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名叫科瓦廖夫的八等文官先生就睡不著了。跟往常一樣,今早又有“布魯魯”的響聲從他嘴裡發出來。至於為什麼會這樣,連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科瓦廖夫舒展一下身體,命人拿桌子上擺放的那麵小鏡子過來給他。昨晚,有顆小痘子從他鼻子上冒了出來,他打算瞧瞧那顆小痘子現在如何了。可當他看到鏡中的自己時,不禁被嚇了一大跳。他的鼻子竟然不見了,隻剩下一片平平的皮膚!他驚駭得要命,趕忙吩咐傭人端水過來,他用水浸濕了毛巾,照著自己的眼睛好一番擦拭。可是,還是沒有看到自己的鼻子!他懷疑自己還在夢中,便在身上擰了一下,隨即發現這個懷疑好像站不住腳,於是自床上爬起身來,想看看鼻子有沒有從自己身上的某個部位掉下來,可惜一無所獲……他命人服侍自己穿戴整齊,遂直奔警察總督那裡而去,速度快得就像要飛起來一樣。為了讓大家了解一下科瓦廖夫這位八等文官先生的情況,我需要在此對他做個說明。在高加索地區取得這一職位的八等文官,跟在學校中通過考試取得該職位的文官是很不一樣的,簡直可以說是毫無共同之處。當人們提及八等文官時,全體八等文官都會覺得是在針對自己,無論這些官員身處何地,由勘察加到裡加,皆無例外。唉,俄國這個國家就是這樣的匪夷所思。這不僅僅是指八等文官,事實上,俄國所有官員都是如此。跟那些在學校通過考試入職的八等文官恰恰相反,科瓦廖夫的官職就是在高加索地區取得的。他擔任這個職位才兩年,恨不能時時刻刻把它掛在嘴上。他一直用少校而非八等文官來稱呼自己,原因就是想讓自己的官職聽起來更威風一些。每次在大街上遇上兜售內衣的女士時,他都會這樣對人家說道:“這位大媽,我就在花園街那邊住,不如你到我家來一趟吧。等你到了以後,隻需隨便找人打聽一下,科瓦廖夫少校是否在這邊住,任何人都會準確無誤地說出答案來。”若是對方長得還不錯,那八等文官先生便會在說出這番話之餘,再加上這樣一句叮囑:“親愛的,你隻要問問人家科瓦廖夫少校住在哪兒就成了。”出於以上原因,下文在提及科瓦廖夫時,將以少校來取代他真正的官職八等文官。科瓦廖夫少校有個習慣,每日都會來到涅娃大道漫步。他總是穿著一件衣領乾淨筆挺的襯衫。眼下,俄國所有的建築師、警務人員,還有在縣級或省級政府部門任職的丈量師,以及其他所有長著一張又胖又紅的臉,在打牌時所向披靡的男士們都會蓄著這樣的絡腮胡:自臉的中間區域開始生長,到鼻子根兒上停止。作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科瓦廖夫少校的胡子當然也是如此。科瓦廖夫少校總是將很多瑪瑙材質的圖章帶在身上。這些圖章上麵要麼雕刻著周一、周三、周四之類的字跡,要麼雕刻著一些圖案。科瓦廖夫少校之所以會來到彼得堡,目的就在於尋覓一個新職位,不要枉費了他的少校稱號。他希望能在政府部門找個庶務官員的空缺,要是幸運的話,能當上副省長就好了。對於婚姻,科瓦廖夫並不反感,不過他有個條件,那就是新娘的嫁妝一定要有20萬盧布。就是這樣一位少校先生,在見到自己的鼻子莫名消失了,隻留下了一片醜陋的光禿禿的平麵時,會難過成什麼樣子就可想而知了。特彆是,他原先的鼻子不大不小剛剛好,看起來絕不會讓人產生厭惡之情。今天的倒黴事真是一樁接著一樁,他走到大街上,竟連出租馬車的影子都找不到,隻能選擇步行。於是,他便將鬥篷拉得更嚴實一些,同時假裝自己正在流鼻血,將臉部拿手絹遮擋起來。“鼻子怎麼可能會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呢?說不定隻是我的妄想而已!”他打算再照一次鏡子,遂進入了一家蛋糕店。店裡這時候還沒有什麼客人,真是萬幸。店員們正忙著清潔衛生,將亂七八糟的桌子和椅子安置好,有很多昨天留下來的報紙還在桌椅上擺著,被咖啡沾染得臟兮兮的。其中幾名店員像是還沒睡醒,在將新鮮出爐的餡餅擱在盤子裡端出來時,神情還是恍恍惚惚的。科瓦廖夫少校感歎道:“連半個客人的影子都不見,真是感謝上帝啊。我想,眼下照鏡子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吧。”他惴惴不安地來到一麵鏡子旁邊,打眼一看,馬上便說道:“糟透了,糟透了,這像是什麼樣子嘛!”說著,他便吐了一口痰,繼續道:“居然啥也不長了!既然鼻子沒了,那就長個彆的唄,隨便長個東西就行啊!”他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垂頭喪氣地從蛋糕店裡走出來。他下定決心,今天絕不再瞧彆人,也絕不再衝彆人微笑,這可跟他以往的習慣大相徑庭。可是,他很快又碰上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並在某住戶的大門口處怔住了,看起來就如同在那裡紮了根一樣。隻見在這戶人家的大門口處,忽然停了一輛馬車。一位紳士,身上穿著製服,伸手將車門打開,躬身從車裡跳下來,跑步上了台階。科瓦廖夫望著他,幾乎驚恐得無法自持——眼前的紳士就是自己的鼻子啊!如此詭異的事件居然就發生在自己眼前,科瓦廖夫一時隻覺腳下虛軟,天旋地轉。他全身都在不停地發抖,好像生了瘧疾一樣。饒是如此,他還是打定主意,一定要等自己的鼻子歸來。過了兩分鐘,鼻子果然回來了。