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讀者們,打獵的主要一種好處,就在於它讓你時常坐著馬車一處又一處地東奔西跑,這對於一個清閒無事的人說來,確是一種莫大的樂趣。當然,有的時候(特彆是在雨天)就不那麼愉快了,比如在鄉間土路上彷徨,或者在荒野裡完全迷了路,這種時候隨便遇到一個莊稼人,就隻好叫住他問:“喂,老鄉!去莫爾多夫卡怎麼走呀?”而到了莫爾多夫卡後,又得向一個笨頭笨腦的婆娘(莊稼漢們都下地乾活去了)打聽:離大路旁的客店還遠不?怎麼個走法?車子跑了十來俄裡,不見有客店,卻來到了一個地主住的破敗窮酸的霍多布勃諾夫小村,把一群躺在路中央齊耳朵深的黑褐色爛泥裡的豬嚇得半死,它們萬萬沒有想到竟有人前來打擾。每當駛過那些搖搖欲墜的小橋,奔下山穀,越過滿是爛泥的小溪,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令你不愉快的還有,幾天幾夜奔波在綠色原野中的大路上,或者——老天保佑,切莫遇上——在一麵寫著數字二十二,另一麵寫著數字二十三的五顏六色的裡程標前的爛泥地裡陷上幾個小時;一連幾個星期吃的儘是雞蛋、牛奶和人人誇獎的黑麥麵包,也夠你受的……然而,所有這些不便和不順心會換來另一類的好處和滿足。不過,現在就來談談正題吧。由於以上已談了很多,就毋需向讀者詳述我在四五年前是怎樣來到列彆江,來到那裡最雜亂的集市的經過了。我們這號獵人常常在某個早晨乘車離開或多或少屬於祖傳的領地,打算在第二天傍晚便回家來的,可是這兒停停,那兒停停,沒完沒了地射獵鷸鳥,結果便來到了伯紹拉河風光秀麗的河畔;再說,凡是愛好獵槍和獵狗的人,也都狂熱愛慕世上最高貴的動物——馬。所以,我一到列彆江,住進一家旅店之後,換套衣服,便前往集市去了。(旅店裡有一名年輕夥計,二十來歲,瘦高個,帶有甜美的鼻音,他已告訴我,說某某公爵大人,即某某團隊的馬匹采購員,就住在他們這旅店裡;另外還來了許多士紳,天天晚上有茨岡人唱歌,劇院裡在演出《特瓦爾多夫斯基老爺》;他還說,馬的價碼很高,可是都是些好馬。)在集市的廣場上停著一排排大車,多不勝數,大車後邊站著各種各類的馬:跑大步的馬、養馬場的馬、比秋格馬、拉貨車的馬、驛馬和普通的農家馬。還有一些膘肥毛滑的馬,按毛色分類,披著各種顏色的馬衣,緊緊拴在高高的架木上,膽怯地向後斜視著馬販子主人手中的為它們所十分熟悉的鞭子;草原貴族們從一二百俄裡外送來的家養的馬,由一個年老體衰的車夫和兩個頭腦遲鈍的馬夫照看著,它們搖晃著長長的脖子,跺著蹄子,百無聊賴地啃著木樁;一些黃褐色的維亞特卡馬相互緊靠在一起;一些長有波浪形尾巴、毛茸茸蹄肘、大屁股的跑大步馬像獅子似的威嚴地站立不動,它們中有灰色帶圓斑點的,有烏黑色的,也有棗紅色的。行家們畢恭畢敬地站在它們的麵前。在一排排大車分隔成的走道上,聚集著各種身份、各種年齡和各種模樣的人。那些穿藍外套、戴高帽子的馬販子狡猾地窺視和等待著買主;突眼鬈發的茨岡人不住地奔前跑後,查看馬的牙齒,扳看馬腿,掀起馬尾巴,叫叫嚷嚷、罵罵咧咧,充當掮客,抽簽抓鬮,或者死乞白賴地纏住一個戴軍帽、穿海狸領軍大衣的馬匹采購員。一個體格壯實的哥薩克挺著身子騎在一匹長著鹿脖子的瘦騸馬上,打算把這匹馬連同馬鞍和籠頭“整套”出售。