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我的田莊十五六俄裡的地方,住著我的一位相識,他是個年輕的地主,曾當過近衛軍軍官,現在已退伍在家,此人叫阿爾卡季·帕夫雷奇·佩諾奇金。他家領地有很多很多的野禽。他的住宅是照法國建築師的設計蓋的,仆人們穿的是英國式服裝。他非常講究飲食,待客親切熱情。雖然如此,你仍然不大樂意去登他家的門。他是個通情達理的正派人,照例也受過良好的教育,任過公職,在上流社會曾混過一陣,目前在經管家業,頗有建樹。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用他本人的話說,為人嚴厲,可辦事公道,很關心下屬的利益,就連懲罰他們,也都是為他們好。“對待他們就得像對娃娃們一樣,”發生這樣情況時,他常說,“他們太無知呀,mon cher,il faut prendre sidération(法語:親愛的,這種情況是必須注意的。——原注)。”凡是出現所謂在所難免的不愉快的事情時,他總是儘力避免過激的暴烈舉措,也不喜歡提高嗓門,大都是用手直指著犯過失的人,平心靜氣地說:“我不是對你說過的嗎,夥計?”或者說:“你怎麼啦,我的朋友,好好地想想吧。”這時候他隻是輕輕地咬咬牙,撇撇嘴。他的個頭不大,體態優雅,相貌也挺不錯,手和指甲都保持得乾乾淨淨。那紅潤的嘴唇和臉頰顯露出健康的氣色。他的笑聲洪亮而爽朗,那雙明亮的褐色眼睛和藹地眯縫著。他的穿著非常講究,很高雅。他訂閱法國的書刊、畫冊和報紙,不過並不怎麼愛讀書:那本《永遠流浪的猶太人》(法國作家歐仁·蘇(一八四——一八五七)的長篇。)好不容易才讀完。玩牌倒可稱好手。概言之,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算得上是我們省最有教養的貴族,也是最令人羨慕的擇婿對象之一;女士們為他神魂顛倒,尤其傾慕他的風度。他的言談舉止十分得體,而且謹慎得像貓一樣,平生從不招惹是非,雖然有機會時也喜歡讓人知道他不好惹,喜歡捉弄和為難膽怯的人。他決不願跟不三不四的人交往,生怕敗壞自己的名聲。高興的時候便自稱是伊壁鳩魯(伊壁鳩魯(公元前三四一——前二七)古希臘哲學家。他主張人應有合理的享樂,以求保持精神的愉快和安適。十九世紀的俄國貴族地主們往往利用他的主張為自己的享樂思想找依據。)的崇拜者,雖然他對哲學素來沒有好感,認為它是德國哲人們的糊塗食物,有時乾脆說哲學是胡言亂語。他也愛好音樂,玩牌時常常輕輕地哼唱,而且還滿帶感情;他還記得《盧契亞》和《夢遊女》(《盧契亞》是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一七九七——一八四八)的歌劇作品;《夢遊女》是意大利作曲家貝裡尼(一八一——一八三五)的歌劇作品。)中的一些段子,但不知為何總是用高嗓門去唱。每年冬天他都要去彼得堡。他家裡收拾得分外整潔;連馬車夫們也深受他的影響,非但天天擦馬軛、刷上衣,而且還主動洗臉。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家的仆人們看起來確有點愁眉苦臉,可是在我們俄國,你是分不清哪是愁眉苦臉,哪是睡意未消的。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說話的聲音既柔和又悅耳,頓挫有致,似乎得意地讓每個字從他灑滿香水的漂亮的小胡子裡蹦出來;他還常常運用一些法國詞語,如:“Mais c'est impayable”(法語:有意思!——原注),“Mais ent donc!”(法語:可不是!——原注),等等。由於這種種原因,至少我是不大樂意去拜訪他的,若不是他那邊有鬆雞和山鶉的話,我也許根本不同他交往。在他家裡,你會有一種奇怪的不安的感覺;即使舒適的生活也不會使你愉快。