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動隻是一瞬間。連著幾夜把全團指戰員接下來,握手,流淚,問候,一團團長秦天還有個句號要畫。穿過長長的坑道,肢步在鋼筋混凝土厚壁上振蕩著沉重與空落。交接儀式在被覆層堅厚、馱負著一座山體的地下指揮所舉行。壁上的大幅作戰地圖已經換了番號。大會議桌正中的交接文書冷冰冰凝了層燈光。一種非常強烈的失落感在這一刻擊中他的淚腺。秦天腮幫子鐵硬。本來,應該向二團團長王小京多說幾句,詳細介紹情況,預祝取得戰果,如果有靈感的話,還不妨仿效西方軍事將領,同石家莊高級步校同期畢業的老同學開句玩笑,機智而幽默,才有指揮若定運籌幄的大將風度。王小京是他的好友。同為全優生,王小京有自己的見地和戰法,他乾什麼從不認為自己就比人家高明。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說話。倒是王小京調節了氣氛,說了些承上啟下的內容,好象還提到接收鋪板多少多少塊。簽字。陣地哨位如數換接,一個沒丟,畫押為證。年月日時分。交方。接方。完事,指揮權歸人家了。敬禮,握手。轉身就走。公事公辦,友情容當後敘。上車。前一個部隊講參戰時間太長,著急時間怎麼打發。秦天覺得無法理解。他也老算時間,總覺得時間不夠用。被時間趕著走。和平時期的軍人可能一輩子都在彩排,輪到你登台表演的機會少而又少。真正的舞台在戰場,這裡有軍人的位置,軍人的價值。接過指揮權好象是昨天的事,還有很多設想沒有完成,比如擴大戰場利用率,提高軍事效益,改善攻防增強貓耳洞綜合效益,鍛煉和造就一批具有現代意識的軍人,培養鋼鐵的紀律、高昂的士氣和極其強烈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弘揚一種崇高的尚武精神、民族意識、國防意識和國家說明書識,進而使部隊建設無論在戰時還是平時都在新的基礎和新的軌道上進入高級循環狀態,等等,剛剛開了頭,就失去了舞台。實際上,在簽字之前,在他的最後一名戰士鑽出貓耳洞的刹那,他的全部作戰指揮權便已拱手交出。這是帶著他的心向下地失落的一扇翼翅。另一扇翼翅,是他永遠銘記的英雄們。在營房全團出征大會上,他往台上站,心裡就蒙了層霧。最後一次檢閱這個陣容了,再也不可能這麼整齊了。駕駛員看看他。“船頭。”他說。駕駛員明白了,打開霧燈,掛著低檔,緩緩地載著團長凝重的哀思。團長失去了些熟悉的麵孔。他們先於大部隊零零星星地告彆陣地,告彆貓耳洞,枕著戰友們的肩膀下來的。船頭衛生隊是他們的第一停留地,有的用最快的速度送下來,胳膊上吊著輸液瓶,有的用極慢的速度下送,車上橫展一麵紅十字旗,開向一個遙遠的世界。遠行的戰友們,在嗚咽的盤龍江邊,在作為你們人生最後一段征程的紅土路上,團長車來了,你們的團長來了。你們走得太急,指揮你們的他沒來得及一一為你你送行,今天,在他短暫的第一個閒暇裡,就著這蒼茫的南國夜色,讓他對你們一並道上一句:永彆了。沒有什麼東西能永恒。秦天迎候部隊撤下陣地的位置,王小京又站到那裡了,昔日在引灤入津工程有鐵營長之稱的他,倒背著手翹首凝望,如水的夜霧一團一團湧過,天要亮沒亮,沒亮之前還習慣稱夜,他的軍衣被涼霧揉濕,手心卻滋滋生熱。王小京手大,手勁也大,掰腕子全團無敵手。他要用掰贏全團的大手,迎握貓耳洞下來的那些勇士的手。他說,是戰士們給了他力量。這話對一半。王小京的手勁也有自身的力量。石家莊高級步校以全優生的成績畢業出來,他握彆秦天,回到各自所在的部隊。抗震救災,他以先進個人身份參加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的抗震救災表彰大會。引灤入津,他評為天津市勞動模範,天津市為他記了一等功。他用自己的雙手創造自己的曆史。