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滿載而歸(1 / 1)

死魂靈 果戈理 7625 字 2天前

這樣的遊子是幸福的:他走過漫長而沉靜的旅程,飽嘗了風霜、泥濘、肮臟、睡眼朦朧的驛站長,耳邊響個不停的馬鈴聲、對罵,修車、鐵匠、驛車夫以及旅途上遇到的各種壞蛋的磨礪之後,終於在最後看到了熟悉的房舍和迎麵而來的溫暖燈火;等待他的是熟悉的房間、孩子們的奔跑喧鬨、跑出來迎接他的人們的歡呼以及不時讓熱切的親吻(這親吻溫暖到可以驅散記憶中的任何痛苦)打斷的柔聲細語的溫存。有家的人是幸福的,單身漢卻是孤苦而不幸的!這樣的作家是幸福的:他通過讓人討厭的,枯燥乾癟的,以其可悲的真實令人震驚的人物,去靠攏那些代表著人類崇高美德的人物;他從不會改變他那七弦琴的高雅;他從日夜轉動不休的形象大潮流中挑選一些例外的少數;從不肯走下他那高高在上的神龕來俯視他那些可憐的卑微同胞;他總是置身於自己那些超凡脫俗、遠離大地、備受推崇敬仰的形象之間。而他的好運更是讓人豔羨不已:他寫起那些形象來可謂左右逢源,得心應手,他的名聲卻也如雷貫耳、婦孺皆知。他用迷人的煙霧蒙上了人們的眼睛;他巧妙地哄著他們,把生活裡可憐的一麵遮蓋起來,隻給他們看完美的人。人們簇擁著著他那凱旋的馬車狂奔,歡呼雀躍地追隨著他。人們把他稱為舉世無雙的偉大詩人,說他高高地站立在全世界所有其他天才之上,就像雄鷹展翅翱翔在高飛的鳥兒之上一樣。隻要談到他的名字,那些青澀狂熱的心便跳動起來,眼裡滿含著感激的淚水……他的力量是無可匹敵的——他就是上帝!然而另一類作家的命運和境況就不一樣了,因為這類作家居然敢於把那些時刻圍繞在人們眼前卻為迷茫的眼睛視而不見的一切——那像水草一樣阻礙我們生活之舟前行的、令人觸目驚心的、可怕的垃圾,那滿塞在悲苦而乏味的人生路上的猥瑣、冷酷和平庸之輩的各種隱私——全都折騰出來,並揮動著冷漠的刻刀以無可匹敵的力量讓它像浮雕一樣鮮明地呈現在人們的眼前!這類作家聽不到民眾的歡呼聲,看不到感激的淚水,得不到心潮澎湃的讀者的交口稱讚;也不會有哪個妙齡女郎懷著膜拜的激動,向他五體投地地飛撲過來;他不能在自己奏出的樂章中收獲甜蜜和幸福;最後,他還逃脫不了評論家的審判,冷漠而偽善的當代評論家們會把他的嘔心瀝血之作品評成猥褻、下流的東西,會讓他屈辱地站在汙蔑人類的作家的行列,會把他筆下那些主人公的品行都聯係到他的身上,會剝奪他的靈魂、他偉大的胸懷,還有他那神聖的天才稱謂。因為當代評論家不會認為能讓人看到星星的鏡片和能使人看清細菌活動的鏡片是同樣神奇的;因為當代評論家們不會想到,崇高的辛辣嘲諷是可以和同崇高的美麗抒情相提並論的;因為當代評論家不會承認,為了讓一幅從凡俗卑劣的生活中截取的畫麵美麗動人,變化成一件藝術珍品,是需要深沉博大的胸懷來包容的;這種笑和通常的小醜插科打諢有著天壤之彆!當代評論家不承認這一切,對一個新晉的沒有大眾認可的作家極儘刻薄地指責;得不到回應,沒有人來同情,沒有人關愛,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曠的大路上。他的作家生涯是嚴酷的,心裡惆悵地感受著自己的孤苦伶仃。一股奇異的的力量推動著我要同我古怪的主人公一起堅持走一段漫長的路,去看那千奇百怪的人生,穿過世人看得見的笑和世人並不理會的、視而不見的淚來的審查!還要等很久,另一種靈感才能像暴風雪一樣從充滿著恐怖和天才的頭腦中迸發出來,那個時候人們才能懷著揣揣不安的心情聽到那種雷鳴般的莊嚴聲音……上路吧!不要去理會人們的皺眉和怒容!上路吧!讓我們一頭闖進那充滿紛擾和驛車鈴鐺聲的生活中去,去看看乞乞科夫在乾什麼吧。乞乞科夫剛從夢中醒來,他感到一宿睡得很好,舒展了一下身體。他又躺了大約兩分鐘,直到打了個榧子,喜滋滋地想起他現在已經差不多有四百個農奴了。馬上跳下床了,甚至沒有來得及欣賞一下自己的臉——他非常喜歡自己的這張臉,大概他認為臉上最惹人愛的是他的下巴,所以常常在朋友們麵前誇獎它,尤其是刮臉的時候。他常常用手摸著下巴說:“我的下巴頦兒多麼美,看:滾圓滾圓的!”但此時的他既沒有看下巴,也沒有看臉,而是馬上穿上了那雙繡工精美的五顏六色的細羊皮皮靴——這種皮靴在托爾若克市賣得極好,因為俄國人生來是不講究穿戴的嘛。他大概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和平日裡受人尊敬的老成持重的風度,隻穿了一件蘇格蘭式短衫,在屋裡蹦了兩下,甚至還用後腳跟靈巧地踢了踢屁股。之後,他終於忙起正事來:他對著小紅木箱得意地搓了搓手(很像拒不吃請的縣法院官吏們在外出公乾時應邀入席前搓手的神氣),又馬上從小箱子裡抽出一遝兒紙來。他想儘快把事情了結,不再拖延時間。他打算親自謄寫和草擬買契,以免讓辦事員從自己身上賺到油水。公文的程式,他是十分熟悉的。他先是意氣風發地用大寫字母寫上了一千八百多少多少年,又用小寫字母寫上了地主某某某以及其他應當寫的話。