晚上,每當一個穿著帶花紋扣子的淺藍號衣鬈發侍仆出現在你麵前,低三下四地給你脫靴子的時候,你就會感到,倘若讓這個蒼白乾瘦的人突然換成一個顴骨極寬、鼻子特扁的年輕健壯的小夥子(他剛被主人從田間叫了回來,不久前賜給他的土布衣服已撕破了十來處),那你會有說不出的高興,即便你那整條小腿可能會同靴子一塊被他拽下來,你也會樂意冒這個險……儘管我對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沒有好感,有一回我卻不得不在他家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吩咐套好我的馬車,可是主人不願意讓我不吃他的英國式早餐就離去,他領我到他的辦事室。除了茶以外,還給我們端來肉餅、半生不熟的雞蛋、奶油、蜂蜜、乾酪,等等。兩個戴著潔淨的白手套的侍仆不聲不響地揣摩著我們種種細微的心意,勤快利索地伺候著。我們坐在波斯式的長沙發上。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穿著肥大的絲綢燈籠褲,黑色絲絨上衣,頭戴有藍穗子的漂亮的菲斯卡帽,腳蹬平底的中國式黃便鞋。他品著茶,臉上笑嘻嘻的,細細察看自己的指甲,吸著煙,把靠墊枕在腰部,總之,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飽飽地享用了早餐之後,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帶著滿意的神情給自己斟了杯紅酒,把杯端到嘴唇邊,突然皺起了眉頭。“為什麼沒有把酒燙一下?”他用相當尖銳的嗓音問一個侍仆。那個侍仆發窘了,愣在那裡,臉色刷白。“夥計,我在問你呢。”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平和地接著說,眼睛盯著那個侍仆。那個可憐的侍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轉悠著餐巾,一聲不吭。阿爾卡季·帕夫雷奇低著頭,思索著,一邊蹙起眉頭瞧了瞧他。“Pardon,mon cher.”(法語:對不起,朋友。)他帶著愉快的笑容說,用手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膝頭,又盯看起那個侍仆,“好了,去吧。”他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後,又補了一句,隨後揚起眉頭,按了按鈴。進來了一個人,他又胖又黑,一頭烏發,低額門,眼睛鼓鼓的。“費多爾的事……去處理一下吧。”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帶著十分自製的神情低聲地說。“遵命。”那胖子答了一聲就出去了。“Voi,mon cher,les de'sagréments de campagne(法語:您看,朋友,這就是鄉下生活的不愉快之處。——原注).”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樂嗬嗬地說,“您要去哪兒呀?彆忙著走,再坐一會兒吧。”“不啦,”我回答,“我該走啦。”“又是打獵!唉,真拿你們這些獵迷沒辦法!眼下您要去哪兒呢?”“去四十俄裡外的裡亞博沃。”“去裡亞博沃?嘿,那巧了,這樣一來,我正好可同您一道去。裡亞博沃離我的領地希皮洛夫卡村隻有五俄裡地,而我呢好久沒有到希皮洛夫卡去走走了,老是抽不出工夫。這一回蠻湊巧:您今天到裡亞博沃打獵,晚上就到我那個村子去。Ce sera charmant(法語:這妙極了。——原注).咱們一起吃晚飯——咱們帶著廚子去——您就在我那兒過夜。太好了!太好了!”他不待我回答就這樣說,“C'est arrangé(法語:一切都會安排好的。——原注)……喂,誰在那兒?吩咐給我們備車,快一點。您沒有到過希皮洛夫卡吧?我有點過意不去請您在我的總管家裡過一夜,不過我知道,您會不大在乎的,去裡亞博沃還可能要在乾草棚裡過夜呢……咱們去吧,去吧!”於是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唱起了一首法國的抒情歌曲。“您大概不清楚,”他微微晃動兩腿,繼續說,“我那邊的莊稼人是交代役租的。憲法規定的嘛——有什麼法子?他們給我交租金倒是不含糊的。說實話,我早就想讓他們改成勞役租,可是地太少了!就這樣我也感到很奇怪,他們是怎麼對付過去的。