為一美麗的女子,常用動聽的歌聲把過往客人勾引到水底。德意誌、斯堪的納維亞民間故事和斯拉夫的民歌中都有她的形象,這一形象也曾出現在萊蒙托夫的《美人魚》(1816)、《童僧》(1839)、《海上公主》(1841)等詩中。德國作家福凱(1777—1843)的中譯名為《渦堤孩》。這裡指房頂唱歌的姑娘。)又蹦蹦跳跳跑來,到我身邊後站住了,並直瞪瞪望著我的眼睛,似乎驚奇我的在場;然後漫不經心轉過身,沉默不語朝碼頭走去。事情並沒有這樣結束:整整一天,她都在我的住房周圍轉悠;歌唱與歡跳一刻也不曾停止。真是一個怪物!她的臉上絲毫不顯喪失理智的跡象;恰恰相反,她那雙富有機智敏銳洞察力的眼睛停在了我的身上,於是這雙眼睛似乎被賦予了一種誘人的威力,而且每次它們都好像在等你發問。可是隻要我一開口,她便詭秘地笑著跑開。我敢說,我從來還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她遠不算漂亮,但對於美,我同樣也有自己的偏愛。美的類型繁多……女人的類型,如同馬的品種一樣,是件大事;這一發現歸功於青年法蘭西(指1830年法國革命後在雨果周圍形成的法蘭西青年浪漫主義作家團體,參加的有讓·諾迪埃、阿·維尼等。)。它的,即女人的類型,而非指青年法蘭西的,更多地表現在步態,表現在胳膊和腿上;鼻子更是事關成敗……端正的鼻子在俄羅斯比小腳兒還要少。我的歌女芳齡不過十八。她非同一般的纖細柔韌體態,尤其令人叫絕的唯她獨有的低眉俯首嬌姿,那頭淡褐色的長發,脖頸和肩頭上日光輕輕曬過所浮現的近乎金黃的光澤,特彆是她那端正的鼻梁——所有這些,都讓我無酒自醉,神魂顛倒。儘管在她斜視的目光中,我覺察到了某種凶悍與狐疑,儘管在她的笑容中含有某種捉摸不定的東西,然而我偏愛的力量就是這樣難以度量:端正的鼻梁使我走火入魔;我幻想著自己找到了歌德筆下的米娘(歌德長篇《威廉·邁斯特》中的頭一部《學習年代》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威廉·邁斯特》是歌德作品中地位僅次於《浮士德》的重要著作,描寫了富商的兒子威廉·邁斯特曆經彷徨、挫折走上改良道路的經曆。米娘是個賣藝的意大利少女,雜技藝人,年輕漂亮,楚楚動人,多才多藝,惹人喜愛。),找到了這位作家德意誌幻想的奇異的產物——確實如此,我的歌女與米娘有許多相似之處:都能從驚恐不安中迅即轉變,安之若素,都有耐人捉摸的語言,都有相同的歡喜的舞動,特異的歌曲……傍晚我在門口攔住了她,和她進行了如下的交談:“跟我說說,美人兒,”我問,“今天你在房頂上乾什麼呀!”“就看風是從哪裡來的。”“你看它乾什麼呀?”“風從哪方來,幸福就從哪裡來。”“怎麼?難道你是在用唱歌來召喚幸福嗎?”“哪裡有歌唱,哪裡就有幸福。”“那你唱歌不同樣也能給自己唱來痛苦嗎?”“那又如何呢?哪裡不多福,哪裡就多禍,而禍福又是常相隨的。”“誰教會你唱這首歌的呢?”“誰也沒教;心裡想唱,張口就來;誰該聽,就聽得清;誰不該聽,他就聽不懂。”“那你的芳名呢,我的歌女?”“誰取的名字,他就知道。”“那是誰取的名字呢?”“我怎會知道?”“真是滴水不漏呀!但是我就知道你的一些情況。”(她麵不改色,雙唇紋絲不動,似乎這裡說的與她無關一樣。)“我知道,你昨夜去過海邊。”隨即我就一本正經地把自己看到的一切統統講了出來,想羞羞她,卻一無所獲!她放聲大笑起來。“您看見了很多,但知道得很少,而偶有知情,也該守口如瓶。”“但萬一我,譬如說,想起要報告司令呢?”我隨即表現出嚴肅的,甚至是嚴厲的神情。她宛若受驚飛出叢林的一隻小鳥一樣,突然一步跳躍,唱起歌來消失不見了。