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雷切爾·林德太太吃了一驚(1 / 1)

雷切爾·林德太太就住在一座小山穀裡。一條大道蜿蜒而下,斜穿過山穀,路兩旁密密地長著榿樹,樹上果實累累,活像女人頭上的耳墜。一條小溪橫穿過路麵。小溪發源自遠處古老的卡思伯特家的樹林。小溪的上遊流經樹林時,蜿蜒起伏,急流洶湧,水潭、瀑布幽深神秘,頗具特色。可是小溪到了雷切爾太太所住的山穀時,已變成水平流緩、循規蹈矩的小河了。這是因為任你是什麼事物,若不顧及一定的體麵和禮節,是通不過雷切爾·林德太太的家門的,即使是小溪也不例外。小溪之所以這般規規矩矩也許是它也意識到,這時候雷切爾·林德太太就坐在窗前,目光緊緊注視著窗外經過的一切,不論是小溪,還是過來的小孩,一概都不放過。要是見到有什麼怪異或覺得不對勁的東西,她非要盤根問底,搞它個水落石出不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阿豐利村裡村外有許多人,他們對左鄰右舍的事盯得緊緊的,可對自己村裡的事卻不聞不問,而雷切爾·林德太太跟那些大能人一樣,自家的事不但能安排得順順當當,他人的事也處理得妥妥帖帖。她是位了不起的家庭主婦。她有忙不完的活要乾,而且都乾得十分出色。村裡縫縫補補的事她要“管”,主日學校她也要插一手。她是教會勸助會和外國布道後援團最有力的支持者。可是即使這般忙碌,她還有充裕的時間坐在廚房的窗前,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手不停地縫著棉被子——據阿豐利的主婦說,她已縫了十六條這樣的被子,說這話時她們的聲音充滿了敬畏——而兩眼緊盯著那條穿過山穀、蜿蜒而上遠處陡峭紅色山坡上的大道。阿豐利村所處的位置呈一個小三角形半島,伸入聖勞倫斯灣,兩麵臨水,但凡出入該地的人無不經過這條山道,誰也逃不過雷切爾太太那雙藏而不露的火眼金睛。六月初的一個下午,雷切爾太太又坐在那兒了。暖洋洋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亮堂堂的。房子下方斜坡上的果園盛開著白中透著粉紅色的花兒,那是新娘臉頰的一抹紅暈,花上成群結隊的蜜蜂在嗡嗡叫著。托馬斯·林德——阿豐利村的人管他叫“雷切爾·林德的男人”——是位溫順而矮小的男子,正在牲口棚後山坡地裡播撒晚蘿卜籽兒。這時候馬修·卡思伯特也該在遠處的綠山牆外那一片溪邊的紅色地裡播種自己的蘿卜籽。因為頭天晚上,她聽他在卡莫迪那邊的威廉·J·布萊爾的店裡對彼得·莫裡森說過:第二天下午他要播種蘿卜了。彼得自然是事先問過馬修·卡思伯特的,因為馬修·卡思伯特這輩子從未主動跟人說事兒。這一天正是大忙的日子,可馬修·卡思伯特卻在下午三點鐘的時候跑到這兒來了。你看他不慌不忙地駕著車穿過山穀,往山坡上來呢。更何況他還戴上一條白領子,穿上一套最好的衣服,這一切明顯表明他要離開阿豐利村外出了。他趕著栗色母馬拉的輕便馬車,顯而易見,他這是要走遠路了。可馬修·卡思伯特這是上哪兒去呢?乾嗎去呢?要是換了阿豐利村彆的什麼人,而不是馬修·卡思伯特,雷切爾·林德太太憑著自己的機靈勁,把事物彼此聯係起來,上述兩個疑問一猜就準。