有些莊稼人,穿著胳肢窩處破了的皮襖,拚死勁地擠過人群,一夥一夥地擠到那輛套著“試用”馬的大車旁邊;或者,在狡猾的茨岡人的協助下,在一旁的某處費儘氣力地討價還價,互相一連擊了上百次掌,結果還是各要各的價;這期間,那匹作為他們爭吵對象的披著破席子的劣等馬,隻管在一邊眨眼睛,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氣……說來也是,由誰來揍它,對於它不都一樣!有幾個高額門、染了胡子的地主老爺,臉上帶著尊嚴的神情,頭戴波蘭式四角帽,身穿厚呢大衣,隻套上一隻袖子,傲慢地在同幾個戴羽絨毛帽子和綠手套的大肚皮商人說著話。各種團隊的軍官們也在這裡擠來擠去湊熱鬨;一名個子特高的德裔胸甲騎兵神情冷漠地問一個瘸腿的馬販子:“這匹棕黃馬要賣什麼價?”一個十八九歲的淡黃發的驃騎兵正在為一匹瘦健的溜蹄馬物色一匹拉梢馬;有一個驛站車夫,戴著有孔雀毛的矮帽子,穿著褐色上衣,一副皮手套塞在窄窄的綠腰帶裡,他正在尋求一匹轅馬。馬車夫們有的在替自己的馬梳編尾巴,有的在把馬鬃弄濕,有的在向老爺們恭敬地提些忠告。做完買賣的人視各自的情況,有的奔大酒店,有的去小酒館……奔忙、叫嚷、動腦筋、爭吵、和解、罵、笑——這一切都是在齊膝深的泥汙中進行的。我想替自己的馬車選購三匹腳力好的馬,因為我原來的幾匹馬有些不大中用了。我已找到了兩匹,而第三匹還沒有選好。在吃過我在這裡不願描述的一頓飯之後,(埃涅阿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早已懂得,回想過去的痛苦是何等的不愉快),我就到那個所謂的咖啡廳去,那兒天天晚上都雲集著馬匹采購員、養馬場場主以及其他的過路人。在煙草的濃煙騰騰的台球室裡,已聚有二十來個人。其中有一些放蕩不羈的年輕地主,穿著輕騎兵的短上衣和灰褲子,留著長長的鬢發,搽了油的小胡子,帶著高傲而放肆的神情環顧著周圍;另外有幾個穿哥薩克服裝、脖子特短、眼睛浮腫的貴族在那兒難受地呼哧呼哧著;商人們在一旁聚坐,即所謂處於“另席”。軍官們在無拘無束地交談。有一位公爵在打台球,他是個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臉上帶著愉快的但又有點瞧不起人的神情,穿著常禮服,敞著衣襟,裡邊是紅綢襯衫,下麵穿的是肥大的絲絨燈籠褲;他正在同退伍的陸軍中尉維克托·赫洛帕科夫比試台球。退伍的陸軍中尉維克托·赫洛帕科夫是個三十來歲的小個子,黑黑的皮膚,瘦瘦的身材,烏黑的頭發,深棕色的眼睛,塌扁的鼻子。凡有選舉和集市,他都熱心地參觀。他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神氣活現地甩開滾圓的胳膊,歪戴著帽子,卷著他那灰藍色棉布襯裡的軍服袖子。赫洛帕科夫先生很會討好彼得堡的一些富有的紈絝子弟,跟他們一塊兒抽煙、喝酒、玩牌,跟他們稱兄道弟。他們為何垂青於他,那很難搞個明白。他並不聰明,甚至也不算滑稽;也不適合於做供人逗樂取笑的小醜。其實,他們隻不過是像對待一個善良而空虛的人那樣,隨便同他交往一陣;與他來往三兩個星期之後,就不同他來往了,他也不去招呼他們了。赫洛帕科夫中尉有一個特點,他在一年有時兩年的時間裡經常反複說同一句話,不管恰當不恰當;這句話一點也不風趣,可天知道為什麼能讓大家發笑。七八年以前,他不管到哪兒都說著這樣一句話:“向您致敬,感謝之至。”那時候庇護他的人每次都笑得死去活來,並讓他一再重複“向您致敬”;後來他開始使用一句相當複雜的話:“不,這您就那個了,克斯克塞(這是法語的譯音。意為:這是什麼。)——結果就是這樣嘛。”