他戴著一頂帽子,上麵裝飾著纓穗,由此可知,他現在的官職應該是五等文官。他身上穿著高領製服和羊皮褲,還在腰上佩了劍。瞧他這身裝束,顯然是準備出去做客了。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遂吩咐車夫:“出發!”說完,便上了馬車,徑直離開了此地。科瓦廖夫根本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樣匪夷所思的怪事,他幾乎就要抓狂了。就在昨天的時候,他的鼻子還不會走路,當然也不會乘坐馬車,隻是乖乖地待在他的臉上,可到了今日,他的鼻子連製服都套上了!科瓦廖夫跑步去追那輛馬車。很快,馬車就停在了喀山大教堂的門口,實乃萬幸。教堂門口有一群以乞討為生的老嫗,她們用布料將自己的臉部纏裹起來,並在布料上留下兩個洞,好露出自己的眼睛來。過去,科瓦廖夫還曾譏諷過她們。這時候,他匆匆忙忙地從她們之中穿過去,徑直進了教堂。來教堂祈禱的人都在門口站著,數量很少。科瓦廖夫認為自己眼下根本沒有祈禱的耐心,因為心緒實在煩亂,於是便開始到處尋覓自己的鼻子。他四下張望了一陣子,總算在前方發現了鼻子的影蹤。隻見鼻子正在祈禱,還用高領將自己的臉孔全都遮擋了起來,臉上滿是虔誠的表情,顯得非常做作。科瓦廖夫心想:“我該如何上前跟他打交道呢?要知道,他可是一名五等文官,他的帽子和製服都說明了這一點。現在我該如何是好呢?”科瓦廖夫走到鼻子身邊,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鼻子絲毫不為所動,繼續朝聖像祈禱,態度與動作並未因此產生任何改變。科瓦廖夫鼓足勇氣對他說道:“紳士……您好……”鼻子將腦袋扭回來,問道:“請問您有什麼問題?”“紳士,我有個問題想不通……您的身份您自己應該很清楚……至少我是這樣想的。但是您居然出現在了這種地方……教堂……您必須認可這樣一件事……”“您在說什麼呀,我一點也聽不懂,真是不好意思……您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好了。”“到底要怎樣表達,他才能聽明白呢?”科瓦廖夫思考了一會兒,終於勇敢地坦承道:“你必須認可這樣一件事:作為一名少校,要是我走在大街上時,竟然沒帶上自己的鼻子,顯然於理不合。要是一個女小販沒了鼻子倒還可以勉強湊合,畢竟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升天橋上兜售剝了皮的橘子。但我跟她不一樣,我正在謀求升職……另外,很多官太太,例如五等文官的太太契訶塔廖娃等我都認識……您應該自己反省一下……紳士,我並不清楚……”科瓦廖夫少校聳聳肩膀,繼續說道:“我並不清楚,要是將此事上升到法律的高度……哦,不好意思……我想您已經搞清楚了……”鼻子說道:“我完全搞不清楚。請問您能不能說得更直白一點?”科瓦廖夫滿臉凝重,說道:“紳士……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真不明白。眼下,真相再清楚不過了——您的真實身份就是我的鼻子啊!”鼻子瞧著少校,眉頭微蹙。“先生,您一定是搞錯了。我任職的機關是學術機構,但瞧您製服上釘的扣子,可以推測您是在參議院任職的,即便不是,怎麼著也是司法部門中的一員。所以,我們之間連半點關係都沒有,也根本沒可能有什麼關係。”鼻子在講完這番話以後,便將頭轉了回去,繼續剛才被打斷的祈禱。科瓦廖夫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清楚,更彆說決定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了,隻能呆呆地怔在原地。忽然之間,有女性服裝的清脆的窸窣聲傳過來。隻見有兩位女士走了過來:其中一位已經人過中年,身上裹著一襲處處點綴著花邊的華服;另外一位身材嬌小,頭戴淺黃色帽子,帽子的形狀好像一個蛋糕,她身上穿著一身白衣,更顯得身材玲瓏浮凸。兩位女士的背後站著一名男傭,長得很高,還蓄著濃密的胡須。他手上托著一隻鼻煙匣,並將其朝著兩名女士打開來。科瓦廖夫向著兩位女士走過去,一麵走一麵豎起自己的麻布衣領,並將金鏈子上垂掛的小圖章弄得更為服帖。他微微笑起來,顧盼左右之際,又瞧了瞧那名身材苗條的女士。隻見那名女士略一欠身,好似一朵花兒一樣,她將手擱到額頭上,手上的肌膚雪白雪白的,手指幾乎呈現半透明的顏色。她恍如春日玫瑰般嬌豔的半邊臉龐,以及渾圓雪白的下顎,從帽子下微微展露出來。科瓦廖夫望著這一幕,臉上的笑意不禁更濃了。但是,忽然之間,他就像遭了火灼一樣,一下後退了好幾步。就在這一刻,他不由得淚如雨下,隻因他記起自己的鼻子已經從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轉過身去,打算將那名衣冠楚楚的紳士痛斥一番,那個滿口謊言的混賬東西,他怎麼能當上五等文官,肯定是弄虛作假!他什麼都不是,他就是自己的鼻子……然而,這會兒,鼻子早已不見了蹤影,想必是乘著他那輛馬車,到不知哪戶的府邸上做客去了。科瓦廖夫簡直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希望。他來到走廊上,希望能找到鼻子的蹤跡,於是便謹慎地東張西望起來。