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美好的七月天,隻有天氣長久穩定的時候,才會出現這樣的好日頭。從一大早起便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早霞沒有像火般的燃燒,而是泛著柔媚的紅暈。太陽不像酷熱的乾旱時候那樣火燒火燎,也不像暴風雨前那樣暗淡發紫,而是顯得明亮璀璨——在那狹長的雲彩下冉冉上升,放射出鮮麗的光芒,隨之又淹沒在淡紫色的雲霧中。那舒展的雲彩上方的細邊閃出蛇似的亮光,宛如剛出爐的銀子……瞧,又有一些亮閃閃的光芒噴射出來——一個強大的發光體正在歡樂地、莊嚴地、飛快地向上升騰。近中午時分常常出現大量高高的金灰色的圓形雲朵,鑲著柔和的白邊。它們猶如分布在泛濫無邊的河中的島嶼,四周環繞著一條條清澈的、碧藍的支流,它們幾乎在原地一動不動;在遠處,在靠近天陲處,一些雲朵在聚集著、擁擠著,已經看不到雲朵之間的藍天了;但這些雲朵本身就如同天空似的蔚藍:它們也都充溢著光和熱。天陲呈現柔和的淡紫色,整天裡很少變化,周圍也是一樣;沒有一處在變暗,沒有一處像要下雷雨;不過有些地方從上到下伸延著淡藍色的帶子:那是飄灑著難以看清的蒙蒙小雨。傍晚時這些雲朵漸漸消失;它們中最後一批如煙似的黑乎乎的雲朵映著夕陽凝成一個個玫瑰色的雲團。在太陽像冉冉上升時那樣靜靜地落下的地方,它的通紅的餘暉仍短暫地照著漸漸暗黑下來的大地的上空,金星就在這兒悄悄地閃爍著,仿佛被人小心地端著的燭燈。在這樣的日子裡,各種色彩都顯得那麼柔和、明朗,但不耀眼;一切都印下溫柔動人的色調。在這樣的日子裡,天氣有時也極為炎熱,坡地上有時甚至熱如蒸籠;但是風會把聚積起來的熱氣驅除,吹散,一陣陣的旋風——那是穩定天氣必具的征候——就像一根根高高的白柱,順著條條道路遊蕩,穿過一塊塊耕地。潔淨乾爽的空氣散發著苦艾、割下的黑麥和蕎麥的氣息,即使在午夜前一個來小時,也感覺不到一點點潮氣。莊稼人在收割季節裡盼的就是這樣的天氣……有一次我正好在這樣的日子裡到圖拉省契爾恩縣去打鬆雞。我找到並打到了相當多的野味;裝得滿滿的獵袋勒得我的肩膀非常難受,可是直到晚霞已經消失,寒峭的陰影在那雖沒有落日的餘暉而仍很明亮的天空中開始變濃並擴散開來的時候,我才決定回家。我快步走過長長的一段灌木叢,費勁地爬上一個山岡,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看到的不是那個我所熟悉的右邊有片小橡樹林、遠處有一座低矮的白色教堂的平原,卻是我從不知道的另外地方。我腳下延伸著一條狹窄的山穀,正對麵聳立著陡壁似的茂密的白楊樹林。我困惑地停下腳步,打量了一下四周……心裡想:“哎呀呀!我完全走岔了,太偏右了。”我對自己的走錯路感到很驚訝,同時又趕忙走下山岡。我立刻被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凝滯的潮氣圍上了,仿佛進入了地窖一般;穀底裡的又高又密的野草全都濕漉漉的,像鋪得平平的白桌布,走在上麵感到有些害怕。我連忙轉到另一邊,往左沿著白楊樹林走。蝙蝠在已入睡的樹梢上邊飛來飛去,在朦朧的天空中盤旋著、顫動著;一隻晚歸的小鷹敏捷地在高處直飛過去,趕回自己的窩。“隻要我走到那一頭,”我心裡想,“即可看到歸去的路,不過我已白走了近一俄裡的彎路!”我終於走到了林子的那一頭,可那邊還是無路可走:在我眼前是大片大片未砍伐過的矮灌木叢,再往前,遠遠地顯出一片空曠的田野。我又停下了腳步。“多麼奇怪呀?……我這是在哪兒呢?”我便去回想這一天的路是怎麼走的,向哪兒走去的。“唉!原來這是帕拉欣灌木林呀!”我終於喊了起來,“就是它!那邊大概就是辛傑耶夫小樹林了……可我怎麼走到這兒來了呢?怎麼走得這麼遠?……真怪!眼下又得往右走了。”我往右走去,穿過灌木叢。這時候夜色更暗了,更濃了,宛如下雷雨時的烏雲;黑暗似乎跟夜氣一道從四下升起,甚至從空中灑下來。眼前出現一條高低不平、雜草叢生的小道。我沿著這條小道走去,一邊仔細地向前邊探視。四周圍迅速地黑下來、沉靜下來,隻有鵪鶉偶爾發出幾聲啼叫。一隻小夜鳥展著輕盈的翅膀悄悄地低飛著,差點撞上了我,便驚恐地避到一邊去了。我走出了灌木叢,沿著田野間的一條田埂慢慢走著。我已很難辨彆稍遠處的東西了;周圍的田野白茫茫的;再前邊滾動著巨大的氣團,升起了陰沉沉的黑幕,我的腳步在凝滯的空氣中發出低沉的響聲。