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潮來潮去,如今高品位的文學作品,古今中外的經典名著,又受到讀者的青睞,甚至成為案頭書。這是一種可喜的變化,說明任憑“沉渣”怎樣泛起,都擋不住璞玉和珍珠的晶瑩光輝。大致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開始,中國讀者便熟悉一係列俄國作家的名字了: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屠格涅夫、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蒲寧……其中,對世界文學作出傑出貢獻的屠格涅夫,從二十世紀初至今,可說已贏得一代又一代中國讀者的喜愛,其作品在中國的傳播十分廣泛。綜觀世界文學發展史,可以看到,先前不太為人注意的俄國文學,十九世紀一下子令世人刮目相看,其成就和影響堪稱世界文學史上的奇跡了。而就世界範圍來說,如果不是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壇湧現出這樣一批優秀作家,俄羅斯文學是根本無法與歐洲其他國家的文學相提並論的。在俄羅斯文學躋身於歐洲文學之林的過程中,這批俄羅斯作家各自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其中屠格涅夫更是功不可沒。在俄羅斯文學發展史上,屠格涅夫占有獨特的重要位置,這大概應該歸功於他的藝術成就:無論是短篇和長篇,還是中篇和散文詩,他都顯示出超凡的藝術功力,受到俄羅斯國內外讀者的稱讚和敬佩。伊·謝·屠格涅夫(1818-1883)出生於破落貴族家庭,在奧廖爾省的斯帕斯科耶·魯托維諾沃村的地主莊園度過童年。他親眼目睹過農奴製生活的不合理和殘暴,決心不步上層社會的後塵,走在生活麵前“人人平等”的道路。少年時便精通法語、英語和德語,十五歲便考入莫斯科大學,後轉入彼得堡大學,1836年畢業於該校文史係,1838年去柏林大學攻讀哲學和古典語文學,對黑格爾的思想體係做過深入的研究,1841年回到莫斯科。起初,人們本以為這位善於思考深層次問題的學者會走哲學家之路,然而後來他卻成為一位引起整個俄羅斯乃至整個歐洲都注目的抒情作家。偉大的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的作品,抒情而又富有哲理,一個多世紀以來,一直廣為流傳,膾炙人口,被公認為“世界文學寶庫裡的珍品”實屬必然,當之無愧。屠格涅夫以抒寫人性人情、歌頌真善美為特點,其優美的語言、精湛的藝術技巧和感染力早已被世界公認。我們從屠格涅夫的作品裡可以看出,作者不僅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同時也是一位傑出的心理學家。敘述與剖析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似乎是作家選取和遵循的基本創作手法之一。屠格涅夫尤其在對人物心理的分析,在塑造女性形象方麵,對豐富世界文學寶庫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屠格涅夫心理描寫的特點在於“心靈曆程”的再現,在於人物靈魂的透視。這是一種清新的風格。在長篇《煙》中,心理描寫已到達意識的深處,甚至可說觸及到潛意識範疇。就篇幅來說,屠格涅夫的六部長篇都比較簡短,相當於中篇,原因之一是作者往往采用插敘的藝術手法,精練、緊湊地交代主人公的身世背景及其性格形成的周圍環境。在長篇和中篇中,哲理性的抒情有時又起到了對情節發展承上啟下的作用,從而使作品更為簡練。十九世紀的俄國,處在尋求革命道路的時期,人們評價作家作品時基本上都重“革命意義”,看其對社會變革起怎樣的推動作用,不消說,這很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二十世紀的俄國基本上處在重革命和重對抗的時期,對作家作品的評價自然更是重“革命現實意義”了。如今的世界,經過大動蕩、大變革之後,人類渴望和平、平等和相互尊重,對話與競賽成為主導潮流。