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雨後的收獲(1 / 1)

死魂靈 果戈理 6905 字 2天前

乞乞科夫誌得意滿地坐在正在大道上飛馳的馬車上,從上一章裡我們已經知道到他最為關注的是什麼了,現在他的心裡已經被這件事情完全占滿了。他的臉上不時浮現著夢想、籌劃、憧憬等各色表情,我們可以從他嘴角那一分鐘都沒停歇的笑裡,窺見他的內心:這些想法讓他感到非常快樂。沉浸在奇妙幻想裡的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車夫謝裡凡因為受到瑪尼洛夫家的熱情款待而飄飄然起來,他正在絮絮地指責右邊的那匹花斑馬偷懶呢。這匹花斑馬總愛耍滑,看起來一副努力拉車的樣子,卻根本沒有出力,而架轅的棗紅馬和左幫套的淡栗色的稅務官(因為是從一名稅務官手裡買來的,這匹馬被叫做稅務官),都在努力拉車,它們的眼神裡甚至都流露出勞動中的快樂。謝裡凡站起身來,抽了那匹偷懶的馬一鞭子,說:“你這滑頭!我讓你耍滑頭!你要認真出力,你這個德國襯褲匠!看那匹駕轅的漂亮棗紅馬,它儘職儘力,多給它一鬥燕麥我也高興,因為它是一匹好馬,稅務官也是一匹好馬……喂,喂!你扇忽耳朵乾什麼?你這個混蛋,我跟你說話,你要好好聽著!我是不會教你乾壞事的!你這偷奸耍滑的家夥!看,你又在往哪兒磨蹭!”說著,又狠狠抽了它一鞭子,罵道:“啊,你這個不馴服家夥!你這個可惡的拿破侖!”又對三匹馬喊了一聲:“喂,親愛的先生們!”並在它們身上各自來了一鞭子,這鞭子已經不是為了懲罰,而是為了表示它們已經讓他滿足了。帶著像先生般誌得意滿的感覺他又教訓起他的那匹花斑馬來:“你以為彆人看不明白你的行為嗎?想要彆人尊敬你,你就得正正經經日子。你看,我們剛拜訪的這位地主全家都是好人。隻要是好人,我們總是願意同他們交朋友,願意同他們談談;我們不分彼此,喝酒也好,喝茶也好——隻要是好人,我們都願意奉陪。誰都尊敬好人。看我們老爺,誰都尊敬他;因為他,對國家恪儘職守,你聽著,當過六品官兒……”謝裡凡越說越遠,簡直讓人不知所雲,不過如果乞乞科夫留心聽的話,可以聽到他的馬車夫對他的許多平日裡聽不到的意見和態度。隻是他隻顧籌謀自己的計劃了,直到一聲響雷讓他驚醒過來,他看了看周圍:天空布滿了烏雲,驛道上大雨點兒擊打得塵土飛揚。更大的霹靂在近處響了一聲,終於下起了傾盆大雨。剛開始的時候,雨斜著下來,敲打著一側的車篷,後來又抽打著另一側的車篷,後來乾脆變得直接倒在車篷頂上;雨滴也濺到了乞乞科夫的臉上。乞乞科夫不得不拉下皮簾(皮簾上有一個觀看風景的圓窗孔),並讓謝裡凡快點趕車。正講得唾沫四濺的車夫被打斷了話頭,才發現情況不妙,他馬上把那件舊灰呢子外套從車座底下拽出來,套在身上,抓起韁繩,對著三匹馬大聲吆喝起來——那三匹馬差一點兒都要因為他那絮絮的責備而渾身舒泰,停步不走了。在馬兒快步疾走時,謝裡凡卻也想不起到底是走過了兩個還是三個十字路口了。沉思了一刻鐘,他終於想了起來了,馬車大概已經走過了無數個十字路口了。大抵因為俄國人在關鍵時刻不用考慮就能找到路,所以到了下一個十字路口,他往右一拐,喊了一聲:“駕,我可愛的可敬的馬兒朋友!”想也沒想這條路會是通向哪裡,便飛奔而去。雨勢看起來並不是一時半會能停下的。大路上的塵土很快就變成了稀泥,馬兒也感覺馬車愈來愈沉重。這麼久也沒有看到索巴克維奇的村子,乞乞科夫開始感到很不安,因為按他的計算這時早就該見到他了。從車裡向外張望,車外早已經黑了下來,他什麼也沒看到。“謝裡凡!”他終於忍不住探出頭來喊了一聲。謝裡凡問道:“老爺,有什麼事?”“你看看這附近有沒有什麼村子?”“沒有,老爺,哪兒也看不到村子!”說完,謝裡凡便搖著鞭子,唱起一種似歌非歌的小調來,唱起來就停不了。那唱詞裡雜糅著全俄從東到西車夫們對馬匹的呼喝聲,還有隨口喊出的各種各樣的奇怪形容詞。車夫一直這樣唱著,後來把三匹馬都叫做書記官。這時,乞乞科夫發覺馬車前後左右地顛簸起來,他不小心磕了幾下,他感覺,他們的馬車大概已經離開了驛路,走進農夫們犁過的田地裡了。車夫謝裡凡好像早已經知道了,可他早已經閉上了嘴。“嘿,你這是走到哪裡去了?你這個蠢貨!”乞乞科夫喊了起來。“老爺,這有什麼辦法呢,這樣的光景,黑得連鞭子都看不清了!”話音剛落,馬車猛地向旁邊歪了過去,乞乞科夫連忙用兩手抓牢自己。