暗淡下來的天空又變藍了,但這已是夜晚的藍空了。星星在那裡閃爍起來,顫動起來。被我看成是小樹林的原來是一個黑黑的圓丘。“我這是來到哪兒了呀?”我又出聲地重複了一遍,第三次停下了腳步,帶著詢問的神色瞧了瞧我的英國種黃斑花狗季安卡,因為它在所有四條腿的畜生中絕對是最最聰明的。可是這隻最聰明的四條腿畜生隻是搖搖尾巴,沮喪地眨眨困倦的眼睛,並沒有給我任何切實的忠告。我在它麵前感到了難為情,於是便拚命地向前奔去,好像我突然明白該怎麼走了,我繞過了這個圓丘,來到了一處不很深的,四周都耕作過的凹地裡。一種奇怪的感覺頓時支配了我。這塊凹地活像一個幾乎完全合格的鐵鍋,周邊稍稍傾斜;底部直立著幾塊白色巨石——看起來像是爬到這兒參加秘密會議似的——這兒是那麼的沉寂無聲,上邊又懸著如此淡漠而沮喪的天空,我的心緊縮起來了。有一隻小野獸在石頭中發出一聲微弱而哀怨的尖叫。我急忙回到圓丘上。在這之前我還沒有失去找到歸路的希望;而到了這會兒我才最終認定自己完全迷路了,不想再費勁去辨認幾乎全浸沒在黑暗中的附近地方了,我隻得憑著星星的導引,冒冒失失地直往前走……我艱難地挪動雙腿,就這樣走了近半個小時。我覺得有生以來還沒有到過這樣荒僻的鬼地方:哪兒都見不到火光,聽不到任何聲響。儘是一個又一個的斜坡山岡,無窮地伸展著的一片又一片田野,灌木叢仿佛是從地裡驀然冒起在我的鼻尖前。我走著走著,心裡正打算在一處歇宿到天明,突然我走到了一個可怕的峭壁旁邊,往下望深不見底。我趕緊挪回已邁出的一隻腳,透過朦朧的夜色,看見下麵遠處有一片大平地。它的周圍繞著一條寬寬的河,呈半圓狀從我腳下向前延伸;河水的銀灰色反光偶爾隱約地閃一閃,顯出河水的流道。我所在的山岡幾乎成一道峭壁,突然垂直而下;山岡的巨大輪廓顯得黑黝黝的,從淡藍的夜空裡突現出來,在我的下邊,在這峭壁與平地形成的角落處,在靜止的、墨鏡般的這段河水旁邊,在山岡的陡坡下,有兩堆相互靠近的篝火亮著紅紅的火焰,煙氣騰騰。篝火周圍有人影在晃動,有時還清楚地照出一個小小的,帶鬈發的腦瓜的前半麵來……我終於認清了我所來到的地方。這是我們附近一帶頗有名氣的草地,人稱“彆任草地”……但回家是絕對辦不到了,尤其是在這夜間;我的兩腿已累得直發軟了。我決定到篝火旁邊去,去跟那些被我當成牲口販子的人們待在一起,等待天明。我順利地往下走著,當我的手還沒有鬆開我所抓住的最後一根樹枝,突然有兩隻毛茸茸的大白狗氣勢洶洶地叫著向我奔來。火堆旁傳來了孩子們清脆的話音;兩三個孩子從地上敏捷地站了起來。我回答了他們詰問性的喊話。他們向我跑近,立刻把那兩隻對我的季安卡的出現特彆感到驚奇的狗喚了回去,我隨之來到他們那兒。我把那些圍坐在火堆旁的人當作牲口販子顯然是錯了。他們不過是從近處村莊來看守馬群的幾個農家孩子。在酷熱的夏天,我們這一帶的人都在夜間把馬趕到草地上放牧,因為白天裡的蒼蠅、牛把馬兒叮得無法安生。傍晚時將馬群趕出,到天亮時趕回去,這是農家孩子們的一大樂事。他們不戴帽子,穿著舊的短皮襖,騎上最敏捷的馬兒飛快地奔跑,一邊快樂地叫著喊著,高高地蹦著跳著,縱聲地笑著。輕細的塵土如黃柱子似的聳起,一路飛揚;有節奏的馬蹄聲遠遠地傳播開去,馬兒們豎起耳朵奔跑著;跑在最前頭的是一匹棕黃的長毛馬,它翹著尾巴,不斷倒換著腿,亂蓬蓬的鬃毛粘著牛蒡之類的種子。我對孩子們說我迷路了,就挨著他們旁邊坐下藏書網來。他們問我從哪兒來;接著沉默了一下,向旁邊讓了讓。我們稍稍聊了一會兒。我躺到一棵被牲口啃光了葉子的灌木下,便打量起周圍。這夜景可奇妙了;火堆的近處映著一個淡紅色的光圈,它顫動著,仿佛一碰到黑暗便停下來;火熊熊地燃燒著,有時猛一下向光圈外拋去反光;細巧的火舌不時地舐舐光禿的柳枝,轉眼就消失了;又尖又長的黑影有時一下闖了進來,撲到火堆旁,這是黑暗同光明的爭鬥。有時火焰變弱了,光圈縮小了,從進逼過來的黑暗中突然露出一個長著彎彎的白鼻梁的棗紅色馬頭,或一個純白色馬頭,呆呆地凝望著我們,一邊迅速地嚼著長長的青草,後又低下了頭,一下子不見了。隻聽到那馬在繼續咀嚼和打響鼻的聲音。從亮處很難看清黑暗處發生的情況,因為近處的一切似乎都被一道近乎黑色的幕布遮上了;不過,在遠遠的天際卻隱隱約約地顯出山岡和樹林的長長的斑影。黑暗而純潔的天空顯出它整個神秘的壯麗,莊嚴地、高遠無比地籠罩在我們的頭頂上。呼吸著這種特殊的醉人的新鮮氣息——俄羅斯夏天夜晚的氣息,胸中暢快地直發緊。