在這種形勢之下,人們更看到了世界性經典作家作品的藝術魅力,原來那裡彙聚的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和永恒的真理,是供精神上暢遊和觀賞的瓊樓玉閣、心靈崇高與美的世界。然而,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有的批評家仍然以政治劃線,一談到現實主義作家或者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就強調其革命性及其作品的革命現實意義,仿佛他們筆下所反映所流露的都是“憤怒”“反抗”“呼聲”似的,仿佛他們都是在揭露“社會的醜惡”“人民的悲劇”似的。這不能不說是由於“時代的局限”而形成的一種誤解。不少作家所注重的就是藝術本身,他們往往站得更高一層,更超脫一些,更有預見性,或者說,看得更遠一些。他們知道,社會的發展有其自身的規律,任何作家個人的影響都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反映真善美、崇高精神、純潔感情的文藝作品卻是永葆青春的。這一點他們深信不疑。像屠格涅夫、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作家與什麼“呼籲”人們去改變現實這類政治性的創作活動根本毫無關係。他們的創作基點是立足於人和人類,立足於人性和人道主義,立足於對“永恒的真理”和人的內心世界的反映。如果一味在政治上“拔高”屠格涅夫,強調其作品的“革命的”政治意義,仿佛屠格涅夫是文藝戰線上的一位“鬥士”,那恰恰背離了屠氏的創作意圖,必然引起屠氏的不滿甚至憤怒。曆史事實正是如此。其實,屠格涅夫的創作一生都是在探索自然世界和人的情感世界,亦即人類“永恒的問題”。屠氏的作品,早已被公認為經典作品,我們不能沿用過去那種政治化的評論標準去鑒賞他的什麼“時代性”和“思想性”,而最好回到作者創作的立足點——藝術性的高度。其實,真正有價值的作品,其藝術性怎能不包括思想性?人為地把兩者割裂開來,實在說也是一個悲劇。屠格涅夫是一位超越曆史時空的人道主義作家。在文學創作領域裡,屠格涅夫追求的是藝術功力。屠格涅夫所寫的都是極其平常的生活、個人的命運,硬是從中挖掘社會的政治的意義,似乎有點牽強附會。至於“社會生活”“社會曆史”,那自有曆史學家去精心研究和記述,而主人公“心靈的曆史”是永遠也不會令人們產生枯燥乏味之感的。讀屠格涅夫的作品,不會產生“虛構”或“離奇”之感,這是因為屠氏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客觀真實”和“內心真實”的反映,故事情節的進展也都十分自然,沒有半點違背“情理”之處。從1847年隨筆《霍裡和卡利內奇》發表到1852年單行本《獵人筆記》問世之後,屠格涅夫便被公認為俄羅斯的一流作家了。十九世紀以前,俄羅斯僅僅是一個“農民國家”,屠格涅夫首先在描寫農民不幸命運的同時,突出表現了他們的心靈美和道德美的精神世界,讚美了他們的純樸、善良和富有同情心的天性。作為一個人道主義作家,屠格涅夫早期作品對農民內心世界的描寫,旨在展示普通小人物的聰明才智和豐富的生活情感世界,以期喚起莊園主的“平等”對待,並非像當時評論界上綱那樣,仿佛是對農奴製的“猛烈炮火”,是“點燃火種”,所以我們不能因為屠格涅夫作品中有對貴族階級陰暗麵的暴露而就認為他是在號召革命似的。遺憾的是,不少評論界人士所遵循的是邏輯推理的原則,甚至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硬把自己願意看到的東西強加在作者及其作品身上。我們不願意做這樣的分析去“引導”或者說“誤導”讀者,我們充分相信讀者有自己的和欣賞水平與能力,否則屠氏的作品也就不會深受讀者的喜愛和歡迎。與此同時,屠格涅夫又以獵人那敏銳的眼睛觀察和描繪大自然。他筆下的俄羅斯風景無不充滿詩情畫意,令人賞心悅目。《獵人筆記》描繪了俄羅斯中部地區大自然的絢麗多姿和芳香四溢,小至露珠、篝火、野花,大至朝霞、草原、湖水,無不動中有靜、靜中有動,令人心曠神怡,仿佛自己就置身於其中……屠格涅夫對大自然風景的描寫,常常是為了襯托、突出人物的心理和情緒的變化,離不開濃鬱的抒情。