他並沒有留神鼻子所穿的外套是什麼樣子的,鼻子乘坐的馬車是什麼顏色的,拉車的馬又是什麼顏色的,連鼻子身後有沒有侍從跟隨,侍從身上所穿的製服的款式,他都沒留神。他隻留神到鼻子的製服上繡著金線,帽子上裝飾著纓穗。此刻,無數馬車就從他眼前疾馳而過,叫他壓根兒來不及分辨,也分辨不出。其實,就算讓他找到了鼻子乘坐的馬車又能如何呢?那輛馬車根本不會乖乖地聽從他的命令止步不前。今天的天氣很好,人們紛紛走上涅娃大道。大道上人頭攢動,從安妮綺金橋一直到警察橋的這段人行道被女士們擠得滿滿當當,簡直成了一道花團錦簇的人流瀑布。科瓦廖夫見到一名相熟的七等文官迎麵走來。他總是以“中校”來稱呼這名文官,當那些無關緊要的平民在場時,他叫起這個稱呼來就顯得愈發興致勃勃。他還見到了那位名叫亞雷更的參議員股長,他們兩個的關係一直很好。股長的牌技相當差勁,每次打牌,八個人中間的輸家一定是他。此外,科瓦廖夫還見到了另外一名少校在朝自己招手,示意自己到他身邊去,這名少校的官職同樣是在高加索地區搞到手的。科瓦廖夫找到一輛出租馬車,吩咐馬車夫說:“一直往前走,走到警察總督府上再停下來!唉,今天真是糟透了!”上車後,科瓦廖夫不停地催促馬車夫:“快一點!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到了總督府,科瓦廖夫邁入前廳,高聲問道:“請問,總督在嗎?”看大門的那人答道:“總督剛剛出去了,現在不在家。”“怎麼這麼巧呢?”看大門的又說:“可不就是這麼巧!總督剛走沒多長時間,要是你早一點到,隻要早一分鐘,就能見到總督了。一分鐘之前,他還待在家裡呢。”到了這時,科瓦廖夫的臉上依然蒙著那條手絹。他的希望再次落空了,隻好回到馬車上,沮喪地發出命令:“走吧!”馬車夫不解:“去哪裡?”“往前走就是了!”“往前走就是了?可是馬上就要轉彎了,我們到底要往哪個方向轉?左?右?”科瓦廖夫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於是又陷入了沉思。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件怪事儘管和警方並沒有直接的聯係,但是相較於其他的政府部門,警察局在查案時的效率顯然要高很多,所以要解決當前的困境,就必須要求救於警察局。通過剛才與鼻子的一番對話,科瓦廖夫已經了解到鼻子壓根兒就沒什麼道德觀與是非觀。鼻子曾說過自己在什麼學術機構任職,若是科瓦廖夫找到他的上級,將這件事說出來,到時候鼻子為了幫自己脫罪,肯定又會編造謊話。要知道,他剛才堅持稱自己與科瓦廖夫素未相識,說出這樣的謊話,他都可以麵不改色,可見在他的領導麵前,他也一樣能說謊說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此一來,科瓦廖夫要想將這件事查個一清二楚就是不可能的了。起初,科瓦廖夫打算吩咐馬車夫驅車趕往警察局,但經過這番思考以後,他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認為,第一回正麵交鋒,鼻子就如此厚顏無恥,真是個地地道道的無賴。如果給這個無賴充裕的思考時間,他肯定會想到辦法,從城裡潛逃出去。若果真如此,再想找到他可就難了,最恐怖的是,說不定從此以後就再也見不著他了。上帝保佑,科瓦廖夫總算想到了一個好法子。他要先去報社刊登一個尋人啟事。不管是什麼人看過這個啟事,再見到鼻子時,都能馬上將他認出來,因為科瓦廖夫會在啟事中將鼻子的突出特征詳細描述出來。人們在發現鼻子後,要麼會將他的所在地及時告知科瓦廖夫,要麼會直接抓住他送到科瓦廖夫麵前。在決定了這一行動計劃以後,科瓦廖夫便馬上吩咐馬車夫趕去報社。在行進的過程中,科瓦廖夫掄著拳頭在馬車夫背後不停地敲打著,並不住聲地罵著:“快走,騙子!快走,混球!”馬車夫搖頭歎一聲:“先生呐!”手中的鞭子隨即落到拉車的馬身上,這匹馬的毛發看起來跟一條哈巴狗沒多大差彆。總算抵達目的地了。科瓦廖夫一等到馬車停住,馬上就下車,直奔接待室而去。在奔跑的過程中,他差點兒就透不過氣來了。一名工作人員就坐在那間麵積不大的接待室中。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了,戴著一副眼鏡,身上的燕尾服看像是已經穿了很多年了。他叼住一支鵝毛筆,正在桌子旁邊清點收到的銅幣的數目。科瓦廖夫大叫道:“廣告業務是由誰負責?哦,是您嗎?您好啊!”那人應一聲:“您好。”隻瞧了他一眼,隨即再度埋首於那堆銅幣之中。“我打算刊登一則……”“不好意思,請您等一下。”那人說著便用右手按住了一張寫著數字的紙,然後根據那數字在算盤上撥出兩粒算珠。另有一個男人拿著一張紙條,就在桌子一旁站著。他身上穿著帶有花邊的服裝,看起來應該是個男仆,其主人一定身家顯赫。他為了表明自己並非無名小卒,於是這樣說道:“先生,不管您信也好,不信也好,這隻小狗的價格總歸達不到80戈比這麼多。如果我自己買,就算它的標價隻有八個硬幣,我都會覺得不值當。但是它卻能討得伯爵夫人的歡心,伯爵夫人對它真是愛得不行了。因此,任何人隻要能將這隻小狗找回來,便可以得到100盧布的賞金。人們的喜好各有不同,您跟我都不例外。獵人們都會喜歡卷毛或長毛的狗,隻要狗的素質足夠高,就算要為之花費500,甚至上千都是值得的。”