周圍幾乎聽不到半點喧鬨聲……隻是近處的河裡有時突然響起大魚的擊水聲,岸邊的蘆葦被蕩漾過來的水波微微晃動著,發出微弱的沙沙聲……隻有兩堆火輕輕地嗶剝作響。孩子們在火堆旁圍坐著;那兩隻曾想把我吃掉的狗也蹲在旁邊。它們老半天還不能容忍我待在這兒,無精打采地眯起眼睛,斜望著火堆,偶爾懷著異常的自尊感嗚嚕幾聲;起初是嗚嚕著,後來便輕聲尖叫,似乎對自己的願望不得實現而感到遺憾。孩子共有五人,即費佳、帕夫盧沙、伊柳沙、科斯佳和瓦尼亞。(我是從他們的談話裡知道他們的名字的,現在我想把他們給讀者介紹一下。)第一個是費佳,他們中年歲最大的,看樣子約十四五歲。這孩子身材勻稱,相貌俊秀,五官有些小巧,一頭淡黃色鬈發,一對明亮的眼睛,常常露出半快樂、半不經心的微笑。從各方麵看來,他屬於富家子弟,到野外來不是由於生計需要,而是為了消遣。他穿一件黃邊的印花襯衫,外披一件不大的新外衣,他那窄小的雙肩勉強架著它;淺藍色的腰帶上掛著一把小梳子。他腳上穿的那雙低筒靴子是他自己的,而不是父親穿用的。第二個孩子帕夫盧沙有一頭蓬亂的烏發,一雙灰眼睛,寬寬的顴骨,臉色蒼白,帶點麻斑,嘴巴大而端正,腦袋特大,如常言說的,像個啤酒鍋,身材敦實,不大靈巧。這孩子看來雖很平常——這沒有好說的——不過他仍令我喜歡:他顯得聰明、直爽,聲音中露出剛強。他的衣著不能說好,不過是普通的麻布襯衫和打補丁的褲子。第三個是伊柳沙,他的相貌十分平常:鷹鉤鼻子,長臉,近視眼,臉上顯出某種呆板的病態的憂慮;那緊閉的雙唇一動不動,緊鎖的雙眉也從不舒展——仿佛因為怕火光而老眯著眼睛。他那黃而近白的頭發像尖尖的小辮豎在低低的小氈帽下,他常常用雙手把帽子往耳朵上拉。他腳穿新的樹皮鞋,裹著新腳布;在腰身纏了三道的粗繩子把那件整潔的黑色長外衫緊緊束住。他和帕夫盧沙看起來都超不過十二歲。第四個是科斯佳,這孩子十來歲,他那沉思而憂傷的眼神引起了我的好奇。他的臉不很大,又很瘦,長有雀斑,尖尖的下巴,宛若鬆鼠;嘴巴小得幾乎看不大清;而那雙又大又黑的水靈靈的明亮眼睛卻給人以奇特的印象;那眼睛似乎要說出舌頭(至少他的舌頭)所說不出的話。他的個子很小,身體瘦弱,衣著甚為寒磣。最後的一個小鬼是瓦尼亞,起初我沒有注意到他:他躺在地上,不聲不響地蜷縮在一塊凹凸不平的席子下麵,隻是偶爾從席子下露出他那長著淡褐色鬈發的腦袋。這孩子頂多七八歲。我就這樣躺在旁邊的一叢灌木下觀察著這幾個小家夥。一堆火上掛著一隻不大的鐵鍋,鍋裡煮著土豆。帕夫盧沙照看著這鍋,跪在旁邊用一根木片探進滾開的水裡。費佳支著胳膊肘俯臥著,敞著外衣的衣襟。伊柳沙同科斯佳並肩而坐,老是那樣使勁地眯著眼睛。科斯佳稍低著頭,瞧著遠方的某處。瓦尼亞在席子下躺著不動。我裝作睡著了。小家夥們漸漸地又聊開了。開頭他們聊這聊那,聊明天的農活,聊馬;突然費佳轉向伊柳沙,像是恢複已中斷了的話題似的問他:“喂,這麼說,你真的看見過家神?”“不,我沒有看見過,他是看不見的,”伊柳沙以嘶啞而微弱的聲音回答說,他那聲音與他的臉上表情再適合不過了,“可我聽到過……而且不止我一人。”“他在你們那邊什麼地方待著呢?”帕夫盧沙問。“在老的打漿房(“打漿房”“紙漿房”都是指造紙廠裡的廠房,那裡有盛紙漿的大桶,紙漿是從大桶裡舀出的。這種廠房一般設在堤壩邊上,在水輪下麵。——作者原注)那邊。”“怎麼,你們常常到造紙廠去?”“當然囉,常常去。我和阿夫久什卡哥哥是磨紙工(“磨紙工”是指把紙張磨平、刮光的工人。——作者原注)嘛。”“喲,你還是工人呀!……”“喂,那你是怎樣聽見的呢?”費佳問。“是這樣的。有一回我和阿夫久什卡哥哥,還有米赫耶夫村的費多爾、斜眼伊萬什卡、從紅岡來的另一個伊萬什卡,還有蘇霍魯科夫家的伊萬什卡,還有另外一些夥計都在那兒;我們總共有十來個人,也就是全班的人;那天我們還得在打漿房裡過夜,本來用不到在那邊過夜,是那個姓納紮羅夫的監工不許我們回家,他說:‘夥計們,乾嗎跑回家去呢,明天活兒很多,夥計們,你們就彆回家了。’就這樣我們都留下來了,大家躺在一起,阿夫久什卡開頭說起話來,他說:‘夥計們,家神來了怎麼辦呢?’……阿夫傑伊(阿夫久什卡的異稱。)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完,突然就有人在我們上邊走動;我們是躺在下邊,他就在上邊,在那水輪旁邊走動。我們聽見:他在走來走去,把木板踩得一彎一彎的,還嘎吱嘎吱地直響;他就是從我們頭頂上走過去的;突然間水往水輪上嘩嘩地流,把水輪撞得響呀,響呀,轉了起來;那水宮(我們那邊把水流向水輪所經的地方稱之為“水宮”。