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打過獵坐馬車回來,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葉爾莫萊坐在我身邊,昏昏然地打著盹兒。兩隻狗躺在我的腳邊死死地睡去,隨著車子而顛顛晃晃。車夫不時地用鞭子驅趕馬兒身上的馬蠅。車子後麵揚起一陣陣白蒙蒙的塵土,飄若浮雲。我們的車子進了灌木叢。道路更加坎坎坷坷了,車軲轆常常蹭著樹枝。葉爾莫萊振了振精神,朝四下掃了一眼……“嘿!”他喊了起來,“這一帶準有鬆雞。咱們下車吧。”我們就下了車,走進一片灌木叢。我的狗發現了一窩鳥。我放了一槍,正要重新裝彈藥,在我後邊突然響起重重的沙沙聲,一個騎馬的漢子用手撥開樹枝,向我走來。“請問,”他口氣傲慢地問,“您有什麼權利在這兒打獵,先生?”這位陌生人說話溜快,若斷若續,還帶點鼻音。我仔細打量了他:我平生還未曾見過此等模樣的人。親愛的讀者諸君,出現在我麵前的是一個矮小的人,淡黃色頭發,紅紅的獅子鼻,長長的紅胡子。頭戴深紅呢頂子的尖頭波斯帽,帽子直壓到眉毛,把額門全遮上了。身穿一件破舊的黃色短上衣,胸前掛著黑絲絨彈藥袋,衣縫上鑲著褪了色的銀色絛帶;他肩上掛著一個號角,腰帶上插著一把短劍。一匹瘦弱的、凸鼻子的棗紅馬在他屁股下拚死勁地扭動著;兩隻乾巴瘦的彎爪子獵狗在馬腿旁邊轉來轉去。這個陌生人的麵相、目光、聲音、一舉一動以及他整個的人都流露出瘋狂大膽的勁頭和難得一見的出格的傲氣;他那雙失神的淡藍色眼睛如同醉鬼眼睛似的不停地轉悠著、斜視著;他的頭向後仰,腮幫子鼓鼓的,鼻子呼哧呼哧地響,全身顫動,像是氣盛得不得了——活像一隻公火雞。他又把自己的問話重複了一遍。“我不知道這兒不讓打獵。”我回答說。“先生,”他繼續說,“您是在我的地盤上。”“對不起,我這就走。”“不過請問,”他說,“您是貴族吧?”我通報了自己的姓名。“既然是這樣,您就打您的獵吧。我自己也是貴族,我很高興為貴族效勞……我叫潘捷萊·切爾托普哈諾夫。”他彎下身,吆喝一聲,用鞭子抽一下馬脖子;馬晃了幾下頭,豎起前蹄,衝向一邊,踩著了一隻狗的爪子。那隻狗尖叫起來。切爾托普哈諾夫火了,嘴裡嘟噥起來,照著馬的兩耳朵中間擊了一拳,比閃電還快地跳到地上,查看起狗的爪子,往傷口上吐了唾液,在狗的側身踹了一腳,讓它彆再亂嚷,隨後他抓住馬鬃,把一隻腳插進馬鐙裡。那馬揚起頭,豎起尾巴,側著身往叢林裡奔去;他一隻腿隨著馬蹦了幾下,終於跨上了馬鞍,猛舞鞭子,吹響號角,便跑開了。由於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意外出現,我尚未鎮靜下來,突然從叢林裡又不聲不響地冒出一個騎著小黑馬的四十歲上下的胖子。他勒住馬,從頭上摘下綠皮帽,用尖細而柔和的聲音問我,有沒有看見一個騎棗紅馬的人?我回答說,看見過。“這位先生是朝哪個方向走的呢?”他還是用剛才那樣的聲音問,沒有戴上帽子。“往那邊去了。”“謝謝您。”他吧嗒一下嘴唇,兩腿夾了夾馬肚子,讓馬朝著我指的方向嗒嗒地小跑著前去。我瞧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角形帽子隱沒在樹枝叢中。這個新來的陌生人的外表跟前麵那個人一無相似之處。他那像球似的肥胖而滾圓的臉顯得靦腆、和善、溫順;鼻子也顯得胖胖圓圓的,露出一道道青筋,表明他是個好色之徒。他那腦瓜前邊連一根頭發也沒剩下,後邊翹著幾綹稀稀落落的淡褐色發卷;一雙如同用蘆葦葉子切開的小眼睛親切地眨巴著;紅潤的小嘴唇甜滋滋微笑著。他穿的是一件硬領的帶銅紐扣的外衣,衣服已經破舊不堪了,可很乾淨;他的呢褲子扯得老高;長筒靴的黃鑲邊上露出肥肥的小腿肚。“這人是誰?”我問葉爾莫萊。“這個人嗎?是季洪·伊萬內奇·涅多皮尤斯金。住在切爾托普哈諾夫家裡的。”“怎麼,他很窮?”“是不富,連那個切爾托普哈諾夫也沒有銅子兒呀。”“那他為什麼要住在他家裡呢?”“您不知道,他們要好著呢。兩人誰都不離誰……真的像是穿連襠褲似的……”我們走出了灌木叢;突然那兩隻獵狗在我們旁邊尖叫起來,一隻大雪兔跑進已長得老高的燕麥田裡。