那名工作人員一麵默默運算著紙上的數字,一麵裝模作樣地“認真”聆聽著他這番話。另外還有很多人拿著紙站在旁邊,他們之中有傭人,有店鋪老板,也有年老的婦人。其中一張紙上寫著要出賣一輛五成新的馬車,車是1814年的時候在巴黎買的;另一張紙則是馬夫的求職信,上麵額外標注著該馬夫為人十分正派;一張紙上寫著女傭求職,並注明該女傭今年十九歲,不管是洗衣服還是其餘的什麼夥計,都能勝任;另一張紙上寫著一輛馬車待售,馬車除了一根彈簧缺失以外,整體而言,非常結實,用很久都不成問題;除此之外,還有兜售大頭菜和紅蘿卜的種子的,說是倫敦剛到的新貨;有兜售強健的馬匹的,並標注此馬的年紀為十七歲;有兜售二手鞋底的,每天由上午八點鐘到下午三點鐘,有意者都可以來商談業務;也有兜售彆墅的,說是帶著兩所馬廄和一個空院子,院子裡可以種植挺拔的白樺或是樅樹都可以,此外,彆墅還有其他額外贈品。這些人呆在一個臭烘烘的小屋裡,不過這種臭味並沒有引起科瓦廖夫的注意。鬼知道他的鼻子現在去了何處,根本就聞不到任何氣味,更何況他還拿手絹把臉都捂了起來。科瓦廖夫忍耐不住了,說道:“先生,我真的有急事,能快一點嗎?”白頭翁說道:“馬上就行了!2個盧布外加43戈比!馬上就行了!1個盧布外加64戈比!”說著,他便將很多張紙朝著那些傭人和年老的婦人扔過去。跟著,他扭回頭來問科瓦廖夫:“我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科瓦廖夫答道:“我想……嗯,有人欺騙了我,害我做了冤大頭。具體情況我直到眼下還搞不明白。為此,我想刊登一則啟事,任何人隻要能幫我逮住那個可惡的家夥,我就會付給他一筆不菲的酬勞。”“能問一下您的姓氏嗎?”“問這個做什麼?我拒絕回答。要知道,很多有身份的人都跟我很熟絡,如校官的太太帕拉蓋亞·格裡格裡耶夫娜·伯德脫卿娜,五等文官的太太契訶塔廖娃等都是如此。這件事若是被這些人發現了,那我就慘了!這樣吧,您隻需寫上‘某八等文官’就好了。當然啦,更恰當的稱謂當然是‘某未來少校’了。”“您要找的這個人是您的仆人嗎?”“仆人?如果是仆人,那就算不上什麼大事了!我要找的其實是……鼻子……”“世間還有這樣一個姓氏啊!鼻子先生是不是先騙了您很多的錢,然後才逃跑了?”“我說的鼻子是指……唉,你怎麼能這樣理解呢?是我的鼻子跑掉了,找不到了。真不知是誰跟我開了個這樣的玩笑!”“您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真的很難理解。您說他是如何不見了的?”“他是如何不見了的,我不方便跟您說。現在最關鍵的是,他說自己是個五等文官,還乘坐著一輛馬車四處遊逛。我希望大家能在發現他以後,儘快捉住他送到我麵前,因此才過來請您幫我刊登這樣一則啟事。他對我而言,可是一個非常醒目的器官,請您設身處地為我想想,要是他不見了,我還怎麼出去見人呢?他跟一根小小的腳趾頭是很不一樣的,腳趾頭不見了,旁人很難察覺,因為腳趾頭外麵還包著靴子嘛!每周四,我都會去拜訪五等文官的太太契訶塔廖娃,另外校官太太帕拉蓋亞·格裡格裡耶夫娜·伯德脫卿娜那邊我也常去,您不知道校官家的千金可是個大美人呢!換成是您,您的處境要是跟現在的我一模一樣,您還敢去拜訪這些舊交嗎?”白頭發的工作人員認真思索起來,嘴唇緊緊得抿起來。他很久都沒有說話,後來總算開了口,卻說:“對不起,這樣的啟事不能刊登在我們的報紙上。”“啊?原因呢?”“原因就是,這樣的啟事會敗壞報紙的聲譽。原先就有不少人詆毀我們的報紙,說報紙上沒有一句真話,淨是些無稽之談。現在要是我們再刊登這樣一則啟事,說某人的鼻子自己溜走了,到時候就……”“事實確實如此啊,怎麼能被歸類於無稽之談呢?”“您是這樣想,但是彆人不會這樣想啊!舉個例子,上個禮拜也有個差不多的事件就發生在我們這裡。那天,有一名政府官員來到這兒,他的態度就跟眼下的您差不多。他帶來一張紙,表示自己的黑色卷毛狗跑丟了,所以要刊登一則啟事,費用總共是2個盧布外加73戈比。你看,似乎一切正常,沒什麼蹊蹺對吧?我們哪裡想得到這所謂的黑色卷毛狗竟然暗指一名女會計,她具體是在哪個政府部門任職,我已經忘了,但這則啟事卻的確暗含著詆毀他人聲譽的意思。”“但我的啟事隻牽涉到屬於我的那個鼻子,跟卷毛狗又沒有關係。這則啟事所牽涉到的人物,基本而言就隻有我一個。”“就算是這樣,我們也不能刊登。”“我的鼻子確確實實是不見了啊!”“您的鼻子不見了,就去看大夫唄。我聽人說過,不管您想要什麼模樣的鼻子,都有大夫可以幫您實現願望。隻不過,先生,您這番話隻是說笑吧,您一看就是個活潑開朗的人,做出這樣的事也不出奇。”“我發誓自己絕無半句虛言!也罷,事到如今,我不妨讓您親眼瞧瞧事情的真相。”“還是不麻煩您了!”白頭翁吸了一口鼻煙,繼續說道,“不過,您如果方便,我瞧瞧也無妨。”他忽然好奇起來。科瓦廖夫於是將蒙在臉上的手絹取下來。報社這位工作人員說道:“簡直太古怪了!這一片皮膚就跟新鮮出爐的油餅差不多,既平整又光滑!真是匪夷所思啊!”“既然您自己都這樣說了,就不用再對我的要求提出反對意見了吧?這則啟事是一定要刊登出來的,因為真相已經擺在您眼前了。在此,我要向您表示誠摯的謝意,能認識您真是我的榮幸……”顯然,麵對目前這種情況,少校絕不會吝惜恭維的話語。白頭發的工作人員說道:“刊登這樣一則啟事其實很容易,隻是,這樣做真的是對您好嗎?我可不這樣認為。