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狼(1 / 1)

獵人筆記 屠格涅夫 2644 字 2天前

傍晚我打完獵,獨自駕著一輛賽跑馬車回去。距家還有七八俄裡路;我的馬兒是匹腳力矯健的好母馬,它在飛塵滾滾的大路上歡騰地奔馳著,時不時地打著響鼻,晃著耳朵;那隻疲累了的狗在車軲轆後邊步步緊跟,仿佛有繩子牽住似的。大雷雨就要來了。前麵有一大片淡紫色的雲從樹林後邊徐徐地升起;在我的頭頂上空,有一條條長長的灰雲朝我飛掠過來;爆竹柳驚惶地搖晃著,簌簌作響。悶人的炎熱驟然變得又潮又冷;陰影迅速地變濃了。我拿韁繩抽一下馬,讓車子奔下溪穀,越過一條長滿柳叢的乾枯的小溪,上了坡,進入了一片樹林。在我前麵那片已經昏暗下來的密密的榛樹叢裡有一條曲曲彎彎的路;我的馬車費勁地前進著。百年的老橡樹和椴樹向四處伸出堅硬的老根,橫在深深的舊車轍上;我的馬車在這些樹根上顛顛蹦蹦,我的馬也走得跌跌絆絆的。狂風猛地在上空怒號起來,隨之樹木也開始大肆喧嘩,大顆大顆的雨點凶猛地敲打著樹葉,電光一閃,雷聲響開了。下起了傾盆大雨。車子緩緩而行,沒多久便不得不停了下來:我的馬陷在泥濘裡了,四下黑得什麼也看不見。我隨便地躲到一個寬寬的樹叢下。我蜷縮起身子,遮著臉,耐著性子等待雨停,突然在電光中瞥見大路上有一個高高的人影。我便朝著那個地方細細凝視——那人影仿佛是從我車旁的地裡冒出來的。“什麼人?”一個響亮的聲音問。“你是什麼人呀?”“我是這裡的護林人。”我報了自己的姓名。“哦,我知道的!您是回家去的吧?”“是回家。可你瞧,多大的雷雨呀……”“是呀,大雷雨。”那聲音回答說。一道白晃晃的電光把這個護林人從頭到腳照得通亮,緊接著響起急促而暴烈的雷聲。雨下得倍加起勁了。“不會很快就過去的。”護林人又說了一句。“怎麼辦呢?”“要不,我帶你到我家去吧。”他若斷若續地說。“那就麻煩你了。”“請坐上車吧。”他走到馬頭旁,抓住馬籠頭,把馬從泥濘裡拉了出來。馬車起動了。我的車子宛如“大海中一葉扁舟”,搖搖晃晃,我抓住車子的坐墊,一邊吆喝著狗。我那可憐的母馬費勁地走在爛泥地裡,四腿時而打滑,時而磕絆;護林人在車轅前邊東搖西晃,像個鬼影。我們走了一大陣子;我的帶路人終於停下腳步。“我們到家了,老爺。”他語調平和地說道。籬笆門嘎的一聲推開了,幾隻小狗齊聲叫喊起來。我抬起頭,借著閃電的亮光,看到圍著籬笆的寬敞院落中間有一座小房子。從一扇小窗裡透出暗淡的燈光。護林人把馬牽到台階旁,便敲起門來。“馬上來,馬上來!”響起一個尖細的童聲,又聽到光腳丫的踩步聲,門閂砰一聲撥開了,一個穿著小襯衫,腰間束著布帶子的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舉著提燈,出現在門口。“給老爺照路。”他對她說,“我把您的車子推到棚子裡。”小姑娘瞥了我一眼,便往屋裡走去。我跟著她走了進去。護林人住的隻有一間屋子,熏得黑黑的,而且很低矮,屋裡空蕩蕩的,沒有高板床,也沒有隔牆。牆上掛著一件破皮襖。長凳上擱著一支單管獵槍,屋角裡放著一堆破爛;爐子旁擺著兩隻大瓦罐。桌上燃著鬆明,悲愁地爆燃一陣,又慢慢地暗下來。房子的正中有一根長竿,一端掛著一個搖籃。小姑娘熄滅了提燈,坐到小板凳上,用右手搖起搖籃,用左手整了整鬆明。我瞧了瞧周圍,心裡感到很不好受:夜晚走進農家的屋子真是很不愉快的事。