幾隻貢恰亞獵狗和博爾紮亞獵狗緊跟著從叢林中跳了出來,切爾托普哈諾夫也跟著狗衝了出來。他沒有叫喊,沒有喝令獵狗前去追捕,因為他已經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了;他那張著的嘴有時發出斷斷續續的、毫無意義的聲音;他瞪著眼睛騎在馬上飛奔著,用鞭子狂抽那匹可憐的馬。博爾紮亞獵狗追上了……雪兔一蹲,迅速向後一轉,從葉爾莫萊身旁跑過,鑽進灌木叢裡……幾隻獵狗撲空了。“快——追,快——追!”發愣的獵人好像口齒不清地使勁嘟噥說,“朋友,幫下忙!”葉爾莫萊開了一槍……雪兔被打傷了,像陀螺似的在平坦而乾枯的草地打了幾個滾,往上一蹦,被一隻撲上來的獵狗咬住了,慘叫起來。另幾隻狗也都撲了過來。切爾托普哈諾夫翻筋鬥似的跳下馬,拔出短劍,叉開兩腿跑到狗跟前,氣衝衝地咒罵著,從幾隻狗那裡奪下被撕爛的兔子,他的臉整個抽搐著,把短劍刺進兔子的喉嚨,直刺到劍柄……刺進後便哈哈大笑起來。季洪·伊萬內奇在樹林邊上出現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切爾托普哈諾夫又狂笑起來……“哈哈哈哈。”他的朋友也跟著他平和地笑著。“照理說,夏天是不應該打獵的。”我指著被踩壞的燕麥對切爾托普哈諾夫說。“這是我的地。”切爾托普哈諾夫仍帶點喘氣回答說。他割下兔爪子,分給獵狗吃了,把兔子拴在鞍後的皮帶上。“朋友,謝謝你幫了一槍。”他按獵人的規矩向葉爾莫萊道了謝。“還有您,先生,”他還用斷斷續續的刺耳的聲音對我說,“也謝謝了。”他騎上馬。“請問……我忘了……尊姓大名?”我又報了自己的姓名。“認識您很高興。如有便,歡迎來我家坐坐……”然後他又生氣地說,“福姆卡這家夥上哪兒去了,季洪·伊萬內奇?追捕雪兔的時候他就不在。”“他騎的那匹馬死了。”季洪·伊萬內奇微笑著回答。“怎麼死的?奧爾巴桑死啦?真倒黴!……他在哪兒,在哪兒?”“在那邊,林子後邊。”切爾托普哈諾夫照馬臉抽了一鞭,那馬便拚命地跑起來。季洪·伊萬內奇向我鞠了兩個躬——一個是為他自己,一個是代表他的同伴,然後又讓馬不慌不忙地進入叢林裡。這兩位先生強烈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是什麼能使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結成如此形影不離的朋友呢?我開始做了些調查。下麵就是我打聽到的情況。潘捷萊·葉列梅伊奇·切爾托普哈諾夫是附近一帶有名的令人生畏的狂人,頭等傲慢和愛吵架的人。他在部隊裡待過極短的時間,由於發生一起“不愉快事件”而退了伍,退伍時他按當時流行的說法,還隻是個“算不上鳥的母雞”(當時有“母雞不是鳥,準尉不是軍官”的說法;這裡指他隻是個準尉。)。他出生於一個曾經很富有的世家;他們先輩們生活得十分闊氣,按鄉下的習俗來說,就是待客大方,不管是邀請來的或不請自來的客人,都一律讓他們吃得飽飽的,喝得足足的,還發給每位客人的車夫一俄石(舊俄的容量單位,相當於209.91升。)燕麥喂馬;家裡養著一批樂師、歌手、小醜和狗,在節慶日子裡請大家喝葡萄酒和麥酒,每到冬天便坐自家的馬拉的笨重馬車前往莫斯科,可有的時候一連幾個月身無分文,靠吃家禽度日。潘捷萊·葉列梅伊奇的父親所繼承的已經是一份破敗的家業;他當家時又大肆“揮霍”一通,到死的時候,留給他唯一的繼承人潘捷萊的就隻有被抵押出去的彆索諾沃村,以及三十五名男農奴和七十六名女農奴,還有科洛布羅多瓦荒地上的十四又八分之一俄畝不適於耕種的土地,再說,在死者遺留的文書中也沒有找到這塊地的任何地契。這位死者的確是由於那些古怪的做法而破了產的,是所謂的“經濟核算”害了他。依他之見,貴族不應該依靠商人、市民以及諸如此類的所謂的“強盜”;他在自己的田莊上興辦了各種各樣的作坊和工場。“又體麵,又合算,”他常常說,“這就是經濟核算!”他至死都沒有放棄這種要命的想法;正是這種想法使他落到傾家蕩產。不過他倒是開心了一大陣子!不管想起什麼怪念頭,他都要試一試。