他這時才發現謝裡凡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他對謝裡凡喊道:“小心,小心,車要翻了!”“不會的,老爺,車怎麼會翻呢,”謝裡凡絮絮地說,“車翻了可就糟糕了,我可是知道的。我怎麼會趕翻車呢。”說著,他就開始慢慢地挪車,挪來挪去,終於把車順利地弄翻了。乞乞科夫整個地摔進了泥裡。謝裡凡這時才把馬勒住——其實就算他不拽馬,馬也會站住的,因為它們已經累得有氣無力了。一看自己趕翻了車,謝裡凡可嚇壞了,從車夫座上爬下來的他雙手叉腰站在那裡,根本沒想到老爺還在泥地裡掙紮著往外爬。他沉悶了一會兒,終於吐出話來:“看,真翻車了!”“你醉啦!”乞乞科夫說。“老爺,我怎麼會喝醉呢!我可是知道喝醉了不是好事。我隻是跟好朋友閒談了一會兒,這可是跟好人們交流的,這可是好事;然後我們還在一起吃了點兒東西。這也不是壞事,我們是可以同好人一塊兒吃點兒東西的。”乞乞科夫說:“你大概忘了你上次喝醉酒,我怎麼跟你講的了?”“沒有的,老爺,我怎麼會忘呢。我知道一個車夫的本分。我也知道喝醉了不好。我隻是和好人閒聊了一會兒,那是因為……”“看來我要給你來頓狠的,讓你還說跟好人閒聊!”“您請便吧,”謝裡凡認命地回答,“您要打我,我一點兒也不反對。要是我犯了錯,您怎麼不應該打我呢?我任憑老爺發落,打是應該的,不識抬舉的鄉下人,總該有點規矩。要是壞了規矩,那就該挨打。確實應該挨打呢。”這番辯解讓老爺找不到來應答的言辭,而此時命運也好像決定要對他開恩了。遠處傳來幾聲狗叫聲。乞乞科夫仿佛聽到了上帝的感召,讓謝裡凡馬上趕車去看看。俄國的車夫天生都有靈敏的嗅覺來代替眼睛,即使他們閉著眼睛、身子也還悠然晃蕩著,他們也總是能把車趕到一個什麼地方。儘管四周漆黑一片,謝裡凡還是將馬車趕進了村子,一直把車轅頂到籬笆上,馬車再也走不動時,才把車停下來。乞乞科夫看到濃密的雨幕中有一個像是房頂的東西,便讓謝裡凡下去找大門,如果不是俄國惡犬頂替了守門人的位置,他們還得在夜雨裡摸索很久。惡犬那極其響亮的聲音向主人報告了乞乞科夫的到來,聲音響亮到乞乞科夫不得不堵住耳朵。一個小窗裡閃出了一點光亮,光亮穿過雨霧迷蒙照射到柵欄上,讓我們的過客終於看到了附近的大門。謝裡凡用力敲了敲門,不大工夫,一個披著粗呢上衣的身影打開了偏門,探出身來問:“誰敲門?來乾什麼?”一位婦人沙啞的聲音對於現在的主仆二人來說如同天籟。乞乞科夫忙說:“我們是過路的人,老媽媽。讓我們借住一宿吧。”“你的腿腳可太勤快了,”老太婆說,“這個時候來借宿!這裡不是旅店,是一個女地主的家。”“老媽媽,我也沒有辦法呀,我們迷路了。這種天氣在野地裡怎麼能過夜啊?”“是啊,黑天,還趕上下雨。”謝裡凡為迷路插了句,但馬上被乞乞科夫喝罵著打斷了。“您是什麼人啊?”那個夫人問道。“我是個貴族,老媽媽。”也許是“貴族”這個字眼兒讓這位老夫人略微放了心。“請稍等一下,我去稟報太太。”她說著便轉身進去了,三兩分鐘提著著風燈回來打開了大門。另外一個窗口也亮起了燈。車夫將馬車趕進了院子,停在一座小房子前麵,這房子在黑暗中很難看得清楚。從窗口發出的亮光隻照亮了半個房子,可以看到房前的水窪。雨勢依然不小,拍著木頭的屋頂,嘩嘩地流到一起,落進屋簷下的一隻木桶裡。這時狗叫聲充塞了整個雨夜:一條狗昂著頭,仿佛為了享受了高高的待遇而拉長的聲音,賣力地叫喊;另一條緊跟著叫起來,就像是教堂裡的副歌手追隨主歌手;在它們的聲音中,還穿插著一個像驛車上的鈴鐺一樣的吵吵鬨鬨的高音童聲,大約是一條小狗;最後加入的是一個男低音,這可能是一條老狗,也可能是一條特立獨行的狗,它的聲音低沉,像是演唱會上的男低音:在演唱會進入高潮,男高音們都踮起腳、仰著頭,仿佛把全身都向高處用力衝著,竭力唱出最高音來時,那男低音卻努力把毛茸茸的下巴壓到領帶上,兩腿下蹲幾乎要蹲到地上,獨自發出一種震得玻璃嗡嗡作響的雄壯聲音。從這曲狗的合唱裡,我們可以聽出來,這個小村子很不錯;隻是我們的乞乞科夫先生正穿著早已淋透的衣服,在那裡打哆嗦,滿心想著的隻是趕緊鑽到被窩裡去,哪裡還能體會這些。在車夫還沒將馬車停穩的時候,他就踉蹌著跳到了台階上,險些又摔倒在那裡。這時屋裡又出來一個跟剛才那個婦女頗為相像,隻是年紀輕些的婦女,把乞乞科夫領進了房間。乞乞科夫打量了一下房間:舊花條壁紙的牆上掛著一些鳥兒的畫;牆壁中間掛著一些老式小鏡子,鑲著暗色的鏡框,鏡框看起來像是卷起來的樹葉,在每個鏡子後邊都塞著東西,要麼是信,要麼是紙牌,甚至還有臭襪子;屋子裡還有一個表盤上畫著花卉的掛鐘……粗粗掃了一眼的乞乞科夫實在沒有精神細看,他覺得有人在他的眼皮上抹了蜂蜜,簡直無法睜開眼睛了。