這句話同樣也大獲成功;過了兩三年,他又想出了一句新的俏皮話:“您彆急嘛,上帝的人,裹著羊皮。”等等。有什麼不好呢!您瞧,就是這些毫無意思的話使他有吃、有喝、有衣穿。(他自己的家產早已揮霍殆儘,如今就專靠朋友們過日子了。)要知道,他沒有任何旁的能耐。的確,他每天能抽百來煙鬥的茹可夫煙,一打起台球,右腳能蹺得比腦袋還高,瞄準的時候,發狂地轉著手上的台球杆——可是這種種花招也不是人人都讚賞的。他飲酒也很海量……不過,在俄國憑酒量是難以出風頭的……總之,他混得這麼成功,對於我完全是個不解之謎……可有一點是清楚的:他很謹慎,不外揚家醜,不揭任何人的短……“嘿,”我一見到赫洛帕科夫時心裡就想,“當前他的口頭語是什麼呢?”公爵打中了白球。“三十比零。”那個長著黑臉,眼皮下有青疤的患肺病的記分員大喊一聲。公爵把一個黃球啪的一聲擊進邊上的球囊裡。“好!”坐在角落一張單條腿搖搖晃晃的小桌旁的一個胖乎乎的商人,用整肚子的氣發出讚揚的喊聲,他喊了之後覺得有些難為情。幸虧沒有人注意他,他喘了一口氣,捋了捋胡子。“三十六比零!”記分員用鼻音喊道。“怎麼樣呀,夥計?”公爵問赫洛帕科夫。“怎麼樣?當然是勒勒勒拉卡利奧奧翁(原文是ррраяалиооoн,是раалия(壞蛋、無賴)的訛音。),的確是勒勒勒拉卡利奧奧翁!”公爵撲哧一笑。“怎麼,怎麼?再說一遍!”“勒勒勒拉卡利奧奧翁!”退伍的陸軍中尉得意地重複了一遍。“這就是他目前的口頭語!”我心想。公爵把一個紅球擊進了球囊。“咳!不能這樣,公爵,不能這樣,”一個眼睛發紅、鼻子細小、頭發淡黃、臉上顯出嬰兒般睡相的小軍官突然喃喃地說起來,“不要這樣打……應該是……不是這樣!”“該怎樣呢?”公爵回頭問他。“應該……那樣……用雙回球的打法。”“是嗎?”公爵透過牙縫低聲地說。“怎麼樣,公爵,今天晚上到茨岡人那兒去嗎?”發窘的年輕人急忙接著說,“斯捷什卡要唱歌呢……還有伊留什卡……”公爵沒有搭理他。“勒勒勒拉卡利奧奧翁,老弟。”赫洛帕科夫狡猾地眯起左眼說。公爵哈哈大笑。“三十九比零。”記分員報告說。“零就零……瞧我怎樣打這個黃球……”赫洛帕科夫轉了幾下手裡的台球杆,瞄準了一會兒,可滑了球杆。“唉,勒拉卡利奧翁。”他氣惱地喊了起來。公爵又大笑起來。“怎麼,怎麼,怎麼?”然而赫洛帕科夫不願再重複他那句口頭語了,也要撒點嬌嘛。“您的杆子打滑了,”記分員說,“讓我來擦上點白粉……四十比零!”“對啦,諸位,”公爵沒有專朝著某個人,而是朝著所有在場的人說,“你們聽著,今天晚上在劇院裡得把韋爾任姆比茨卡婭喊出來。”“當然囉,當然囉。那一定,”好幾位士紳爭著喊,他們把附和公爵的話視為莫大的榮幸,“一定把韋爾任姆比茨卡婭喊出來……”“韋爾任姆比茨卡婭是位出色的演員,比索普尼亞科娃強多了。”一個留小胡子、戴眼鏡、可憐巴巴的人在角落裡尖聲尖氣地說。好可憐的人呀!他心裡本來是非常欣賞索普尼亞科娃的,他這樣奉承也沒用,公爵也沒有賞他一眼。“茶房,拿煙鬥來!”一個容貌端正、氣度軒昂的高個子士紳朝著自己的領帶喊了一聲。從各種特征看來,他像個賭棍。茶房忙著去取煙鬥,回來時向公爵大人報告說,驛站車夫巴克拉加要見他。“啊!好,叫他等一下,再拿點酒給他。”“是,大人。”正如後來人家告訴我的,這個叫巴克拉加的人是個年輕、漂亮、深受寵幸的驛站車夫;公爵很喜歡他,送過他幾匹馬,有時還同他賽馬,同他一起整夜整夜地去玩樂……這位公爵從前是個放蕩鬼,揮霍著呢,如今您可能認不出他來了……瞧他現在身上香水味多濃、衣服多挺括,又多傲氣啊!