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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屠格涅夫 5114 字 2天前

巴紮羅夫的年老的雙親完全沒有料到他們的兒子會回家來,因此他們看見他的時候更加歡喜得不得了。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非常興奮,在家裡不停地來回跑著,惹得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把她比做一隻“母鷓鴣”;她那件短短的衫子後麵拖著短短的下擺,使她的確有點兒像一隻鳥。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自己也隻是唔唔地哼著,咬著他的長煙鬥的琥珀嘴子,或者用手指抓住脖子,把腦袋往左右轉動,好像他要試一下他的腦袋是不是裝得很牢,隨後他忽然又張開他的闊嘴,發出一陣沒有聲音的笑。“我回來要在你這兒整整住六個星期,老爸爸,”巴紮羅夫對他說,“我要做我的工作,請你不要來打擾我。”“你就是把我的麵貌都忘記了,我也不會來打擾你!”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答道。他果然遵守諾言。他像上次那樣把他兒子安頓在他的書房裡以後,竭力躲開他兒子,並且還阻止他的妻子對兒子作不必要的慈愛的表示。“好媽媽,葉紐沙上次回來的時候,”他對她說,“我們吵得他有點兒厭煩了:這回我們應當聰明些。”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同意丈夫的話,可是這對她並沒有什麼好處,因為她隻有在吃飯的時候才看見兒子,而且現在她簡直不敢跟他講話了。“葉紐興卡,”她有時會喚他,可是不等他回過頭,她就玩弄著她的手提袋的繩帶,低聲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這是……”隨後她就去找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手支著臉頰,跟他商量說:“親愛的,你知道不知道葉紐沙今天午飯高興吃什麼——白菜湯呢還是紅菜湯?”“為什麼你自己不去問他呢?”“他會討厭我的!”然而過了幾天巴紮羅夫便不再把自己關起來了;工作的熱狂。’……這就是你的進步。”有時候巴紮羅夫走到村子裡去,用他平日的揶揄的口吻跟隨便一個農民談起話來。“喂,”他對農民說,“老兄,把你們的人生觀講給我聽聽;你瞧,他們說,俄羅斯的全部力量和將來都是捏在你們手裡的,曆史上的一個新紀元也要由你們來開創——我們的真正的語言同我們的法律都是你們給我們的。”農民要末是不回答,要末就是斷斷續續地講出幾句這樣的話來:“我們也能夠……因為這是……要看我們的,譬如說,結果。”“你給我講講你們的‘米爾’是什麼東西,”巴紮羅夫打岔說,“是不是就是那個站在三條魚背上的‘米爾’(俄文“米爾”(мир)這個字除了鄉村自治組織外,還有一個意義是“世界”,舊俄傳說世界是放在三條魚背上的。)?”“少爺,大地才是站在三條魚背上的,”那個農民就用他那種家長式的慈祥的單調聲音和氣地答道,“可是在我們的那個,就是說‘米爾’上麵,老爺的意誌是很有勢力的,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因為你們是我們的父親。主人的規矩越嚴,農民越高興。”巴紮羅夫有一回聽到了這樣的回答,便輕蔑地聳了聳肩膀,轉身走了。農民也慢慢地走回家去。“他在講些什麼?”另一個臉色陰沉的中年農民問道,他一直站在自己的小屋門口,遠遠地望著巴紮羅夫跟這個農民談話,“講欠租的事情嗎?”“什麼欠租的事,老兄,”頭一個農民答道,現在他講話沒有一點兒家長式的單調聲音了,卻反而有一種毫不在乎的粗暴的調子,“啊,他這樣那樣地亂講了一忽兒,他大約舌頭發癢了。當然啦,他是一位少爺;他懂得什麼呢?”“他哪兒懂得!”另一個農民說,接著他們抖了抖帽子上的土,又拉了拉腰帶,兩個人就去商量他們自己的工作和需要去了。唉!這位輕蔑地聳了聳肩膀、自以為懂得怎樣跟農民談話的巴紮羅夫(他跟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爭論的時候這樣誇過口),這位自信心很強的巴紮羅夫卻從來沒有懷疑過在他們的眼裡他不過是一個逗人發笑的小醜……巴紮羅夫後來終於給自己找到事情做。