過了一分鐘,上了年紀的女主人過來了,頭上一頂匆忙戴上的睡帽,脖子上圍著一條網線圍巾。大概是那種田產不多的女地主,這些女地主見人時總是習慣微微歪著頭,訴說收成不好賠了本錢,卻在暗地裡將錢攢在一些花粗布針線袋裡——錢袋都分彆藏在五鬥櫥的抽屜裡。麵額一盧布的銀幣裝在一個錢袋裡;麵額半盧布的銀幣裝在另外一個錢袋裡;第三個錢袋裡則是麵額二十五戈比的銀幣。乍看時,仿佛並沒有什麼東西放在五鬥櫥裡,有的隻是襯衣、睡衣、各色針線,還有一件疊好了的大外套——留著在舊衣服被節日裡煎油餅或做餡餅時燒了洞或者是穿壞了的時候當新衣裳用。不過舊衣服並沒有被燒上洞,也沒有穿破。老太婆儉省得習慣了,就將這外套長期放在那裡,等待她的遠房侄女在她的臨終遺囑找到它,並和彆的各種零零碎碎一起繼承了去。乞乞科夫表達了深夜拜訪的不安。女主人連忙表達這沒什麼,並說:“上帝怎麼讓您在這個時候光臨!在這麼大的風雨中走路,您一定餓了,隻是漏夜深沉,我沒法好好款待您呀。”女主人說話時一種像是蛇發出的噝噝聲響起來,把我們這位客人嚇壞了,仿佛置身蛇屋。當他抬頭時才把心收回肚子裡:原來是牆上的掛鐘正要打點。噝噝聲之後是一陣沙啞,最後終於用儘全身之力響了兩聲,仿佛是有人拿一根棍子敲打了兩聲破罐子。兩聲過後,鐘擺又繼續在那裡左一下右一下嘀答地起來。乞乞科夫謝絕了女主人的客套,說他隻需要被褥安眠,其他什麼也不需要了。他還想打聽一下這到底是什麼地方,離地主索巴克維奇那裡還有多遠,女主人說她從來就沒聽說過有這樣一個地主。“那您知道瑪尼洛夫嗎?”乞乞科夫接著問。“瑪尼洛夫是個什麼人?”“是個地主,夫人。”“我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地主。”“那麼您知道這裡有哪些地主呢?”“博勃羅夫,斯溫恩,卡納帕季耶夫,哈爾帕金,特列帕金,普列沙科夫。”“他們很富有嗎?”“沒有,先生,這裡沒有太富的地主。他們有的有二十個農奴,有的有三十個,有上百個農奴的地主根本沒有。”乞乞科夫發現他來到的是一個貧窮落後的偏僻小鎮。“這裡離市區有多遠啊?”“有六十多俄裡呢。非常抱歉沒有什麼可以招待您的;要不來杯茶吧,先生?”“謝謝您,老媽媽。除了被褥,我什麼也不想了。”“再這麼糟蹋的天氣裡趕了一天路,的確需要休息。您就在這裡休息吧。喂,費季尼婭,把鴨絨褥子、枕頭和床單拿來。唉,上天怎麼發了這麼大的脾氣:這麼響的讓我在神像前點了一晚上蠟燭。哎呀,先生,您怎麼後背上全是泥,像在泥裡打滾的豬!怎麼回事啊?”“上帝保佑,隻是摔了滿身泥;沒有摔斷骨頭,真是上帝的恩賜。”“上帝啊,真是太可怕了!拿東西擦擦吧?”“謝謝,謝謝,不用了,麻煩您讓您的女仆幫我把衣服烘乾、刷刷就好了。”“費季尼婭,聽到了嗎?”女主人對剛才拿著蠟燭去開門的那個婦女說。這個女人正把鴨絨褥子抱來,她從兩邊拍了拍鴨絨褥子,想把它拍得鬆散開,結果弄得鴨絨滿屋飛揚。“你把先生的衣服拿去烤乾,仔細擦一擦,再好好拍打拍打,就像當年對老爺做的那樣。”“是的,太太!”費季尼婭一邊應著,一邊鋪床單、放枕頭。“看,被褥鋪好了,”女主人說,“晚安,先生。您還需要什麼了嗎?要不您臨睡前也有個習慣,要讓費季尼婭給你搓腳跟?先夫在世的時候睡前一定要她給搓腳跟。”可是客人謝絕了搓腳跟。女主人一走,他馬上把全身的衣服都脫了下來,交給了費季尼婭,費季尼婭拿著這些衣服跟他道了晚安走了。乞乞科夫看了一眼鋪好的被褥,那被褥都快到天花板了。看來費季尼婭真是拍打褥子的好手。他踩了一把椅子爬到鋪上去,那被褥馬上讓他壓得快到地板了,羽毛從褥子縫裡擠出來飛滿了屋子。他吹滅了蠟燭,蓋上印花布被,便馬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很高了。陽光曬在他的眼上,昨天晚上睡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的蒼蠅,全都朝向他飛來:一個落在他的嘴唇上,另一個飛到他的耳朵上,第三個總想飛到他的眼睛上,還有一個不小心飛到他的鼻孔下邊,被沉睡中的他吸到了鼻孔裡,令他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他就是如此醒來的。