不過,C'est leur affaire(法語:這是他們的事。——原注)。我那邊的總管是很能乾的,une forte tête(法語:一個聰明人。——原注),是個治國安邦之材呀。您會見到的……真的,機會難得!”藏書網實在無可奈何。本來早上九點鐘我就該動身的,可是我們直拖到下午兩點鐘才出發。打獵的人定能體會到我是何等的焦急。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如他自己所說的,喜歡找機會讓自己行行樂,因此帶上數不清的內衣、食品、外衣、香水、枕墊以及各種各樣的化妝品,這些東西對於一個節儉自律的德國人來說足夠用上一年了。每次車子從山坡下駛時,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總是要簡短而嚴厲地叮囑一句,由此我可以斷定,我的這位朋友是個十足的怕死鬼。不過,這一行極為順利;隻是在一座剛修好不久的小橋上,廚子坐的那輛車子翻倒了,後軲轆壓住了他的腹部。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看到自家的卡列姆(法國巴黎的名廚師,這裡代指廚子。)摔在地上,著實驚慌了,趕緊叫人去問:他的手傷著沒有?一聽說廚子的手安然無恙,便立刻放下心來。由於這種種事,我們這一路走了很久。我和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同坐一輛馬車,旅程快終了的時候,我感到煩悶得要死。而且,在好幾小時的旅程中,我的這位同伴已經筋疲力儘,無精打采起來了。我們終於到了,不過不是到了裡亞博沃,而是直接到了希皮洛夫卡,不知道怎麼會是這樣的,這一天我反正是打不成獵了,所以隻好聽任命運的擺布了。廚子比我們先到幾分鐘,看得出來,他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也通知過該通知的人,因此我們一進村口的柵門,村長(總管之子)已在那裡迎候我們。他是個彪身大漢,體格結實,長著棕黃色頭發,沒有戴帽,騎在馬上,敞著新外衣。“索夫龍在哪兒?”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問他。村長先是敏捷地跳下馬,向主人深深地鞠個躬,說:“您好,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老爺。”然後抬起頭,振一下精神,報告說,索夫龍到彼羅夫去了,已派人去叫他。“那好,你跟我們來吧。”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說。村長為了表示禮貌,把馬往旁邊拉一下,騎上馬後,跟在馬車後麵小跑,把帽子拿在手上。我們的馬車往村子裡走著。有幾個莊稼人坐著空大車迎麵而來;他們是從打穀場上來的,一路唱著歌,全身顛簸著,腿懸空地晃動著;一看到我們的馬車和村長,猛一下全不作聲了,摘下自己的冬帽(這時候正是夏天),欠起身子,像在聽候命令。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朝他們慈祥地點點頭。村子裡擴散著一種驚惶不安的氣氛。穿格子裙的農婦們擲劈柴驅趕那些不善解人意的或過分熱心的狗;一個大胡子長到眼皮下的瘸腿老漢把一匹還沒有喝夠水的馬從井邊拉開,不知所以地朝馬肚子上擊了一拳,然後才鞠了個躬。有幾個穿長襯衫的娃娃哭喊著往屋裡跑,趴到高高的門檻上,耷下腦袋,向上蹺起腿,就這樣挺靈活地滾進門裡,滾進黑洞洞的過道裡,再沒有從那兒露臉了。甚至連母雞也都慌慌忙忙地急著從門底下鑽進去;唯有一隻黑胸脯像緞坎肩似的、紅尾巴翹到雞冠上的神氣活現的公雞仍然待在大路上,本來想要啼叫,忽然發了窘,也跑掉了。總管的房子和其他人家不坐落在一起,它處在茂密的綠油油的大麻地中央。我們的馬車停到了大門前。佩諾奇金先生站起身,頗帥氣地脫下披風,走下車來,親切地環視一下四周。總管的妻子在那裡迎候,向我們深深地鞠躬,並前來吻主人的手。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讓她隨意吻夠了,才登上台階。