有一天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在他麵前給一個農民包紮受傷的腿,可是老人的手有些發顫,他不能夠裹好繃帶;兒子給他幫了忙,從此以後巴紮羅夫便時常幫父親給人治病,雖然他同時又不斷地嘲笑他自己向父親推薦的治療法,嘲笑馬上采用這個治療法的父親。可是巴紮羅夫的譏笑並沒有叫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心裡有一點兒不好意思,它們反而給了他安慰。他用兩根手指把他那件染著油漬的便衣提起來,提到肚皮那兒,一麵抽煙鬥,一麵高興地聽巴紮羅夫講話;巴紮羅夫的俏皮話越刻毒,他那感到幸福的父親就笑得越痛快,把一口黑牙齒全露出來了。他甚至於把兒子的那些無味的或者毫無意義的俏皮話,常常重複地說來說去,譬如說,有好幾天他不論對題不對題都說一句:“這是第九位的事!(意為:毫不重要的事。)”隻因為他兒子聽說他去做早禮拜,用了那一句話講他。“謝謝上帝!他的鬱悶已經過去了!”他悄悄地對妻子說,“他今天還這麼挖苦過我,真是好極了!”而且,他想起自己有一個這樣的助手,便喜歡得不得了,心裡充滿了驕傲。“是的,是的,”他把一瓶古拉藥水或一罐白油膏拿給一個穿粗布男大衣、包著有角的頭巾的鄉下女人的時候,就對她說,“因為我兒子住在我家裡,你應當時時刻刻感謝上帝,好女人,現在可以用最科學的、最新的方法來給你治病。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就是法國皇帝拿破侖的禦醫也並不比他好。”那個鄉下女人是來抱怨她“渾身刺痛”的(可是這句話的意思她自己也說不明白),她聽了他的話,隻是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伸手在懷裡掏出了包在一幅毛巾角上的四個雞蛋。巴紮羅夫有一次還給一個過路的賣布小販拔了一顆牙;這雖是一顆很平常的牙齒,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卻把它當作古董似的保存起來,而且把牙齒拿給阿曆克賽神甫看,口裡不住地說:“您瞧,多長的根!葉夫蓋尼的力氣真不小!那個賣布的差一點兒跳到半空中去了……我看,就是一棵橡樹,也會跳起來的!……”“很值得佩服!”阿曆克賽神甫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也不知道應該怎樣把這位高興得不得了的老年人對付過去,末了隻好這樣說。有一天附近一個村子的農民帶了他的兄弟到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家裡來看病,病人害的是傷寒。這個可憐的人躺在一捆乾草上麵快要死了;他滿身都是黑點子,早就失掉了知覺。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惋惜地說,為什麼早沒有人想到來找醫生看病,他表示現在已經沒有希望了。果然這個農民還沒有把他兄弟送回家,病人就在車子上死了。三天以後巴紮羅夫走進他父親的屋子,問他父親有沒有硝酸銀。“有的,你要來做什麼用?”“我得用它來……燒一個傷口。”“誰的傷口?”“我自己的。”“什麼,你自己的!為什麼有傷口?是什麼一種傷口?在什麼地方?”“這兒,在我手指上。我今天到那個村子裡去,你知道,就是那個害傷寒的農民的村子。他們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正要解剖他的屍首,我已經很久沒有動這種手術了。”“後來?”“後來,我請求縣醫讓我來動手;我就割傷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的臉色馬上變成灰白,他連一句話也不說,就跑進書房裡去,立刻拿了一塊硝酸銀回來了。巴紮羅夫正要拿起它就走。“看在上帝的分上,”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說,“讓我給你弄吧。”巴紮羅夫笑了笑。“你真喜歡做醫生!”“不要開玩笑了,我求你。把手指拿給我看。傷口不大。我弄得痛不痛?”“壓緊一點兒,不要怕。”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停止了。“葉夫蓋尼,你以為怎樣,是不是用烙鐵來燒一下更好些?”“那是應該早弄的;可是現在連硝酸銀,其實也不中用了。倘使我受到傳染,現在已經晚了。”“怎麼……晚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差不多講不出話來了。“那是沒有疑問的!已經隔了四個多小時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又把傷口燒了一忽兒。