醒來後他打量了一下房間,發現牆上掛的並不都是鳥兒:還有一張庫圖佐夫的畫像和一張油畫——上邊畫著一個穿著沙皇保羅一世時代製服的老頭兒。掛鐘又在一陣噝噝聲後敲了十下。門口伸進來一張女人的臉,很快又縮了回去,昨晚乞乞科夫為了睡得更好些,把自己脫得一乾二淨。他感覺那臉有些熟悉,開始回憶那個人是誰,最後想起來那是女主人。他把已經烘乾、刷淨的衣服穿在身上,走到鏡子跟前時,又打了個噴嚏,這噴嚏打得簡直響徹雲霄,讓走在低矮窗外的一隻公火雞突然用它那奇特的語言對他長聲叫了起來,可能是說了一句“祝您健康”吧,乞乞科夫罵了它一句“混球”。他走到窗前仔細打量起院裡來:窗外像是一個養雞場,不大的院子裡滿是家禽。火雞和母雞多得數不清;一隻公雞在它們中間歪著頭晃著雞冠,歪著頭,走來走去,像在收集情報;一頭母豬帶著一窩小豬也走到了這裡;母豬到處扒拉著垃圾,偷偷吃了一隻小雞雛,又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嚼起西瓜皮來。這個小院子,或者說這個養雞場,用木板圍了起來,板牆外邊是一片種著洋蔥、白菜、土豆、甜菜和一些彆的菜的菜園。菜園裡還有零星的蘋果樹和其他果樹,樹上都罩著防備喜鵲和麻雀的網,麻雀就像一片片浮動的烏雲一樣,從這裡飛到那裡。為了這些生靈,還有幾個稻草人在高高地揮舞著胳膊;一個稻草人的頭上是女主人的睡帽。菜園外邊就是為數不少的農舍——這些農舍擠在一起,把街道都擠得很窄,不過在乞乞科夫眼裡,這裡的人日子過得不錯,因為這些房屋維修得很好:房頂上的爛木板都被換上了新的;沒有一家的門框是歪的;向他這邊開門的板棚裡停放著幾乎嶄新的備用四輪馬車,有的棚裡一輛,有的棚裡兩輛。“她的這個農莊還挺大呢。”他嘀咕著下了決定,他得和女主人好好聊聊,增進感情。他向剛才女主人探頭的那個門口看了一眼,見到女主人坐在茶桌旁邊,便帶著親切的愉快表情感情走了過去。“您好,先生。睡得如何?”女主人站起來問道。她的衣服比昨天晚上好些——一件深色的禮服,沒有戴睡帽,脖子上還是圍著一件什麼東西。“睡得很好。”乞乞科夫說著,坐到了圈椅上,“老媽媽,您睡得怎麼樣?”“不太好,先生。”“為什麼呢?”“睡不著啊。腰酸腿疼得全身都疼。”“會好的,會好的,這些都會好的。”“希望上帝保佑吧。我抹過豬油,也抹過鬆節油。您的茶裡要添點什麼嗎?瓶子裡有果汁。”“來點兒果汁是挺好的,老媽媽。”我想,我們的讀者們已經注意到儘管乞乞科夫的語氣很親切,但說起話要比瑪尼洛夫還隨便,根本沒有客套。如果說我們俄國在其他方麵落後於外國的話,但是在寒暄的態度上卻遠遠超過了他們。我們在言談禮遇上的差彆千變萬化,簡直難以計數。法國人或德國人他們是一輩子也體會不到,也不會明白這其中的細小差彆!他們在和百萬富翁和賣香煙的講話時差不多是同一種語氣和說法,哪怕他們在心裡也偷偷羨慕百萬富翁。但我們不是這樣的:我們有許多人能熟練運用這些差彆,他們在和有二百個農奴的地主講話時就和有三百個農奴的地主不同,對有三百個農奴的地主的講話又跟有五百個農奴的地主不同,對有八百個農奴的地主講話呢又跟對有五百個農奴的地主不同;就算你把地主分為一百萬個等級,他們也能用不同的談話方式,來區分表達對不同等級的地主的敬意。再打個比方,有那麼一個辦公廳——這辦公廳當然不會是這裡的,而在遙遠的天際;比方說,辦公廳裡有位廳長。大家或許都能看到他將下屬嚇得大氣也不敢喘的威嚴!他的神情往往除了高貴和傲慢再也沒有其他。如果用畫筆來描繪,他的神情簡直就像是世界文學史上的普羅米修斯!這位長官有著得體的威嚴舉止,鷹一樣的眼神。可當這隻鷹走出自己的辦公廳,走到他的上司的那裡去,就會變成了一隻沙雞,惶惶不安地夾著公文,戰戰兢兢。如果在公眾場所和晚宴上,在場的官兒都沒有他大,那麼普羅米修斯仍會是普羅米修斯,但是萬一有的人官職比他大一點點,那麼普羅米修斯就會變得連奧維德都難以想象:他會馬上變成了小飛蟲,甚至變成比蒼蠅還小的一粒灰塵!假如你此時看到他,你會說:“這是伊萬·彼得羅維奇嗎?伊萬·彼得羅維奇有著高大的身軀,可這個人矮小畏縮;伊萬·彼得羅維奇聲音宏大、語氣深沉,而且麵無表情;但是這個人怎麼是這個樣子:說話聲音像小鳥一樣婉轉,還總是陪著笑臉。”可當你走近過去,細看一下,這果然是伊萬·彼得羅維奇!你會在心裡念叨“原來是這樣的”……還是讓我們回來繼續說我們文章裡的人物吧。