——作者原注)的閘門原是關著的。我們感到很奇怪,是誰把閘門打開,讓水流的呢;可是水輪轉了幾轉就停住了。那家夥又走到上麵的一扇門邊,順著梯子下來了,下梯子時走得好像不慌不忙;梯板被踩得響著呢……瞧,他來到我們的門口,待了一會兒,待了一會兒——突然整扇就打開了。我們嚇了一大跳,一看,什麼也沒有……突然間看見一隻桶裡的格子(指撈紙漿用的網。——作者原注)動了起來,升上去,浸浸水,到了空中,在空中搖來搖去,好像有人在涮洗它,後來又回到了原來地方。後來另一桶上的掛鉤從釘子上脫了下來,又掛了上去;後來好像有個人向門口走去,忽然大聲地咳嗽起來,像一隻羊似的,聲音可響啦……我們嚇得擠成了一團,互相往彆人身底下鑽……那時候我們真嚇得不得了!”“有這樣的事!”帕韋爾(即帕夫盧沙的正式稱呼。)說,“他為什麼咳嗽呢?”“不清楚,可能是潮濕的緣故唄。”大家沉默了片刻。“怎麼樣,”費佳問,“土豆煮熟了嗎?”帕夫盧沙嘗了一下。“沒有,還沒熟呢……聽,有魚在拍水呢,”他說,把臉轉過去,朝著河,“沒準是梭魚……瞧,那邊有顆小流星滾下去了。”“喂,哥們兒,我來給你們講一件事兒吧,”科斯佳用尖細的嗓音說起來,“你們聽聽吧,前幾天我聽見我爹說的。”“好,說出來我們聽聽。”費佳帶點鼓勵的神情說。“你們都知道鎮上的那個木匠格夫裡拉吧?”“你們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老是這樣不開心,老是不哼不哈嗎?他不開心的原因是這樣的:聽我爹說,有一次他到林子裡去采胡桃,哥們兒。他到林裡采胡桃迷了路;天知道他走到了什麼地方。他走呀,走呀,哥們兒——這下糟了!他找不到路了;那會兒已經是深更半夜。他就在一棵樹下坐下來,準備等到天亮再說——一坐下來後,就打起盹來。他打著盹,冷不防聽見有人在喊他。他瞧了瞧——什麼人也沒有。他又打起盹來,又有人叫他。他又東瞧西瞧:便看見他前麵的樹枝上坐著一個人魚,晃著身子,在喚他過去,那人魚在笑著,笑得死去活來。……月亮亮晃晃地照著,月亮把什麼都照得清清楚楚的,哥們兒。人魚在喊他,人魚自己坐在樹枝上,全身白白亮亮,活像一條鯿魚或魚什麼的,要麼就像一條鯽魚,也是那樣白花花的、銀光閃閃的……木匠加夫裡拉給嚇蒙了,可是那人魚還在那裡哈哈大笑,向他招手,要他過去。加夫裡拉已經站起來,本想聽人魚的話了,可是哥們兒,說不定是上帝指點了他:他終於在身上畫了十字……然而,他畫十字已經很困難了;他說他的手變得簡直像石頭,動不了啦……唉,真夠他嗆!……他好不容易畫了十字以後,那人魚就不笑了,猛地哭了起來……她哭著哭著,用頭發去擦眼睛,她的頭發是綠色的,像大麻似的。加夫裡拉對她瞧著、瞧著,就開口問她:‘林妖,你哭什麼呀?’人魚就對他說:‘你這人呀,不該畫十字,你本可以跟我一起快快活活地活一輩子;可是由於你畫了十字,我哭了,我傷心極了,不光是我獨自傷心,你也會傷心一輩子的。’說完這句話,哥們兒,她就消失了,加夫裡拉立即就明白怎樣從林子裡走出來……不過從那時候起,他就老是不快活了。”“咳!”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費佳說,“這個林妖怎麼能傷害一個基督徒的靈魂呢?他不是沒有聽她的話嗎?”“你得了吧!”科斯佳說,“加夫裡拉也說了,她的聲音那麼尖細,那麼悲哀,就像癩蛤蟆叫似的。”“是你爹親口說的嗎?”費佳又問。“是他親口說的。我躺在高板床(指農舍裡設在爐子和側壁之間有一人高的床。)上,全都聽見了。”“真怪呀!他為什麼不快活呢?……沒準,她喜歡他,所以喊他。”“是呀,喜歡他!”伊柳沙接過話說,“可不是!她想嗬他癢癢,她就想這樣。那些人魚就愛乾這種事。”“這兒沒準也有人魚吧。”費佳說。“不,”科斯佳回答說,“這地方乾淨、寬廣。隻不過河離得太近了。”孩子們全都不言語了。忽然從遠處傳來長長的、響亮的,幾近哀吟的聲音,這是一種難以理會的夜聲,有時就發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往上升起,停在空中,然後慢慢散去,最後似乎靜了下來。仔細一聽,似乎什麼也沒有,其實是有響聲的。仿佛有人在天邊久久地叫喊,另有人似乎在樹林裡用尖細的笑聲回答他,還有一陣微弱的噝噝聲飄過河麵。孩子們相互交換了眼色,並顫抖起來。“上帝保佑吧!”伊利亞(伊柳沙的正式稱呼。)