“那個縣醫就沒有硝酸銀嗎?”“沒有。”“怎麼能夠呢,我的上帝!一個醫生連這樣一件萬不可少的東西也沒有!”“你還沒有看見他的柳葉刀呢。”巴紮羅夫說著便走開了。這一天一直到晚上,第二天又一個整天,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不斷地找了種種的借口到他兒子的房裡去;雖然他一點兒也不提起傷口,甚至於找了一些極不相乾的話來談,他卻牢牢地望著他兒子的臉,他那麼驚惶地望他的兒子,所以巴紮羅夫忍受不下去了,生氣地嚷著要他走開。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答應他的兒子,以後不再打擾他了,在他這方麵,也得這樣辦,因為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他自然一切都瞞著她)開始釘著他問起來,問他為什麼不睡覺,問他有什麼心事。整整兩天他都堅持下去了,雖然他還是偷偷地留心看他的兒子,覺得他兒子臉色很不好看……可是第三天吃午飯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下去了。巴紮羅夫埋著頭,什麼都不吃。“你為什麼不吃呢,葉夫蓋尼?”他裝出很隨便的樣子問道,“我覺得今天菜做得很好。”“我不想吃,所以我不吃。”“你胃口不好嗎?你的頭怎樣?”他膽怯地說,“痛不痛?”“痛。為什麼不頭痛呢?”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坐直了身子,注意地聽他們講話。“不要生氣,葉夫蓋尼,我求你,”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繼續說,“你肯讓我給你按按脈嗎?”巴紮羅夫站起來。“我用不著按脈,就可以告訴你;我發燒。”“有沒有發寒顫呢?”“有點兒發寒顫。我去躺一忽兒,你給我送點兒菩提花茶來。我一定著涼了。”“怪不得我昨晚上聽見你咳嗽。”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說。“我著涼了。”巴紮羅夫又說了一遍,就出去了。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忙著預備菩提花茶,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便走到隔壁屋子裡去,不聲不響地拉他自己的頭發。這天巴紮羅夫就沒有再起床,他整夜都是處在一種沉重的、半昏迷的睡眠狀態中。早晨一點鐘光景他勉強睜開了眼睛,看見燈光底下父親的蒼白的臉正俯下來望他,他叫他父親出去;他父親說聲請他原諒便走了,可是馬上又踮起腳走回來;半個身子藏在櫃門背後,不轉眼地一直望著兒子。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也沒有睡,她讓書房的門開著一點兒,她不停地到門口來聽聽“葉紐沙呼吸怎樣”,又來看看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她隻能夠望見他那一動也不動地俯著的背,可是就是這個也叫她鬆了一口氣。第二天清早巴紮羅夫掙紮著起來了;他覺得一陣頭暈,鼻子也出了血;他又躺了下去。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默默地伺候他: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進來看他,問他覺得怎樣。他答道:“好些了,”便翻身向著牆壁。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對他的妻子搖著雙手,要她出去;她咬著嘴唇免得哭出聲來,便走開了。整個宅子似乎一下子就變得暗淡無光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愁容;四周靜得出奇;院子裡一隻愛叫的公雞讓送到村子裡去了,它好久都不明白為什麼這樣對待它。巴紮羅夫仍然躺在床上,臉向著牆壁。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試著拿種種的問題去問他,可是巴紮羅夫厭煩了,老人便回到扶手椅上坐下,動也不動一動,隻是間或拉拉自己的手指節發出響聲。他到花園裡去了幾分鐘,像一座石像那樣地立在那兒,仿佛心中充滿了說不出的驚惶(驚惶的表情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臉),然後又回到他兒子的房裡,竭力避開他妻子的詢問。