兩個鐘點,便大功告成了。這之後他又仔細看起來這些農奴的名單,那些農奴確實曾經存在過,做過工,種過地,趕過車,酗過酒,蒙騙過主人——當然也不能說他們不是一些好莊稼人,——這個時候一種奇怪的連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情湧上了他的心頭。每一份名單好像都能體現一種特殊的性格,而列在上麵的農奴好像也都帶上了一種特殊的性格。原屬科羅博奇卡的那些農奴,幾乎全都有綽號和彆名。普柳什金開的名單,簡單扼要:名和父名隻寫開頭字母,然後點上兩個圓點兒了事。索巴克維奇開的名單,詳儘程度讓人吃驚:農奴的優點滴水不漏——一個農奴後邊注著“好木匠”,另一個後邊標著“滴酒不沾,精明能乾”。農奴的父母家世也都有詳細的說明,隻是其中一個叫費多托夫的農奴是這樣標注的:“其父何人不詳,係丫環卡皮托麗娜所生,可是該人不偷東西,品行端正。”這些詳細的標注讓名單看起來非常逼真:就像上麵的農奴昨天還活著似的。他久久地注視著這些農奴的名字,不由得心生憐憫,歎著氣說:“天哪,你們這麼多人擠在一起了裡呀!我的心肝寶貝兒,你們的一生都乾過什麼營生?受了哪些煎熬?”他的眼光不由停在一個名字上,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原屬女地主科羅博奇卡的農奴外號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薩韋利耶夫。他又有些感情泛濫不止了,說了一句:“好長的名字啊,占了整整一行!你以前是個手藝人還是就是個農夫,怎麼死的呀?是在酒館裡醉死的,還是在路上睡夢中讓沉重的貨車壓死的?……軟木塞斯捷潘,木匠,堪稱滴酒不沾的典範。啊!這就是那個軟木塞斯捷潘,那個適合當近衛軍的大個子!你也許腰上彆著斧子、肩上背著行囊走遍了俄國的所有省份,每頓飯隻買一分錢的麵包和兩分錢的乾魚充饑,每次回家錢袋裡都有上百個盧布,大概還有一張一千盧布的大票兒縫在粗布褲子裡或是塞在靴套裡吧。你是在哪兒喪命的?是不是為了掙大錢去爬教堂的圓頂,已經爬到了十字架,可是卻從橫梁上滑落下來,摔死了?當時是否有一個什麼米赫伊大叔站在你旁邊,抓著後腦勺,說了一句‘咳,你多倒黴啊!瓦尼亞’說完之後自己便係上繩子,代替你上去了……馬克西姆·捷利亞特尼科夫,鞋匠。嗬!鞋匠。‘醉得像個鞋匠’,有句俗語這麼說。小子啊,我可清楚你的底細呀。要是你想聽,我可以把你的經曆都說出來:開始的時候,你跟著一個德國人學徒,德國人供你們夥食,他不讓你們到街上去閒逛,常常因為你們乾活兒不利索用皮帶抽打你們的脊背,然而你呢,是個心靈手巧的,不甘心做普通鞋匠。那個德國人跟老婆或同伴說起你來,總是誇讚不已。等到你學徒期滿,你說‘現在我要自己開鋪子,不像德國人那樣掙小錢兒,我要一下子發個大財’。你給了主人一大筆的代役租,自己開了一個鞋鋪,接下了一大批活兒乾起來。不知道你從哪裡用最便宜的價錢淘了一些爛皮子來,讓你在每雙靴子上賺了兩份錢,但沒等過了兩個星期,你就被人們罵了個狗血淋頭,因為你做的靴子全破了。你隻好把鋪子關了,開始喝大酒,喝多了就在街上東倒西歪地晃蕩,不斷地念叨:‘這世道不好!不行啊,這簡直讓俄國人沒法活了,都怪那德國人。’這算個什麼男的;葉利紮維塔·沃羅彆伊。呸,這是個婆娘!倒黴,怎麼讓她混進來了?索巴克維奇這個壞蛋,他在這裡也耍了花招!”這確實是個婆娘,乞乞科夫說對了:她怎麼會鑽到男農奴堆裡,我們並不知道,可是她的名字寫得很巧妙,不仔細看就會把她當成男的呢:她的名字表示女性結尾的a寫成了男性結尾的b。但乞乞科夫顯然並不在意這種做法,他一筆就把這個名字鉤掉了。“你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人稱乾走不到的格裡戈裡!你是否曾經拉車為生,置辦了一輛篷車和三匹馬,就離家漂泊,一輩子在外邊拉著商人們四處送貨。也許你是在路上撇下了你的馬撒手而去的,也可能是你的朋友們為了一個紅臉蛋胖乎乎的士兵老婆跟你爭風吃醋讓你命喪黃泉的,還可能是綠林好漢看上了你那雙皮條編的大手套和三匹矮馬,要不就是你自己在木板床上思來想去,突然心潮難平,跑到酒館去大喝了一通,最後一頭栽進冰窟窿裡,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唉,俄國的老百姓啊!竟然不喜歡死!你們又算是怎麼一回事呢?我的小寶貝們。”他的目光移到普柳什金所列的逃亡農奴名單上,繼續想道,“你們雖然說還活著,可頂什麼用呢!如今還不是跟死人一樣,你們那利索的腿腳現在把你們帶到了什麼地方去呢?是因為你們在普柳什金家的日子過得不好,還是因為你們願意在樹林裡出沒當綠林好漢?也許找到了另一家地主,在耕田種地?或者你們在大牢裡,葉列梅·卡裡亞金,快腿尼基塔和他的兒子快腿安東——從綽號就可以看出,他們是逃亡的好手。波波夫是家仆,我想粗通文墨的你一定不會拿起刀子:一定會用正當手段偷東西。