喃喃地說。“咳,你們這些膽小鬼!”帕韋爾喊道,“有什麼好怕的呀?瞧瞧,土豆煮熟了。”(大家都湊近鍋子,吃起熱氣騰騰的土豆來;唯獨瓦尼亞躺著不動。)“你怎麼啦?”巴韋爾問道。可是他沒有從自己的席子下爬出來。一鍋子土豆很快被吃個精光。“夥計們,”伊柳沙說了起來,“你們聽說過前些日子在我們瓦爾納維齊出的一件怪事嗎?”“是堤壩上出的那件事吧?”費佳問。“對,對,是在堤壩上,在那個決了口子的堤壩上。那兒是個不乾不淨的地方,可不乾淨啦,又那麼荒僻。四下儘是些凹地、峽穀,峽穀裡老是有蛇呢。”“那兒出了什麼事?你說呀……”“是這麼一回事。你,費佳,可能不知道我們那邊埋著一個淹死的人;他是很久很久以前淹死的,那時候池塘裡的水還很深;不過他的小墳還看得見,勉強看得見:隻是一個小土堆……前些日子管家叫那個看獵犬的葉爾米爾來,吩咐他說:‘葉爾米爾,去一趟郵局吧。’我們那邊的葉爾米爾是常常到郵局去的;他把他的狗全折騰死了:不知怎麼搞的,那些狗在他手下都活不長,總是活不長,話說回來,他是個很能乾的馴犬手,什麼都拿得起來。就這樣葉爾米爾騎著馬上郵局去了,他在城裡耽擱了好半天,回來時他已喝醉了。這天夜裡夜色挺亮,有月光照著呢……葉爾米爾騎馬經過那堤壩:他走的這條路要經過這兒。馴犬手葉爾米爾騎著馬一路走來,就看見那淹死的人的墳堆邊上有一隻小綿羊在走來走去,那是一隻雪白的鬈毛羊,樣子挺好看的。葉爾米爾心裡想:‘我要去把它抓住,不能讓它白白跑了。’他就下了馬,把它抱到手裡……那隻小綿羊倒沒什麼不高興。可是葉爾米爾一走到馬跟前,那馬見了就朝他瞪眼睛,打響鼻,搖腦袋;然而他把馬喝住了,抱著小綿羊騎了上去,繼續往前趕路,把小綿羊放在他前邊。他瞧著小綿羊,它也直盯著他的眼睛。馴犬手葉爾米爾害怕起來了,心想:‘我沒見過羊這樣盯著人看的。’不過這也沒什麼;他就輕輕撫摩起羊的毛,一邊說:‘咩咩,咩咩!’那隻羊突然齜著牙,也對他喊‘咩咩,咩咩……’”講故事的人還沒有說完最後一句話,兩隻狗猛地一下站起來,驚慌地吠叫著,從火堆旁跑了開去,消失在黑暗中。孩子們個個都害怕得要命。瓦尼亞從他的席子下蹦了起來。帕夫盧沙一麵喊,一麵跟著狗跑去。狗的吠叫聲很快遠去了……可以聽到受驚馬群的慌亂的奔跑聲。帕夫盧沙大聲吆喝著狗:“謝雷!茹奇卡!……”過了不多會兒,狗叫聲靜下來了;帕夫盧沙的聲音已經遠去了……又過了一會兒;孩子們困惑地麵麵相覷,似乎在等待什麼事的發生……驟然傳來奔跑的馬蹄聲;一匹馬猛然在篝火旁停了下來,帕夫盧沙抓住馬鬃,靈巧地跳下馬。兩隻狗也跳進了火光的圈子裡,立即坐下了,伸出紅紅的舌頭。“那兒怎麼啦?怎麼回事?”孩子們問。“沒什麼,”帕韋爾朝馬揮了揮手,回答說,“興許是狗聞到了什麼。我想,是狼吧。”他以坦然的聲調說,整個胸膛急促地喘著氣。我情不自禁地欣賞了一會兒帕夫盧沙。此刻他顯得異常帥氣。他那並不漂亮的臉蛋由於騎馬奔騰而變得神采煥然,洋溢著勇敢無畏,堅強不拔的氣概。他赤手空拳在深夜裡毫不猶豫地孤身前去趕狼……“何等出色的孩子呀!”我望著他,心裡這樣想。“你們都見過狼,是嗎?”膽小的科斯佳問。“這地方一向有很多狼,”帕韋爾回答說,“不過狼隻在冬天裡才來搗亂。”他又在火堆前坐下來。他坐下的時候,把一隻手擱在一頭狗的毛茸茸的後腦勺上,這頭心中美滋滋的畜生帶著感激和驕傲的神情從一旁瞅著他,久久地沒有掉過頭去。瓦尼亞又鑽到席子下躺著。“伊柳什卡(伊柳沙的另一種小稱或昵稱。),你給我們講的事多麼可怕呀,”費佳又說起話來,他是個富裕農民的兒子,所以常常帶頭說話(他自己說得不多,似乎怕說多了有失身份),“真見鬼,這兩頭狗又在那兒叫喚了……真的,我聽說你們這地方有鬼怪。”“你是指瓦爾納維齊嗎?……那可不!多麼奇特的鬼怪呀!聽說有人在那兒不止一次地看見過從前的老爺——那已死去的老爺。聽說他穿著長襟外套,老是唉聲歎氣的,老是在地上找什麼東西。有一次特羅菲梅奇老爺爺遇到他,就問他:‘伊萬·伊萬內奇老爺,你在地上找什麼呀?’”“他問他啦?”費佳驚訝地插嘴問。“可不,問啦。”“喲,特羅菲梅奇真行呀……哦,那老爺又怎麼說呢?”“他說:‘我在找斷鎖草(傳說中一種能斷鎖的草。)。’他說‘斷鎖草’時聲音很輕很輕。‘伊萬·伊萬內奇老爺,你要斷鎖草乾什麼用呀?’他說:‘在墳裡悶得不行,很難受,特羅菲梅奇,我想出來,想出來……’”“這算怎麼回事呀!”費佳說,“想必他沒有活夠吧。”“真怪呀!”科斯佳說,“我原以為隻有在追悼亡靈的那個星期六才能看見死人呢。”