她最後抓住他的胳膊,痙攣地、幾乎是威脅地問道:“他害什麼病?”他連忙定一定神,勉強回答她一笑;可是叫他自己也害怕的是:他發出的不是微笑,卻是一陣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狂笑。他一早就差人去請醫生。他覺得應該把這樁事情告訴他的兒子,免得兒子生氣。巴紮羅夫突然在長沙發上翻過身來,用那對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他的父親,要水喝。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拿了一點兒水給他,便趁勢摸了一下他的前額。額頭燒得跟火一樣。“老爸爸,”巴紮羅夫聲音嘶啞地慢慢說,“我的情形很糟。我受到傳染了,過幾天你就得埋葬我。”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連腳都站不穩了,好像什麼人在他的腿上打了一拳似的。“葉夫蓋尼!”他結結巴巴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上帝保佑你吧!你著涼了!……”“得啦,”巴紮羅夫不慌不忙地打岔說,“醫生是不可以這樣說的。一切傳染的征候都有了,你自己也知道的。”“傳染的征候……在哪兒,葉夫蓋尼?……哪兒的話!”“這是什麼?”巴紮羅夫說,他挽起他襯衫的袖子,給他父親看他的胳膊上發出來的那些顯示著凶兆的紅斑點。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嚇得渾身打起寒顫來。“我們假定,”他末了說,“我們假定即使……即使有點兒像……傳染……”“膿毒血症。”他的兒子提醒說。“啊,是……一種……流行病……”““啊,是的,是的——隨你怎樣說好了……無論如何,我們要治好你的病!”“得啦,這是胡說八道。可是我們也不必爭論這個。我沒有料到會死得這麼早;老實說,這是一樁極不愉快的意外事情。你同母親你們兩位應當利用你們的堅定的宗教信仰了;現在是試驗它的好機會了。”他又喝了一點兒水,“我想求你辦一樁事……趁現在我的腦子還清醒的時候。明天或者後天,你知道,我的腦筋就要辭職了。就是現在我也沒有十分把握我講話是不是講得很清楚。我躺在這兒,我老是覺得有些紅狗在我周圍跑,可是你暗中注意地望著我,好像望著一隻山雞似的。我好像喝醉了似的。你完全懂我的意思嗎?”“哪兒的話,葉夫蓋尼,你說話非常清楚。”“那就更好了。你跟我說過你已經差人去請了醫生。你這樣做是為了安慰你自己……你也安慰我一下吧:差一個送信人去……”“到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那兒去嗎?”老人插嘴道。“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是誰?”巴紮羅夫說,他好像在思索似的。“啊,不錯!那隻小鳥兒!不,不要去動他;他現在成了一隻寒鴉了。不要怕,這還不是說胡話呢!差一個人去見奧金佐娃,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她是這兒的一位地主太太……你知道嗎?(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點點頭。)就說葉夫蓋尼·巴紮羅夫差人來問候她,並且來告訴她:他要死了。你肯辦嗎?”“我就去辦……不過你真會死嗎,葉夫蓋尼?……你自己想一想!要是你死了,那麼還有什麼公道呢?”“這個我倒不知道;不過請你差一個人去。”“我馬上就差人去,我自己給她寫信。”“不,為什麼要你寫呢?隻說我差人問候她;不用再講彆的。現在我又要回到我的紅狗那兒去了。奇怪!我要集中思想去想死的事情,可是總沒有用。我看見一個斑點一樣的東西……再也沒有彆的。”他又很吃力地翻過身去向著牆壁。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走出了書房,勉強支持著走進妻子的睡房,立刻跪倒在神像麵前。“禱告吧,阿琳娜,禱告吧,”他呻吟地說,“我們的兒子快死了。”醫生,就是那個沒有硝酸銀的縣醫,來了,他給病人看了病,勸他們安心等待病情的變化,他還說了幾句可望痊愈的話。“您見過病得像我這樣的人還到極樂國土去的嗎?”巴紮羅夫問道,他突然抓住長沙發旁邊一張笨重桌子的腿,搖了搖桌子,就把它推開了。“還有力氣,還有力氣,”他說,“力氣全在,可是我就得死了!……一個老年人至少還有時間從容地跟生命分離,可是我……好的,去試一試否認死吧。死就來否認你,這就夠了!誰在這兒哭?”他停了一下又說,“母親嗎?