但是你沒有護照,被警官逮到了。你神氣活現地站在那裡申辯。‘你是誰家的?’警官問你,並趁此大好時機加了一個肮臟的詞兒。你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是某某地主的。’‘怎麼到這裡來的?’警官又說。‘放我出來掙代役租。’你回答得毫不遲疑。‘你的護照在哪裡?’‘在我的雇主市民皮緬諾夫那裡。’‘傳皮緬諾夫!你是皮緬諾夫?’‘我是皮緬諾夫。’‘他的護照交給你了嗎?’‘沒有把什麼護照給過我,沒有。’‘你為什麼撒謊?’警官又問,還趁機又加了一個不乾不淨的詞兒。‘是這樣,’你毫不在意地回答,‘因為我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就沒有給他,而是交給打鐘人安季普·普羅霍羅夫保管。’‘傳打鐘人!他把護照給你了嗎?’‘我沒有收到過他的護照,沒有。’‘你怎麼又說謊!’警官說完,又說了一句不乾不淨的話增強自己說話的分量。‘你的護照到底在哪裡?’‘我本來是有護照的,’你機靈地說,‘看樣子是丟在在半路上了。’警官接著問:‘那麼這大衣是從哪兒來的?’又帶上一句不乾不淨的話來敲打你。‘為什麼要偷?為什麼還偷了神父的錢匣子?’‘我根本沒有偷,’你斷言否認說,‘我從來不乾那偷東西的臟事。’‘可為什麼從你那裡搜出了一件大衣?’‘我不知道,興許是彆人扔的賊贓。’‘好啊,你這個滑頭,你不招!’警官叉起腰,搖著頭說,‘給他帶上腳鐐,送到監獄裡去!’‘隨您的便!我悉聽尊便,’你答道。說完,你從口袋裡掏出鼻煙壺向那兩個給你釘腳鐐的殘廢兵示好,請他們嗅,還友好地打聽他們參加過什麼戰爭,退役多久了。在法庭審理你的案件的過程中,你就一直待在監獄裡。最後法庭審判把你從察廖沃科克沙伊斯克押解到某市的監獄。那裡的法庭又把你轉押到什麼韋謝岡斯克。因此,你就隨波逐流地從一個監獄轉到另一個監獄,每到一個新地方你就打量著新居說:‘還是韋謝岡斯克的監獄乾淨:那裡還有玩羊拐子的地方,朋友也多一些!’‘菲羅夫老弟!你現在怎麼樣?在什麼地方遊蕩呢?命運把你帶到了伏爾加河,你喜歡上了那兒的浪漫生活,當上了纖夫?……’”乞乞科夫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陷入了遐想。他在想些什麼呢?是在想菲羅夫的遭遇,還是像任何一個俄國人一樣,不管這個俄國人的地位尊卑、年齡長幼和有多少家產,隻要一想到放蕩無羈的生活就會油然地心動神迷起來?實際上,如今那菲羅夫在哪裡呢?大概已經在一個糧食碼頭上跟商人們講好了工錢,正在那裡高興地尋歡作樂呢。纖夫們大概人人帶著插著花兒的帽子、係著彩帶在跟帶著項鏈、滿身彩帶的身材苗條高大的姘頭或者妻子們告彆呢;歌聲、舞蹈,讓整個碼頭廣場一片歡騰。而搬運工們這個時候卻在吆喝、辱罵的催促聲中用吊鉤背起九普特重的袋子,搬運著糧米袋和燕麥包,或者偷偷地往深邃的船艙裡倒豌豆和小麥。碼頭廣場上的糧食袋子像炮彈一樣堆成了一座座的金字塔,在很遠就能看到;那大片的糧堆簡直是一個個龐然大物,這些都要搬進一艘艘大船的船艙裡,裝滿了的大船就會排成一眼望看不到儘頭的船隊隨著春天的浮冰駛向遠方。到那個時候你們這些纖夫們就要乾個痛快了!你們就會像尋歡胡鬨的時候一樣靠在一起唱著像俄羅斯大地一般廣闊無垠的調子,在纖繩上出力和流汗了。“哎呀,都十二點啦!”乞乞科夫終於看了一下表,說:“我怎麼耽誤了這麼長的時間?要是辦正經事就算了,可我卻是先發了一通議論,之後又胡思亂想了起來。我真是犯胡塗了!”他很快地脫下蘇格蘭式短衫,換上了歐式上衣,緊了緊腰帶,把他的大肚子勒回去一些,又灑了點香水,夾起文件,拿起皮帽子,出門到公證處辦手續去。他這樣緊張並不是怕晚了——晚,他不怕,因為處長是他的熟人了,可以由他的意願延長或縮短衙門的辦公時間,就像荷馬筆下的宙斯在需要讓他那些心愛的英雄們停止角逐或要讓他們來個勝負的時候,便能隨意延長或縮短白晝一樣。他緊張是因為他想趕快把事情辦完了。事情沒辦完,無論怎麼說,他總是心裡不踏實不牢靠,在心上總有這樣一個想法:這些農奴畢竟不是真的,這個包袱得早早地卸掉。他身上穿著醬紫色呢子麵兒熊皮裡子大衣,心裡想著這個問題,還沒有走到大街上,就跟一位紳士撞了個滿懷。這位紳士也穿著和他一樣的大衣,頭上戴著皮帽子。紳士大叫了一聲,原來是瑪尼洛夫。他們立刻就擁抱到一起,並以這種姿勢在街上保持了五六分鐘。雙方親吻得都很用力,結果讓兩人的門牙都幾乎痛了一整天。瑪尼洛夫高興得臉上隻能看到嘴唇和鼻子了,眼睛都眯起來不見了。他兩手握著乞乞科夫的手,足有一刻鐘,把那隻手握得滾燙。他用極為文雅的詞語說他是怎樣飛過來擁抱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的;最後用一句隻有請少女去跳舞時才會說出來的客套話結束了他的演說。乞乞科夫張著嘴,還沒想出來怎麼來表達自己的感激心情,隻見瑪尼洛夫突然從皮大衣裡掏出來一個係著粉紅色綢帶紙卷兒,用兩個手指輕巧地遞了過來。