他老生出一些怪念頭,有一次他按自己的設想造了一輛特大的家用馬車,儘管把全村所有的農家馬連同馬的主人都召集來,一齊使勁地拉這輛車,可是車子到了第一個斜坡處就翻倒了,並且散了架。葉列梅·盧基奇(潘捷萊的父親叫葉列梅·盧基奇)下令在這個斜坡上建一個紀念碑,而他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他還想造一座教堂,當然由自己來設計,不要建築師協助,他砍去整片林子用來燒磚瓦,地基打得老大,夠建一個省城的大教堂,砌好牆,就開始架圓屋頂,可是圓屋頂掉了下來,再架上去,又塌下來,再架第三次,第三次又垮下來。這位葉列梅·盧基奇便尋思起來:事情這麼不順……準是有人興妖作怪……於是立即下令把村子裡的所有老太婆通通鞭打一遍。老太婆都被鞭打過了,可是圓屋頂照樣蓋不成。後來他又按新想出的計劃著手為農家改造住房,一切都根據經濟核算;讓每三戶的房子組成三角形,中央豎一根竿子,竿上掛一個油漆的椋鳥籠和一麵旗子。他幾乎天天都要想出個花點子:或用牛蒡做湯,或剪下馬尾給仆人製帽子,或用蕁麻代替亞麻,或用蘑菇喂豬……然而,他不單單搞一些經營方麵的花樣,也很關心農人們的福利。有一次他在《莫斯科導報》上讀到哈爾科夫的地主赫裡亞克·赫魯皮奧爾斯基的一篇論述道德在農民生活中的效用問題的文章,第二天他就下令:所有的農人都必須背熟哈爾科夫地主的這篇文章。農人們都把這篇文章背熟了;老爺問他們是否懂得文章裡寫的意思,管家回答說:“怎麼不懂呢!”就在那時候前後,他為了維持秩序和經濟核算,吩咐把手下所有的人都編上號,讓每個人在衣領上縫上自己的號碼。任何人遇到主人時,都要喊“某某號到!”主人便和藹地回答說:“好,你去吧!”可是,儘管他很關心秩序和經濟核算,葉列梅·盧基奇還是漸漸陷入極困難的境地:起初把自己的幾個村子抵押出去,後來便一個個地賣掉了;而最後的祖傳老窩,即那個有一座沒有建成的教堂的村子,是由官府拍賣的,幸虧不是在葉列梅·盧基奇生前拍賣的——如果是那樣,他一定經不起這種打擊的——而是在他故世後兩星期。他總算來得及死在自己的家裡,自己的床上,周圍有自己的人,有自己的醫生在照料;然而可憐的潘捷萊到手的就隻有一個彆索諾沃村了。潘捷萊得知父親生病消息的時候,還在部隊裡任職,正牽扯在上麵提到的“不愉快事件”裡。那時他剛滿十九歲。他打小就沒有離開過父母的家,在自己的極其善良但又十分愚蠢的母親的培養下,成了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她一人操持他的教育;葉列梅·盧基奇一頭埋在他的經濟設想上,顧不上兒子的教育。誠然,有一次他親手懲罰過兒子,原因是兒子把字母“爾齊”念成了“阿爾齊”,不過這一天葉列梅·盧基奇心裡深有隱痛,因為他的一隻最好的狗撞在樹上身亡了。再說,瓦西利薩·瓦西利葉夫娜對潘秋沙(潘捷萊的昵稱。)的教育也隻做過一次煞費苦心的努力:她費了老大勁為兒子請到一位家庭教師,此人是個退伍士兵,阿爾薩斯人,名叫比爾科普夫,她直到死在這位教師麵前總像樹葉似的發顫。她想:“要是他不乾了,我就完了!我可怎麼辦?我上哪兒另找老師呀?這一個我還是費了牛勁才從女鄰居家挖過來的!”比爾科普夫是個機靈鬼,立刻利用了自己的特殊地位:整天喝得爛醉,躺著睡大覺。潘捷萊學完各門課程後就去服役了。瓦西利薩·瓦西利葉夫娜已經不在人世了。她是在這件大事發生之前半年受驚而死的:她夢見一個穿白衣服的人騎著一頭熊,胸前標著“反基督者”字樣。葉列梅·盧基奇不久也跟著他的老伴去了。潘捷萊一聽到父親患病的消息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可是已經來不及見父親最後一麵了。這個孝子全然沒有料到,他已從一個富有的繼承人變成了窮光蛋,這使他多麼吃驚呀!能有幾人受得了如此劇烈的人世滄桑呢。潘捷萊變得粗野了、冷酷了。他原先雖然有點任性、急躁,可是為人正直、慷慨、善良,如今卻變得又傲慢又魯莽,不再與鄉鄰們往來——他羞於與富人攀交,又不屑於與窮人為伍——不管對什麼人他都粗暴極了,甚至對當權人士也是如此,因為他常覺得自己是世襲貴族。有一次警察局長沒有脫帽走進他的房間,差一點被他開槍打死。