可憐的人!她那出色的紅菜湯以後又給誰吃呢?你,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好像你也哭了。啊,要是基督教不能給你幫忙,你就做一個哲學家,一個斯多噶派(希臘哲學的一派,又稱淡泊學派。轉義為堅忍不拔、經得住考驗的人。)好了!怎麼,你不是誇口說你是一個哲學家嗎?”“我是個什麼哲學家!”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嗚咽地說,眼淚順著兩頰直流下來。巴紮羅夫的病勢一小時比一小時地更沉重了;病情進展得非常快,外科的中毒往往是這樣的。他還沒有失掉知覺,還懂彆人對他講的話,他還要掙紮。“我不願意說胡話,”他捏緊拳頭,喃喃地說,“多無聊!”他馬上又說,“唔,八減十,還剩多少呢?”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像發了瘋似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起先主張用這一種治法,然後又想用另一種,末了他隻是不停地拉被子蓋上兒子的腳。“得用冷布單包纏……嘔吐藥……肚皮上貼芥末膏……放血,”他緊張地說。那個讓他挽留下來的縣醫讚成他的意見,給病人喝檸檬水,自己卻一忽兒要煙鬥來抽,一忽兒又要點兒“添暖加力的東西”,那就是說伏特加。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坐在門口一個矮凳上,隻不時出去禱告一忽兒。幾天以前,她梳妝用的小鏡子從她手裡滑下來打碎了,她一向把這種事情當作凶兆;就是安菲蘇什卡也找不到話來安慰她。季莫費伊奇到奧金佐娃那兒去了。夜裡巴紮羅夫很不好……高燒使他非常痛苦。快到早晨的時候他稍微好了一點。他請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給他梳梳頭發,他親了一下她的手,喝了兩口茶。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恢複了一點精神。“謝謝上帝!”他不住地說,“轉機來了,轉機到了。”“喂,現在就這樣想嗎?”巴紮羅夫說,“一個字眼有多大用處!他找到它了;他說‘轉機’,就得到安慰了。真奇怪,一個人還相信一些字眼。譬如說,人家講他是個傻瓜,雖然沒有打他,他還是要難過;人家要是叫他聰明人,即使不給他一個錢,他也非常滿意。”巴紮羅夫的這篇小小的演說,大有他從前講的“俏皮話”的味道,把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大大地感動了。“好啊,說得真好,真好!”他叫道,做出要拍手的樣子。巴紮羅夫悲哀地笑了笑。“那麼,據你看來,”巴紮羅夫說,“究竟是轉機過了呢,還是它正來了?”“你好些了,那是我看得出來的,這就使我高興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答道。“唔,很好;高興總是不壞的。不過去她那兒,你還記得嗎?你差人去了嗎?”“我當然差人去了。”病人的這種好轉的現象並沒有繼續多久。病又沉重起來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坐在巴紮羅夫的身邊。這個老人心裡好像有什麼不尋常的痛苦似的。他幾次要講話——卻又講不出來。“葉夫蓋尼!”他終於說出來了,“我的兒子,我的寶貝的,親愛的兒子!”這種不尋常的稱呼在巴紮羅夫的心上發生了效力……他稍微轉過頭來,顯然在掙紮著要把那個正壓在他心上的昏迷的力量甩開,他終於吐出聲音:“我的父親,什麼事?”“葉夫蓋尼,”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接著往下說,他在巴紮羅夫麵前跪了下來,雖然巴紮羅夫已經閉上眼睛,看不見他了。“葉夫蓋尼,你現在好些了;上帝保佑,你就要好的;可是利用現在這個時機,安慰安慰你母親和我,儘一次基督徒的責任吧!我跟你講這種話,是很可怕的;不過更可怕的是……永久,葉夫蓋尼……想一想吧,怎樣的……”老人講不下去了,他兒子雖然仍舊閉上眼睛躺著,可是他的臉上卻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要是這樁事情可以給你們安慰的話,我就不拒絕,”巴紮羅夫末了說,“不過我想不必這樣著急。你自己還說我好些了。”“好些了,葉夫蓋尼,好些了;可是誰知道呢,一切都得看上帝的意思,你儘了這個責任……”“不,我要等一忽兒,”巴紮羅夫打岔說,“我同意你的話,轉機已經來了。要是我們兩個人都弄錯了的話,那也不要緊!