“這是什麼?”“農奴名單。”“噢!”他馬上把紙卷打開,瞟了一眼,那工整和娟秀的字跡讓他大吃一驚。“字寫得真好,”他說,“連抄也不用再抄了。四邊還畫了這麼好看花飾!這花飾是誰畫的?”“您就彆問啦。”瑪尼洛夫說。“是您?”“是內子。”“哎呀,我的天哪!給你們添麻煩了,我深感慚愧。”“對於您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怎麼能說是麻煩呢。”乞乞科夫感激地鞠躬致謝。瑪尼洛夫聽說他要到公證處辦理契約手續,便表示要和他同去。兩位朋友手挽手一起走起來。路上遇到小溝、上坡或小坎,瑪尼洛夫幾乎要用手把乞乞科夫托起來,而且笑容滿麵地說,他是絕不會讓乞乞科夫扭傷他那尊貴的小腳的。乞乞科夫有些難為情,因為他自知體態有點笨重。他們就這樣互相挽著走到衙門所在的廣場:衙門是一幢白色的三層石砌大樓,白得像白堊,大概是為了表示樓裡的官員們的心靈的潔白吧。廣場上的其他建築物簡直跟這座宏偉的大樓毫不相稱。那些不過是一個站著拿槍大兵的崗亭,兩三個出租馬車亭和一些長長的板牆——那上麵用木炭或粉筆塗滿了常見的肮臟的詞兒和圖畫兒。在這個偏僻的——或者用俄國慣常的說法——美麗的廣場上再也沒有彆的東西了。三樓和二樓的窗戶裡,偶爾會探出幾個為司法女神效力的官吏們那為公正而忙碌的頭顱來,可是很快又縮了回去:大概此時上司剛好進了屋。兩位朋友不是走上了樓梯而是跑上去的,因為乞乞科夫為了不讓瑪尼洛夫來攙扶自己,加快了腳步,而瑪尼洛夫呢,為了不讓乞乞科夫勞累,也趕著去扶他,當他們走進昏暗的走廊的時候,都累得有點喘不上氣了。在走廊裡和辦公室裡,他們都沒有看到整潔的景象。那時人們還不關心整潔,因此,那些臟了的東西絕不肯加以收拾,而是任其臟下去。司法女神不修邊幅地穿著睡衣接待著訪客。本應描寫一下兩位朋友所走過的辦公廳,可是作者對於各種衙門都心存敬畏,即便穿過那些奢華講究的地板和桌子都帶著漆光的辦公廳時,也總是小心翼翼地低著頭,隻想快速地走過去,所以無從得知那裡究竟如何舒適和華美。我們的主人公見到了許多文稿(有謄清的也有草稿)、高昂的頭、寬大的後腦勺、燕尾服、省會流行式樣的常禮服,還看到了一件紮眼的灰色短褂——這灰短褂的臉幾乎要貼到紙麵上,正在奮筆疾書一件土地糾紛或侵吞莊園的官司記錄(吞並莊園的是個遵紀守法的地主,他靠著法院的庇護正在審理中安閒地度過晚年,如今已經兒孫滿堂了);偶爾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說:“費多謝伊·費多謝耶維奇,勞駕,368號卷宗!”“您總把大家用的墨水瓶上的蓋兒拽到哪裡地方去!”有時會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這無疑是一個長官發出來的,隻聽那聲音高傲地說:“拿去重抄!要不,我就讓人敲掉你的靴子,餓餓你,關你六天禁閉。”鵝毛筆在紙上的沙沙聲響徹雲霄,就像幾輛滿載著乾柴的大車走在積了半尺厚枯葉的樹林裡發出的聲音。乞乞科夫和瑪尼洛夫看到第一張辦公桌旁坐著兩個年輕的官吏,便走過去問道:“請問,這裡什麼地方辦理買賣契約手續?”兩個官吏轉身問道:“您有什麼事?”“我要辦個買賣契約手續。”“您買什麼啦?”“我想先問一下買賣契約處在哪裡,是這裡還是在彆處?”“您應該先說買了什麼、價錢多少,我們才能告訴您在什麼地方,否則無可奉告。”乞乞科夫可以看出來,這兩個官吏同所有年輕官吏一樣隻是好奇,而且也想給自己和自己的工作增加一點兒分量和意義。因此他說:“親愛的,請聽我說,我很清楚,所有的買契,不管價錢多少,都在一個地方辦理,於是我請您告訴我們買契科在哪裡,要是你們不明白這裡的情況,我們就去問彆人。”兩個官吏聽了這話,什麼也沒有說,其中一個用手向辦公室的一個角落指了一下。那裡一張辦公桌旁的一個老頭子正在編排公文號碼,乞乞科夫和瑪尼洛夫穿過一些辦公桌向他走去。老頭子正在全神貫注地工作著。乞乞科夫點了一下頭問:“請問,這裡辦買賣契約手續嗎?”老頭子瞪著起眼來慢吞吞地說:“這兒不辦。”“那,哪兒辦呢?”“買契科辦。”“買契科在哪兒?”“在伊萬·安東諾維奇那兒。”“伊萬·安東諾維奇在哪兒?”老頭子指了辦公室的另一個角落一下。乞乞科夫和瑪尼洛夫就朝伊萬·安東諾維奇去了。伊萬·安東諾維奇已經向身後看了一眼,雖然看見了他們,卻馬上更專心地埋頭工作起來。乞乞科夫鞠了一躬,問道:“請問,這裡辦買賣契約手續嗎?”伊萬·安東諾維奇依然專心致誌地在那裡處理文件,好似沒有聽見。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人已屆不惑之年,絕非一個誇誇其談、舉止輕浮的年輕人可比的。伊萬·安東諾維奇雖然已經四十好幾了,可是頭發還是又黑又密;他的臉龐,中間部向前突出,集中到鼻子上,像是俗話所說的豬嘴臉。乞乞科夫問道:“請問,買賣契約在這兒嗎?”“在這兒。”