我最後一句話說得很不是地方;當時我沒意識到它的分量,但事後感到很懊悔。天剛黑,我吩咐哥薩克依照行軍習慣燒起茶炊,自己則點起蠟燭,坐到桌旁,抽上了旅途使用的煙鬥。我要喝完第二杯茶了,門突然吱哇開了,我身後響起連衣裙與腳步輕微的窸窣聲;我打了個寒戰,轉過身去,原來是她,我的溫迪娜!她輕手輕腳,不言不語坐到我的對麵,並全神貫注地盯了我一眼,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覺得她的目光蘊含著無限的柔情蜜意;它使我憶及早年的一種目光,那樣的目光當時曾使我折服得五體投地,對它們百依百順。她似乎在等我發問,但是我卻沒有開口,內心充滿一種難以表白的羞澀。她的整個麵龐籠罩著一層昏暗的蒼白,顯示出她的心潮起伏,忐忑不安;她的一隻手漫無目的地在桌上抓摸,而且我發現它在微微顫抖;她的胸脯時而高高隆起,時而又像在屏著呼吸。這出喜劇已開始讓我感到膩味,於是我打算以最為平庸的方式打破這種沉默,即給她遞過一杯茶去,這一刹那她突然躍起,兩隻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接著在我的嘴唇上來了一個濕漉漉的、火辣辣的響吻。我兩眼昏黑,頭暈目眩,放縱自己青春年少的欲火,把她緊緊摟在懷裡,但她卻像一條蛇一樣,從我懷中滑溜出去,隻在我耳邊說了句:“今天夜裡,人們入睡後你到海邊。”說完像支利箭飛出房門。在門道裡,她碰倒了茶炊和放在地上的蠟燭。“這個該死的野丫頭!”躺在麥草上,指望以剩下的熱茶暖暖身子的哥薩克叫道。這時我才醒悟過來。大約過了兩個鐘頭,碼頭上萬籟俱寂,我叫醒了自己的哥薩克。“我的手槍一響,”我對他說,“你就往岸邊跑。”他大睜兩眼,愣愣磕磕地答道:“是,大人。”我把手槍彆在腰裡就出去了。她在陡坡的邊上等到了我;她的衣衫更加輕薄,一塊不大的方巾係在她柔韌的腰間。“跟我來!”她拉住我的一隻手說,隨即我們就往坡下走。我不知我怎麼才沒有栽下去;到下麵後我們朝右走,上了頭天夜裡跟蹤瞎子的那一條路。月亮尚未升起,隻有兩顆小星星,像救星一樣,在深藍色的穹隆中閃閃爍爍。沉重的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均勻而舒緩地向前滾動,輕輕掀動停靠岸邊的一葉孤舟。“上船吧。”我的旅伴說。我猶豫不決——我不是愛在大海上做感傷漂流的那種人;然而時間已不容我後退。她跳上小船,我隨後也跳了上去,但是還沒來得及清醒過來,就發現我們的船已在行進了。“這是什麼意思?”我怒不可遏地說。“這意味著,”她把我按在椅子上,兩臂摟住我,答道,“這意味著,我愛你……”說完把她的麵頰貼在我的腮上,於是我的臉感受到她熾熱的呼氣。忽然,一個東西咕咚一聲落入水中:我往腰裡一摸,手槍沒有了。啊,心中頓時產生一種可怕的猜疑,血一下湧到了頭上!回頭一看,我們離岸已有約莫五十俄丈了,而我卻不會泅水!我想把她從自己身上推開,但她像隻貓一樣死死抓住我的衣服不放,隨後猛地用力一推,幾乎把我推到海裡。小船搖蕩起來,然而我站穩了,於是我們展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搏鬥;瘋狂賦予我力量,可是我隨即又發現,在機敏方麵,我不及自己的對手……“你想乾什麼?”我緊緊抓住她的兩隻小手,大喊一聲;她的手指發出叭叭的響聲,然而她沒有叫喊;她蛇一般的本性經受住了這一考問。“你已看見了,”她答道,“你會去告狀的!”說完使出超乎常人的力氣把我摔向船舷;我倆都半截身子倒掛在船外,她的頭發觸到了水麵;時值千鈞一發。我用一個膝頭抵住船底,一手抓住她的一條辮子,另一隻手卡住她的喉嚨,她鬆開了我的衣裳,轉眼我就把她扔進了浪濤之中。