當然,當權人士也不放任他,一有機會就讓他明白,他們也是不好惹的;可是大家還是有點怕他,因為他的脾氣暴躁,一兩句話不投機,就要動刀子。切爾托普哈諾夫便會兩眼直轉,話音也變得斷斷續續……“啊哇……哇……哇……哇,”他嘰裡咕嚕地說,“我這腦袋不要了!”……簡直要玩命!雖然如此,他卻為人清白,從不做任何虧心事。當然,也沒有人去登他家的門……可是他的心地是善良的,甚至有其偉大之處:遇到不公平的事、仗勢欺人的事,他就不能容忍;他常給自己的農人當靠山。“怎麼?”他狂怒地敲著自己的腦袋說,“想欺侮我的人,我的人?隻要有我切爾托普哈諾夫在,休想!……”季洪·伊萬內奇·涅多皮尤斯金就沒法像潘捷萊·葉列梅伊奇那樣以自己的出身自詡了。他的父親出身獨院地主,當了四十年的差,才撈到個貴族稱號。老涅多皮尤斯金先生也是一個時乖命蹇的人,災難如冤家似的緊追著他。這個可憐的人從生到死的整整六十年裡,一直同小人物所必遭的種種貧困、疾病和災禍奮力拚搏;他如魚撞冰似的拚命掙紮著,吃不飽,睡不好,低頭哈腰,操勞、憂心、疲憊,為每個銅板而戰戰兢兢,工作確實任勞任怨,可是既沒有為自己也沒有為孩子掙得溫飽,最後就不知死在閣樓上或是死在地窖裡。命運就像獵犬追兔子似的把他折騰得筋疲力儘。他是一個善良而正直的人,隻按“職位”收點賄賂——從十戈比到兩盧布。老涅多皮尤斯金有過一位生肺病的瘦弱的妻子;養過幾個孩子,幸虧不久大都夭折了,隻剩下兒子季洪和女兒米特羅多拉;這個女兒有個外號叫“俏妞”,經過一連串既可悲又可笑的事件之後,嫁給了一個退職的司法檢察官。老涅多皮尤斯金先生總算在生前給季洪謀到一個編外辦事員的職務;但父親去世後,季洪便立即辭職不乾了。長期的憂心焦急與饑寒的苦掙苦紮,母親的悲愁喪氣,父親的拚死奔忙,房東和店主的粗暴欺壓——季洪天天受到所有這些痛苦的不斷折磨,便養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膽怯:一見到上司,就會渾身哆嗦,嚇得要死,像一隻被抓住的小鳥。他放棄了職位,漫不經心的、也許愛開玩笑的老天爺賦予人以各種各樣的能力和愛好,但一點也不考慮人的社會地位和財產;老天爺憑著自己特有的關懷和愛心把窮官吏的兒子季洪塑造成一個多愁善感、懶散、柔弱、窩囊的人——一個特彆貪圖享受,並具有極靈敏的嗅覺和味覺的人……老天爺把這個作品塑造好了,又給以精心的加工之後,就讓它靠酸白菜和臭魚生長了。這件作品長大了,便開始了所謂“生活”。好戲就開場了。曾對老涅多皮尤斯金折磨不休的命運又來折磨這個兒子了:顯然,它折磨出癮來了。不過它折磨季洪的方式大為不同:不是讓他受苦,而是拿他逗樂。命運從來不使他陷於絕境,也不讓他體驗饑餓的羞辱辛酸,但迫使他浪跡全國,從魏裡基·烏斯秋格到察列沃·科克沙依斯克,去乾一種又一種卑賤可笑的差事:有時關照他,讓他到一個脾氣暴躁而又愛嘮叨的貴族女善人家裡去當“大管家”,有時安排他到一個富有而吝嗇的商人家充食客;有時派他給一個突眼睛、留英國發式的老爺當家庭秘書長,有時又支使他到一個愛犬者家裡充當半家仆半小醜的角色……總之,命運驅使可憐的季洪一滴一滴地喝乾儘人擺布的生活的苦澀毒酒。他一輩子都是為那些百無聊賴的貴族老爺效勞,滿足他們刁鑽古怪的要求,調節他們空虛無聊的生活……有多少回,客人們拿他取笑逗樂個夠,才放了他,他獨自回到房間裡,心裡羞慚如焚,眼裡湧上絕望的冷淚,他發誓第二天要偷偷跑掉,到城裡去碰碰運氣,哪怕當一個小小抄寫員也好,要不然乾脆餓死在街頭算了。可是一、上帝沒有賜予他意誌力,二、他膽小怕事,三、最後不知如何去謀職,不知去求誰?“人家不會要我的,”這倒黴蛋常常在床上灰心喪氣地輾轉反側,自言自語地說,“人家不會要我的呀!”於是到了第二天,還是老著臉皮去乾原來的差使。可是那瞎操心的天老爺卻沒有賦予他一丁點兒乾滑稽小醜這一行所必不可缺的能力和才華,所以他顯得格外難堪。比如說,他不善於反穿著熊皮大衣跳舞跳到累倒在地的程度,也不善於在亂舞鞭子的人旁邊插科打諢獻殷勤;在零下二十度時要他脫光衣服,有時就會傷風;他的胃既耐不住摻進墨水和其他臟東西的酒,也耐不住泡了醋的蛤蟆菌和紅菇。要不是他的最後的恩人,一個發了財的專賣商,因一時高興而想起在遺囑中添了一筆,那季洪的前途真不知道會是怎樣的呢。