我們已經知道,乞乞科夫知道不必客套了,他往茶裡倒了一些果汁,端起茶杯說:“老媽媽,您的農莊很好啊。這裡有多少個農奴?”“大概有八十個吧,先生,”女主人照例念叨說,“上帝保佑吧,糟糕的是年景不好,去年簡直入不敷出了。”“哦,農夫們看起來身體都不錯,農舍也都挺結實的。請問您貴姓?我真太粗心了……深夜前來……”“科羅博奇卡,先夫在世時是十品官。”“謝謝,那名字和父名呢?”“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可是個好名字。我的姨母也叫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您貴姓?”女地主接著說,“我看,您是個稅務官吧?”“不是的,老媽媽,”乞乞科夫笑了笑回答,“我不是稅務官,我隻是為辦私事四處走走。”“那麼,您是收購商了啊!那太可惜了,我的蜂蜜低價賣了出去,要不先生您一定會買的。”“我不想買蜂蜜。”“那您要買什麼呢?大麻要嗎?我大麻也不多嘍,也就半普特。”“不,老媽媽,我也不想買大麻。請問,您這裡死的農奴多嗎?”“哎,先生,死了十八個呢!”老太婆歎著氣說,“死的可全是個頂個能乾活兒的好人啊。後來雖然又生了一些,可有什麼用呢?都是些小孩子,可稅務官來了不分青紅皂白,就得收人頭稅。人都死了,稅要照收。就上個禮拜,我的鐵匠燒死了,真是個好鐵匠呢。”“你們這裡失火了嗎?”“上帝保佑沒有失火,要是著火那就更糟了。他是自己燒起的,先生。他喝了太多的酒,從裡往外燒死了;從他的嘴裡往外吐這藍火苗,把自己全燒焦了,簡直快燒成一塊木炭;可惜這麼一個能工巧匠啊!現在我出門都坐不上馬車了,沒有人給馬釘鐵掌啦。”“這都是上帝的意思啊,老媽媽!”乞乞科夫歎了口氣說,“我們不能抱怨上帝……把他們讓給我吧,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把誰讓給您啊,先生?”“那些死掉的農奴啊。”“怎麼讓啊?”“很簡單。您賣給我也可以。我可以出錢。”“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了呢?您想讓我把他們挖出來嗎?”乞乞科夫看到她想得太遠了,得讓她明白要怎麼做。他對她說,轉讓或買賣都隻要簡單地寫個契約,把死農奴當活的就行了。“可是你買這個有什麼用呢?”老太婆大睜著眼睛問道,“這就隻是我的事情了。”“可他們已經死掉了啊。”“誰也沒說他們是活的呢啊。您為死人上人頭稅太不合適了,現在我為您省掉了麻煩和捐稅。你知道嗎?我不但讓您去掉這些負擔,還另外給您十五盧布。現在你懂了嗎?”“我還是不明白,”女主人想了半天說,“我從來沒有賣過死農奴呢。”“當然了!如果您之前賣過,那就是怪事啦。難道您認為這些死農奴有什麼用嗎?”“不是的,我知道死人什麼用也沒有。可是他們死了,這讓我不知道怎麼辦啊。”“這個老太婆,太想不明白了!”乞乞科夫想道。“您想一想啊,老媽媽,您是在花冤枉錢啊。人死了,還要按人頭納稅……”“唉,我的先生,你彆說了!”女主人打斷了他說,“大上個星期我就繳了一百五十多盧布呢。另外還得給稅務官澆了點兒油。”“是吧,老媽媽。以後您再不用給稅務官澆油了,現在您看由我來替您納稅;我替您承擔這些義務。我還出契稅,您看可以吧?”女主人考慮起來。她感覺這是一件劃算的事,可是因為過去沒聽說過這種新鮮的事,她又有些擔心,怕讓眼前這個人騙了;誰知道他是哪裡出來的呢,還是深更半夜來上門來的。“怎麼樣,老媽媽,決定成交吧,啊?”乞乞科夫問道。“可是,先生,我沒有賣過死人啊。活人,我倒是賣過。前年我賣給大司祭兩個丫頭,每人一百盧布,他很感謝我。那兩個丫頭都很不錯:都會織餐巾呢。”“哎喲,我們不說活的,活的讓他們去吧。我隻要買死了的。”“可是,我擔心吃虧啊。要不,您是在戲弄我,那些死農奴能賣不少錢吧。”“您聽我說……唉,你們這些人啊!死農奴能賣什麼價錢啊?您想想吧:那就是些死人骨頭。知道吧?不過是一堆死骨頭。最沒用的東西,都趕不上一塊破布呢,就算是塊破布也值點兒錢:起碼造紙廠或許會買下它。可死農奴有什麼用。您自己說死農奴做什麼?”“這沒說錯,死農奴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可正因為他們是死的,讓我拿不定主意了。”乞乞科夫已經暴躁了起來,他在心裡罵道:“真是塊木疙瘩!跟她什麼也說不好!這個討厭的老太婆急得人都冒汗!”