在過道的幽暗的角落裡站著村長的妻子,她也鞠了躬,可是不敢前來吻手。在過道右邊的所謂涼屋裡已有兩個婆娘在忙著收拾;她們把各種破爛、空罐子、發硬的皮襖、油缽子、放著一堆破布頭和一個穿花衣服的小嬰孩的搖籃等通通搬了出去,用浴室的笤帚打掃灰塵。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打發她們出去,在聖像旁的一條凳子上坐下來。車夫們開始把大大小小的箱子以及其他什物往裡搬,並儘量讓自己笨重的靴子響得輕一些。這時候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向村長詢問了收成、播種以及其他農事的情況。村長的回答還是使人滿意的,可不知為什麼有點蔫,有點不利落,仿佛是用凍僵的手指去扣衣服的紐扣一般。他站在門邊,小心地東張西望,給一個手腳麻利的侍仆讓道。我從他那健壯的肩膀後麵,看見總管的妻子在過道裡悄悄地毆打另一個婆娘。霎時間傳來馬車的響聲,馬車停在了台階前,接著總管進來了。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所說的這個治國安邦之材,塊頭不大,寬肩膀,白頭發,體格壯實,紅鼻子,淺藍色的小眼睛,扇形的大胡子。捎帶說一句;我們發現,自從俄羅斯立國以來,還沒有一個發財又發福的人不長又寬又密的大胡子的;有的人長期隻蓄有稀稀的尖形胡子,沒過多久,便長出滿臉的胡子來,宛如一個光圈,真不知這些須毛是打哪兒來的!這位總管大概在彼羅夫有些喝醉了,臉容浮腫,一身的酒氣。“哎呀,是您哪,我們的好老爺,我們的大恩人呀,”他拖著長聲說,臉上顯得那麼高興激動,眼看就要掉淚似的,“好不容易盼到大駕光臨呀!……請伸手,老爺,請伸手。”他又說,已提前把嘴唇伸過來了。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滿足了他的願望。“喂,索夫龍老兄,你這邊的情況怎麼樣呀?”他以親切的語調問道。“哎呀,您哪,我們的好老爺!”索夫龍大聲地說,“情況怎能差得了呢!您哪,我們的好老爺,我們的大恩人,您來了,真給我們村子大添光彩,是我們今世的莫大福分。上帝賜您光榮,阿爾卡季·帕夫雷奇,上帝賜您光榮!托您的福,這兒一切都順順當當的。”此時索夫龍沉默了一會兒,瞅了瞅老爺,似乎又感情衝動起來(同時酒性也發作了),再次要求吻手,說話比先前更拿腔拿調了。“哎呀,您哪,我們的好老爺,大恩人……哎呀,真是的!我高興得都發傻了……我看見都不敢相信啊……哎呀,您哪,我們的好老爺!……”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瞧瞧我,微微一笑,問道:“ce pas que c'est tout?”(法語:這多麼感人,不是嗎?——原注)“啊,老爺,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喋喋不休的總管繼續說,“您這是怎麼啦?您可讓我急死了。您要光臨,怎麼不事先通知我呢。您要在哪兒歇宿呢?瞧這兒多不乾淨呀,全是灰塵……”“沒關係,索夫龍,沒關係,”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微笑著回答,“這兒蠻好。”“哎呀,我們的好老爺——哪兒好呢?對於我們莊稼人說來算是好的;可是您哪……哎呀,我的好老爺、大恩人,您哪,我的好老爺!……請原諒我這個傻瓜吧,我簡直瘋了,全變傻了。”說話間晚餐備好了;阿爾卡季·帕夫雷奇開始用餐。老頭子把他的兒子趕了出去,說是人多氣悶。“怎麼樣呀,老頭子,地界劃清了嗎?”佩諾奇金先生問,他顯然是想模仿莊稼人的說話語氣,朝我眨了眨眼睛。“劃清了,老爺,全托您的福。前天在清單上簽過字了。赫雷諾夫的那幫人起初鬨些彆扭……真的,鬨些彆扭,老爺。他們要求這樣,要求那樣……鬼知道他們到底要什麼,那都是些傻瓜,老爺,都是些蠢驢。而我們呢,老爺,照您的意思表示謝謝,給中間人米科萊·米科拉伊奇一些好處;一切都是照您的吩咐去辦的,老爺,您怎麼吩咐的,我們就怎麼辦,而我們做的,葉戈爾·德米特裡奇全知道。”“葉戈爾向我報告過了。”阿爾卡季·帕夫雷奇鄭重地說。“那當然,老爺,葉戈爾·德米特裡奇當然會報告的。”