“什麼時候都可以看見死人。”伊柳沙挺自信地接過話說。我已發現,他對農村裡的各種迷信傳說比彆人知道得更清楚……“不過,在追悼亡靈的那個星期六,你可以看見這一年輪到要死的活人。隻要在那天夜裡坐在教堂門前的台階上,老盯著大路看,誰從大道上走來,又經過你麵前,他就是這一年裡要死的人。我們那邊的婆娘烏利雅娜去年就到教堂台階上待過。”“那她看見什麼人了嗎?”科斯佳好奇地問。“當然看見了呀。她在台階上坐了很久很久,起初什麼人也沒看見,也沒聽見……不過,好像有一頭狗在什麼地方老是汪汪叫著,叫著……忽然她看見有一個單穿襯衫的男孩子在路上走著。她定睛一瞧——原來是費多謝耶夫家的伊萬什卡……”“就是春天裡死的那一個?”費佳插嘴問。“就是他。他頭也不抬地走著……烏利雅娜還是認出他了……後來她又看見一個婆娘在那邊走。她仔細地瞧呀,瞧呀——唉,天哪!原來是她自己在那邊走,是烏利雅娜自個兒呀。”“真的是她自個兒?”“確實是她自個兒。”“怎麼啦,她不是還沒有死嗎?”“這一年還沒有過完嘛。你瞧瞧她那副模樣:靈魂往哪兒擱呀。”這幾個孩子又不作聲了。帕韋爾往火裡添了一把乾樹枝。那火爆燃了一下,乾樹枝突然就變黑了,嗶嗶剝剝地響開了,冒出煙氣,彎曲起來,燒著的一頭漸漸翹起來。火光一顫一顫的,向四方映射出去,特彆是向上映射。驀然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白鴿,它直飛到這一火光裡,被熱烈的火光照得通亮,它驚恐地在一個地方打了幾個轉,拍拍翅膀就飛得不見了。“準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帕韋爾說,“現在它還要飛的,飛到哪兒算哪兒,落到哪兒,就在哪兒過夜。”“喂,帕夫盧沙,”科斯佳說,“這是不是一個真誠的靈魂往天上飛?”帕韋爾又往火裡添了些樹枝。“興許是吧。”他終於這樣回答。“帕夫盧沙,請說說,”費佳說,“你們沙拉莫沃那邊也看得見天兆(我們那裡的農人把日食稱之為“天兆”。——作者原注)嗎?”“你是說太陽一下子消失了,是嗎?當然看得見的。”“你們一定也很害怕吧?”“不光我們是這樣。我們那位老爺雖然早些時候對我們說:‘你們就要看到天兆了。’可是天黑下來時,聽說他也嚇得要命。在仆人小屋裡,那廚娘一看到天黑下來,便抓起爐叉把爐台上的所有盆盆罐罐全敲個粉碎,她說:‘世界末日到了,誰現在還要吃飯呀。’這樣一來,燒好的菜湯全流掉了。我們村子裡還有這樣的傳說呢,夥計,說是白狼遍地跑,把人都吃了,猛禽要飛來,特裡什卡(關於特裡什卡的傳說,大概來自反基督的故事。——作者原注)也要出現了。”“這特裡什卡是什麼樣的?”科斯佳問。“這你不知道?”伊柳沙興頭來了,接過話說,“夥計,你是打哪兒來的呀,連特裡什卡都不知道?你們村裡的人光知道呆坐著,什麼也不懂!特裡什卡是個不同尋常的人,他要來了,這個人奇怪極了,他來了,誰也抓不住他,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就這樣厲害。比如說,莊稼人想要抓住他,拿著棍子去追他,把他團團圍住,可他會使遮眼法——讓他們眼睛都看不見,他們便會自己相互亂打一氣。又比如,把他關進大牢——他就要求拿一勺水給他喝,等勺拿來了,他就鑽到勺裡去,一下就無影無蹤了。給他套上鎖鏈,他一晃手,鎖鏈就脫掉了。唉,這個特裡什卡就要來了,他要走遍鄉村和城市。這個特裡什卡狡猾著呢,他要迷惑莊稼人……唉,拿他真沒治……這家夥可怪啦,可狡猾啦。”“可不是,”帕韋爾以不慌不忙的聲調繼續說,“他就是這個樣。我們那邊的人就等著他來。老人們說了,隻要一出現天兆,那特裡什卡就要來。這不,天兆真的出現了。所有的人全往外跑,跑到田野上,等著出什麼事。你們知道,我們那地方挺開闊,什麼都看得清。大家全在觀望著——忽然從小鎮那邊的山上走下一個人來,樣子很古怪,腦袋大得驚人……大家一下驚喊起來:‘哎呀,特裡什卡來了!哎呀,特裡什卡來了!’接著就往四處紛紛逃跑。村長躲進水溝裡;村長老婆卡在門底下出不來,一邊拚命地叫喊,把自家的狗嚇得賊死,於是那頭狗便掙脫了鎖鏈,跳過籬笆,逃進林子裡去了;庫濟卡的爹多羅費伊奇也跳進燕麥地裡,蹲下身子,學鵪鶉叫,他說:‘說不定殺人的魔鬼會憐憫鳥兒的。’大家都嚇得什麼似的!……誰料到來的人竟是我們村的桶匠瓦維拉,他買了個新木桶,把這木桶戴在了頭上。”