搖籃裡的嬰兒不安而急促地呼吸著。“你是一個人在家嗎?”我問小姑娘。“一個人。”她說得幾乎聽不清楚。“你是護林人的閨女?”“是護林人的。”她低聲地回答。門咯吱一聲響了,護林人低著頭,跨進門來。他從地上拿起提燈,走到桌子旁,把提燈點上了。“點鬆明您興許不習慣吧?”他說,抖了抖鬈發。我瞅了瞅他。我很少看到有這樣帥氣的漢子。他身材魁梧,寬肩膀,體形健美。從那淋濕的麻布襯衫裡突露出結實的肌肉。黑黑的鬈曲的大胡子把他那嚴肅而剛毅的臉盤遮住了一半;兩道相挨著的闊眉毛下閃動著一對無畏的不很大的褐色眼睛。他的兩手輕輕地叉著腰,站在我的麵前。我向他道了謝,並問了他的名字。“我叫福馬,”他回答說,“而外號叫孤狼(奧廖爾省的人常把孤單而憂鬱的人稱為孤狼。——作者原注)。”“你就是孤狼呀?”我倍感好奇地打量了他。我常常聽到我的葉爾莫萊和其他人談論護林人孤狼的事,附近的莊稼人都像怕火似的怕他。聽他們說,世上還不曾有過像他那樣儘心儘責的護林人:“連一捆枯枝都不讓人拿走;要是你拿走林中的東西,無論在什麼時候,哪怕在深更半夜,他會像雪一樣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你的麵前,你休想抗拒,因為他力大無比,又像魔鬼那樣靈活……沒有任何東西能收買他,無論金錢美酒都不管用;他不受任何誘惑。有些人多次想乾掉他,都乾不成。”附近的莊稼人就是這樣評說孤狼的。“原來你就是孤狼呀,”我重複了一句,“夥計,我聽人說起過你。人家說你是什麼人都不放過的。”“我是儘自己的職責,”他陰鬱地回答說,“總不能白吃主人家的飯呀。”他從腰後取出斧子,蹲在地上削起鬆明來。“怎麼,你沒有內當家的嗎?”我問他。“沒有。”他回答說,使勁地揮一下斧子。“是不是去世了?”“不……是的……去世了。”他說著,一邊轉開臉去。我不作聲了;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我。“跟一個過路的城裡人私奔啦。”他帶著苦笑說。小姑娘低下了頭;嬰孩醒來了,哭喊起來;小姑娘走到搖籃旁。“拿著,給他吃吧。”孤狼說,一邊把一個臟兮兮的奶瓶塞到小姑娘手裡。“把他給丟下啦。”他指指嬰孩又低聲地說。他走到門口停下步,轉過身九九藏書網來。“老爺,您興許,”他說,“不要吃我家的這種麵包吧,可是我這兒除了麵包……”“我不餓。”“哦,那算了。我本應給您燒上茶炊,可是我沒有茶葉……我去看看您的馬怎麼樣了。”他走出去,砰一聲帶上門。我再次打量了四周。我感到這屋裡比原先更顯淒涼了。冷卻的煙氣散發著一股不好聞的苦味,使我呼吸得很難受。小姑娘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抬一下眼睛;她有時晃幾下搖籃,羞澀地把滑下的襯衫往肩上拉一拉;她那光著的兩腿一動不動地垂著。“你叫什麼名字?”我問。“烏莉塔。”她輕聲回答,把愁苦的小臉垂得更低了。護林人進來了,坐在板凳上。“雷雨快過去了,”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說,“要是您想回去,我送您出林子。”我站起身來。孤狼取過槍,檢查了一下火藥池。“拿這槍乾什麼呀?”我問。“林子裡有人搗亂……在母馬山溝那邊有人在砍樹。”他補充了一句,作為對我的疑問眼光的回答。“從這兒能聽得見?”“在院子裡聽得見。”我們一起走出來。