“喂,如今你們大概都滿意了吧?”索夫龍正等著這句話呢。“哎呀,您哪,我們的好老爺,我們的大恩人!”他又像唱似的說起來……“托您的福啦……我們的好老爺,我們日日夜夜都在為您祈禱上帝呀……要說地嘛,當然還少了些……”佩諾奇金打斷他的話,說:“哦,好了,好了,索夫龍,我知道,你是我忠心耿耿的仆人……那麼,收成怎麼樣呀?”索夫龍歎了口氣。“唉,我們的好老爺呀,收成可不大好呢。是這樣的,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老爺,允許我向您報告,出了一檔子事。(這時候他攤開雙手走近佩諾奇金先生,彎下身子,眯起一隻眼睛。)在我們的地裡發現了一具屍體。”“怎麼會呢?”“我也搞不清,老爺,我們的好老爺,看來,那是仇人搞的鬼。還好,那是在靠近彆人地界的地方;不過,說實話,是在我們的地裡。我趁還沒有彆人發現,趕緊叫人把屍體拖到彆人的地上,還派人去看守著,我叮囑過自己的人,不許亂說。為了防備萬一,我對警察局長解釋過了,告訴他是怎麼怎麼回事,還請他喝了茶,給他上點貢……老爺,您猜怎麼著?這事就推到彆人身上了;要不然,為了這具屍體,得花銷兩百盧布,那就虧了。”佩諾奇金先生聽著總管能耍這樣的鬼花招,不住地發笑,幾次用頭指指他,對我說:“Quel gailrd,ah?”(法語:多麼能乾的人呀,是吧?——原注)這時候天色已全黑了;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叫人把餐桌上的東西清理走,把乾草拿來。侍仆替我們鋪好床,擺好枕頭;我們便躺下了。索夫龍聽了第二天的活動安排之後就回去了。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臨睡前還談了一會兒關於俄國莊稼人的優秀品質,並且告訴我說,自從索夫龍管事以來,希皮洛夫卡村的農民就沒有欠過一分錢的田租……更夫敲起了梆子;一個還沒有養成自我克製精神的小娃娃在某間屋裡尖聲啼哭起來……我們睡著了。第二天,我們起了個大早。我本準備到裡亞博沃去,可是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希望我參觀他的田莊,要我留下來。我本人倒很想看一看,那個有治國安邦之才的索夫龍的優秀品質究竟如何,眼見為實嘛。總管來了。他穿一件藍色外衣,係一條紅腰帶。他說話比昨天少多了,機靈而專注地瞧著老爺的眼色,回答問題頭頭是道。我們和他一起去打穀場。索夫龍的兒子,那彪形大漢的村長,從各種特征來看,是個十足的笨蛋,他也跟著我們去,還有一個名叫費多謝伊奇的地保也來作陪,他是個退伍士兵,長著濃密的小胡子,臉上帶著極古怪的表情,仿佛老早受了什麼特殊的驚嚇而一直沒有恢複正常。我們參觀了打穀場、乾燥棚、烘禾房、庫棚、風磨、牲口院、幼苗、大麻田等等,的確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不過那些莊稼人的憂鬱神情卻使我產生幾分疑惑。索夫龍不僅講究實用,而且也注意美觀:每條水渠邊上都栽著爆竹柳,打穀場上各禾堆之間都留出一條條小道,並鋪上沙子,磨房的風車上還裝有風向標,樣子很像張著嘴巴吐著紅舌頭的狗熊;在磚砌的牲口院牆上加砌了一道希臘式的三角牆,它的下麵有用白粉題寫的一行字:“此生(牲)口元(院)。一乾(千)八白(百)四十年健(建)於希波洛夫卡村。”(這行題字中有許多錯彆字,表示題寫者是個文化水平很低的人。譯文中亦用了幾個錯彆字來表示。)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心裡甚為感動,他用法語向我講了代役租製的種種好處,可是又指出,勞役租製對於地主好處更多——那就不管它了!……他開始給總管出點子:如何種土豆,如何給牲口儲備飼料,等等。索夫龍很專心聆聽主人的高見,有時也談點不同的看法,已經不再尊稱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為好老爺和大恩人了,而且老是強調耕地太少,不妨再買一些。“這有什麼,就去買吧,”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說,“以我的名義,我不反對。”