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錯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是一個有學問的人。《史記·袁盎晁錯列傳》說,晁錯是潁川(在今河南省境內)人,早年追隨軹縣人張恢學習申不害、商鞅的“刑名之學”,擱在現在,就是政法學院或政法專業畢業的。學成之後,參加太常寺的博士考試,因為文字功夫好而當上了太常掌故(以文學為太常掌故)。太常掌故是太常寺裡的一個小吏。太常也叫奉常,寺就是部。漢代的太常寺相當於隋唐以後的禮部,掌管宗廟祭祀和禮儀,也管教育,負責選試博士。那時的“博士”不是學位,是官職,戰國時期就有,秦漢因之,職責是“掌通古今”,也就是掌握古往今來的曆史知識,以備皇帝顧問和谘詢。太常寺博士考試的結果分為兩等,一等的叫甲科,二等的叫乙科。甲科出身的補郎,乙科出身的補吏。郎,就是宮廷侍衛官;吏,就是政府辦事員。一個年輕人,在皇帝身邊做幾年郎,便很容易升上去,吏要升官就難一些。所以郎的出身和出路都比吏好。太常掌故就是乙科出身的小吏,級彆百石。漢製,副縣級的吏員秩四百石至二百石,叫長吏(長字讀上聲);百石以下的,叫少吏(少字讀去聲)。太常掌故就是這樣一個相當於主任科員(科級乾部)的“少吏”。這位正科級的少吏時來運轉,是因為被朝廷選派出去學《尚書》。我們知道,由於秦始皇焚書坑儒,許多學問幾乎失傳,以至於“孝文帝時,天下無治尚書者”,精通《尚書》的隻剩下一個“濟南伏生”。可是當朝廷發現他時,這位“故秦博士”已經九十多歲了,“老不可征”,隻好詔令太常寺選派可造之材到老先生家裡去學(往受之)。蒼天有眼,太常寺選中的年輕人就是晁錯。這下子晁錯的學問大長,名聲也大振,說起話來頭頭是道。文帝發現了這個人才,便任命他做太子府的官員。先是做太子舍人,以後做門大夫,最後做到太子家令。太子家令的級彆是秩八百石,可以算是“中層乾部”了。家令雖然比不上太子太師、太子太傅或太子太保,晁錯對後來的景帝影響卻很大。此公“學貫儒法”,口才又好,經常在太子麵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太子便對他“有點崇拜”(以其辯得幸太子),太子的家人也都稱他為“智囊”。“智囊”這個詞,最早用在秦惠王的弟弟樗裡子(樗音初)的身上。樗裡子這個人,大約是足智多謀的,故“秦人號曰智囊”,並有“力則任鄙,智則樗裡”的諺語。可見“智囊”是一個很高的評價(顏師古的解釋是“言其一身所有皆是智算,若囊橐之盛物也”)。顯然,晁錯也是個有才華的人。晁錯還是一個有思想的人。他和同時代的賈誼(二人均誕生於公元前200年),堪稱西漢初年最有頭腦的政治思想家;他的《論守邊疏》、《論貴粟疏》和賈誼的《治安策》、《過秦論》被譽為“西漢鴻文”。一個人有了思想,就總想表達出來。如果這思想是關乎政治的,則還會希望實行。所以,晁錯在太子府的時候,便屢屢上書言事,對時政發表意見。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言守邊備塞,勸農力本,當世急務二事”。這篇疏文在收入《漢書》時,被分成兩個部分。言“守邊備塞”的那一部分(即《論守邊疏》)收入《晁錯傳》,言“勸農力本”的那一部分(即《論貴粟疏》)收入《食貨誌》。我們現在讀這些文章,仍然能感覺到晁錯是很了不起的。就說“言守邊備塞”。所謂“守邊”,其實也就是防禦匈奴。作為北方的遊牧民族,匈奴一向是“中國”的大患。用晁錯的話說,就是“漢興以來,胡虜數入邊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這實在讓人惱火。所以晁錯也是主張對匈奴用兵的,還比較了匈奴與“中國”的長短優劣,得出“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的結論。