與其刊登啟事,倒不如去求助於一名文采斐然的撰稿人,寫成類似奇聞異事的稿子,就說整件事就是一種神奇的自然現象。等到成稿以後,可以刊登到《北部的蜜蜂》這本雜誌上。當然了,這一係列行動都要在您授權的情況下進行。”他吸了一口鼻煙,繼續說道,“這樣的文章刊登出來,對年輕人而言,會起到很大的幫助。”說著,他又在自己的鼻子上擦了一把,“要不然,給那些喜歡獵奇的人消遣一下也是不錯的。”聽完這些話,科瓦廖夫完全失望了。這時,他瞥到了報紙下端的戲劇欄公告,那上麵寫著一個女演員的芳名,那可真是個美人啊!他情不自禁地又笑了起來,將手伸進衣兜裡,希望能從中找出價值五個盧布的藍票子來。他想請校官看這出戲,在他看來,坐一般的席位顯然是不符合校官的身份的。然而,他馬上又念及自己丟失的鼻子,現在真是什麼都做不成了,簡直絕望透頂!他的痛苦似乎使得那名白頭發的工作人員有所觸動。那人覺得將自己對他的憐憫之情表達出來是非常有必要的,想來定能夠對他起到寬慰作用。於是,白頭翁便說道:“真是遺憾,這麼糟糕的事情居然發生在了您身上。吸一口鼻煙會不會好一點呢?不管您是呼吸困難還是頭疼,又或者是生了痔瘡,吸鼻煙都能起到很好的治療作用。”說著,他便動作靈敏地將鼻煙盒的蓋子折到了下麵,那蓋子上畫著一個美女,頭上還戴著一頂帽子。跟著,他便這隻鼻煙盒遞給了科瓦廖夫。他原本是一片好心,但是科瓦廖夫卻被激怒了,他怒氣衝衝地說道:“這樣的時刻您居然還能跟我說笑,真是太奇怪了。現在我連吸鼻煙的工具都沒帶,您不會連著都看不出來吧?現在我對鼻煙完全沒興趣,所以把你的鼻煙收起來吧!眼下不管您給我多麼好的鼻煙,都不能取悅我,更何況您給我的還是白樺煙這種劣質的玩意兒。”在講完這些以後,科瓦廖夫便難過地從報社離開了。接下來,他便直接去拜訪那位警察分局的局長。糖是那位局長的最愛,很多生意人為討好他,便送糖塔給他。現在,這些糖塔將他家那個麵積龐大的前廳兼餐廳擺得滿滿當當的。局長這會兒正在女廚師的幫助下,把長度在膝蓋以上的靴子脫下來——職位要求,他在工作時,必須要穿這玩意兒。他身上的製服,還有那把佩劍都被除了下來,放到一旁安置好。至於他那頂三角形的官帽,這會兒則成了他兒子的玩具。他那兒子今年才三歲,對於那頂官帽,平民百姓連直視都不敢,他卻毫無怯意。局長今天一整天都處於忙忙碌碌,呼呼喝喝之中,此刻下班回到家,隻打算平心靜氣地享受生活。他伸個懶腰,含混不清地呻吟道:“這時候真該睡上兩個小時!”科瓦廖夫走進局長家,恰好就看見了這一幕。顯然,他在這個時候上門拜訪,絕非明智的選擇。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要想受到局長的歡迎,是不是應該帶上一些上好的呢絨布料或是茶葉送給局長呢?要知道,無論什麼樣的藝術品都會叫局長愛不釋手。當然了,最叫局長愛不釋手的還是鈔票。局長經常這樣說道:“這玩意兒真是好啊,比這還好的去哪裡找啊?它體積小,放在兜裡就成了。它不需要食物,也不是什麼易碎品,不信你把它扔到地上試試,它要是能摔壞了才怪!”在招待科瓦廖夫時,局長明顯不夠熱情。他說,用餐完畢之後歇息是上帝一早就立下的規矩,因而,就算要查什麼案子也不能選在這時候查。科瓦廖夫據此了解到,這位局長對於那些古老的規矩的確是非常精通的。局長還說,全世界有多少少校啊,這其中什麼樣的人沒有啊?連鼻子都能被人割下來的肯定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人,這種人整天混跡於那些見不得光的下賤地方,搞得渾身上下衣衫不整。科瓦廖夫聽他這樣說,就像腦袋上吃了一記悶棍一樣。在這裡要補充一句,科瓦廖夫十分小氣易怒。他隻能接受旁人對他本身進行評判,但絕不能容忍旁人貶損他的官職。在看戲的時候,他無法容忍有詆毀校官的台詞出現,若台詞隻是針對尉官,他倒還能接受。他對官職的執著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這時候在局長麵前碰了這樣的釘子,他於是攤手搖頭,非常嚴肅地說道:“我認為你說的這些批評的話語毫無道理可言,我覺得根本沒有必要再出言辯駁。”說完這話,他便轉身告辭了。一路上,他的步伐沉重而緩慢。直到傍晚時分,才終於回到了家中。他四處奔走了這麼長時間,結果竟一無所獲。眼下回到家中,隻覺安靜而寂寥,不由自主地生出滿腔厭惡。有一張臟兮兮的皮沙發就擺在家裡的前廳之中,他在經過這裡時,看到自己的侍從伊繁就在沙發上仰麵躺著。他躺在那兒還不算,還不停地把痰向上吐到天花板上,而且每次吐出的痰都會黏到相同的位置上。科瓦廖夫一瞧見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拿起自己的帽子照著伊繁的腦袋就是一擊,怒斥道:“你怎麼老做這種蠢事,真是蠢笨如豬!”伊繁旋即起身,迅速上前幫他把鬥篷脫下來。科瓦廖夫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椅子上坐下來,隻覺滿心痛楚,周身倦怠。他連連歎息了好幾聲,終於開口說道:“天哪!我的運氣真是糟透了!我寧可自己是缺了腳,或是缺了手,要不然缺了耳朵也行,要應付這種情況想來不會非常困難,儘管這看上去十分不美觀。但若是缺了鼻子,天哪,一個缺了鼻子的家夥,模樣既不像人,又不像鳥,到底像個啥,誰也不知道。難看成這樣還待在這兒做什麼,直接拎起來從窗戶扔出去吧。若這鼻子是自己一不小心丟掉的,還情有可原。