伊萬·安東諾維奇說著又就把豬嘴臉轉過去,繼續忙起來。“我有這樣一件事:我買了此地縣裡幾位地主的一些農奴,打算帶走。雙方已寫好了契約,隻剩下來辦個手續了。”“賣主來了嗎?”“有的來了,有的寫了委托書來。”“申請書帶了嗎?”“申請書也帶來了。我想……我有點急事……今天就打算把這件事辦了,行嗎?”伊萬·安東諾維奇說:“嗯,今天?今天可不行,還要批閱文件,看有沒有什麼禁令。”“其實,在加快速度上,伊萬·格裡戈裡耶維奇處長跟我是至交……”“可是伊萬·格裡戈裡耶維奇也不是一個人啊,還有彆人呢。”伊萬·安東諾維奇有些生氣了。乞乞科夫聽懂了伊萬·安東諾維奇的意思,便說:“彆人也不會虧待了的,我自己做過事,也當過差,你懂了吧?……”“那就去找伊萬·格裡戈裡耶維奇吧,”伊萬·安東諾維奇的語氣客氣些了,“該誰辦,讓他吩咐好了,我們這裡是不會耽擱的。”乞乞科夫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扔到了伊萬·安東諾維奇麵前,伊萬·安東諾維奇好像沒有看見,馬上用一本書遮上了。乞乞科夫還想指給他看,可是他搖了一下頭表示已經沒有必要了。“讓他領你們到處長室去!”伊萬·安東諾維奇用頭指了一下,說。在此處從事神聖職務的人中間便過來了一個人給我們這兩位朋友帶路。這是個為司法女神極力效勞的人,以致讓兩個袖子都已磨滅了,肘部也露出了襯裡,於是也便及時地獲得了一個十四品官的職位。他就像當年維吉爾為但丁效勞一樣,領著我們的兩位朋友走進了處長辦公室。處長室裡全是寬大的圈椅,辦公桌上放著一座法鑒( 舊俄官廳中的陳設物,是一麵飾有雙頭鷹的三棱鏡,上麵貼有彼得大帝要求守法的敕令。)和兩摞厚厚的書,桌後有一張大圈椅,處長像太陽一樣一個人坐在那裡。這位新維吉爾來到這裡是如此惶恐不安,竟怎麼也不敢邁進腿來,於是便轉身回去,把後背露在了我們的主人公麵前——他的後背已經磨得像塊破席似的發光了,有一個地方還沾了一根雞毛。我們的主人公走進了處長室,看到處長這裡並不是一個人,索巴克維奇也在旁邊,沒進門的時候被那座法鑒擋住了。客人的來到,引起了一陣歡呼,椅子也吱吱扭扭地挪開了。索巴克維奇也上站了起來,整個房間都能看到他那拖著一雙長臂的身子。處長把乞乞科夫抱了起來,屋裡便響起了熱烈的親吻聲。他們互相慰問了對方的身體——原來兩人都有腰部痛的毛病,於是便把病因馬上都歸罪到辦公的生涯上了。處長大概已經從索巴克維奇那裡聽說了乞乞科夫買農奴了,因為他已經向乞乞科夫表示祝賀了。這讓我們的主人公感到有些尷尬,特彆是當他看到跟他私下成交的兩個賣主索巴克維奇和瑪尼洛夫現在站在一起的時候。不過,他還是向處長道了謝意,之後對著索巴克維奇問道:“您的身體可好?”“上帝保佑,並沒有什麼可遺憾的。”索巴克維奇說。他的確不該有什麼可抱怨的:就算是一塊生鐵會傷風咳嗽,這個結實得出奇的地主也不會傷風咳嗽。處長說:“您的身體結實的遠近聞名,去世的令尊曾經也是一個結實的人。”“是的,先父一個人就能對付一隻熊。”索巴克維奇答道。處長說:“我覺得,如果您想同它較量一下的話,您也可以乾掉倒一隻熊。”“不行,我撂不倒的,”索巴克維奇說,“先父比我壯實,”隨後歎了一口氣說,“不,現在已經沒有那樣的人了。就拿我的生活來說吧,這能算什麼?好像……”處長說:“您的生活能有什麼不如意的?”“不好啊,不好,”索巴克維奇搖著頭說,“您想一想,伊萬·格裡戈裡耶維奇:我都四十多了,但一次沒有病過;哪怕是嗓子疼、長個瘡啊癤子啊什麼的……不,這可不是好兆頭!總有一天要和我算總賬的。”說完,索巴克維奇竟焦急起來。“看他!居然抱怨起這個來了!”乞乞科夫和處長兩人的心裡發出了這樣感慨。“我給您帶了一封信來。”乞乞科夫從口袋裡摸出普柳什金的信來,說。“誰來的信?”處長說著打開了信,喊道:“啊!普柳什金。他現在還活在這個世上。真是世事無常啊!他本來是個聰明無比、富甲一鄉的人哪!現如今……”“一條狗,”索巴克維奇說,“沒心肝,人都讓他全給餓死了。”處長讀了信說:“好,好,我願意當這個代理人。您要什麼時候辦買賣契約手續呢,現在還是以後?”“現在,”乞乞科夫說,“我甚至想請求您,要是可能的話,今天就辦;因為我想明天就離開此地:契約和申請書我全帶來了。”“這好辦,可是不管您說什麼,我們決不會讓您這麼就離開的。手續今天就可以辦了,可是您得跟我們在一起多待幾天。現在我就下命令。”他說著打開了通向辦公廳的門,——辦公廳裡坐滿了官吏,如果把文稿比作蜂房,那他們就像爬在蜂房上辛勤工作的蜜蜂。“伊萬·安東諾維奇在嗎?”“在。”門外一個聲音說道。“把他叫來!”讀者已經認識的豬嘴臉伊萬·安東諾維奇走進處長室,小心翼翼地鞠了一躬。“伊萬·安東諾維奇,把這些契約拿去……”索巴克維奇接過話茬兒說:“可彆忘啦,伊萬·格裡戈裡耶維奇,要有證人的,每方至少要有兩個證人。現在就派人去找檢察長:他肯定坐在家裡;他可真是個閒人,什麼事兒都有司法稽查官佐洛圖哈——那個最大的貪官幫他辦。