他公務繁忙,而主要的是,他多麼明白事理呀!然而煙草的煙霧熏得我眼睛有些難受了。最末一次聽過赫洛帕科夫的喊聲和公爵的笑聲之後,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裡有一張帶高高的彎靠背的長沙發,它很窄,有些塌陷,墊子是鬃製的,茶房已為我在沙發上鋪好了被褥。第二天我到各家院子去相馬,打有名的馬販子西特尼科夫家開始。我走進柵欄門,來到鋪著沙子的院落裡。在敞開的馬廄門前站著的正是老板本人,他已不年輕了,又高又胖,穿著高翻領的兔皮皮襖。一見到我,他便慢慢地迎上來,兩手把帽子舉在頭頂上,拖著長聲說:“啊!您好。大概是來看馬的吧?”“是的,來看看馬。”“請問,要什麼樣的?”“請讓我看看,您有些什麼馬?”“好的。”我們走進馬廄。有幾隻白色巴兒狗從乾草堆上爬起來,搖著尾巴向我們跑來;一隻長胡子的老山羊帶著不滿的神情退到一邊去;三個穿著油膩膩的厚實皮襖的馬夫默默地向我們鞠躬。左右兩邊是一些地麵墊得高高的馬欄,裡麵站著近三十匹護養良好,皮毛潔淨的馬。有一些鴿子在橫梁上飛來飛去,咕咕地啼叫。“您要做什麼用的馬,是做坐騎的,或是繁殖用的?”西特尼科夫問我。“既做坐騎,也為繁殖。”“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馬販子抑揚頓挫地說,“彼佳,給這位先生看看那匹銀鼠。”我們來到院子裡。“要不要從屋裡搬出個凳子坐坐?……不要?……那隨您便。”馬蹄在木板上嗒嗒地響著,一聲鞭子,那個四十歲左右、麻臉而黝黑的夥計彼佳牽著一匹體態勻稱的灰色公馬從馬廄裡跳了出來,讓馬用後腿直立了一會兒,又帶著它在院子裡跑了兩圈,然後靈活地讓馬停下來供客人細看。銀鼠舒展一下身子,打了一聲響鼻,翹起尾巴,轉過頭,瞟了我們一下。“這家夥訓練得真不錯!”我心想。“讓它隨便動動,讓它隨便動動。”西特尼科夫說,一邊凝視著我。“您看怎麼樣?”他終於問道。“馬不賴,可兩隻前腿靠不大住。”“腿都棒著呢!”西特尼科夫很有把握地回答說,“還有那屁股……您瞧瞧……寬得像炕似的,簡直可以睡人。”“蹄腕骨長了些。”“長什麼呀,瞧您說的!讓它跑跑,彼佳,讓它跑跑,讓大步跑,大步跑,大步跑……不要讓跳。”彼佳又帶著銀鼠在院中跑起來。我們都沒有說什麼。“好了,牽它進去吧,”西特尼科夫說,“把那匹鷹給我們牽來。”鷹是匹像甲蟲似的烏黑色的荷蘭種公馬,臀部下垂,軀體瘦而壯,看起來比銀鼠強一點。它屬於獵人們所說的“可劈、可砍、可控”那一類的馬,也就是說,它們跑動起來,前邊兩腿向左右扭動,前進的步子不大。中年商人們很欣賞這樣的馬,因為它們跑起來活像機靈的茶房的瀟灑步態;飯後出去溜達,讓這種馬單獨拉車倒是很不錯的:它們拉起做工粗糙的輕便馬車,載著飽得動不了的馬車夫,胃裡燒得難受的氣喘籲籲的商人,穿著淡藍綢衣、披著紫頭巾的虛胖的商人老婆,一路轉動著脖子,晃晃悠悠,挺賣力氣。我也不要這匹鷹。西特尼科夫又讓我看了幾匹馬……最後我看上一匹伏葉科夫種的帶圓斑點的灰馬。我忍不住了,高興地拍了拍它的脖子。西特尼科夫立刻裝出不在乎的樣子。“怎麼樣,它拉車行嗎?”我問。(談到大走馬,都不說它跑得怎樣。)“行呀。”馬販子泰然地回答。“可不可以試一試?……”“當然可以。喂,庫濟亞,把追風馬套上車。”馴馬人庫濟亞是個行家,他駕著車在馬路上跑了三四回,每次都經過我們眼前。這馬跑得不錯,步子不亂,屁股不往上蹶,運腳自如,尾巴翹開,跑起來很穩當。“這馬您要什麼價?”