可是馬修這人一向就難得外出,這一次準有什麼緊迫而不尋常的事逼著他去辦。說來世上數他最羞怯,他就是不願在陌生人的圈子裡出入,不願到可能與人搭訕的地方去。馬修既然戴上了白領子,趕著馬車,準是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了。雷切爾太太苦思冥想起來,可就是想不出道道來,這一個下午的興致就這樣被一掃而光了。“吃過茶點我這就去綠山牆一趟,問問瑪麗拉,他這是上哪兒去,乾嗎去。”這位可敬女人終於打定了主意,“一般地說,一年裡這樣大忙的日子裡他是決不會上鎮上去的,也不會走門串戶的;要是他的蘿卜籽用光了,他也用不著戴著白領子,穿上最好的衣服,駕著馬車去添購;他不緊不慢地駕著車,不像是去請大夫;他這一趟外出說明昨晚一準是發生什麼事了。我這下可給徹底搞糊塗了。倒是怎麼回事?要不搞它個水落石出,弄清是什麼事使得馬修·卡思伯特今天離開阿豐利,我的心就片刻也得不到安寧,良心也會不安的。”於是,吃過茶點,雷切爾太太自然就出門了。這一段路不長,卡思伯特家就在大道的那一邊,離林德居住的山穀不到四分之一英裡。那是一所很大的房子,四周草木叢生,果樹成片。說實在的,那段小路走起來倒覺得挺遠的。馬修·卡思伯特的父親跟自己的兒子一樣,也是個羞怯而不愛說話的主兒,想當年創建這家宅子時,他想方設法儘量不跟鄉親往來,便把房子遠遠地造到林子裡去。這綠山牆就建在開辟出來的土地的邊緣,時至今日,從大道上幾乎看不到房子的影子。而阿豐利村的其他居民的房子都一戶挨一戶建在大道的兩邊,雷切爾·林德太太認為,住在這樣的地方過的日子簡直算不上是生活。“那隻能算是待在那兒,”她腳下的小道留有深深車轍印,小草青青,兩旁長著野玫瑰叢,她邊走邊說道,“獨自待在這樣冷僻的地方,馬修和瑪麗拉兩個人有點怪怪的也就不足為奇了。樹木可不是什麼好夥伴,不過老天知道,要是樹木果真是好夥伴,那倒有的是。我倒是願意多觀察觀察人。說實在的,他們看來還挺心滿意足哩。不過據我看來,他們多半是習以為常了。人不管遇到什麼情況,無不變得習以為常的,那個愛爾蘭人說什麼來著:即使是被吊起來,久了,也會習慣的。”雷切爾太太想著,想著,不覺離開了小路,進入綠山牆的後院。院子的一邊長著一棵棵年長的柳樹,另一邊是古板的倫巴第樹,整個院子顯得整潔乾淨,綠意盎然。絲毫見不到散落的樹枝或石子,不然的話是逃不過雷切爾太太那雙眼睛的。她暗自思量,認為瑪麗拉打掃起院子來,其勤快的程度不亞於她打掃房子,即使在那兒吃上一頓飯,地上也一塵不染。雷切爾太太輕聲地敲了敲廚房的門,得到允許後走了進去。綠山牆的廚房可是個愉快的地方——確切地說,要不是整理得過分乾淨,看起來簡直就是一間空著不用的客廳,那是何等的賞心悅目。廚房的窗子都是朝東和朝西開的,而朝西的那扇窗對著後院,窗口裡一束六月柔和的陽光直射進來。從朝東的那扇窗子望出去,一眼就看到果園左邊一株株開著雪白花朵的櫻桃樹,以及小溪邊山穀下搖曳生姿的修長的樺樹。這扇窗的窗口上方懸掛著虯枝盤結的葡萄藤,把窗口染成一片翠綠。瑪麗拉·卡思伯特要坐就坐在這扇窗前,她對陽光有點兒信不過,似乎在這世道裡,陽光太輕佻太不負責任了,而現今的世道應該是要認真對待的。這時候她就坐在這兒,做著針線活,身後的桌上擺著晚餐用的飯菜。