那商人在遺囑中寫了這樣的話:“將我自己購置的彆謝連傑夫卡村連同所屬土地分給焦賈(即季洪)·涅多皮尤斯金,作為他永久的世襲產業。”過了沒幾天,這位恩人在喝鱘魚湯時突然中風身亡了。一時間吵翻了天;法院派人來了,把財產暫加封存。親戚們也都前來;打開遺囑並宣讀了,就派人去叫涅多皮尤斯金來。涅多皮尤斯金來了。大部分到場的人都知道季洪·伊萬內奇在恩人這裡是乾什麼的,因此都以震耳的喊聲和嘲笑的恭喜話去迎接他。“地主來了,他就是那位新地主呀!”另一些繼承人這樣叫嚷道。“可不是嗎,”一個有名的愛說俏皮話和笑話的家夥接過話說,“可以說一點也不錯……確確實實……就是那個……所謂的……繼承人。”大家哄堂大笑。涅多皮尤斯金久久不肯相信自己有這份福氣。人家把遺囑給他看——他臉紅了,眯起眼睛,揮動雙手,放聲大哭。眾人的哈哈笑聲彙成一片濃重的喧嘩聲。彆謝連傑葉夫卡村一共隻有二十二個農奴;沒有人為它而大感可惜,為什麼就不趁此機會尋點開心呢?有一個來自彼得堡的繼承人,一個長著希臘人鼻子、帶著高貴的臉部表情、顯得神氣活現的漢子羅斯季斯拉夫·阿達梅奇·什托佩利忍不住了,側著身子走到涅多皮尤斯金跟前,扭過頭傲慢地瞅了他一眼。“先生,據我所知,”此人帶著輕蔑而隨便的神情說起話來,“您在尊敬的費多爾·費多羅維奇家裡是一個所謂逗樂解悶的仆人吧?”這位從彼得堡來的先生把話說得乾淨利落、正確無誤。惶惶不安的涅多皮尤斯金沒有聽清這位不認識的先生的話,而其他的人立刻都不作聲了,那個愛說俏皮話的人傲慢地笑了笑。什托佩利先生搓了搓手,把自己說的話重複了一遍。涅多皮尤斯金驚訝地抬起眼睛,張著嘴巴。什托佩利先生鄙薄地眯起眼睛。“恭喜您呀,先生,恭喜,”他接下說,“真的,可以說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掙飯吃的;不過,de gustibus dis putandum——也就是說,各有各的口味嘛……對不對?”後邊有一個人由於又驚又喜,迅速而不失禮貌地尖叫了一聲。“請您說說,”什托佩利先生受到眾人的笑聲的巨大鼓舞,又接下去說,“您主要是靠什麼才能獲得您的這份福氣呢?彆難為情,說說吧;我們這裡可以說都是自家人,en famille(法語:自家人。)。諸位,我們這裡都是en famille,對嗎?”什托佩利先生拿這話隨便問了問一個繼承人,可惜那個人不懂法語,所以隻能帶著讚同的神情輕輕地支吾一聲。然而另外一個額門上有些黃斑的年輕繼承人連忙接話說:“維,維(法語“是的,是的”的譯音。),當然囉。”“也許,”什托佩利又說道,“您會兩腳朝天用兩手走路吧?”涅多皮尤斯金愁苦地瞧了瞧周圍:每張臉孔都惡意地笑著,所有的眼睛都笑出了淚水。“或許,您會學公雞叫?”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隨即又靜了下來,等著看下麵的熱鬨。“或許,您能在鼻子上……”“住嘴!”一個尖銳而響亮的聲音猛然打斷了什托佩利的話,“你們欺侮一個窮人,多不害臊!”大家轉過頭瞧了瞧。門口站著切爾托普哈諾夫。他是故世的專賣商的遠房侄兒,所以也接到請帖前來參加親屬集會。在宣讀遺囑的整段時間裡,他像平日一樣矜持地站得離彆人遠遠的。“住嘴!”他驕傲地昂著頭,重複了一下。什托佩利先生一下轉過身去,看見一個衣著寒酸、外表很不起眼的人,便低聲問身旁的一個人(總是小心為好嘛):“他是什麼人?”“切爾托普哈諾夫,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那個人在他耳邊回答說。什托佩利裝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您算老幾,竟敢發號施令?”他眯起眼睛,用鼻音說,“請問,您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切爾托普哈諾夫像火藥碰到火星似的立即就炸了,他憤怒得喘不過氣來。“哧……哧……哧……哧。”