醫務督察,那也是個閒人,要是沒有出去打牌,也一定在家裡;附近還有不少人可以找來:特魯哈切夫斯基、彆古什金——這都是些白給大地增添負擔的人!”處長說:“對,對!”並馬上讓人去找這些人去了。“我還要請求您一件事,”乞乞科夫說,“我跟一個女地主也成交了一筆生意,能不能把她的代理人、大司祭基裡爾神父的兒子也派人請過來。他也在您手下做事。”“當然,也讓人把他找來!”處長說,“我一定照辦,下邊的人,無論的誰,您都不要給什麼,這是我對您的請求。我的朋友是不應當破費的。”說完這話,他馬上就給了伊萬·安東諾維奇一個什麼指示,不過看來伊萬·安東諾維奇並不願意。顯然買賣契約對處長產生了積極的影響,特彆是當他看到成交額差不多達到了十萬盧布的時候。他帶極其滿意的心情看著乞乞科夫的眼睛足足好幾分鐘,隨後說:“原來這樣!真行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的收獲可不小啊。”“有收獲。”乞乞科夫答道。“好事兒,真是件好事兒!”“我自己也知道,我再也不能做比這再好的事了。無論怎樣,一個人要是不能最終踏踏實實地站穩腳跟,而隻是一味地沉浸在青年時代那些虛無縹緲的遐想中,他的人生就不能說是已經確定目標。”接著他又順嘴把自由主義還捎帶著把全體青年人都罵了一通。隻是他的話裡還帶著一種並非完全理直氣壯的樣子,仿佛他同時又在心裡對自己說:“老兄,哎,你是在撒謊啊,而且在是撒一個彌天大謊!”他甚至連看索巴克維奇和瑪尼洛夫一眼的勇氣也沒有,就怕他們臉上會透露出什麼表情。好在他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因為索巴克維奇的臉還是毫無表情的;瑪尼洛夫呢,在聽了他的慷慨陳詞後,欽佩不已,正在誌得意滿地不住點頭,就像一個音樂愛好者在聽到台上女歌手壓過琴聲發出連鳥兒也自愧弗如的高音時的表情。“是啊,您怎麼不對伊萬·格裡戈裡耶維奇說您收獲的是什麼呢?”索巴克維奇說道,“您呢,伊萬·格裡戈裡耶維奇,怎麼不問問他到底收獲了什麼呢?那是些多麼好的農奴啊!簡直是些金不換。我把馬車匠米赫耶夫都賣給他了。”“我不信,您把米赫耶夫也賣啦?”處長說,“馬車匠米赫耶夫我是知道的:是個超棒的手藝人,給我改裝過一輛輕便馬車。不過,請問,怎麼……您不是說他已經死了……”索巴克維奇毫無窘態地說:“誰,米赫耶夫死了?怎麼會,死的是他的兄弟,他活蹦亂跳的,比以前更結實呢。前些天他還做了一輛馬車呢,那活兒莫斯科都做不出來。真的,隻有皇上才配用他乾活兒。”“對,米赫耶夫是個好手藝人,”處長說,“我真不明白您怎麼會舍得呢。”“要是光賣一個米赫耶夫算是好的了!瓦匠米盧什金、木匠軟木塞斯捷潘、鞋匠馬克西姆·捷利亞特尼科夫全是他的了,全賣了。”處長問他為什麼把家裡訂好的這些仆人和手藝人都賣了,索巴克維奇揮了一下手說:“啊!理由很簡單,一時犯混了唄:想賣就稀裡糊塗地賣了!”說完,他垂下了頭,好像真的有些後悔了,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頭發都白啦,心眼兒可能是不夠用了。”處長說道:“不過,請問,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怎麼隻買農奴不買地呢?難道你是要把人領走嗎?”“是要領走的。”“領走就另說了。你打算領到什麼地方去呢?”“領到……赫爾鬆省去。”“噢,那兒的地很好,地夠嗎?”處長說完又開始讚揚起那兒豐盛的牧草來。“足夠的,足夠買來的農奴種的。”“那裡有河還是有水塘?”“有河,也有水塘。”乞乞科夫說完,仿佛無意中看了索巴克維奇一眼。雖然索巴克維奇依然麵無表情,可是乞乞科夫覺得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在說:“喂,那兒怎麼會有什麼河和水塘,你在撒謊!也一不定會地!”閒談的時候,證人們慢慢都到了,讀者們熟悉的醫務督察、習慣眨眼的檢察長、特魯哈切夫斯基、彆古什金以及索巴克維奇說的白給大地增添負擔的其他人都來了。來的人中裡有很多人乞乞科夫並不認識:不足的人數由公證處的官吏們湊足了,另外還有幾個。不僅大司祭基裡爾神父的兒子來了,連大司祭本人也被找來了。每個證人都簽了字,並且寫上了自己的身份和官銜,有的人反著寫,有的人斜著寫,有的人幾乎要把字母寫得四腳朝天了,有的字母甚至是俄文裡找不到的。大家熟悉的伊萬·安東諾維奇順利地把手續辦完了,契約都作了登記,編了號,記入了底冊和其他所有該記入的地方,而且還加收了百分之零點五的廣告費以便在《公報》上發布。最後乞乞科夫隻花了有限的幾個錢,處長甚至還吩咐稅款隻收一半,另一半不知通過什麼辦法就過到來辦手續的另外一個人身上了。“好啦,”等手續都辦完了以後,處長說,“如今隻差舉杯祝賀了。”“我願從命,”乞乞科夫說,“由您來確定時間好了。跟這麼多讓人高興的朋友們在一起不開幾瓶冒沫的東西會是罪過的。”