這裡要說明一下,就是當時所謂“中國”,和我們現在所說的“中國”,並不是同一個概念。當時的“中國”,是“中央之國”的意思。古人認為,天下五方,東西南北中。中央居住華夏民族,四方居住其他民族。其中,住在東方的叫做“夷”,住在南方的叫做“蠻”,住在西方的叫做“戎”,住在北方的叫做“狄”。華夏民族既然住在中央,當然是“中國”。“中國”之“長技”既然多於匈奴,當然可以戰而勝之。因此,晁錯主張,用“以一擊十之術”,“興數十萬之眾,以誅數萬之匈奴”。對於這個“紙上談兵”的建議,文帝表示嘉許,但並未當真采納。於是晁錯又提出新的建議,這就是《論守邊疏》的內容。晁錯認為,秦代的戍邊失敗,在於決策有誤;匈奴的難以對付,在於流動不居。秦有什麼錯誤呢?第一個錯誤,是動機不純。秦始皇的目的,不是為了保衛邊疆救助人民(非以衛邊地而救民死也),而是為了滿足貪欲擴大地盤(貪戾而欲廣大也),結果“功未立而天下亂”。第二個錯誤,是方法不對。秦王朝的辦法,是調遣內地軍民輪流戍邊。內地軍民千裡迢迢趕到邊疆,既不熟悉情況,又不服水土,結果是作戰則被人俘虜(戰則為人禽),駐守則自取滅亡(屯則卒積死),到了邊疆的死在邊疆(戍者死於邊),走在路上的倒在路上(輸者僨於道),不過徒然地勞民傷財而已。第三個錯誤,是政策不好。晁錯認為,但凡軍民人等甘願堅守戰鬥到死也不投降敗退(凡民守戰至死而不降北者),都是有原因的(以計為之也):要麼是因為“戰勝守固”能獲得封賞,要麼是因為“攻城屠邑”能掠得財物,這才赴湯蹈火視死如歸(蒙矢石,赴湯火,視死如生)。可是,秦代的戍卒隻有千難萬險(有萬死之害),沒有半點好處(亡銖兩之報)。一個人99lib?戰死之後,他的家人連減免一百二十錢賦稅的待遇都享受不到(死事之後不得一算之複),誰還肯前赴後繼?所以秦代的軍民,無不視疆場如刑場,視戍邊為送死(秦民見行,如往棄市),還沒走到半路就準備叛變了,陳勝就是例子。這是秦人的錯誤。匈奴的特點,則是流動性強。他們就像野生動物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自然中(如飛鳥走獸於廣野)。條件好就停下(美草甘水則止),條件不好就搬走(草儘水竭則移);一會兒在這裡,一會兒在那裡(往來轉徙);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時至時去)。這是他們的生存方式(此胡人之生業),也是難以對付的原因。試想,匈奴人來了,朝廷派不派兵呢?不派,“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派,派少了不管用,多派一點,則我們的部隊還沒到,匈奴人就跑得無影無蹤。還有,派去的部隊,是留下呢還是撤走呢?留下,朝廷耗資巨大;撤走,匈奴接踵而來。連年如此,中國就又窮又苦又不安寧了。因此,晁錯主張改革邊防軍“一歲而更”(一年輪換一次)的製度,用免稅、賜爵、贖罪等辦法,鼓勵那些在內地生存有困難的人向邊疆移民,安營紮寨,屯墾戍邊。這些內地移民以他鄉作故鄉,視衛國為保家,必能“邑裡相救助,赴胡不避死”。因為國家利益和他們的個人利益已聯為一體,而且也沒有敵情不明水土不服的問題。移民解決了生計,國家節約了軍費,邊防得到了鞏固,人民得到了安寧,豈非兩全其美?這是一個好主意,因此被采納(上從其言,募民徙塞下)。言“勸農力本”的主張也被采納,其他如“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等則被拒絕(孝文雖不儘聽)。不過文帝還是很欣賞他的才華(奇其材),調他做了中大夫。中大夫也是郎中令的屬官,秩比八百石,和太子家令級彆一樣,但職責不同,是“掌論議”。晁錯終於如願以償,參與朝政了。這也正是他的宿命。他這個人,是不甘寂寞的;而曆史選擇他來唱削藩這場大戲的主角,也絕非偶然。可惜,曆史選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