你知道,失掉知覺的人也可以領聖餐的。”“葉夫蓋尼,我求你……”“我要等一忽兒,現在我想睡了。不要打擾我。”他把頭放回在原地方。老人站起身來,坐在扶手椅上,捏住下巴,咬起自己的手指來……他突然聽到一陣彈簧馬車的聲音(當時鄉下路壞,所以鄉下的馬車大都沒有裝彈簧。),這聲音在鄉下偏僻地方特彆容易引人注意。輕快的車輪越滾越近,現在連馬的鼻息聲也聽得見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跳起來,跑到窗口去。一輛用四匹馬拉的兩個座位的馬車正跑進他這小小住宅的院子裡來。他不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隻感到一種糊裡糊塗的快樂,一口氣跑到台階上去了……一個穿號衣的聽差打開車門;從車裡走出一位穿黑大衣、戴黑麵紗的太太來……“我是奧金佐娃,”她說,“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還活著嗎?您是他的父親吧?我請了一位大夫來了。”“恩人!”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大聲說,他抓起她的手,戰戰兢兢地放在他的嘴唇上。這個時候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請的醫生,一個有德國臉型、戴眼鏡的、矮小的人,不慌不忙地從車上走下來了。“還活著,我的葉夫蓋尼還活著,現在他有救了!妻啊!妻啊!一位天使從天上下降到我們這兒來了……”“這是什麼一回事,我的上帝!”老婦人從客廳裡跑出來,結結巴巴地說;她也沒有弄清楚是什麼事情,就在穿堂裡跪在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腳跟前,像一個瘋婆子似地親起她的衣裾來。“您這是做什麼!您這是做什麼!”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接連地說;可是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並不去理會她,而同時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不住地說:“一位天使!一位天使!”“Wo ist der Kranke?(德語:病人在哪兒?)病人在哪兒?”末了醫生有點兒生氣地說。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醒悟過來了。“在這兒,這兒,請跟我來,(俄國腔的德語譯音:最可尊敬的同事先生。)。”他記起了從前學過的東西,便加上這麼一句。“啊!”德國人帶著苦笑說。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把他們引進了書房。“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奧金佐娃請的大夫來了,”他彎下身子湊近他兒子的耳朵說,“她本人也在這兒。”巴紮羅夫突然睜開眼睛。“你說什麼?”“我說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奧金佐娃在這兒,她帶了一位大夫來看你。”巴紮羅夫動動眼睛朝四處望。“她在這兒……我要見她。”“你就會看見她的,葉夫蓋尼;可是我們得先跟大夫談談。現在既然西多爾·西多利奇(這是那個縣醫的名字)已經走了,我得把你的病史詳細講給他聽,我們要稍微商量一下。”巴紮羅夫看了這個德國人一眼。“好吧,就請快點兒談,隻是不要用拉丁語;你知道,我懂得jam moritur(拉丁語:已經要死了。)的意思。”“Der Herr st des Deuts m?chtig zu sein。(德語:這位先生似乎也精通德語。)”埃斯庫拉皮烏斯(羅馬神話中的醫神。)的這個新弟子轉過臉對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說。“以黑……加伯(俄國腔的德語譯音:我曾經。)……我們還是講俄國話吧。”老人說。“啊,啊!原來是這樣,(德國腔的俄語譯音。)……好吧……”他們就商量起來。半小時以後,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由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陪著,走進書房裡來。醫生已經悄悄地告訴她:病人沒有好的希望了。她望了巴紮羅夫一眼……就在房門口站住了,她看見那張發紅的、同時又死氣沉沉的臉同那對盯著她的失神的眼睛,不禁大吃一驚。