“不,您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冒沫的東西,由我們自己來搞,”處長說,“這是我們的職責,是我們應儘的義務。您是我們的客人:我們理當略儘地主之誼。各位!請聽我說,我們先這麼辦吧:在場的人,我們有一位算一位,一起去找警察局長去。他就是我們的魔術師:他隻要到海味市場和酒窖旁邊眨眨眼睛,我們就吃喝不愁啦!趁這個機會,我們再玩一把惠斯特。”沒有人反對這個提議。證人們聽到海味市場的時候就垂涎欲滴了;大家馬上抓起了帽子,辦公也隨之結束了。在他們穿過辦公廳的時候,豬嘴臉伊萬·安東諾維奇對他恭敬地鞠了一躬,輕聲對乞乞科夫說了一句:“買了十萬盧布的農奴,隻打發了一張白票子。”“可那是些什麼農奴啊,”乞乞科夫也小聲答道,“全是一些無用的廢物,一文錢也不值。”伊萬·安東諾維奇懂了,這位是個硬心腸的,不肯再多給了。“普柳什金的農奴是多少錢一個買的?”索巴克維奇對著他另一隻耳朵問道。乞乞科夫沒有回答他,反問了一句:“您怎麼把沃羅彆伊給添上了?”“哪個沃羅彆伊?”索巴克維奇問。“葉利紮維塔·沃羅彆伊,是個婆娘,還把名字後邊寫成了‘B’。”“沒有,我沒有添什麼沃羅彆伊。”索巴克維奇說著走到彆的客人麵前去了。客人們終於成幫結夥地到了警察局長的家。警察局長果然是會魔法:他一弄懂客人們的來意,就馬上把派出所長——一個穿著閃亮馬靴的聰明強乾的家夥——叫來,隻對著他的耳朵嘀咕了兩個字,又加了一句:“懂了嗎?”於是在客人們玩牌的時候,另一間屋裡桌子上便已出現了白魚、鱘魚、鮭魚、黑色鹹魚子、暴醃的紅魚子、鯖魚、閃光鰉、各色的乾酪、熏牛舌和乾鹹魚脊肉,——這些都是從海味市場那邊來的。後來從主人家廚房裡供應的食物也出現了,那是一個魚頭餡的大烤餅——一條九普特重的鰉魚的脆骨和腮骨也在裡邊,還有一個乳蘑餡的大烤餅,流水似的蔥肉餡烤餅、蜜餞水果、炸丸子。在某種意義上說,警察局長是本市的慈父和恩人。他在市民中間就像在親人們中間一樣,他進出店鋪和商場也和他進出自己的庫房一樣。也就是說,他就像俗語說的那樣適得其所,對自己的職責理解得清楚透徹。很難說他是天生適合這個職位,還是這個職位就是為他而設的。他待人處事很世故,因為他的收入雖然比他的所有前任都多一倍,可是他卻贏得了全市的愛戴。首先,商人們愛戴他,因為他並不高傲;他給他們的孩子舉行洗禮,並和他們結為乾親,雖然有時他會勒索得很厲害,可是卻做得很巧妙,他會拍著他們的肩膀,跟他們笑一笑,讓他們喝杯茶,還會答應親自上門去跟他們下盤棋,問一問他們的生意如何,近況怎樣。要是得知誰家的孩子病了,他還會向人家推薦個藥啊什麼的;一句話,他是個好樣的!他坐馬車出去的時候,也會跟一些人說那麼一兩句話:“米赫伊奇!怎麼樣,咱們什麼時候還得見個輸贏啊。”那人會拿下帽子說:“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是啊,要見個輸贏啊。”或者:“喂,伊裡亞·帕拉莫內奇老兄,來看看我的那匹快步馬,能賽過你那匹,把你那匹也趕上,咱們來比一比。”那個喜愛快步馬的商人會報以高興的微笑,捋著胡子說:“比比吧,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甚至店鋪裡的夥計們通常在這個時候也會摘下帽子,滿意地互相看看,好像在說:“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是個好人啊!”總之一句話,他獲得了民眾的普遍好評,商人的說法是: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雖然貪心,但怎麼虧待不了你”。看到吃的已經擺好了,警察局長便提議飯後再接著玩牌,不久大家便走向餐廳,那裡飄來的香味早就鑽進了客人們快樂的鼻子裡,而索巴克維奇已經從門縫裡看到,遠處有一個大盤子裡擺了一條鰉魚。客人們先喝了一杯橄欖綠深色的香檳(這種顏色隻有俄國人用來刻圖章的西伯利亞出產的一種透明石頭上才有),之後餐叉便用各種方式伸向了餐桌,體現出每個人的性格和愛好來。有的要鮭魚,有的要魚籽,有的要乾酪。索巴克維奇對這些小玩意兒毫不理會,直奔那條鰉魚去了,在彆人喝酒、閒聊的時候,他用了比一刻多一點兒的時間就把這條魚消滅了。等到警察局長想起它來,說:“諸位,你們覺得大自然的這個傑作如何?”說著就拿著餐叉準備讓大家來品嘗的時候,突然看到大自然的這個傑作隻剩下了一條尾巴。索巴克維奇隻是帶著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走向離得最遠的一隻盤子,去叉了一條小乾魚。吃掉了鰉魚之後,索巴克維奇再也吃不動了,隻是坐在圈椅裡皺著眉頭眨巴眼睛。警察局長可不會吝惜酒:舉杯的次數,簡直數不勝數。第一杯,讀者或許應該猜到了,是祝新來的赫爾鬆地主健康,之後祝他的新農奴平安好運和喬遷之喜,再接著祝他那未來的美貌的夫人健康,——這讓我們的主人公笑得有些合不上嘴。