雷切爾太太剛關好房門,就把桌上的東西看了一遍,牢牢記在腦海中。隻見桌子上放著三隻碟子,足見瑪麗拉在等馬修跟另一個人來吃晚飯。但碟子裡隻是一些酸蘋果醬和餅子一類的家常食品,看來來人並非什麼特殊人物。可馬修戴上白領子,套上那匹栗色的母馬又是怎麼回事?雷切爾太太麵對這靜悄悄而尋常的綠山牆裡這些不尋常的蹊蹺事兒,百思不得其解。“晚上好,雷切爾,”瑪麗拉歡快地說,“今兒晚上可真叫好,是不是?請坐吧,家裡人可好?”瑪麗拉·卡思伯特和雷切爾太太之間過去和現在的關係隻能用“友好”兩字來形容,雖然兩人之間存有差異,但也許正因為存在差異,才保持住這種友誼。瑪麗拉長得高高的、瘦瘦的。她棱角分明,卻缺少女性的曲線,烏黑的頭發已染上些許白霜,用兩隻金屬發卡牢牢地盤在腦後,煞是令人注目。看上去她是個閱曆不深,且古板的女子,事實上確實是這樣。不過,如果她嘴巴四周的線條稍加發展,她那古板的神色就可改觀,也許就會被認為是個帶有幽默感的人了。“我們家裡人都挺好,”雷切爾太太答道,“可是今天看見馬修出門的樣子,我倒是擔心你的身體哩。我還以為他這是可能去請大夫了。”瑪麗拉會心地一笑。她已料到雷切爾太太準會過來的。她知道,一見馬修這樣非同尋常地外出,必然會引起這位鄰居的好奇心。“哦,不,我身體好好的,隻是昨天頭痛得挺厲害。”她說,“馬修是到布賴特河那邊去。我們要從新瓦斯科舍的一家孤兒院領回一個小男孩,他坐今晚的火車來。”要是瑪麗拉說,馬修去布賴特河去接一隻來自澳大利亞的袋鼠,雷切爾太太也不會比這時更驚訝的了。她聽後足足呆了五秒鐘說不出一個字來。雷切爾太太想,瑪麗拉決不會尋她的開心,可雷切爾太太還是差點認為是在尋她的開心。“你這話可是認真的,瑪麗拉?”她回過神來,問道。“是這回事,當然是。”瑪麗拉答道,聽那口氣仿佛從新瓦斯科舍孤兒院領回男孩是阿豐利每個治理有方的農家春季尋常的活兒,而不是什麼前所未聞的新鮮事。雷切爾太太感到自己的精神受到嚴重的震撼。她思考著,滿腦子是驚歎號。一個男孩!不是彆人,是瑪麗拉和馬修領養一個男孩!從孤兒院領回的!這不是天翻地覆了嗎!此後再也沒有什麼事讓她吃驚了!再也不會有了!“你腦子怎麼會出現這麼個主意?”她說,聽口氣她很不讚成。事先沒請教她,討個主意,就乾出這樣的事來,她自然是不讚成的。“說起來我們尋思好一段時間了——實際上,整整一個冬天我們都想著這事兒。”瑪麗拉答道,“聖誕節前,亞曆山大·斯潘塞太太有一天上這兒來,她說打算春天到霍普敦的孤兒院去領養一個小女孩。她的表妹就住在那兒。斯潘塞太太去看過她,對那邊的情況很熟悉。所以馬修和我時不時就說起這事兒。我們想領個男孩子。眼看馬修歲數一年年大了。你知道,他都六十歲了,手腳再不像從前那樣靈便了。他的心臟病折磨得他好苦。你也知道,雇人來幫忙該有多難。除了那些個笨頭笨腦的未成年的法國小男孩,誰也請不動。可是當你真的讓法國男孩跟你乾活兒,教他些本領,他翅膀硬了,不是跑到龍蝦罐頭廠去,就是到美國去了。開始時馬修建議領個巴納多孩子,我一口反對。‘這樣的孩子也許都挺不錯——我可沒說他們不行——倫敦街頭的那些流浪兒可不合我的意,’我說,‘要領起碼領個本地的孩子。不論我們領來個什麼樣的孩子,到底是件冒風險的事兒。不過我覺得,領個加拿大的孩子心裡踏實些,晚上也睡得安穩些。’