他從兜裡拿出手帕,擦起汗來,他的頭上真出汗了。其實,乞乞科夫生氣有些多餘:有的受人尊敬的甚至當上了國務活動家的人做起事來居然也是一個科羅博奇卡呀。隻要他之前把什麼東西塞到腦袋裡,你用什麼辦法都不會說服他了;不管你提出的理由是怎麼簡單明白,他都會給你頂回來,就像皮球撞到牆上一樣。擦完了汗,乞乞科夫打算看一下,能不能有另外的辦法讓她同意。他說:“老媽媽啊,您是不願意聽懂我的話,還是故意找點理由啊……我要付給您十五盧布。懂嗎?十五盧布哪。您在大街上能撿到這十五盧布嗎?咱們說說看,您蜂蜜是多少價錢?”“十二盧布一普特。”“有點兒太貴了吧,老媽媽。蜂蜜賣不到十二盧布吧。”“真的,賣到了。”“您說是吧?那可是蜂蜜呀。這可是您一年的辛苦成果啊;要到處走,還要用煙熏,冬天裡要在地窖裡養它們一冬天;死農奴呢,他們跟這個世界沒有聯係。您不需要花費什麼:他們遵照上帝的旨意,離開了這個世界,使您承受損失。您忙忙碌碌照顧蜜蜂來賣蜂蜜,隻值十二盧布。但是,死農奴呢,您不用花費什麼,白白地拿了錢,還不止十二盧布,是十五盧布;還是一色藍票子,不是銀幣。”在這樣一番比較後,乞乞科夫感覺老太婆一定會被說動了。“可是,”女地主說,“我一個一無所知的寡婦!我看我還是等一等看一看行情,萬一還有買主來買呢。”“笑話啊,老媽媽!您簡直是在說笑話啊!您聽您在說什麼呢!有誰會來買死農奴!買那些毫無用處的農奴有什麼用呢?”“萬一經營家業有用……”老太婆說,話沒說完她便張著嘴,帶著害怕的神情看著乞乞科夫,想要看看乞乞科夫的臉色。“經營家業用死人!你在說呢!讓他們半夜在您的菜園子裡趕麻雀嗎?”“上帝保佑!你說的太瘮人了!”老太婆劃著十字說。“您還想他們能乾什麼呢嗎?轉讓隻是寫個契約就可以了,我不會動那些墳墓和死骨頭。喂,您說句話怎麼樣?這樣行吧?”老太婆又考慮起來。“您還在想什麼,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要不,我還是賣給您點兒大麻吧。”“你放過我把,這跟大麻沒有關係。我要的是另一樣東西,您卻要把大麻賣給我!大麻就大麻吧,我下次再買。到底怎麼樣,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可是,您要的東西從來沒有人買過啊,真是太奇怪了!”這時,乞乞科夫已經無法忍耐了,他怒氣衝衝地抓起椅子用力地敲打著地板,詛咒她會見到鬼。一提到鬼,女主人可被嚇壞了。“啊喲,您不要提鬼了,不要!”她麵無血色地喊道,“前晚我夢了一整晚那種可惡的東西。上床前,我祈禱完了,想起了用紙牌占卜,上帝就用它來懲戒我。它們那副樣子噢,頭上還有兩隻比牛角還長的角。”“我真希望您再夢個幾十次。我是受基督的感召而來的,我看到你這個可憐的老太婆在受苦,受窮,才想……就讓那些死農奴和您的田莊都滅絕吧,都消失了吧!……”“哎呀,你的詛咒太可怕了!”老太婆滿臉惶恐地看著他說。“我跟您真的談不攏了!打個不用臟話的比方,您就像趴在乾草上的一條野狗:自己不吃草,還占著不讓彆的什麼東西來吃。本來我替公家收購,還想在您這兒買點什麼……”這裡他隨口撒了一個小謊,雖然絲毫沒有更遠的想法,卻產生了意外的影響。替公家收購幾個字深深打動了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她馬上用低下的語氣對他說話了:“你乾嗎要生氣啊?早知道你有這麼大的火氣,我開始就一定不會不順從你了。”“有什麼好生氣的!我至於為這些細小的事情發火嗎!”“沒生氣就好,我願意收十五盧布的票子,不過,先生,您可要記住來收購的事情啊:要收購燕麥粉啦、喬麥粉啦、粟米和家畜肉啦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我。”“不會的,老媽媽,我肯定不會忘的,”乞乞科夫邊說邊擦著汗——他已經大汗淋漓了。他問她在市裡有沒有代理人或可以代辦文契手續等事情的熟人。“有的啊,大司祭基裡爾神父的兒子在城裡的公證處呢。”科羅博奇卡說。乞乞科夫讓她寫一封委托信,因為害怕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打算自己來寫這封信。這時,科羅博奇卡想:“如果能和他搞好關係,讓他把我的麵粉和畜肉給公家收購去就好了,家裡還剩了一塊昨天和的麵,這就去讓費季尼婭烙餅;做一個雞蛋素餡餅也不錯,她烤得很好,而且時間也很快。”