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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霞 屠格涅夫 1226 字 2天前

阿霞在房子門口接我們。我以為她又要笑了,但她走到我們身邊時,臉色蒼白,沉默不語,低垂著眼睛。“瞧,他又來了,”哈金說,“要注意,他可是自己想回來的。”阿霞用疑問的眼光看了看我。我便把手伸給她,這一次是緊緊地握著她冰涼的小手指。我感到非常可憐她。現在我明白了許多過去她把我弄糊塗了的事情:她內心的不安,不會待人處事,願意賣弄——這一切我都清楚了。我窺視這顆心靈:一種莫名的抑鬱經常地壓著她,她那沒有經驗的自尊心不安地糾纏著,掙紮著,但她整個的身心是向往真實的。我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奇怪的小姑娘吸引了我,不僅僅是她那整個纖弱的身體所流露出的半野性的美吸引了我,我還喜歡她的心靈。哈金開始琢磨自己的畫稿,我建議阿霞和我一起到葡萄園去散散步。她立刻快活地欣然同意了。我們下到半山腰,坐在一塊寬寬的石板上。“不跟我們在一起您不覺得寂寞嗎?”阿霞開始說。“那你們不跟我在一起覺得寂寞嗎?”我問道。阿霞從側麵看了我一眼。“是的。”她回答。“山裡好嗎?”她立刻繼續說,“山高嗎?比雲彩還高嗎?給我說說,您都看見了些什麼。您給哥哥講了,可我什麼也沒聽到。”“那是您自己要走開的呀。”我說。“我是走開了……因為……我現在可不會走開了,”她補充說,聲音裡有一種信任的溫情,“您今天生氣了。”“我?”“您。”“為什麼呢?哪能呢?……”“我不知道,但您生氣了,生著氣走的。我很懊惱,您就這樣走了。您回來了,我很高興。”“回來了,我也高興。”我低聲說。阿霞聳了聳肩,像孩子們感覺良好的時候常常做的那樣。“啊!我學會猜測了!”她繼續說,“常常是,憑著爸爸在另一個房間裡的一聲咳嗽,我就知道他滿意我還是不滿意。”在這以前,阿霞一次也沒有向我談起過他的父親,這使我驚訝了。“您愛您的父親嗎?”說完這句話,我突然覺得自己臉紅了,這使我非常懊惱。她什麼也沒有回答,臉也紅了。我們兩人都沉默了。萊茵河上遠處駛著一艘輪船,冒99lib?著煙。我們開始朝它望著。“您怎麼不說點九_九_藏_書_網什麼呢?”阿霞低聲說。“您為什麼今天一見到我就大笑?”我問。“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時候我想哭,可我卻笑了。您不應該根據我的作為來指責我。啊,順便說說,關於羅雷萊(傳說萊茵河右岸岩石上有個女妖羅雷萊,她以歌聲引誘船夫,使船觸礁沉沒。許多詩歌是以這個傳說為題材寫成的,其中最著名的是海涅的敘事詩《羅雷萊》,現在已成為德國民歌了。)是個什麼童話故事?看得見的那個就是她的岩石嗎?據說,她起先讓所有的人都淹死了,而她產生了愛情以後,就自己跳到了水裡。我很喜歡這個童話。路易斯太太給我講各式各樣的童話故事。路易斯太太有一隻黃眼睛的黑貓……”阿霞抬起頭,甩了甩卷發。“啊,我真好快活!”她說。這時候,我們的耳邊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幾百個聲音一起,抑揚頓挫地重複著一首禱告曲:一群虔誠的祈禱者舉著十字架和神幡在下麵的大路上走著……“要是能跟他們一起走就好了。”阿霞說,一麵傾聽著愈來愈遠的聲音。“難道您這樣虔誠?”“走得遠遠的,不論去哪裡,去祈禱,去做艱難的事情,”她繼續說,“否則日子一天天過去,生命將要消逝,可我們做了些什麼呢?”“您有追求,”我說,“您想不白白地活一生,想在身後留下痕跡……”“這難道不可能嗎?”“不可能。”我差點沒重複出來……但我看了看她明亮的眼睛,隻是低聲地說:“試試看吧。”“告訴我,”阿霞沉默了不大一會兒說,在沉默的時候有一些陰影掠過她已經變得蒼白的臉上,“您很喜歡那位太太嗎?……在我們認識後的第二天,在廢墟上,哥哥還為她的健康喝過酒呢,您記得嗎?”我笑了起來。“您哥哥是開玩笑。我一位太太也沒喜歡過;至少現在一個也不喜歡。”“您喜歡女人身上的什麼呢?”阿霞把頭向後一仰,懷著天真的好奇問道。“多麼奇怪的問題!”我叫了起來。阿霞有點不好意思。“我不該向您提這樣的問題,是嗎?請原諒我,我習慣了,有什麼想法就都說出來。所以嘛,我就害怕說話。”“說吧,看在上帝麵上,彆害怕,”我接著說,“我真高興,您終於不再認生了。”阿霞低下頭,輕輕地、微微地笑了。我還沒見她這樣笑過。“那麼,您說說吧,”她繼續說,一麵把她連衣裙的下擺展平,鋪到腳上,就像她要坐好久似的,“說說或是讀點什麼,就像您給我們讀《奧涅金》(《葉甫蓋尼·奧涅金》,俄國作家普希金的詩體。)片斷那樣,還記得嗎?……”她突然沉思起來……“那兒如今有一個十字架和一片樹蔭,”“那兒安睡著我可憐的母親!”她低聲地念著。“普希金不是這樣寫的。”(在普希金的原詩裡是奶娘,不是母親。)我說。“可我想當塔季雅娜(塔季雅娜,《葉·奧涅金》中的女主人公。)。”她還是這般沉思地說,“說說吧。”她接著又活潑地說。可我沒有情緒講故事。我望著她,她全身沐浴在明媚的陽光裡,安靜,溫柔。我們的四周,在底下,在我們的上麵,一切都快樂地閃著光——天空,土地和流水;空氣本身似乎也充滿著光輝。“您看,多好啊!”我說,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是的,真好!”她同樣輕聲地回答,沒有看我,“如果我和您是鳥兒,我們就會騰空飛翔……就這樣消失在這片蔚藍的天空裡……可我們不是鳥兒。”“可我們能長出翅膀來。”我反駁說。“怎麼能呢?”“再長大些您就會知道的。有一些情感,它們會使我們從地上飛起來的。彆擔心,您會有翅膀的。”“那您有過翅膀嗎?”“怎麼對您說呢?……好像,到目前為止我還沒飛過。”阿霞又沉思起來。我微微地朝她斜過身去。“您會跳華爾茲舞嗎?”她突然問道。“會跳。”我回答,有點莫名其妙。“那就走吧,走吧……我請哥哥給我們彈華爾茲舞曲……我們想象我們是在飛,我們已經長出了翅膀。”她往房子裡跑。我跟在她後麵跑——過一會兒我們就在朗納悅耳的樂曲聲中,在狹小的房間裡旋轉起來。阿霞跳得非常好,很投入。一種女性的柔情突然從她少女端莊的麵容上流露出來。後來,我的手仿佛久久地還接觸到她那嬌柔的身軀;我仿佛久久地還聽到她那急促的、貼近的呼吸;我仿佛久久地還看到在卷發歡快飄拂的蒼白而興奮的臉上那幾乎是閉著的、目光凝滯的一雙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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