倘若是在跟人決鬥時,又或者是在戰場上讓敵人砍下來的,就更加值得原諒了。但我的鼻子又算怎麼一回事呢?居然無端端就丟掉了,連個正當的理由都找不出來。怎麼會發生這種怪事呢,不合常理啊!”科瓦廖夫沉思了一陣子,又說道,“這件事的確於理不合,誰會無緣無故就把自己的鼻子丟了呢?於理不合呀,不管從哪方麵來說都是如此。這件事要麼是我發了瘋,妄想出來的,要麼就是我在做夢。說不定我把刮完臉後要塗抹在臉上的酒精當成水喝下去了。我在喝的時候肯定完全不知情,因為那個蠢蛋伊繁壓根兒就不記得將酒精拿開。”科瓦廖夫少校覺得自己的酒勁兒應該已經過去了,為了證實這一點,他伸手就在自己身上狠狠擰了一下,結果劇痛無比,讓他忍不住嗷嗷大叫起來。若是此刻猶在夢中,怎麼會有這樣強烈的疼痛感?他躡手躡腳地來到鏡子麵前,暗想自己的鼻子應該還在,遂眯著眼瞧著鏡中的自己。但事實並未如他所願,他看到自己的模樣,馬上就後退了好幾步,並感喟道:“真是太醜了!”這件事委實難以解釋。要是丟的是扣子、手表、湯匙等玩意兒還能說得過去。但是丟了鼻子,而且是在自己的房間裡丟了鼻子,就實在太離奇了。科瓦廖夫將這件事認認真真思考了一番,最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那位名叫伯德脫卿娜的校官太太便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其他比較合理的解釋了。校官太太一直想將自己家的千金許配給科瓦廖夫。實際上,科瓦廖夫經常會去撩撥那位小姐,隻不過他的行動一般都比較隱秘罷了。後來,校官太太直接把話說穿了,希望他能做她家的女婿。但是,科瓦廖夫卻說了一通廢話敷衍她,他說自己打算將未來的五年時間都獻給國家,畢竟他的年紀還不大,至於婚姻大事,則可以推遲到他年滿42歲的時候再談。如此一來,便與校官太太,以及她家的千金小姐撇清了關係。他的所作所為想必是惹惱了校官太太。為了向他報複,校官太太便請來了女巫做法,叫他變成了現在這副糟糕的模樣。除了這個原因以外,還有什麼原因能讓他丟掉自己的鼻子呢?真是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要知道,他的房間裡隻有他一個人。周三的時候,那個名叫伊凡·雅科夫列維奇的理發匠才剛剛幫他刮過一次臉。那時候,他的鼻子還好端端地待在臉上。在接下來的周四,他清楚記得,自己的鼻子並沒有出現任何要丟掉的跡象。就算真是有人把他的鼻子割掉了,那麼他至少會感覺到疼痛吧,這才符合常理啊!在鼻子被割掉以後,肯定會留下傷疤,而且這傷疤斷然不會如此迅速地愈合,變成油餅那種光溜溜的模樣。他思考著接下來該采取怎樣的行動。要麼按照法律程序,將校官太太告上法庭,要麼直接到她府上,將她做出的這件歹毒事當麵拆穿。這時候,有微弱的燈光透過門縫灑進來,讓科瓦廖夫暫時停止了思考。肯定是伊繁將前廳的蠟燭點著了,他想。伊繁很快就拿著蠟燭走了過來,燭光非常明亮,將整間房子都照得通亮。科瓦廖夫慌忙將自己的鼻子原先待的位置拿手絹擋起來。如若不然,自己這張怪臉讓這個蠢蛋瞧見了,肯定要嚇壞了。忽然不知什麼人在前廳問道:“請問這是八等文官科瓦廖夫的家嗎?”這會兒,伊繁還在文官的房間裡待著。科瓦廖夫應聲道:“不錯,這就是科瓦廖夫少校的家,請進!”說著,便匆匆過去把門打開,迎接那人的到來。來人是一名警官,生著一張胖臉,臉上蓄著絡腮胡,看上去器宇不凡。他就是在以撒橋上出現的那名警官,我們在故事的開頭就曾提及過他。“是您的鼻子丟了嗎?”“沒錯。”“我們把它找回來了。”科瓦廖夫少校大叫一聲:“啊?”他太興奮了,簡直連話都忘了該怎麼說。那名警官就站在眼前,燭光在他那肥碩的麵頰以及豐厚的嘴唇上不住地閃爍流動。科瓦廖夫出神地瞧著他,終於又問道:“你們是如何將它找回來的?”“說起來也真是離奇,我們攔下它時,它眼看就要從這裡逃跑了。那會兒它正打算去裡加,已經上了馬車。它早就以某位政府官員的名義辦好了護照。它看起來可真像一位紳士啊,一開始連我都這麼認為,這件事可真是詭異!不過,我很快就發現它不過是個鼻子,因為我將眼鏡帶在了身上,真是萬幸。誰讓我的眼睛近視呢,就算您就在我眼前站著,我也看不清您的五官和胡子,我唯一能看到的就是您臉部的大致輪廓。我太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嶽母大人,跟我的情況也差不多。”科瓦廖夫興奮地問道:“我的鼻子現在在哪裡?我要馬上去見它!”“這個您不用擔心,我已經帶它一塊兒過來了。您要是離了它肯定不成,這一點我很清楚。另外還有一件怪事,升天大道的那名理發匠竟然就是這起案件的罪魁禍首。眼下,我們已經將他抓捕了。這個酗酒的騙子,就在前天,他剛從某商店偷了紐扣。這人就喜好偷雞摸狗,我一早就對他產生懷疑了。好了,您快瞧瞧您的鼻子,與先前相比沒有任何差彆。”說著,警官便從自己的衣兜裡取出了那隻鼻子,鼻子外麵還包著紙。科瓦廖夫大聲叫道:“哎呀,是我的鼻子!錯不了!請您給我個麵子,咱們去喝杯茶怎麼樣?”“我真的很想去,但我接下來還要去精神病院走一趟呢,真是抱歉啊!現在的東西真是越來越貴了!我們家的人口又多,我得供養我太太的母親,我的嶽母大人,還得養活幾個小孩。我的長子非常聰明伶俐,看起來很有發展前途,隻可惜我不能給他良好的教育,因為實在沒有那麼多錢。”