九*九*藏*書*網,真正是這一刻,他有了信心,真真切切有了信心。這些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二十歲的戰士不是孩子了,從他們走上戰場、甚至僅僅跨了一步,他感到他們變了,那個受過處分、曾擬勞動教養的潘玉琪眼裡冒的不再是邪氣,那個好動拳頭的逄魯賓換了個樣,那個斯斯文文見人害羞的向小平挺起了胸膛,帶著這樣的戰士組成的團隊,他王小京要打不了勝仗,就白吃大米飯了。果然,一年下來,二團僅以微小的奇跡的代價(犧牲三人),取得殲敵數十倍於已的戰果,勝利完成了防禦作戰任務。就是逄魯賓,上陣地第二天就榮立二等功,戰鬥結束,他咬著被子爬在貓耳洞裡,讓指導員和軍醫用水果刀從背部摳出十幾塊彈片。向小平用三十一發子彈,斃敵三十人,傷一人,被中央軍委授予“戰鬥英雄”稱號,隻可惜潘玉琪,這個後進戰士的典型作戰勇敢,已經提升為排長,準備打完仗送他上軍校學習回來擔任連長,不幸觸雷犧牲,軍師團領導均深表痛惜,為了不影響情緒,對各貓耳洞的戰士暫時保密。保到今天,再也不能保了。仗是戰士們打的,戰士們最可愛,應該緊緊擁抱他們,用手掌響亮地拍他們的脊背,連聲說:“好樣的。”搓著手,王小京想。可是,這並不很遠的距離,兵們怎麼還不露麵?電話說,早就下撤了。他急著見到他們,他們太好了。陣地,王小京都去過了,戰士見到他,他見到戰士,都流著淚說不出話。戰士盼見他,又怕見他。陣地太危險,團長您快下去吧。他們也沒什麼好招待團長的,團長汗如雨下,不肯喝他們寶貴的水,罐頭打開了,團長不吃。團長執意要進他們的洞,有個洞口太小,身高肩寬的團長進不去,戰士們突然有了主意,甩了幾個手榴彈,向團長報告,敵人打炮了,不由分說,拖著團長往下撤。團長離開了,戰士們捧著幾個月沒洗、被團長緊緊握過的臟手,淚,叭叭掉。他很清楚,貓耳洞爬出來的兵們身體極度虛弱。友軍下來,大部分是躺著擔架。七連長說:“我踢正步給你踢下去。”八連長說:“我全連給你跑步帶到。”謝謝了,走不了的,還是要抬,戰士們立不上功的也有功,彆說打仗,光把貓耳洞搬到北京,市民們能在貓耳洞的十種氣味裡蹲上五分鐘就算了不起。不要踢,也不要跑,一線不通車,讓戰士走下來已經很了起了,他不需要那拉方向全團無一人抬下戰場的奇跡。奇跡早已經創下了。戰士們都應該抬下來,雖然他不可能再多出兩個團來抬一個團。他得知四連一個哨長高燒39.5度,還堅持往下走,他命令抬下來,哨長癱倒在擔架上已快虛脫。但是,為了今天,他可是忍受過戰士的抱怨和責罵。戰前的體能訓練,他要求戰士全天戴鋼盔,背磚頭,軍工背八十斤。他安排了六耐訓練:耐熱,耐渴,耐饑,耐雨淋,耐蚊蟲咬,耐日曬。適應性訓練,全把全團趕上沒有泉水的大山,兩頓飯的糧食(不是乾糧),一軍用水壺水,在山上活動一天。戰士熬不住,偷偷下山搞水,被糾察隊堵住,責令回山上去。他沒心軟。鬆是害,嚴是愛。而上陣地後,他全力組織保障,超過了上級規定的標準,他的大部分乾部戰士才能一步三搖走下來。哦,不能擁抱戰士們。儘可能平靜一些,強刺激會使他們昏過去。不能響亮地拍他們的脊梁,長期蜷曲在洞裡,他們的脊椎彎曲,關節悶疼。特彆要克製住眼淚,就當他們是一群不成熟的孩子,剛剛到山上玩了半天。來了,可來了。是他的兵麼?三五成群,互相攙扶著。幾個人架在一起,仍搖擺不定。都努力在做走的動作,打抖的腿一次極難完成十幾厘米的蹭進。個彆的居然有鞋穿,那鞋啊,不過是掛在腳脖子上的鞋幫。都裸著身,穗狀的褲頭如樹葉般吊在腰上,在風裡洶湧地動,就是他們的爸爸媽媽在場,也一定無法辨認兒子。披肩發,長胡須,一綹一綹粘結成棕櫚片的毛發包嚴了麵孔,裂出兩隻灼亮的眼和作嘶鳴狀卻呃呃發不出聲的嘴。我的好兄弟!團長再也控製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