四周已是漆黑一片;她的腦袋有兩次閃現在海水的泡沫裡,除這以外,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在船底我找到了半截舊槳,隨後艱難地折騰了好一陣子,才使小船停靠在碼頭。沿著岸邊走向自己住處時,我不由自主地朝昨夜瞎子等待開船來的渡海者的那個方向仔細觀察;月亮已在天上匆匆穿行,當時我感到,有個一身白衣的人坐在岸邊。我受好奇心的驅使,悄悄走了過去,爬到海岸斷崖上麵的草叢裡;稍稍探出腦袋,下麵的一舉一動,我從斷崖上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當認出自己的海上公主時,我並沒有為之愕然,而幾乎是為之欣喜;她從自己長長的頭發中擠著海水的泡沫;濕淋淋的襯衣描繪出她纖細柔韌的腰身和高高的胸脯。遠方不久現出一葉小舟,迅速地開到了跟前;船上,像頭一天夜裡一樣,跳下一個頭戴韃靼帽子的人,但頭發蓄的卻是哥薩克式,緊束的腰後還突出一把長長的鋼刀。“楊珂,”她說,“統統都完了!”然後他們繼續交談,不過聲音很低,我什麼也聽不清楚。“那麼瞎子到哪兒去了?”楊珂最後說,聲音提得很高。“我把他支開了。”這樣回答。幾分鐘後瞎子來了,背著一個大口袋,他們把它放到了船上。“聽著,瞎子!”楊珂說,“你要守好那個地方……知道嗎?那裡有批很值錢的貨……你告訴……(說的名字我沒聽清),我不再聽他的使喚了;事情變得十分糟糕,他再也看不到我了;現在很危險;我要到其他地方去,他可再找不來這樣的好漢了。你就對他說,假使他好好犒賞,楊珂也不會扔下他不管;至於我,隻要是風吹海嘯的地方,哪裡都有我的活路!”沉默一陣後,楊珂繼續說:“她要跟我走,這裡她待不下去了;另外對老太婆說一聲,就說她該死了,活得太久了,要知道好歹。我們,她是再也看不到了。”“那我呢?”瞎子滿腹委屈地說。“我要你有什麼用?”這就是得到的回答。這時我的溫迪娜跳上了船,朝她的夥伴擺了下手;他補充了一句:“拿上,給自己買些餅乾吃。”隨後把一點東西塞在瞎子手裡。“就這麼一點?”瞎子說。“喏,這不,再給你來點。”隨即聽見落地的硬幣在石頭上響了一聲。瞎子沒有撿它。楊珂坐上船,風從海岸吹來,他們揚起小小的船帆,飛速離去。月暉下,小小的白帆在黑魆魆的浪濤之間時隱時現,持續了許久;瞎子依舊坐在岸邊,接著我就聽到一種聲音,好像是號啕大哭的聲音:實際上就是小瞎子在哭,而且哭了很久,很久……我傷心起來。命運究竟為什麼要把我拋入這群正直的走私者寧靜的地盤上呢?恰似一塊投入平滑如鏡的清泉中的石頭,我攪亂了他們的寧靜,又宛如一塊石頭,自己幾乎沉入水底!我回到了住處。門道裡,即將燃儘的蠟燭在木盤中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而我的哥薩克則不顧命令,懷裡抱著槍,睡得十分香甜。我沒有驚醒他,拿起蠟燭走進小房內。哎喲!我的錦匣,銀鞘寶刀,達格斯坦寶劍——朋友的饋贈品——統統都丟了。當下我便猜到了那個該死的瞎子扛走的是什麼東西。我相當粗野地推醒了哥薩克,罵了他一通,發了一陣脾氣,但是已經無可挽回!要是到上頭告狀,就說有個小瞎子洗劫了我的財物,而那個十八歲的姑娘則幾乎把我沉入海底,豈不貽笑大方?算上蒼睜眼,一大早就有了走的機會,於是我便離開了塔曼。那個老太婆和那個可憐的瞎子下場如何,我不知道。再說,人們的悲歡禍福與我何乾?我不過是個雲遊過路的軍官而已,而且身上還帶有公務在身所需的驛馬使用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