他好像被扼住脖子似的哧哧地喊了起來,突然又如雷鳴般喊道:“我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我是潘捷萊·切爾托普哈諾夫,世襲貴族,我的祖先是替皇上效過力的,而你算什麼人?”什托佩利的臉一下刷白了,後退了一步。他沒料到會受到這樣的回擊。“我是……我是……”切爾托普哈諾夫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什托佩利驚慌萬狀,急忙後退,客人們向這個怒不可遏的地主湧上來。“決鬥,決鬥,馬上隔著手絹射擊!”氣得發狂的潘捷萊大喊大嚷,“否則要向我道歉,也要向他道歉……”“道歉吧,道歉吧,”在什托佩利周圍的那些驚慌不已的繼承人們低聲說,“他可是個十足狂人,會動刀子的。”“請原諒,請原諒,我不知道,”什托佩利喃喃地說,“我是有眼不識……”“也向他道歉!”不肯罷休的潘捷萊吼道。“也請您原諒!”什托佩利又朝涅多皮尤斯金說,而涅多皮尤斯金此時卻像患熱病似的在打哆嗦。切爾托普哈諾夫氣消了,走到涅多皮尤斯金跟前,拉住他的手,神氣地向周圍掃了一眼,毫不理睬任何目光,在一片肅靜中帶著死者自購的彆謝連傑葉夫卡村的這位新主人堂而皇之地從房子裡走了出去。他倆打那一天起就形影不離了。(彆謝連傑葉夫卡村和彆索諾沃村僅隔八俄裡地。)涅多皮尤斯金的無限感激之情立即變成俯首帖耳的敬仰。懦弱溫順而非十分單純的季洪便拜倒在大膽無畏而又公正無私的潘捷萊的腳下了。“那真是不容易呀!”他有時暗自地想,“他跟省長談話,敢直盯著對方的眼睛呢……確實是直盯著看的呀!”他對他驚奇得不得了,簡直驚奇得不可思議,認為他既聰明又博學,不是尋常之輩。倒也是,切爾托普哈諾夫所受的教育不管怎樣差,而同季洪所受的教育一比,那就顯得多得多了。的確,切爾托普哈諾夫俄文書讀得甚少,法文學得很差,差到這樣的程度,以至於有一次有一位瑞士籍家庭教師問他:“Vous parlez franais,monsieur?”(法語:“先生,您會講法語嗎?”——原注)他回答說“熱不會”,又稍想了一下,補說了一個字——“帕”(“熱”“帕”是法語Je和Pas的發音。他把法語和俄語混雜著說。)。不過他總算記得世界上有一個非常機智的作家伏爾泰,也記得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一世,知道他在軍事方麵也赫赫有名。在俄羅斯作家中,他尊崇傑爾查文(傑爾查文(一七四三——一八一六),俄國詩人。),又喜歡馬爾林斯基(馬爾林斯基(一七九七——一八三七),俄國作家。),並把一隻最出色的狗取名為阿馬拉特·彆克(馬爾林斯基的作品《阿馬拉特·彆克》中的主人公。)……同這兩位朋友初次見麵之後過了幾天,我便去彆索諾沃村拜訪潘捷萊·葉列梅伊奇。老遠就瞧見他那不大的住屋;它矗立在離村莊半俄裡的一片光禿禿的地方,真可謂“煢煢孑立”,宛若停在耕地上的一隻老鷹。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整個宅院共有四座大小不一的破舊房子,即廂房、馬廄、棚屋和浴室。各座房子都是互相分開的,自成一體,沒有圍牆,也不見大門。我的車夫遲疑地把車停在一個井欄爛了一半、井身已淤塞了的舊水井旁邊。在棚屋旁邊有幾隻瘦巴巴的、毛蓬蓬的小獵狗在啃食一匹死馬,大概就是那匹叫奧爾巴桑的馬吧;一隻小狗抬起沾滿血的嘴,匆忙地叫了幾聲,又啃起那露出來的肋部。馬的旁邊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廝,長著一張浮腫的黃臉,穿著仆人服,光著腳丫;他正經八百地看著那些交他照管的狗,有時用鞭子抽幾下最嘴饞的狗。“老爺在家嗎?”我問。“誰知道呢!”那小廝回答說,“您去敲敲門看。”我跳下馬車,走到廂房的台階前。切爾托普哈諾夫先生住屋的外觀是極為寒磣的:圓木都變黑了,向前突著“肚子”,煙囪倒塌了,屋角有些黴爛,又傾斜了,灰藍色的小窗在耷拉下來的亂糟糟的屋簷下顯得說不出的萎靡,宛如一些老蕩婦的眼睛。我敲了敲門,無人回應。然而我聽到裡麵有刺耳的聲音:“a,б,в;跟著念,笨蛋,”一個嘶啞的聲音說,“a,б,в,r……不對!