所謂“觸景生情”和“情景交融”,在屠格涅夫那裡,可說是極其典型的。屠格涅夫對風景的描寫,令列夫·托爾斯泰歎佩不已,認為屠氏之後的作家是無論如何也超越不了的。在屠格涅夫的筆下,“永恒的主題”閃耀著璀璨的光輝,這光輝似乎會透過時空的限製而使其作品成為“永恒”。所謂“永恒的主題”也包括人類社會乃至整個大自然的必然性和規律性,其中包括新與舊的矛盾和衝突,新與舊的交替,等等。我們認為,屠格涅夫正是站在“全人類”的高度去從事“永恒的主題”的創作的,因而他的作品的人道主義精神、人性、神聖的情感對各國讀者來說,都是具有藝術魅力並能夠引起共鳴的。在相當長的曆史時期裡,“永恒的主題”被視為“純藝術”範疇,成為貶義的東西。其實,藝術本身就包含著思想性,根本不存在沒有思想性的藝術。人為地把思想性與藝術性割裂開來,至少是對藝術的一種誤解,是降低了對藝術品的要求,旨在追求直接為政治服務的目的。殊不知藝術本身自有其獨自的內在規律,“永恒的主題”是不受時代和社會的影響的。“永恒的主題”的藝術品,歸根結底,乃是人的情感及其曆程的結晶,而崇高的、神聖的情感本身就體現出能夠陶冶人的情操的高尚思想性。屠格涅夫的作品正是以“永恒的主題”為基本題材。過去被指摘為“純藝術”的典型作品,如今看來恰恰是人們最為重視的經典作品。當讀者津津有味地一部優秀作品時,被其感染,根本沒有再去思考什麼作者的“世界觀”“階級烙印”“時代局限”等問題,那都是評論界的推論和分析,而這恰恰是大多數作家所不以為然的。隻有站在預言家的高度,或者“遠距離”才能看清時代生活的大事。還是“最具俄羅斯特色的抒情詩人”葉賽寧說得對:“臉貼近臉,麵目難辨,大事遠距離才看得清。”列夫·托爾斯泰在事隔半個多世紀之後才“理清”了並描繪出第一次偉大衛國戰爭時期的宏偉“時代畫卷”。抒情而又帶有淡淡的憂傷是屠格涅夫作品的重要特點之一。這跟作家本人的精神氣質和人生道路幾乎是一致的。屠格涅夫一生沒有結婚,在愛情方麵,他隻有精神上的追求。就整體來說,屠格涅夫的作品無論藝術形象還是故事情節,都貫穿著抒情與哲理的融合。那抒情有如涓涓的溪水,流進人的心田,哲理則有如看不見的鑰匙啟迪人的思想。這就是屠格涅夫作品的藝術魅力所在。在屠格涅夫的作品裡,愛情是純潔無比的,是神聖和崇高的,甚至可以說是檢驗人的靈魂的試金石,是展示人物性格的棱鏡,是促使人物行動的原推力。屠格涅夫筆下的正麵人物,幾乎都具有為純潔愛情而獻身的崇高精神。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對純潔、真摯、高尚愛情的讚頌乃是屠格涅夫全部創作的抒情基調。可以說,這個書係有助於讀者全麵、整體了解屠格涅夫的一生及其文學創作,了解俄羅斯大自然的美和女性內心世界的美。這是作家對美好心靈的讚美。作家在描繪女主人公的外表時,往往並不刻意為其“增添”姿色,而主要是以細膩的筆觸去描寫女主人公的內心和靈魂的深處。從藝術方法和藝術手法的角度來說,打開屠格涅夫的每一篇作品,都有可資借鑒的意義,而從一般欣賞的角度來說,屠格涅夫的也好,散文詩也好,無不給人帶來崇高的藝術享受。屠格涅夫的真誠和偉大,還在於他立足點高,超越階級屬性,客觀地展示了貴族階級必然沒落的趨勢和結果。在屠格涅夫筆下,人們仿佛看到:自然界也好,人類社會也罷,都是“舊的衰朽死亡,新的要誕生、發展”。這是客觀真理,這真理永恒。作家有意識地反映時代和現實生活固然是需要的,而無意識地或者說間接地反映時代和現實生活的作品,並不見得比前者差些,相反,有時甚至更高明些。正如屠格涅夫自己所認為的那樣,他不是以描寫客觀現實為指導原則的自然主義者,而是一個“超現實主義”者,所以我們不能過分強調他作品的社會的政治的內容,而首先應看到的是作者主觀上所要表達的東西,其中首先包括作品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和大自然的風景情狀。對中國讀者來說,尤其是對中國知識分子讀者來說,屠格涅夫的作品似乎更為親切。這位俄羅斯作家,是在一百多年以前所寫的作品,仿佛打破了時空的間距,呈現在今天的世界讀者麵前,其主人公的精神生活,憧憬與追求,似乎就是每個讀者所熟悉的,甚至是親身經曆的。大概這也是屠格涅夫作品藝術魅力的一個方麵。