索夫龍聽了這話也不說什麼,隻是捋捋大胡子。“不過這一會兒不妨到林子裡去看看。”佩諾奇金說。立即有人把騎的馬給我們牽來了;我們便騎著馬前往樹林,或者如我們那裡所說的,前往“禁伐區”去了。在這片“禁伐區”裡,我們看到了極其荒僻和原始的景象,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為此誇讚了索夫龍,並拍拍他的肩膀。關於造林方麵的事,佩諾奇金先生抱的是俄國人的傳統觀點,當即他給我講了一件他認為極其有趣的事,他說,有一個愛開玩笑的地主為了開導他的護林人,就把護林人的胡子拔了近一半,以此來說明樹林不是越砍得多便越長得旺的……不過,在其他一些方麵,無論索夫龍或是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兩人都不拒絕采用新方法。回到村子後,總管帶我們去看看他近期從莫斯科定購來的簸穀機。這台機器確實顯得效率高,但是,假如索夫龍知道這最後一段遊覽中有何等掃興的事在等待他和老爺,大概他就寧願和我們一起留在家裡了。出了一件這樣的事。我們出了庫棚,便看到以下的情景。離門口幾步遠處,有一肮臟的水窪,三隻鴨子正在那裡無憂無慮地拍水嬉戲,在水窪邊還站著兩個莊稼人:一個是年約六十的老頭,另一個是二十來歲的小夥,這一老一少穿著打補丁的麻布衫,光腳丫,腰間係著繩子。地保費多謝伊奇在他們身旁使勁地勸阻,倘若我們在庫棚裡多待上一會兒,也許就已把他們勸走了,可是一看見我們,他便垂著手,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動了。村長也張著嘴,困惑地捏著拳頭站在那裡。阿爾卡季·帕夫雷奇皺起眉頭,咬緊嘴唇,走到那兩個請願者的跟前。兩個人不吱聲向他跪了下來。“你們要什麼?有什麼請求?”他用嚴厲的略帶鼻音的聲音問道。(兩個莊稼人對視了一下,沒有吭聲,眯起眼睛,像躲避陽光似的,呼吸急促起來。)“說吧,怎麼回事?”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又問了一句,立即轉身問索夫龍:“是哪一家的?”“是托博列葉夫家的。”總管慢悠悠地回答。“喂,你們怎麼啦?”佩諾奇金先生又說,“怎麼,你們沒有舌頭嗎?你說說,你要什麼?”他朝那老頭點下頭,繼續說,“不用怕,傻瓜。”老頭伸直他那黑褐色的皺巴巴的脖子,歪撇著發青的嘴唇,聲音嘶啞地說:“替我們做主吧,老爺!”又在地上磕了下頭。那個年輕的莊稼人也鞠了下躬。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威嚴地瞧瞧他們的後腦勺,仰著頭,雙腿稍稍分開。“怎麼回事?你要告誰的狀呀?”“行行好,老爺!讓我們喘口氣吧……我們被折磨死了。”(老頭好不容易才說出來。)“是誰折磨你呀?”“是索夫龍·亞科夫利奇,老爺。”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沉默了一會兒。“你叫什麼?”“安季普,老爺。”“這是什麼人?”“是我小兒子,老爺。”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又沉默了一會兒,小胡子動了動。“他是怎麼折磨你的呀?”他問,透過小胡子瞧了瞧老頭。“老爺,他把我家全給毀了。我的兩個兒子,老爺,還沒輪到就被拉去當兵了,眼下又要拉走我的小三。昨天,老爺,他又牽走我的最後一頭母牛,還毒打了我的婆娘——都是他乾的好事。”(他指了指村長。)“哼!”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哼了一聲。“彆讓他把我家全給毀了呀,恩人。”佩諾奇金先生皺起了眉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帶著不滿的神色低聲地問總管。“他是個酒鬼,尊敬的老爺,”總管首次用了這個敬辭回答說,“他儘不乾活。租欠了五年啦,尊敬的老爺。”“索夫龍·亞科夫利奇替我把欠租交過了,老爺,”老頭繼續說,“五年的租都交過了,交過之後,他就把我當奴隸使了,老爺,還有……”“那你為什麼欠租呢?”