г,д,e!e!……跟著念,笨蛋!”我又敲了敲門。剛才那聲音喊道:“進來吧,是誰呀?”我走進空蕩蕩的小前室,從敞開的門裡看見了切爾托普哈諾夫。他穿的是油跡斑斑的布哈拉長袍和肥大的燈籠褲,頭戴紅色小圓帽,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抓住一隻小獅子狗的頭,另一隻手拿著一塊麵包,伸在狗的鼻子上邊。“啊!”他莊重地說,仍坐著不動,“大駕光臨,非常歡迎。請坐。我在訓練這隻文佐爾呢……”他又提高嗓門喊道:“季洪·伊萬內奇,上這兒來。客人來了。”“馬上來,馬上來。”季洪·伊萬內奇在隔壁房間裡回答說。“瑪莎,把領帶拿給我。”切爾托普哈諾夫又轉向文佐爾,把一小塊麵包擱到它鼻子上。我打量了一下周圍。在這房間裡,除了一張有十三條長短不齊腿的歪歪扭扭的活動桌子和四把坐癟了的草墊椅子之外,就沒有其他家具了;很久以前粉刷過的牆上布滿星形的藍斑,多處已經掉了白灰;兩扇窗子之間掛著一麵鑲有很大紅木框的鏡子,鏡麵已經裂了,顯得模糊不清。角落裡擱著幾根長煙管和獵槍;天花板上掛下一條條又粗又黑的蜘蛛絲。“a,б,в,г,д,”切爾托普哈諾夫慢條斯理地念著,突然氣惱地大喊:“e!e!e……多笨的畜生!……e……”這隻倒黴的獅子狗隻是哆哆嗦嗦著,不想張開嘴巴;它仍然坐著,難過地蜷著尾巴,歪著頭,灰溜溜地眨巴著眼睛,又把眼睛眯起來,仿佛心裡在說:隨您便吧!“吃吧,來!抓住!”不肯罷休的地主叨咕著說。“您把它嚇著了。”我說。“那就讓它滾吧!”他踹了狗一腳。這隻怪可憐的畜生慢慢地站起來,鼻子上的麵包掉了下來,仿佛踮著腳尖似的朝前室走去,一副深受委屈的樣子。的確是的:生客頭一次來,主人竟這樣不顧它的麵子。另一房間的門小心地開了,涅多皮尤斯金先生進來了,他麵帶微笑,愉快地向我打招呼。我站起來,鞠一下躬。“彆客氣,彆客氣。”他低聲地說。我們坐了下來。切爾托普哈諾夫到隔壁房間去了。“您來我們這地方很久了嗎?”涅多皮尤斯金以柔和的聲音說起話來,用手遮住嘴咳了一下,為了表示禮貌,把手指在唇前遮了一會兒。“有一個多月了。”“哦,是這樣。”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這幾天天氣真好,”涅多皮尤斯金接下說,並帶著感謝的神情看了看我,似乎天氣好是由於我的關係,“莊稼長得可以說好極了。”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潘捷萊·葉列梅伊奇昨天抓到了兩隻灰兔,”涅多皮尤斯金使勁地找點話說,顯然是想讓談話變得活躍一些,“真的,那兩隻灰兔可大啦。”“切爾托普哈諾夫先生的狗很好吧?”“他的狗都棒著呢!”涅多皮尤斯金高興地回答說,“可以說,全省第一流。(他向我挪近一點。)沒得說!潘捷萊·葉列梅伊奇這個人很了不起!他隻要希望什麼,隻要想到什麼,你就瞧吧,準會辦到,什麼都搞得挺熱火的。我對您說,潘捷萊·葉列梅伊奇他……”切爾托普哈諾夫走了進來。涅多皮尤斯金笑了笑,把話打住了,使眼神讓我好好看一看他,似乎想說:您自己看看就信了。我們開始聊起打獵的事來。“要不要給您看看我的獵狗?”切爾托普哈諾夫問我,不等我回答,就喊卡爾普來。進來一個很壯實的小夥子,他穿一件綠色土布外套,縫有淺藍色衣領和仆人服的紐扣。“吩咐福姆卡,”切爾托普哈諾夫斷斷續續地說,“叫他把阿馬拉特和薩伊加帶過來,要弄得整整齊齊的,懂嗎?”卡爾普咧開嘴笑了笑,回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便出去了。福姆卡來了。他頭梳得亮亮的,衣服穿得筆挺,腳蹬長筒靴,帶著幾隻狗。我出於禮貌,隻好對這些蠢畜生讚賞幾句(這些博爾紮亞獵狗都蠢得很)。切爾托普哈諾夫向阿馬拉特的鼻孔裡吐幾口唾沫,可是這顯然沒有給這隻狗帶來一點點的快感。我們又聊了起來。切爾托普哈諾夫漸漸變得十分和氣,不再氣鼓鼓的了;他臉上的表情也變了。他瞧瞧我,又瞧瞧涅多皮尤斯金……“嘿!”他忽然喊道,“她乾嗎一個人待在那裡呀?瑪莎!喂,瑪莎!上這兒來。”隔壁房間裡開始有人走動,但沒有回答聲。