在俄羅斯,可說從十九世紀開始,文學批評界便把作家的世界觀及其作品本身的矛盾擺在研究的首位,以致形成作家與批評家之間曠日持久的論戰,有的甚至傷害了原本相當不錯的感情。其實,作家從事創作的初衷,就連作家本人也不是十分明確的,正如屠格涅夫所創作的許多抒情作品,一般來說,隻是由於某種事物對自己心靈的震動,引發出創作的激情,亦即“真實”地記錄事件所發生的整個過程。至於作品後來所產生的社會影響、思想影響,可說作者根本沒有考慮過。這一點我們應當相信作者。從今天的曆史高度來看,我們沒有必要從古今中外的每一部優秀作品中挖掘什麼“社會進步意義”,倒是應該多研究些藝術上的成功之處,因為既然它是優秀的,其進步意義自不待說,否則就不會被當代的讀者爭相,也不會流傳於後世。長篇《羅亭》(1856)的同名主人公,是十九世紀四十年代俄羅斯貴族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有理想和抱負,憧憬光明的未來,然而卻僅限於思想上的馳騁,難免有誇誇其談之嫌,遇事瞻前顧後也在預料和情理之中。說自己“多餘”和“無用”並非調侃和無奈,就精神上的支持來說,應當承認是“無根的浮萍”。說他體現出當時知識分子的心態也未嘗不可:有理想有追求,可主觀上與客觀上都注定他力不從心,彷徨苦悶。《貴族之家》(1859)與《羅亭》有某種內在聯係,寫貴族知識分子碌碌無為的一生:從童年到青年,從上大學到戀愛結婚,仿佛是走人人都走的一條道路。然而,作者正是在這普普通通的、人人習以為常的背景上,突出了主人公內心世界的激烈鬥爭,把情感的純潔和美放到了神聖的地位,使讀者為之讚美也為之痛苦和歎惋。主人公拉夫列茨基與麗莎之間的關係,反映出十九世紀俄羅斯貴族知識分子的精神悲劇——有情人卻成不了眷屬。這雖然有拉夫列茨基“婚姻紐帶”的客觀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由於麗莎那純潔善良、同情彆人的美好心靈所致。麗莎寧願把愛埋在心底,到修道院去走完人生旅程,而讓心上人回到自己的妻子、女兒身邊。在拉夫列茨基看來,“經驗和理智乃是虛浮空幻的東西”,真正內心的情感才是最真實最重要的。這可說正是導致精神悲劇產生的根源:頭腦雖然清醒,行動上卻擺脫不了無形的羈絆。在人為命運“障礙”麵前,主人公屈服了,任其孤獨的黃昏暮年流逝,使“多餘的苟活生活之火漸漸熄滅……”《前夜》(1860)的主人公——出身貴族門第的俄國姑娘葉蓮娜,對一個有著崇高理想、遠大抱負的異國青年的鐘情和人生奉獻,感人至深,催人淚下。這部自始至終都充滿了抒情美的作品令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愛不釋手,百讀不厭。與其後的幾部長篇《父與子》(1862)、《煙》(1867)、《處女地》(1877)一樣,作者表現的是現實,是“人物的精神麵貌和客觀現實生活”,這正是這位現實主義作家所遵循的創作原則,任何聯係“俄國革命”的闡釋都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屠格涅夫與當時的俄國革命民主主義批評家的原則分歧和決裂原因正在於此。作為外國讀者,我們更感興趣的是作家所抒發的情感,所描寫的故事,而並非要從文學作品中探尋“革命曆史”。屠格涅夫一生的最後二十餘年,大部分時光都是在國外度過的。他長期旅居法國,與當時的不少法國作家和其他歐洲國家的作家之間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在文學創作方麵的藝術交流和相互影響是十分明顯的。法國乃是屠格涅夫的第二祖國,而屠格涅夫的文學創作活動在當時的法國以及其他歐洲國家都受到很高的評價。他的許多作品早在十九世紀的七十年代就被譯成了法文、德文、英文、意大利文、丹麥文、捷克文、波蘭文,等等,廣泛流傳於歐洲諸國。在旅居國外的晚年,博學、睿智的屠格涅夫幾乎把所有的人生哲理都融進了他所創作的八十三篇散文詩裡。屠氏的散文詩大多借物詠懷,抒情寓意,閃耀著哲理的光芒,其中不少詩篇滲透著晚年的寂寞、憂鬱和苦悶,讓人體味到永恒的真理。屠格涅夫深信:人生易逝,藝術永存,且藝術能夠體現出創作者的靈魂。這大概也是作者所能感到欣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