對於他的暗示,科瓦廖夫已經了然,於是在桌子上取了一張價值十個盧布的紅票子請他收下。警官合攏雙腳,朝科瓦廖夫敬了個禮,隨即告辭離開。就在他出門的一刹那,就從外頭傳來了他的嗬斥聲,繼而傳進了科瓦廖夫的耳朵裡。他打了一個鄉巴佬一記重重的耳光,原因就是這個鄉巴佬蠢得要命,居然將車趕上了人行道。送走了警官,科瓦廖夫依舊像在做夢一樣。麵對這突如其來的驚喜事件,他忽然失去了知覺,連視線都是一片模糊。幾分鐘之後,他總算恢複了意識,回到現實之中。他伸出雙手,將那隻剛剛失而複得的鼻子謹慎地捧在手中,認真觀察了它老半天。他說:“是我的鼻子,一點兒都沒錯!昨天冒出來的那顆小痘子還在鼻子左側待著。”他太開心了,幾乎要失聲大笑。不過,就如同石頭落入水中以後,水麵很快又會由動轉靜一樣。沒過多長時間,科瓦廖夫就覺得這種歡快的情緒低落下去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情緒越來越低落,最終恢複了一貫的波瀾不起。到了這時,科瓦廖夫才意識到,這件事尚未畫上句號,一定要將鼻子安裝到原來的位置上去,這件事才算圓滿解決了。少校自言自語道:“如果安裝不回去,那該如何是好呢?”他的臉隨即變成了慘白的顏色。心底生出了難以言喻的恐慌之感,促使他來到桌子旁邊。他隻怕會在安裝鼻子時出現位置偏差,於是伸手將鏡子移得更近一點。他將鼻子小心翼翼地擱到先前的位置上去。天哪!鼻子黏不上去!太可怕了!他對著鼻子吹一口熱氣,讓它變得暖和一點,隨後再度開始安裝。他的麵孔的中間部分原本是鼻子的所在地,現在隻剩了一片扁平的皮膚。他將鼻子放上去,無奈鼻子卻沒有半分要待在那裡的意願,無論他怎樣做,都無法讓它乖乖地黏在那裡。少校罵道:“你這個混球,倒是上去啊!”但鼻子卻連半點反應都沒有。跟著,鼻子跌在了地上,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掉了一個木塞子,非常詭異。科瓦廖夫的麵部一陣抽搐,惶恐地說道:“你怎麼就是不聽話呢?”他繼續孜孜不倦地安裝自己的鼻子,可惜無論怎樣努力,結果都是徒勞。他高聲喚來伊繁,讓他請一位大夫過來。少校所說的大夫也在這座樓上居住,二樓的一套上等公寓就是他的住所。這名大夫一看就很有身份,蓄著黑色絡腮胡,修剪得非常美觀。他的夫人性格開朗,每個早晨都要吃上好幾個采摘下來不久的蘋果。早上光是刷牙漱口就要花費足足45分鐘的時間,不止如此,她刷牙時總共需要使用五種類型的牙刷。正因為如此,她的口腔才能乾淨得異乎尋常。在聽伊繁說明來意以後,大夫馬上就趕到了少校家中。首先,他大致詢問了一下此事的起因與經過,然後便抬起少校的下顎,伸出大拇指戳了戳鼻子原本應該待的位置。科瓦廖夫的頭因此向後一仰,後腦勺就跟牆壁來了個親密接觸。大夫認為他的情況並不嚴重。他吩咐少校遠離那麵牆壁,接著叫他將腦袋向右轉,伸手在他的鼻子先前的所在地摸了一下,發出一聲悶哼,隨即又叫他將腦袋向左轉,又是一摸一哼。科瓦廖夫就跟馬在讓人清算自己的牙齒數目時所做出的反應差不多,腦袋使勁往後仰。大夫如此查看了一番,搖頭道:“這事不好辦。您要是不想讓情況進一步惡化,就先這樣湊合著過吧。您要想把鼻子裝回原位,我可以馬上就幫您裝,這沒什麼問題。不過這樣做對您而言是弊大於利的,這一點您事先應該了解。”科瓦廖夫說道:“您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連鼻子都沒了,我還怎麼湊合著過呀?眼下的情況已經是最差勁的了,再差能差到哪兒去?我現在這副古怪樣子算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如何能頂著這樣的麵孔出去丟人現眼?要知道,我的朋友們全都身份顯赫。舉例來說,光是今天,就有兩家邀請我去參加宴會。不少地位尊貴的人都跟我很熟,比如校官的太太帕拉蓋亞·格裡格裡耶夫娜·伯德脫卿娜,又比如五等文官的太太契訶塔廖娃等等。不過,下次跟伯德脫卿娜見麵就應該是在警察局了,誰讓她把我搞成了這副模樣呢!我懇求您,”科瓦廖夫的語氣非常誠摯,“務必要幫我把鼻子裝回原位,不管用什麼方法都可以。其實隻要您能將它固定在那裡就可以了,即便不那麼牢固我也不會介意。要是它有掉下來的趨勢,需要我伸手將它扶住都不成問題。您不必害怕我會毛手毛腳搞砸了這件事,因為我連舞都不跳。除此之外,關於您此次出診的費用,我一定會竭儘所能讓您滿意,這件事您更不必憂心。”大夫平心靜氣地說道:“金錢並非我行醫的目的,這一點請您務必要相信。因為我的醫術與我行醫做人的原則都不允許我這樣做。當然,我也會向病人收取一些費用。不過,我之所以會這樣做,隻是不希望病人因為我的分文不取而感到不安心。將您的鼻子裝回原位對我來說並不成問題。但是我一定要事先提醒您,如果這樣做的話,隻會讓您的情況變得更糟糕。為了讓您不再對此持懷疑態度,我願意用我個人的名譽作擔保。所以,我希望您將這種現狀維持下去就好。老實說,不管有沒有鼻子,對您的健康都沒有絲毫損害,隻要您經常用涼水清洗一下鼻子原先的所在地的皮膚就可以了。另外,我建議您將您的鼻子找個瓶子裝起來,並在瓶子裡裝滿酒精,當然了,能再將兩匙醋和酒加進去就再好不過了。這種東西售價可是不菲呢,到時候,您就能靠這個得到一筆意外之財了。如果您賣得不是很貴,那我也有將它買下來的意向呢。”科瓦廖夫無望地大叫起來:“不行!不行!我寧可扔了它,也絕不賣了它!”