雨已經停了。遠處還聚集著一大團一大團的濃雲,有時還閃著長長的電光,但在我們的上邊有些地方已露出深藍的天空,星星透過疾飛著的薄雲閃爍著。從黑暗中開始呈現出那些沾滿雨水、被風刮得東搖西晃的樹木的輪廓。我們傾聽起來。護林人摘下帽,低下頭。“喏……喏,”他突然說,伸手指了指,“瞧,就揀這樣的夜晚來偷。”除了樹葉的喧嘩聲外,我什麼也聽不出來。孤狼把馬從棚子下牽了出來。“我這樣前去,”他低聲說,“也許會讓他溜掉的。”“我跟你一起走著去……可以嗎?”“好吧,”他回答,把馬牽了回去,“咱們把他一下抓住,然後我送你回去。咱們走吧。”我們走著:孤狼在前麵走,我跟著他。天知道他是怎麼認得出路的,他隻是偶爾停下腳步,那是為了聽一聽斧子的砍樹聲。“瞧,”他低聲地說,“聽見嗎?聽見嗎?”“哪兒呀?”孤狼聳了聳肩膀。我們下到山溝裡,風稍靜了片刻,斧子的均勻響聲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朵。孤狼瞧了我一眼,搖搖頭。我們踩著濕淋淋的野草和蕁麻繼續向前。傳來一陣低沉的持續的轟響聲……“砍倒了……”孤狼喃喃地說。這時候天空越來越明淨了;林子裡也有點亮了。我們終於走出了山溝。“請在這兒等一下,”護林人輕聲地對我說,他彎下腰,舉起槍,消失在叢林中。我專注地去聽。透過喧鬨不已的風聲,我隱約聽到從不遠處傳來的輕微聲響:斧子小心地砍樹枝聲、車軲轆的軋軋聲,馬兒的響鼻聲……“往哪兒跑?站住!”驟然響起孤狼鐵一般的喊聲。另外還響起了一種像兔子般的哀叫聲……出現了一陣打鬥聲。“瞎說,瞎說,”孤狼氣喘籲籲地嚷著,“你跑不了……”我朝那吵鬨的方向奔去,一步一絆地跑到那打鬥的地方。護林人在砍倒的樹旁地上動來動去;他按住那個偷樹的人,用腰帶反綁那個人的雙手。我走上前去。孤狼站起來,把那個人也拉了起來。我看到的是一個莊稼人,他渾身都濕透了,衣服破破爛爛的,長長的大胡子亂蓬蓬的。那裡站著一匹瘦弱的馬,一張凹凸不平的草席遮著它的半身,馬的旁邊還停有一輛小貨車。護林人不吱一聲,那莊稼人也默默無言,隻是搖動著腦袋。“放了他吧,”我對著孤狼的耳朵輕聲地說,“這棵樹我來賠。”孤狼不聲不響地用左手抓住馬鬃,用右手抓住偷樹賊的腰帶。“喂,快點,狡猾的家夥!”他厲聲說。“斧子在那裡,您拿上吧。”莊稼人喃喃地說。“乾嗎把斧子丟掉呢?”護林人說,一邊撿起那把斧子。我們便往回走。我走在最後邊……又開始稀稀拉拉地掉起小雨點,不多一會兒便變成瓢潑大雨。我們好不容易才回到那座小屋。孤狼把抓來的那匹馬趕進院子中間,把那莊稼人帶進屋裡,把綁他的腰帶結子鬆開一些,讓他坐在屋角裡。那小姑娘本來已經在爐邊睡著了,此時猛地跳了起來,帶著驚惶的神色默默地打量著我們。我在板凳上坐下來。“咳,好凶的雨呀,”護林人說,“隻好再等等了。您要不要躺一會兒?”“謝謝。”“因為您在這兒,我本來想把他關到貯藏室裡去,”他指了指莊稼人繼續說,“可是那門閂……”“讓他待在這兒吧,彆折騰他了。”我打斷孤狼的話說。那莊稼人蹙著眉頭看了看我。我在心裡發誓,無論怎麼得想法子放走這個可憐的人。我在板凳上坐著不動。在燈光下我可以看清他那乾枯的皺巴巴的臉,倒掛的黃眉毛,惶惶不安的眼睛,瘦骨嶙嶙的肢體……小姑娘躺在他腳邊的地板上又睡著了。孤狼在桌子旁坐著,兩手托著腦袋。蟈蟈在屋角裡叫著……雨還在敲打著房頂,順著窗子直往下流;我們都沒有吭聲。“福馬·庫濟米奇,”莊稼人猝然用低沉而衰弱的聲音說,“哎,福馬·庫濟米奇。”