佩諾奇金先生厲聲地問。(老頭低下了頭。)“大概是你愛喝酒,老在酒館裡胡混吧?(老頭張嘴想說話。)你們我可知道,”阿爾卡季·帕夫雷奇怒氣衝衝地接著說,“你們就知道喝酒,賴在炕上不起,讓本分的莊稼人替你們背鍋。”“他還是個無賴呢。”在主人說話時,總管插了一句。“那不說都知道。情況往往就是這樣的,這我見過不止一次了。整年裡東遊西蕩,耍無賴,如今卻來跪下求情。”“老爺,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老頭絕望地說,“請開恩呀,替我做主吧——我哪兒是無賴呢?蒼天在上,我們是受不下去了。索夫龍·亞科夫利奇看我不順眼,為什麼看不順眼——讓上帝審判他吧!我家全讓他給毀了,老爺……就連剩下的這個小兒子……連他也要……(老頭那皺起的黃眼睛裡閃著淚花。)發發慈悲吧,老爺,替我做主吧……”“還不止我們一家呢。”那年輕的莊稼人要開口說話……阿爾卡季·帕夫雷奇一下火了,喊道:“誰問你啦,啊?沒問你,你就彆說話……這算什麼呀?不許你說!閉嘴!……啊,天哪!簡直是反啦!不行,夥計,我可不許造反……我可……(阿爾卡季·帕夫雷奇向前跨了一步,大概是想起我在旁邊,就轉過身,把手插進口袋裡。)Je vous demande bien pardon,mon cher(法語:請原諒,朋友。——原注),”他強裝微笑,明顯地壓低嗓門說,“C'est le mauvais cté de médaille(法語:這是事情不好的一麵。——原注)……唉,好啦,好啦,”他繼續說,沒有去瞧那兩個莊稼人,“我會吩咐處理的……好啦,去吧。(兩個莊稼人沒有立起身來。)唉,我不是對你們說過了嗎……好啦,去吧,我說了,我會吩咐處理的。”阿爾卡季·帕夫雷奇轉身背向著他們。“老是不知足。”他透過牙縫低聲說,隨之便大步地走回去了。索夫龍跟著他走。地保瞪大了眼睛,似乎要跳到老遠的地方去。村長把鴨子轟出了水窪。兩個請願者還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互相瞧了瞧,便頭也不回地拖著腳步走回家去。過了兩個來小時,我已在裡亞博沃了,並準備和我所認識的莊稼人安帕季斯特一起去打獵。直到我離開希皮洛夫卡村的時候,佩諾奇金還在生索夫龍的氣呢。我跟安帕季斯特談起了希皮洛夫卡的莊稼人,談起了佩諾奇金先生,問他認不認識那裡的總管。“您是指索夫龍·亞科夫利奇嗎?……那個家夥呀!”“他這個人怎麼樣?”“他是條狗,而不是人;這樣的狗,找到庫爾斯克都找不到。”“怎麼講?”“希皮洛夫卡隻是名義上算——那個叫什麼來著?——片金(佩諾奇金的訛稱。)的領地,實際上不是他在掌管,而是索夫龍在掌管。”“真的?”“他把那個村子當作自己的家產。周圍的莊稼人都借他的債,都像雇農似的替他乾活:派這個趕車,派那個乾這樣那樣的活……可把他們折磨死了。”“他家的地好像不多吧?”“不多?光在赫雷諾夫就租了八十俄畝地,在我們這兒也租了一百二十俄畝地;另外還有整片的一百五十俄畝。他不光是經營土地,還買賣馬匹、牲口、柏油、奶酪、大麻,販賣這個那個的……這家夥腦瓜靈,太靈了,所以他發了,這個鬼!更可恨的是,他太霸道了。他是野獸,哪兒是人呢;可以說,是一條狗,一條惡狗,道道地地的惡狗。”“那他們為什麼不去控告他呢?”“嘻!老爺才不去管呢!隻要不欠他的租,他還去管什麼?”他沉默了不大一會兒,接著說,“哼,你去試試,告他一下。不行呀,他會把你……”我想起了安季普的事,我對他講了講我所看到的情形。“哼,”安帕季斯特說,“這一下他就要吃了他;把他整個都吃了。這一會兒村長準把他揍個半死。多倒黴呀,這可憐的人!他乾嗎受這份罪呀……他在村大會上跟他,跟總管頂過嘴,顯然是忍不下去了……這事有什麼了不得的!可是他就狠狠地折磨起他,折磨起安季普。現在可就要把他吃囉。他就是這樣一條狗,一條惡狗——上帝原諒我這張破嘴吧。他知道什麼人容易欺侮。有些老頭有點錢,家裡人多,他這禿鬼就不敢去碰。可是對安季普這樣的就會胡來了。所以安季普的兒子沒有輪到就被他送去當兵,這是一個蠻不講理的混蛋,一條惡狗,上帝原諒我這張破嘴吧。”我們前去打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