西特尼科夫漫天要價。我們就在馬路上討價還價起來,冷不防有一輛套著搭配得當的三匹馬的驛車從拐彎處朝我們轔轔地奔馳過來,挺氣派地停在西特尼科夫家大門口。坐在這輛狩獵用的豪華馬車上的就是那位公爵,立在他旁邊的是赫洛帕科夫。駕車的人就是那個巴克拉加……駕得多帥呀!真像是他駕車連耳環也通得過,好小子!兩匹拉梢馬小巧靈活,長著烏黑的眼睛、烏黑的腿,跑得那麼帶勁,那麼矯健;隻要一聲吆喝,就會跑得見不到影!那匹深褐色轅馬像天鵝似的仰著脖子,挺著胸膛,四腿像箭一般直,不時地晃晃腦袋,高傲地眯著眼睛……多帥氣呀!即使是伊萬·瓦西裡耶維奇(即伊萬雷帝。)在複活節出遊乘坐的馬車也不過如此呀。“大駕光臨,歡迎歡迎!”西特尼科夫喊了起來。公爵跳下馬車。赫洛帕科夫從另一邊慢悠悠地走下車來。“你好,夥計……有馬嗎?”“大人您要馬,怎能沒有呢!請進來……彼佳,把孔雀牽出來!讓他們把那匹大夥誇也準備好。先生,您的事嘛,”他轉身又朝我說,“咱們另找時間再商定……福姆卡,給公爵大人拿一張凳子來。”那匹孔雀是從一個特設的馬廄裡牽出來的,那馬廄我先頭沒有注意到。這匹強壯的深棗紅色馬竟能這樣四腿騰空。西特尼科夫竟轉過頭去,眯起了眼睛。“嘿,勒拉卡利翁!”赫洛帕科夫歡呼起來,“熱姆薩(我喜歡它)。”公爵笑了起來。費了好大勁才使孔雀停下來;它一直拖著馬夫在院子裡跑;最後才把它逼到牆邊。它打著響鼻,身子抖嗦著,有些畏縮了,而西特尼科夫還逗弄它,朝它揮鞭子。“朝哪兒瞧?看我整治你!哦!”馬販子親切地嚇唬它說,一麵情不自禁地欣賞起自己的馬。“多少錢?”公爵問。“大人要,就五千吧。”“三千。”“不行呀,大人,請原諒……”“對你說,三千,勒拉卡利翁。”赫洛帕科夫插嘴說。我沒有等談完交易就走了。在馬路一頭的拐角處,我看到一座淺灰色小房子的大門上貼著一大張紙。紙的上方有鋼筆畫的馬,尾巴像煙囪似的豎著,脖子老長老長,馬蹄下邊有甲古體寫的幾行字:此處有各種毛色之馬匹出售。此處馬匹均是從唐波夫地主阿納斯塔塞·伊萬內奇·車爾諾巴依之著名草原養馬場運到列彆江集市來的。皆屬體格優良之馬,訓練完善,脾性溫順。請買主先生同阿納斯塔塞·伊萬內奇本人商洽;如阿納斯塔塞·伊萬內奇不在,可同馬夫納紮爾·庫貝什金商洽。買主先生,請對老漢多多關照!我停下腳步。心裡想,那就去看一看著名的草原養馬場場主車爾諾巴依先生的馬吧。我想從邊門進去,可是與平常不一樣,這邊門是閂著的。我敲了敲門。“是哪位呀?……是買主嗎?”一個女人尖聲地問。“是的。”“馬上來,先生,馬上來。”邊門開了。我看見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婆娘,沒有披頭巾,腳穿靴子,皮襖敞開著。“請進吧,主顧,我馬上就去告訴阿納斯塔塞·伊萬內奇……納紮爾,喂,納紮爾!”“什麼事?”一個七十歲老頭的含糊聲音從馬廄裡傳來。“把馬匹準備好;買主上門了。”那老婦人向屋裡跑去了。“買主,買主,”納紮爾埋怨地回答她說,“我洗馬尾巴還沒有全洗完呢。”“嘿,好一個清靜所在呀!”我心想。“你好,先生,歡迎光臨。”我背後慢慢傳來一個響亮而悅耳的聲音。我轉身一瞧,我跟前站著一個穿藍色長襟大衣的中等身材的老頭,滿頭白發,臉帶親切的微笑,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你要買馬?請吧,先生,請吧……要不要先到我屋裡喝杯茶?”我謝絕了。“好,悉聽尊便。請原諒,先生,我是按老規矩辦事。