孩子們都大笑起來,接著又沉默了一會兒,在大野外談天說地的人常常會這樣的。我瞧了瞧四周:夜色顯得莊重而威嚴;夜半時分乾燥的暖氣替代了晚間潮乎乎的涼氣,暖和的夜氣如同柔軟的帳子還要久久地罩在沉睡的田野上;離清晨最初的瑟瑟聲、沙沙聲和簌簌聲,離最初的朝露還有相當長的時間。天空上還沒有月亮,在這些日子裡它很晚才升上來。數不清的金色星星似乎在競相閃爍,悄悄地沿銀河的方向流去。的確,眺望那些星辰,仿佛隱隱感到地球也在不停地飛奔……河麵上突然接連兩次響起奇怪的、刺耳的、痛苦的喊叫聲,過了不多一會兒,那喊叫聲已經遠些了。科斯佳哆嗦了一下,問:“這是怎麼啦?”“這是蒼鷺在叫喚。”帕韋爾泰然地回答。“蒼鷺,”科斯佳重複了一下……“帕夫盧沙,我昨天晚上聽到的是什麼呀,”他停了一下,接著說,“你說不定知道……”“你聽見什麼啦?”“我聽見這樣的聲響。我從石嶺來,前往沙什基諾;起先我老是在我們的榛樹林裡走,後來在一片草地上走——你知道,就在那山穀急轉彎的地方,有個很深的水潭(指一種很深的水坑,春泛過後,那裡貯滿的春水到夏天也不會乾涸。——作者原注);你知道那水潭裡還長滿了蘆葦;我就是從這個水潭邊上走過,哥們兒,突然間聽到有人在水潭裡嗚嗚、嗚嗚、嗚嗚地呻吟,那聲音好悲哀、好可憐呀。這可把我嚇壞了,哥們兒們:那一會兒天色已很晚了,聲音又是那麼淒淒慘慘的。我自己也想哭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啊?”“前年夏天,一夥盜賊把護林人阿基姆淹死在這個水潭裡,”帕夫盧沙說,“說不定是他的靈魂在哭訴吧。”“原來是這樣呀,哥們兒,”科斯佳睜大了那雙本來就夠大的眼睛,說……“我還不知道阿基姆就是被淹死在這個水潭的,要不我更會嚇得要死。”“不過,聽說有些小蛤蟆,”帕夫盧沙又說,“叫起來聲音也那麼淒慘。”“蛤蟆?噢,不,那不是蛤蟆……那怎麼是……(蒼鷺又在河上叫了幾聲。)唉,那鬼家夥!”科斯佳不由地說,“好像林妖叫。”“林妖不會叫,他是啞巴,”伊柳沙接過話說,“他隻會拍巴掌,呱唧呱唧的……”“怎麼,你見過林妖,是嗎?”費佳用嘲笑口吻打斷他的話。“不,沒見過,但願不要讓我看見他;可是彆人看見過。前些時候我們那邊就有個莊稼人被林妖捉弄過:林妖領著他在林子裡走呀,走呀,但老是在一塊地方轉來轉去……直到天亮,才好不容易回到家。”“這麼說,他看見過林妖囉?”“看見啦。他說那個家夥挺大挺大的個,黑不溜秋的,身子遮得嚴嚴的,好像躲在樹後邊,讓人看不大清,好像躲著月亮,那雙大眼睛瞧呀,瞧呀,一眨一眨的……”“哎呀呀!”費佳輕輕地發顫,聳聳肩膀喊了聲,“呸!……”“為什麼讓這種鬼家夥待在世上?”帕韋爾說,“真是的!”“彆罵,小心,他會聽見的。”伊利亞說。又是一陣沉默。“你們瞧,你們瞧,夥計們,”驀然響起瓦尼亞稚嫩的聲音,“你們瞧瞧天上的星星,真像蜜蜂那樣在擠來擠去!”他從席子下邊探出他那鮮嫩的小臉蛋,支在小拳頭上,慢慢地抬起他那雙平靜的大眼睛。孩子們都舉目仰望天空,望了老半天。“喂,瓦尼亞,”費佳親切地說,“你姐阿紐特卡的身體好嗎?”“挺好的。”瓦尼亞回答說,發音有點不清。“你問問她,她為什麼不到我們那邊去玩……”“不知道。”“你跟她說,請她來玩。”“好吧。”“你跟她說,我有禮物送她。”“也送我嗎?”“也送你。”瓦尼亞喘了一口氣。“得了,我不要。你還是送給她吧,她是我們的好姑娘。”瓦尼亞又把頭靠到地上。帕韋爾站起來,拿起那個空鍋子。“你去哪兒?”費佳問他。“到河邊打點水。想喝點水。”兩隻狗也站了起來,跟著他去。“小心,彆掉進河裡!”伊柳沙朝著他喊道。“他怎麼會掉下去?”費佳說,“他很小心的。”“話是這麼說,他很小心。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他一彎腰舀水的時候,水怪會抓住他的手,拉他下水。過後人家就說,這孩子掉進水裡了……怎麼會是掉下去的呢?……”他傾聽了一下,又說,“看,他鑽進蘆葦裡了。”蘆葦的確在散開著,正像我們這兒常說的,在“嘀嘀咕咕”。“那傻娘兒們阿庫利娜從那回掉進水裡之後就變瘋了,是真的嗎?”科斯佳問。“就是從那以後……現在變成什麼樣啦!可是聽人說,她以前還是個美人呢。水怪把她給糟蹋了。水怪沒料到有人那麼快就把她拖上來。他就是在他那水底把她糟蹋了。”(我不止一次地遇見過這個阿庫利娜。