人們從四周聚攏到一起,懇請他最少要在本市再逗留兩個星期:“這樣不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無論怎樣,進門就走太不近人情!不行,您得跟我們再盤桓幾天!我們要給您成親。伊萬·格裡戈裡耶維奇,怎麼樣,給他成親怎樣?”“給他成親,給他成親!”民政廳長附和說,“無論您怎麼推脫,我們都要給您成親!不行呀,老兄,既然來了,就不要急著走啦。我們可都不喜歡開玩笑的。”乞乞科夫笑著說:“那有什麼?我為什麼要推脫,成親又不是壞事……先得有未婚妻才行啊。”“未婚妻沒問題,一切都會有的,怎麼會沒有呢?要什麼有什麼!”“要是有……”“好啊,同意啦!”大家喊起來,“萬歲,帕維爾·伊萬諾奇!萬歲!”因此大家都過來跟他碰杯。乞乞科夫跟所有的人都碰了杯。“不行,還得碰一杯!不行。”一些更愛湊熱鬨的人叫了起來,於是大家又碰了一杯;後來人們又喊著碰第三杯,因為又碰了第三杯。突然之間,大家都變得異常快活了起來。民政廳長熱鬨起來的時候就更是一個大好人了,他幾次抱著乞乞科夫,嘴裡說著:“你是我的寶貝兒!我的好媽媽!”傾吐起了衷腸,他後來還用手指打著榧子,唱起了有名的小調《啊,你這個卡馬林斯克的鄉巴佬!》,繞著乞乞科夫跳了起來。香檳之後,又開了一瓶匈牙利酒,匈牙利酒更加讓大家精神振奮起來,熱鬨極了。他們已經把惠斯特放到了腦後,大家喊叫著,爭吵著,話題無邊無際。他們談論政治,甚至還涉及了軍事,還傾吐了一些自由思想,換個時機若是孩子們流露出這種思想的話,他們準會狠揍他們一頓。大家還當場解決了一些難題。乞乞科夫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他覺得自己已經真是一個赫爾鬆地主了,談起了各種改良的手段,說到了三圃製,還談論了兩顆心的結合和幸福,還對索巴克維奇朗誦了維特給夏綠蒂的詩體信,雖然索巴克維奇隻是坐在圈椅上眨巴眼睛,那肚裡的鰉魚已經在催他入睡了。乞乞科夫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過於興奮了,於是便讓人派車送他回去,後來他坐著檢察長的輕便馬車走了。看來檢察長的車夫乾起這種事來輕車熟路,他隻用一隻手駕車,另一隻手伸到身後扶著老爺。他就這樣坐著檢察長的車回到了下榻的旅店。在旅店裡,他的嘴裡還在念叨著一些胡話:什麼紅紅的臉蛋、金黃色的頭發、右腮上有一個酒窩兒的未婚妻呀;什麼大資本了,什麼赫爾鬆地主呀。他甚至還讓謝裡凡把新來的農奴都召集起來,他要一個個點名。謝裡凡默默地聽著,最後走出房門,對彼得盧什卡吆喝道:“去侍候老爺脫衣裳!”彼得盧什卡先是給老爺脫皮靴,差點要把老爺跟皮靴一起拽到地板上。皮靴脫了下來,老爺的衣裳也都脫了。乞乞科夫在床上又滾來滾去折騰了半天,把床壓得吱嘎亂響,一會兒,凶就沉浸到做赫爾鬆地主的美夢裡去了。每當這個時候,彼得盧什卡就把老爺的褲子和那件絳紅色帶小花點的燕尾服掛在木衣架上,拿到走廊用細棍兒抽打了一陣,又用刷子刷起來,搞得走廊塵土飛揚。他剛想把衣架上的衣服拿下來,卻往走廊上瞥了一眼,看到謝裡凡正從馬廄裡走出來。他們彼此看一眼,便會心領神會:老爺躺下睡著啦,我們也可以隨便去溜溜了。彼得盧什卡馬上把燕尾服和褲子拿進屋去,下樓跟車夫動身向外走去;關於這次外出的目的地,他們誰也沒有說出來點明,一路上隻說一些不相乾的事,走走笑笑。他們的旅途並不遠:確切地說,他們隻是走到街的另一邊對著客店的那座房子裡,推開讓煙熏得發黑的鑲著玻璃的矮門,進入了一個差不多算是地下室的房子。裡邊一張張的桌子旁邊已經坐滿了各種各樣的人:有刮了胡子的,也有胡子拉碴的,有隻穿著一件單衣的,也有穿著光板皮襖的,還有穿絨麵粗呢常禮服的。彼得盧什卡和謝裡凡在那裡到底做了什麼,咱們並不知情,不過過了一個小時,他們從裡麵出來的時候,互相挽著胳膊一聲不發,兩個人都對對方很體貼,每過一個牆角都互相攙扶一下。他們緊緊地挽著胳膊,一起往樓梯上爬,一段樓梯爬了足有十幾分鐘,終於爬上了樓。彼得盧什卡站在自己的矮床前想了一會兒,考慮著怎樣躺才體麵些,可是最後卻橫著躺下了,留下兩條腿支在地板上。謝裡凡也躺到了床上,頭壓著彼得盧什卡的肚子,忘記了他本不該躺在那裡,如果不是到馬廄躺到馬的旁邊去,也可以睡到下人的房子去。兩人很快就睡著了,發出前所未有的鼾聲;另一個房間裡的老爺用鼻子發出尖細的呼哨聲來應和著。很快這一切就都沉靜了下去,整個旅店都進入了甜蜜的夢境,隻剩下一個窗口還亮出燈光,那裡邊住著一個梁讚的少尉,可以看出他很喜愛馬靴,因為他已訂做了四雙,現在正在興致勃勃地試穿第五雙。他幾次想走到床前脫下靴子睡覺,但是總是睡不成:這雙馬靴果然做得很結實,很漂亮,他在那裡久久地翹著腳欣賞那又結實又俏皮的鞋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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