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去的這間小房間相當的暗,所以我沒有馬上看見阿霞。她圍著長披肩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把頭扭過去,幾乎是藏了起來,像一隻受驚的小鳥。她呼吸急促,全身發抖。我說不出地可憐她。我走到她身邊,她更把頭扭過去了……“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說。她突然直起身來,想看一看我,可是不能夠。我抓起她的手,手冰涼,在我的手掌裡像死人的手一般。“我希望……”阿霞開始說,儘力想微笑,但她蒼白的嘴唇不聽使喚,“我想,不,我不能。”她說完就不做聲了。的確,她說的每個字都是斷開的。我靠她身邊坐下。“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重複說,也是什麼也說不下去。開始了沉默。我繼續拉著她的手,望著她。她仍然全身瑟縮著,吃力地喘著氣,輕輕地咬著下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不讓盈眶的淚水流下來……我望著她:在她膽怯的一動不動裡有一種令人感動的、無能為力的神態;她像是由於疲勞,好不容易走到椅子旁邊,就這樣倒在它上麵了。我的心軟了……“阿霞。”我用勉強能聽到的聲音說。她慢慢地朝我抬起了她的眼睛……啊!一個熱戀中女人的目光——誰能描寫你呢?這雙眼睛,它們在懇求,它們表示信任,它們在詢問,它們表示順從……我無法抗拒它們的魅力。我覺得一股微火流遍我的全身,我仿佛被許多灼熱的針刺著。我彎下身去,親吻她的手……我聽到一個顫抖的聲音,仿佛是時斷時續的歎息;我感到有一隻軟弱無力的手在撫摸我的頭發,這隻手抖動得如同風中的一片樹葉。我抬起頭,看見了她的臉。這張臉突然一下子變了!恐懼的表情從她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目光注視著一個遙遠的地方,把我也帶到那兒去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她的額頭蒼白得像大理石,她的卷發往後飄散著,似乎是風把它們吹過去的。我忘卻了一切,把她拉向身邊——她的手乖乖地順從著,她的整個身子也隨著跟了過來,披肩從肩上滑了下去,她的頭輕輕地伏到我的胸前,靠到我滾熱的嘴唇下麵……“我是您的……”她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低聲說。我的手已經摟住了她的腰部……但我突然記起了哈金,這如同一道閃電,使我醒悟過來。“我們在做什麼!……”我大叫一聲,猛地向後一閃,“您哥哥……要知道,他一切都知道,他知道我和您見麵。”阿霞坐到了椅子上。“是的,”我繼續說,一麵站起身來,走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您哥哥一切都知道……我隻好對他說出一切。”“隻好?”她含糊不清地說。她看來還沒有清醒過來,還不太明白我說的話。“是的,是的,”我用一種冷酷無情的語氣重複說,“這都是您一個人的錯。怪您一個人。您為什麼要自己泄露我們的秘密呢?誰強迫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您哥哥呢?他今天親自到我那兒去過,把您和他的談話告訴了我。”我儘力不朝阿霞看,大步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現在一切都完了,一切,一切。”阿霞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彆起來,”我大聲說,“彆起來,我求您。您是在和一個誠實的人打交道——是的,一個誠實的人。但看在上帝的麵上,是什麼使您激動的呢?難道您覺察了我心裡的什麼變化嗎?可是您哥哥今天到我那裡去的時候,我不能在他麵前隱瞞。”“我在說些什麼呀?”我心裡想,我是個不道德的騙子,哈金知道我們的約會,一切都被歪曲了,被暴露了——這些念頭就這樣在我腦子裡嗡嗡作響。“我沒有叫哥哥來,”聽到阿霞驚恐的低語,“他自己來的。”“您看看,您都乾了些什麼呀,”我繼續說,“現在您卻想離開了……”“是的,我應該離開,”她同樣輕聲地說,“所以我才請您到這裡來,隻是為了和您告彆。”“您以為,”我反駁說,“和您分手我會很輕鬆嗎?”“那您為什麼對我哥哥說呢?”阿霞困惑地重複說。“我對您說——我不可能有彆的做法。如果您自己不暴露自己……”“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她老實地反駁說,“我不知道我的房東太太還有另外一把鑰匙……”這個天真的請求原諒的理由,從她的嘴裡,在這樣的時刻說出來——當時差點沒讓我發火……可是現在我回憶起它就不能不非常感動,可憐的、誠實的、真摯的孩子!“可現在一切都完了!”我又開始說,“一切。現在我們該分手了。”我偷偷地看了阿霞一眼……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她,這是我的感覺,變得羞愧和恐懼。我自己一麵走,一麵說,像發寒熱病似的。“您不讓開始成熟的感情發展,您自己扯斷了我們的聯係,您不信任我,您懷疑我……”在我說話的時候,阿霞的身子越來越朝前傾——突然,她跪倒在地,把頭埋到手上,大哭起來。我跑到她跟前,打算扶起她,但她不讓我扶。我受不了女人的眼淚:一看到它們,我立刻就手足無措。“安娜·尼古拉耶芙娜,阿霞,”我反複地說,“求求您了,看在上帝的麵上,彆哭了……”我又拉住她的手……但使我萬分驚訝的是,她突然一下子跳了起來,快如閃電地奔到門口,就消失了……幾分鐘過後,路易斯太太走進房間時,我還站在房子的正當中,就像遭到雷擊一般。我不明白,這次會麵怎麼可能這麼快、這麼糊裡糊塗地結束了——當我連百分之一想說的、應該說的還沒說;當我自己還不知道它可能是個什麼結局的時候就結束了。“小姐走了?”路易斯太太問我,她的黃眉毛高高地揚到了假發邊。我像個傻瓜似的朝她看了看——就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