她的衣服破爛不堪,人瘦得可怕,臉如煤炭那麼黑,目光混混沌沌,老是齜著牙齒,常常一連幾個鐘頭在大路上某一處踏步,那雙瘦骨嶙峋的手老是緊緊按在胸前,兩隻腿慢慢倒換著,活像關在籠子裡的野獸。無論對她說什麼,她全不明白,隻是偶爾抽風似的哈哈大笑。)“有人說,”科斯佳又說,“阿庫利娜跳河是因為她的情夫欺騙了她。”“就是因為這個。”“你記得瓦夏嗎?”科斯佳悲傷地說。“哪一個瓦夏?”費佳問。“就是淹死的那一個,”科斯佳回答說,“他就是死在這條河裡的。多好的一個孩子呀!咳,多好的一個孩子呀!他娘費克利斯塔多麼疼瓦夏他呀!費克利斯塔她好像早有預感,覺得他會死在水裡的。夏天裡,瓦夏常常跟著我們這群孩子一道去河裡洗澡——她就會渾身發抖。彆的娘兒們都覺得沒什麼,隻管端著洗衣盆搖來扭去地打旁邊過去,可是費克利斯塔就不,她常把盆放到地上,朝著他喊:‘回來吧,回來吧,我的光明!回來呀,我的小鷹!’天知道他是怎麼淹死的。他在岸邊玩耍,他的娘也在那兒,她在摟乾草;冷不防聽到有人好像在水裡吐氣泡——一瞧,隻有瓦夏的一頂帽子漂在水上。打那以後,費克利斯塔就精神失常了:她常常到兒子淹死的地方去,躺在那裡;她一麵躺著,哥們兒,一麵還唱著歌呢——記得嗎,瓦夏老唱一支歌——她唱的就是那支歌,她還哭呀,哭呀,向上帝哭訴……”“瞧,帕夫盧沙回來了。”費佳說。帕韋爾手裡端著滿滿的一鍋水,回到火堆旁。“喂,夥計們,”他沉默一會兒之後開始說,“事情有點不對勁呢。”“怎麼啦?”科斯佳急著問。“我聽到瓦夏的聲音。”孩子們嚇得個個發抖。“你怎麼啦,你怎麼啦?”科斯佳喃喃地說。“說的是實話。我剛彎下腰去舀水,就猛然聽到瓦夏的聲音在喚我,像是從水底下發出來的:‘帕夫盧沙,帕夫盧沙,下到這兒來。’我後退了一步。可是我仍舊舀了水。”“哎呀,老天爺!哎呀,老天爺!”孩子們畫著十字說。“這是水怪在喚你呀,帕韋爾,”費佳說,“……我們剛剛還在說他和瓦夏呢。”“唉,這可是個壞兆頭呀。”伊柳沙不慌不忙地說。“哼,沒什麼,由它去吧!”帕韋爾堅定地說,又坐了下來,“生死由命嘛。”孩子們都沉默了。顯然,帕韋爾的話對他們產生了深深的影響。他們開始在火堆旁躺下來,似乎都打算睡覺了。“這是什麼呀?”科斯佳稍抬起頭,突然問道。帕韋爾仔細聽了聽。“這是小山鷸在飛,在叫。”“它們往哪兒飛呀?”“聽說,飛到沒有冬天的地方。”“真有這種地方嗎?”“有。”“遠嗎?”“老遠,老遠,在溫暖的海洋的那一邊。”科斯佳歎了口氣,閉起了眼睛。我來到這裡與孩子們相伴已經有三個多小時了。月亮終於爬上來了;我並沒有立刻發覺它,因為它顯得那麼小,那麼窄。這個沒有月色的夜晚似乎仍像以往一樣是那麼燦爛……但不久前還高高懸在天空的許多星星,就要落到大地黑洞洞的一邊去了;周圍全是靜悄悄的,正如平常黎明前的寂靜一樣:一切都沉沉地睡著了,一動不動地做著黎明前的夢。空氣中的氣味已不那麼濃烈了,潮氣似乎又在擴散開來……夏天的夜是多麼的短啊!……孩子們的話聲已靜下了,篝火也熄滅了……連狗也在那兒打盹;憑著淡淡的微弱的星光,我看見馬兒也躺下了,垂下了腦袋……我也有些發困,一發困就睡著了。一股清新的氣息撲麵而過。我睜開了眼睛:早晨已經開始了。還沒有一處照著朝霞的紅光,可是東方已經開始發白。周圍的一切都看得見了,雖然仍有點模糊。灰白色的天空漸漸變亮、變涼、變藍了;星星忽而閃著微光,忽而就不見了;大地變得潮濕起來,樹葉上灑滿了露珠,有的地方傳來了熱鬨的響聲和人聲,早晨的微風已在大地上四處漫遊閒蕩。我的身體也因之而歡暢得微微發顫。我猛一下爬了起來,走到孩子們身邊。他們圍著稍有一點點熱氣的火堆沉沉地睡著了;隻有帕韋爾抬起半個身子,凝神地瞧了瞧我。我向他點了點頭,便沿著煙霧蒙蒙的河邊走回家去。我尚未走出兩俄裡路,在我的周圍,在濕漉漉的寬闊的草地上,在前麵的草木青蔥的山岡上,在一片又一片的樹林上,在後麵長長的滿是塵土的大路上,在一叢叢閃亮的染紅了的灌木叢上,在薄霧裡羞澀地泛藍的河麵上,都灑滿了熱烘烘的、生氣盎然的光芒,先是鮮紅的,然後是大紅的、金黃的……一切都動起來了,醒來了,歌唱起來,喧鬨起來,說起話來。到處都有大滴大滴的露珠映著紅光,宛如亮晶晶的金剛石;迎麵飄來了鐘聲,它是那麼純淨和明快,仿佛是經過了早晨朝露的衝洗。霎時間,一群精神煥發的馬由我所熟悉的那幾個孩子趕著,從我身邊奔馳而過……很遺憾,我得添說一句,就在這一年裡,帕韋爾死了。他不是淹死的,而是墜馬摔死的。可惜呀,一個多棒的小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