大夫很快就要告辭離開了,他說:“真是抱歉,我是真心想幫您的。您也瞧見了,我的確是竭儘全力了,但是實在沒辦法呀!”說著,他便走了。科瓦廖夫已是神誌不清,除了大夫身上穿的那件黑色的燕尾服,以及從袖口中伸出的一段白襯衫的袖子以外,他什麼都看不到了,連大夫的麵孔也不例外。翌日,他打算將訴狀交上去。不過在此之前,他首先給校官的太太寫了一封信,向她詢問可有將此事私了的意向,把那玩意兒完璧歸趙,畢竟那本來就是屬於他的。信的內容如下:“親愛的格裡格裡耶夫娜太太:”“對於太太迥異常人的所作所為,我完全無法理解。但是,我能確定,太太做出這樣的行為,並不能強迫我接受令千金,並與之完婚。事實上,太太這樣做,什麼結果都得不到。現在我已經了解到我的鼻子所遭遇的一切。策劃這件事的隻有太太一人,這一點我也已經確定下來。是太太或者聽命於太太的女巫施展巫術,使我的鼻子驟然從我處離開,並使得它一會兒化身成為一名官員,一會兒又恢複本來麵目。我認為自己有責任向太太申明,若是太太不能在今日之內讓我的鼻子恢複原先的狀態,那麼我就隻好求助於法律了。”校官太太的回信如下:“親愛的普拉冬·科瓦廖夫先生:”“看到您的來信,我感到無比的驚訝。想不到先生竟然將罪責全都推到了我頭上,並對我提出了如此嚴厲的指責,簡直太不公平了!不妨告訴先生,不管是您在信中提到的鼻子,還是鼻子易容後變成的那名官員,都與我全無半分關聯,這便是實情。此外,我在家中曾經招待過一位名叫菲利普·伊凡諾維奇·伯坦契訶夫的先生。這位先生誠意要娶我的女兒,儘管他人品正直,學識淵博,可我還是沒有答應他。您在信中不斷談起您的鼻子,並在字裡行間流露出對與小女共結連理的反感之情,也就相當於義正言辭地將這門親事推脫了。您的意思實在讓我難以理解。我的想法恰好跟先生您截然相反,我一直希望您能迎娶我的女兒,這件事先生您也心知肚明。希望您能對我的回信感到滿意。如有需要的話,我隨叫隨到。”科瓦廖夫在將這封信讀完以後,說道:“看來我是錯怪她了,這件事的始作俑者肯定不是她!一個人如果真的犯下了這樣的罪行,又怎麼還能用這樣的口吻寫信呢?”想當初,科瓦廖夫還待在高加索地區時,曾屢次收到上級的命令去查案子。所以在這方麵,他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的手耷拉下去,說道:“既然如此,這件事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呢?原因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我會這麼倒黴?誰能想出答案呢?”這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很快就在整個城市流傳開來了。流傳得越廣,添油加醋的內容也就越多,所有傳言都是如此。在這個年代,哪個人沒有強烈的好奇心呢?所有市民剛剛才對那項磁力試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又有了新鮮出爐的奇聞,說是某條大街上的椅子竟然會跳舞。眼下,大家又聽說八等文官科瓦廖夫的鼻子竟然自行走上了涅娃大道漫步,且在每個下午的三點鐘都是如此。顯然這件事對市民們來說,並不見得有多麼出奇。不過還是有一堆喜歡多管閒事的家夥終日聚到涅娃大道,等候欣賞奇觀。有個家夥聲稱,鼻子這會兒已經到了永開爾商店中了。馬上就有一群人擁堵到永開爾附近。不得已之下,警察們隻好過來維持治安。有個投機商,蓄著絡腮胡,長得一表人才,整天在戲院門前兜售糕點。見到這樣的情形,他便提供給那些圍觀的家夥很多美觀牢固的木頭凳子,讓他們能坐在上頭歇息一下,每條凳子收80戈比。有位戰功卓絕的上校先生為了能見到這個離奇的鼻子,很早就起床離家,來到了這裡。為了能在這擁擠的看客之間找到立足之地,他可是費了不少勁兒。等他好不容易擠到永開爾商店的櫥窗前,哪知根本就找不到鼻子的蹤影。在他的視線範圍內隻有櫥窗裡陳設的一件羊毛衫,款式平淡無奇。另外還有一幅已經在這裡懸掛了十餘年的畫,畫上有個在穿襪子的女孩子,不遠處的樹後麵躲著一個男人在窺視著她。這個男人一看就品行不端,留著一撮小胡子,身上穿一件翻領的馬甲。上校氣衝衝地離開了,並說道:“這樣的謠言真是太荒謬,太過分了!”之後,又有傳言聲稱,八等文官科瓦廖夫的鼻子一直在塔夫利達公園中漫步,根本沒來到涅娃大道這邊。那段時期,波斯王子霍茨列夫·米爾藏書網察就在這附近居住,對於這個怪異的事件,王子殿下也十分驚詫。幾名從事外科研究的學生也特意來到此地,希望能一睹究竟。有位頗有聲譽的夫人向公園的管理人員提出請求,希望能允許自己的孩子們進去一飽眼福。當然,如果能再補充一些能夠教育啟迪年輕人們的介紹就更好了。那些喜歡跟女士們調笑的先生們,正在發愁找不到笑話可以取悅他們的女伴,在聽聞這件怪事以後,他們都變得異常興奮。對此事頗有微詞的人也是有的,儘管為數不多。這些人都非常善良,且頗得人心。其中有一位先生憤怒地指責道,這種無稽之談居然能在當今這個文明的社會流傳開來,而政府部門居然不聞不問,簡直不可理喻。照他的說法,不管是什麼事都需要政府參與其中,就連他每天和自己的太太吵架拌嘴也不例外。至於此事之後的發展如何,便無人知曉了,因為整件事再度被迷霧籠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