“瑪——莎,”切爾托普哈諾夫又親切地喚了一聲,“上這兒來,沒有關係的,不用怕。”門輕輕地開了,我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身材修長而勻稱,一張茨岡人的黝黑的臉,一雙黃褐色的眼睛,一條漆黑的辮子;又大又白的牙齒在豐滿紅潤的嘴唇裡閃閃發亮。她穿一件白色連衣裙,披一條淺藍色的披肩,在靠近喉頭處用金彆針彆住,這披肩把她健美的細手臂遮住了一半。她帶著村野女子的羞澀神情挪前兩步就站住了,低下了頭。“好,我來做一下介紹,”潘捷萊·葉列梅伊奇說,“說妻子又不是妻子,就算妻子吧。”瑪莎稍稍紅了一下臉,窘惑地微微一笑。我向她深深地鞠了個躬。她很令我喜歡。細巧的鷹鼻和張開的半透明的鼻孔,大膽揚著的高高的眉毛,蒼白而微微凹進的臉頰——她的整個麵相顯露出任性的激情和無所顧忌的膽量。在盤好的辮子下有兩綹發亮的短發垂在寬寬的脖子上——這是血性和堅強的特征。她走到窗前坐下來。我不願加重她的窘迫感,便與切爾托普哈諾夫交談起來。瑪莎微微轉過頭,皺起眉頭,悄悄地、靦腆地、迅速地打量了我一下。她那目光像蛇芯子一般閃耀著。涅多皮尤斯金坐到她身旁,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她又笑了笑。她笑的時候稍稍蹙起點鼻子,翹起上唇,使她的臉平添了既像貓又像獅子的表情……“哦,你真是棵含羞草呀。”我心裡想,同時也偷偷地瞧了瞧她那柔軟的身軀、平平的胸部和有點生硬的、敏捷的動作。“啊,瑪莎,”切爾托普哈諾夫說,“該拿點什麼款待客人,是吧?”“咱們有果醬。”她回答。“好,就拿果醬來,順便再拿點酒來,還有,聽我說,瑪莎,”他在她背後又喊了一句,“把吉他也拿來。”“拿吉他乾什麼?我不唱歌。”“為什麼?”“不想唱。”“哎,瞎說,你會想唱的,隻要……”“隻要什麼?”瑪莎一下皺起眉頭問。“隻要請你唱。”切爾托普哈諾夫有點難為情地說。“哼!”她出去了,一會兒就拿著果醬和酒回來,又坐到窗前。她的額頭還露出一道皺紋;兩道眉毛一揚一落的,宛如黃蜂的觸須……讀者,您可曾注意到黃蜂的凶相是什麼樣的?我心想,大雷雨要來了。談話也不順暢了。涅多皮尤斯金一聲不吭,強裝微笑;切爾托普哈諾夫氣喘籲籲,麵紅耳赤,瞪著眼睛;我已準備走了……瑪莎忽然站起來,猛一下打開了窗子,探出頭去,氣衝衝地呼喊一個過路的村婦:“阿克西尼婭!”那村婦嚇了一跳,本想轉過身來,不料腳底下一滑,砰的一聲摔倒在地。瑪莎身子向後一仰,哈哈大笑起來;切爾托普哈諾夫也笑了,涅多皮尤斯金高興得尖喊起來。我們都為之精神一振。隻打了一下閃電,大雷雨就過去了……天空又晴朗了。半小時之後沒有人認得我們了:我們全像孩子似的瞎聊著、玩鬨著。瑪莎玩得比誰都起勁——切爾托普哈諾夫用眼睛饞相地盯著她看。她的臉色泛白,鼻孔張大著,在同一時間裡眼睛亮一下又暗下去。這村野女子玩得可來勁了。涅多皮尤斯金邁著他那粗短的腿跟在她後麵一晃一擺,活像公雞追趕母雞。連文佐爾也從前室裡的凳子下爬了出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瞧了瞧我,也突然跳起來,叫起來。瑪莎飛奔到另一房間,拿來吉他,扯下肩上的披巾,敏捷地坐下來,昂起頭,唱起了茨岡歌曲。她的聲音嘹亮,帶點顫音,像一個有裂紋的玻璃鈴,時揚時抑……使人心裡覺得既親切又恐懼。“啊,燒吧,說吧……”切爾托普哈諾夫跳起舞來。涅多皮尤斯金跺起腳,用碎步跳了起來。瑪莎整個人扭來扭去,好像樺樹皮在火中燃燒;纖細的手指在琴弦上靈活地滑動著,黝黑的喉頭在兩道琥珀項鏈下緩緩起伏。有時她猛一下不唱了,疲憊地坐下來,仿佛不大情願地撥著琴弦,切爾托普哈諾夫也停下舞步,隻聳動肩膀,在原地倒換著兩腳;涅多皮尤斯金像中國的瓷器人一樣搖著腦袋;有時瑪莎又像瘋了似的唱了起來,直起腰身,挺起胸脯,切爾托普哈諾夫又蹲下來跳,常常跳得老高,幾乎碰到天花板,又像陀螺似的旋轉著,高聲喊著:“快!”……“快、快、快、快!”涅多皮尤斯金也急速地跟著叫喊。那天很晚很晚我才離開彆索諾沃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