所以最後我們決定請斯潘塞太太領她的女孩時幫我們也挑一個回來。上星期聽她說要去那邊了,就讓住在卡莫迪的人為我們捎個信給斯潘塞太太,請她為我們捎帶個十歲到十一歲的機靈而又可靠的男孩來。我們認為這樣歲數的孩子最適合——這樣的歲數不算太小,能派上用場,乾點雜活什麼的;也算不上太大,可以調教調教。我們打算讓他有個家,還要送他去讀書。今天我們收到亞曆山大·斯潘塞太太的電報——郵差從車站捎來的——說他們坐今晚五點半的火車到,所以馬修去布賴特河去接他們。斯潘塞太太會把那孩子留在那兒。她自己呢,自然繼續坐車去白沙站。”雷切爾太太一向為能發表自己的觀點而感到得意。眼下,她的精神狀態已調整好了,足以適應這個驚人的消息,她又能發表自己的高見了。“我說,瑪麗拉,我這就直截了當跟你說吧,我認為你這是在乾一件天大的傻事—— 一件冒風險的事兒。你不知道這會鬨出什麼結果來。你要把一個陌生的孩子領到家裡來,可你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不了解他的性情,也不了解他有怎麼樣的爹娘,他將來可能會成個什麼樣的人你心裡也沒有底。不是嗎,就是上星期我在報上看到,島的西部,就有一對夫妻從孤兒院領回一個男孩,半夜裡那孩子放火燒了這家人的房子——是有意放的火,瑪麗拉——趁他們睡著的時候差點沒把他們燒成了灰。我還知道另一件事。一個領養來的孩子有吸生雞蛋的習慣——他們沒法讓他改掉這習慣。要是你事前問我對這事有什麼看法——可你沒問,瑪麗拉——我的回答是,老天有眼,這種事想也彆想,就這話。”這番安慰的話隻能給對方帶來痛苦,但瑪麗拉聽了既不感到生氣,也沒被嚇住。她繼續不緊不忙地編織著毛線。“我不否認,你說的有一定的道理,雷切爾。我自己也有過顧慮,可馬修是鐵了心的。我看得出來,所以就讓步了。馬修很少對什麼事會這樣固執,他一旦打定主意,那就得我來讓步。說到冒風險,人在世上,哪有不冒風險的?自己生男育女也有風險——一旦遇到風險也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哩。再說新瓦斯科舍離這個島也近得很,我們又不是從英國、美國領養孩子。他跟我們不會有太大不同的。”“那好,但願會有個好結果。”從雷切爾太太說這話的口氣看得出,她顯然對這事心存懷疑,“要是那孩子日後放火燒了綠山牆,或是往井裡投毒,到時候你可彆說我沒警告過你。我就聽說在新布倫瑞克一個從孤兒院領回的孩子就乾過往井裡投毒的事兒,結果這一家人全都受儘折磨丟了性命。隻是我說的這件事是個小女孩乾的。”“我們領回來的可不是女孩。”瑪麗拉說道,仿佛往井裡投毒完全隻是女孩乾的好事,說到男孩子,那就用不著操這份心了,“我壓根就沒想到領養個女孩子。我就鬨不明白,亞曆山大·斯潘塞太太乾嗎要這麼乾。不過,她這人,就是要領養整個孤兒院的孩子,她也會說乾就乾,毫不退縮的。”雷切爾太太原想要等到馬修把那孤兒帶回家再走,可一想到至少還要等上足足兩個小時馬修才回來,便決定上羅伯特·貝爾家去,告訴他們這件新鮮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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