女主人出去叫人做素餡餅的事去了,她還打算加上廚房裡的一些其他烹飪作品。這時乞乞科夫走到了他休息的客廳,打算從他那隻小紅木箱裡拿幾張紙。客廳已經收拾過了,厚厚的鴨絨褥子被拿走了,沙發前邊擺了一張帶著桌布的桌子。他把小紅木箱放在桌子上,略微停了一會兒,因為他身上滿是汗水,就像剛從河裡爬上來一樣:從襯衫到襪子,身上的東西全讓汗水浸濕了。“唉,這個可惡的老家夥快把我累死了!”他說著,喘了口氣休息了一下,打開了他那小紅木箱子。作者知道,有些讀者會對這個小紅木箱感興趣,甚至於想知道裡麵的擺設。好吧,作者怎麼會不滿足讀者的心理呢!小箱子裡麵是這樣的:中間是香皂盒,還有六七個放刮臉刀片的窄格子,香皂盒頭上有兩個方格子,一個放吸墨器,一個放墨水瓶,挨著兩個方格子的是一個放鵝毛筆的凹槽,還有一些封蠟和其他什麼較長的東西,凹槽邊上是各種小格子,放短一些的東西——名片、郵票、戲票等各種留作紀念的東西。拿開上邊帶著格子的一層,下邊是一摞紙,在紙下邊是一個可以從側麵拉開的錢匣子。主人每次拉開總是會匆忙關上,因此很難說清楚裡麵有多少錢。乞乞科夫削好了鵝毛筆,開始替老太婆寫信的時候,女主人走了進來坐到了他的身邊,“你這箱子真不錯,先生,”她看著這個小紅木箱子說,“這肯定是你在莫斯科買到的吧?”“是在莫斯科買的。”乞乞科夫一邊忙著寫信一邊說。“我就知道得是從莫斯科買的,隻有那裡才能做出什麼好的活兒。前年我妹妹在那裡買了幾雙棉皮靴給孩子們:那靴子結實得一直都穿到了現在。哎喲,你這裡帶印花的紙這麼多啊!”她又往乞乞科夫的小箱子裡看了一眼說。裡麵確實有不少帶印花的紙。“我這裡什麼都缺。哪怕您送給我一張也好!有的時候得向法院遞交個什麼呈子,我都沒有紙寫。”乞乞科夫和她說這種印花紙是專門用來訂立買賣契約的,不能用來遞呈子。但為了應付她高興,還是給了她一張帶著一盧布印花的紙。乞乞科夫寫完了信,讓她簽名並列出死農奴的名單。雖然女主人沒有記錄,也沒做什麼名單,可她卻把死農奴的名字記得特彆清楚。他讓她一一說出名字,由他記錄下來。有些死者的名字,特彆是他們的綽號,讓他驚訝不已,使他在聽完一個名字,動筆以前,都得遲疑一會兒,其中有個人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薩韋利耶夫,讓他感到非常古怪,他不由嘀咕了下:“啊,這個名字好長!”還有個名字前麵是“牛屎磚”,最後還有個名字居然是車輪伊萬。寫完了名單,他歇了口氣,才聞到了食物的誘人香味。“請隨意用點兒什麼吧。”女主人說。乞乞科夫抬頭看到餐桌上已擺滿了香菇、油煎餅、奶渣餅、薄餅、蔥花餅、罌粟籽餅、胡瓜魚餅,簡直豐盛異常。“來嘗嘗雞蛋素餡餅吧!”女主人說。乞乞科夫往前站了下,一口就吃下了大半個雞蛋素餡餅,還含著食物誇讚了一下。雞蛋素餡餅本來就是這家的美食,跟老太婆周旋了一番後就更加好吃了。“想再吃點兒薄餅嗎?”女主人問。乞乞科夫一下子卷了三張薄餅回答了女主人,他還在奶油裡蘸了蘸,才把它們送進嘴裡,然後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和兩手。他這樣重複了三次,之後就請女主人派人去吩咐套車。女主人讓費季尼婭去吩咐,捎帶著再烙幾張薄餅。“老媽媽,您家的素餅很好吃。”乞乞科夫吃著剛烙好的薄餅說。“我家的人很會烙餅,”女主人說,“隻是今年的收成不好,麵粉不太好……先生,您太著急了吧?”看到乞乞科夫拿起了帽子,她忙說:“您的車還沒套上呢。”“我的車夫套車很快。一會兒就好了,老媽媽。”“那好吧,請您千萬彆忘記收購的事情。”“忘不了,忘不了。”乞乞科夫邊朝門口走邊應承著。“您還收購豬油嗎?”女主人追著他問。“怎麼不收購?當然要收購,但等到今後再說吧。”“聖誕節的時候,我會準備好豬油的。”“好的,收購,什麼都收購,豬油當然也收購。”“也許還需要羽毛吧。聖誕節齋戒開始前,我這裡也會有羽毛賣的。”“好的,好的。”乞乞科夫隨口答應著。“看,先生,您的馬車還沒有準備好呢,”女主人站在到門口台階上說。“很快就好了,馬上。請你告訴我怎麼走到大道上。”“唉,這讓我怎麼講呢?”女主人說,“我很難講清楚,鄉下的道路彎彎繞繞的;我找個小丫頭去送你吧。你的車夫邊上能給她擠點地方吧?”“當然了。”“那我就找個小丫頭去,她認得路;你可千萬不要把她給拐走了!我有一個丫頭被商人給拐走了。”