(車爾諾巴依先生說話不慌不忙,突出ó音(此處指他的方言發音,即把非重音的o都念成重讀的o。)。)你知道,我這兒一切都很簡單隨便……納紮爾,喂,納紮爾。”他又用長聲喊了一句,沒有提高嗓門。納紮爾是個滿臉皺紋的老頭,長著鷹鉤鼻和楔形大胡子,他在馬廄門口出現了。“先生,你要什麼樣的馬呢?”車爾諾巴依接著問。“不要太貴的,拉車用。”“好的,有這種用的馬,好的……納紮爾,納紮爾,把那匹灰騸馬牽來給老爺看看,知道嗎,就是站在最邊上的那一匹,還有那匹額頭有白斑的棗紅馬,要不,牽美娘所生的那匹棗紅馬,知道嗎?”納紮爾轉身回到馬廄裡。“你就拉著籠頭把它們牽出來吧,”車爾諾巴依朝著他喊,“先生,我這兒,”他用明亮而溫和的目光望著我的臉,一邊繼續說,“可不像旁的馬販子一樣,他們儘是騙人!那些人給馬喂各種各樣的薑,喂酒糟和鹽(喂酒糟和鹽,馬會迅速上膘。——作者原注),簡直胡來!……在我這兒,你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我們不會騙人。”牽出了兩匹馬。我都不喜歡。“咳,那就把它們牽回去吧。”阿納斯塔塞·伊萬內奇說,“牽彆的馬來給我們看看。”給我看了另外幾匹馬。我終於選定一匹便宜一些的馬。我們開始談價錢。車爾諾巴依先生不急不躁,說話在理,還一本正經地指天發誓,所以我就不能不對這位老頭“多多關照”了:我付了定金。“好了,現在,”阿納斯塔塞·伊萬內奇說,“讓我按老規矩把馬韁繩從我的衣裾裡交到你的衣裾裡……你會為得到這匹馬而感謝我的……多神氣的馬呀!結實得像胡桃……沒受過半點傷……道地的草原馬!配什麼馬具都行。”他畫了個十字,把自己的大衣襟襯在手上,抓住馬籠頭,把馬交給我。“現在馬就是你的了……要喝杯茶嗎?”“不,多謝您了,我該回去了。”“那請便……現在就讓我的馬夫跟著你把馬送去嗎?”“是的,如果行的話,現在就走吧。”“好的,先生,好的……瓦西利,喂,瓦西利,跟老爺一道去;把馬送去,把錢收來。再見吧,先生,上帝保佑你。”“再見,阿納斯塔塞·伊萬內奇。”給我把馬送到了住處。第二天一瞧,這馬原來是有氣腫病的,而且腿又瘸。我本想把它套上車,可是這匹馬一個勁兒往後退;用鞭子抽它,它卻發起倔來,又踢又踹,而且躺倒不乾了。我隻好立刻去找車爾諾巴依先生。我問:“在家嗎?”“在家。”“您這是搞的什麼呀,”我說,“把一匹患氣腫病的馬賣給我。”“患氣腫病?……哪會呢!”“它還瘸腿呢,而且倔得很。”“瘸腿?我不知道,顯然是你的車夫不知怎麼把它弄傷了……蒼天在上,我不瞎說……”“按道理,阿納斯塔塞·伊萬內奇,您應該把這匹馬收回。”“不,先生,您彆生氣:馬一出這家門,買賣就算了結啦。事先你該看清楚嘛。”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隻好自認倒黴,笑了笑,就回來了。幸虧我為這次教訓付的代價不算太大。兩三天後我就離開了。過了一星期,我在回家路上又順便來到列彆江。我在咖啡廳裡見到的幾乎還是那一夥人,又看到那位公爵在打台球。可是赫洛帕科夫先生的命運已發生了如往常一樣的變化。那位淡黃發的小軍官已取代他享受公爵的恩寵了。可憐的退職陸軍中尉當著我的麵又把自己的口頭語試了試,以為可能如以前那樣招人喜歡,可是公爵非但沒有笑,反而皺起眉頭,聳了聳肩膀。赫洛帕科夫耷拉下腦袋,縮起身子,躲到屋角裡,不聲不響地替自己裝起煙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