“你要乾什麼?”“放了我吧。”孤狼不回答。“放了我吧……是餓得沒法呀……放我走吧。”“我可知道你們這種人,”護林人沉著臉回答說,“你們整個村子就是賊窩——儘是賊。”“放了我吧,”莊稼人一再哀求說,“管家……我家給毀了,行行好……放了我吧!”“毀了!……不管誰都不該去偷嘛。”“放了我吧,福馬·庫濟米奇……彆毀了我。你知道,你那東家會要我的命的。”孤狼轉過臉去。莊稼人打起戰來,仿佛患了熱病。他的頭搖晃起來,呼吸也快慢不均了。“放了我吧,”他又沮喪又絕望地一再哀求說,“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會賠錢的,真的。實在是餓得沒法……你知道,孩子們哭著要吃。真的沒法子。”“那你還是不該去偷嘛。”“就讓那匹馬,”莊稼人繼續說,“就讓那匹馬留下作抵押吧……我隻剩下這頭牲口了……放了我吧!”“我說了,不行。我也是做不了主的,東家會追究我的。再說也不該放縱你們。”“放了我吧!是窮得沒法呀,福馬·庫濟米奇,實在是窮得沒法……放了我吧!”“我可知道你們這種人!”“就放了我吧!”“哼,跟你有什麼可講的,老實地待著吧,要不我就……知道嗎?你沒看見有位老爺在這兒嗎?”這個可憐的人垂下了頭……孤狼打了一個嗬欠,把頭靠在桌子上。雨仍然下個不停。我等著看事情如何了結。莊稼人猛然挺起身子。他那雙眼睛冒出怒火,臉都漲紅了。“那你就吃了我吧,你就掐死我吧,”他眯上眼睛,掛下嘴角,說了起來,“你這該死的凶手,你就喝基督徒的血吧,喝吧……”護林人轉過身去。“我對你說話呢,你這野蠻的家夥,你這吸血鬼,我說你呢!”“你喝醉了,還怎麼的?怎麼罵人呢?”護林人驚詫地說,“你瘋了,是嗎?”“喝醉了!……那是花了你的錢嗎,你這該死的凶手,野獸,野獸,野獸!”“你這家夥……我要治治你!……”“我有什麼好怕的呀?反正都得死;沒有了馬,我還有什麼活路?你打死我,是死,餓死,也是死,反正一樣。一切全得完蛋:老婆、孩子,讓他們全去死……可你呢,等著吧,會有受報應的時候!”孤狼站了起來。“打吧,打吧,”莊稼人以狂怒的聲音說,“打吧,來,來,打呀……(小姑娘急忙從地上蹦了起來,盯著他看)打呀!打呀!”“閉嘴!”護林人大喊一聲,跨前兩步。“算了,算了,福馬,”我喊了起來,“放開他……由他說吧。”“我偏不閉嘴,”這個不幸的人繼續說,“反正一樣得完蛋。你這凶手,野獸,你怎麼不死呀……等著吧,你作威作福長久不了!有人會掐死你,等著吧!”孤狼抓住他的肩膀……我撲過去救助那莊稼人……“您彆動,老爺!”護林人朝我喊了一聲。我並不怕他威嚇,已經伸過手去;然而令我極為驚詫的是,孤狼一下子把綁著莊稼人胳膊肘的腰帶扯掉了,抓住他的衣領,把他的帽子扣到他眼睛上,打開門,把他推了出去。“帶著你的馬滾蛋吧!”他朝莊稼人的背後喊道,“你當心點,下一次我可……”他回到屋裡,在屋角裡翻尋起什麼。“咳,孤狼,”我終於說,“你真讓我驚奇呀,我看你是個好人哪。”“唉,得了,老爺,”他苦惱地打斷我的話說,“隻求您彆說出去。現在最好還是由我送您走吧,”他接著說,“您一時等不到雨停的……”院子裡響起那莊稼人的馬車軲轆的聲音。“聽,他走了!”他咕噥說,“下回我就不饒他!……”半個小時之後,他便與我在林邊上告了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