乞乞科夫保證絕不會拐走一個小丫頭,科羅博奇卡才放下心來,開始照顧起自己的院子裡來;她盯著管家婆把一桶蜂蜜從倉庫裡搬出來,又盯著大門口的一個農夫,心思慢慢地都沉浸到家務活上去了。然而,乾嗎要花費這些筆墨在她身上呢?不管是科羅博奇卡,還是瑪尼洛夫太太,不管是家務事,還是不是家務事——一筆略過就算了!世界上的美好並不在這裡。歡愉很快就會轉變成悲傷,如果時間長了,上帝才會知道腦袋裡會產生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也許有人會想:去你的吧,科羅博奇卡在人類品德的無窮等級上真有這麼低下嗎?儘管她的妹妹住在侯門似海的貴族府邸裡,滿園吐芳,光潔的樓梯,閃耀的器皿,厚厚的地毯上擺放著紅木的家具,手捧一本永遠也讀不完的書昏昏欲睡,期待一位彬彬有禮的上流人物的拜訪,隻有那個時候她才能展露自己的風華,背出一些牢記於心的見解來——這些理論大概會根據時髦世界的法則在全市吹拂一個星期,這些看法當然不會是她的府上和莊園裡因為無人操持而亂七八糟的狀況,而是在法國正在等待一次什麼政變,時新的天主教又會有哪些新的變化;與她這樣的妹妹相比,科羅博奇卡跟妹妹兩人的差彆就真的是天壤之彆了嗎?可是何必要談這些呢?這些隻能一筆帶過。然而,為什麼在毫無憂愁、散漫自在的歡愉時刻,心頭常常會有一種奇異的溪流突然奔湧上來:笑容還沒有從臉上下去,身邊仍然是同樣的那人,卻變換成了另一個人,臉上顯露出另外的神情……“馬車來了,馬車來了!”乞乞科夫終於等到了自己的馬車大聲喊道,“你這個笨蛋,怎麼磨蹭了這麼久?看來你昨天的酒勁兒還沒有過去呢吧!”謝裡凡照例沉默著,沒有回話。“再見了,老媽媽!您說的小丫頭呢?”“喂,佩拉格婭,”女地主喊了一下正站在台階旁邊的一個小丫頭。小丫頭大概十一二歲,身上穿著一件粗麻布連衣裙,赤腳上全是稀泥,遠看還以為是穿著一雙靴子呢。“去給老爺帶路。”謝裡凡讓小丫頭爬到車夫座。小丫頭長得有幾分清秀,她的腳踩在老爺上車用的腳踏板上,在上邊留下了一堆稀泥,才爬了上去,挨著車夫坐下。乞乞科夫自己也踩在腳踏板上,壓得車向右傾斜了下去(他有些太重了),最後也坐好了,說:“啊!終於好啦!再見吧,老媽媽!”馬車上路了。謝裡凡表現得很肅穆,而且很認真地做自己的本分,他每次犯了錯或者喝醉了酒以後,總是這樣的表現。幾匹馬被收拾得異常乾淨。一隻早已破掉、下邊露著裡子的一匹馬的籠頭,現在被修葺一新。一路上,他一句話都沒有,隻是偶爾揮動幾下鞭子,也沒有對他的馬訓話,儘管那花斑馬很想聽他的絮叨,因為大多數的時候,車夫總是在嘴裡跟它們絮絮叨叨,抓在手裡的韁繩也鬆鬆垮垮的,而鞭子也隻是徒有其表地在脊背上指指點點。但此時還沒有解脫的車夫嘴裡隻有簡單的吆喝聲:“駕,駕,懶蟲!還打瞌睡!還打瞌睡!”再沒有喜歡的詞了。連棗紅馬和那匹稅務官也因為沒聽到一次“親愛的”“可敬的”的詞語而有些意興闌珊。花斑馬那肥壯的地方又挨了上幾下頗不舒服的鞭打。它輕輕晃動著耳朵,大概在想:“瞧,都腫成什麼樣了!真知道打什麼地方糟糕!不打脊背,哪兒痛打哪兒:不是抽打耳朵,就是抽打肚子。”“往右拐嗎?”謝裡凡拿鞭子指著雨後在那青蔥的大地中間發黑的大道,冷靜地問身旁的小丫頭。“不是的,等到了我給你指。”“是往那兒走嗎?”等馬車走近了一些,謝裡凡又問。“就往那兒走。”小丫頭伸著手指說。“唉,你啊!”謝裡凡說,“那就是往右啊。你怎麼分不清左右啊!”雖然天氣不錯,可是路上卻非常泥濘,車輪走在上邊,一會兒就像加上了一層氈套,這讓馬車的重量大大地加重了;而且這裡的泥土很黏稠。這讓他們在晌午以前也沒能走出鄉間的小路。如果沒有小丫頭,他們肯定得走到晚上,鄉村的小路就像從口袋裡倒出來的蝦四處爬走所勾勒出來的線條一樣四麵鋪展。謝裡凡就算沒有走錯,也得繞出各樣的圈子來。不一會兒,小丫頭手指著遠處一座黑乎乎的房子說:“大道就在那邊!”“那間房子乾什麼用的?”謝裡凡問。“是酒館。”小丫頭說。“好吧,我們現在自己能走到了,”謝裡凡說,“你回去吧。”他停下馬,讓小女孩自己下了車,嘀咕了一句:“唉,你這個泥腿小姑娘!”乞乞科夫賞給她一枚銅板,小姑娘就自己轉悠著回去了。對於能在車夫的座上坐一坐,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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