她隻覺得害怕,是一種冰冷的、難堪的害怕;她馬上想道,要是她真的愛過他的話,她一定不會有這樣的感覺。“謝謝您,”巴紮羅夫用力地說,“我沒有料到這個。這是慈善的行為。現在我們又見麵了,正如您所答應的。”“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太好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說。“父親,請你出去一忽兒。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您允許嗎?好像,現在……”他把頭動一下,指點著他那睡倒的無力的身體。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走出去了。“好,謝謝您,”巴紮羅夫又說了一遍,“這是皇上的派頭。據說沙皇也要去看垂死的人。”“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我希望……”“啊,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讓我們說實話吧。我是完結了。我掉在車輪下麵了。所以顯然也用不著想到將來了。死是一種古老的玩笑,可是它對每個人都是很新鮮的。一直到現在我還是不害怕……不過我就要失掉知覺了,那麼!(他沒有力氣地搖搖手。)啊,我應當對您講什麼呢?……說我愛過您吧!那句話以前就沒有意思,現在更沒有意思了。愛是一種形體,我自己的形體已經壞了。我不如說,您生得多麼動人!您現在站在這兒,這麼美……”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不要緊,不用擔心……在那兒坐下吧……不要靠近我:我的病是傳染的。”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很快地穿過屋子走了過來,坐在靠近巴紮羅夫躺的長沙發的一把扶手椅上。“高貴的心腸!”他低聲說,“啊,多麼近,又是多麼年輕,鮮豔,純潔……在這間不乾淨的屋子裡!……好,永彆了!祝您長壽,這是比什麼都好的事情,趁著您還年輕的時候,好好地利用您的時間。您瞧,這是一個多麼難看的景象,蟲子給壓得半死了,可是它還在蠕動。您瞧,我也想過:我還要辦好那麼多的事情,我不要死。為什麼我要死呢?我還有使命,因為我是一個巨人!現在這個巨人的全部使命就是:怎樣才死得體麵,雖然在旁人看來這是沒有關係的……不管怎樣:我是不會搖尾乞憐的。”巴紮羅夫閉了嘴,伸手去摸他的杯子。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拿了一點兒水給他喝,卻並不取下她的手套,而且膽怯地不敢多呼吸。“您會忘掉我的,”他又說,“死人不是活人的朋友。我父親會對您說,俄國要失掉一個怎樣的人……那是胡說,不過請您不要打破老年人的幻想。您知道……無論用什麼玩具哄小孩都行。(俄諺:“隻要小孩不哭,玩什麼都好。”)還請您安慰安慰我母親。像他們那樣的人在你們的上流社會裡就是白天點起火去找也找不到……俄國需要我……不,明明是不需要我。那麼誰又是俄國需要的呢?鞋匠是需要的,裁縫是需要的,屠戶……賣肉……屠戶……等一下,我有點兒糊塗了……那兒有一座樹林……”巴紮羅夫把手按在額上。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俯下身去挨近他。“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我在這兒……”他馬上拿開手,撐起半個身子來。“永彆了,”他突然用力說,他的眼睛射出最後的光。“永彆了……請聽著……我那個時候沒有親您……吹一下快儘了的燈,讓它滅了吧……”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把嘴唇挨了挨他的前額。“夠了!”他說,頭落回到枕上去了,“現在……黑暗……”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輕輕地走了出去。“怎樣?”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低聲問道。“他睡著了。”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巴紮羅夫就沒有再醒過。快到傍晚時候他完全失了知覺,第二天他就死了。阿曆克賽神甫給他舉行了臨終前的宗教儀式。在行最後塗油儀式的時候,聖油塗到他的胸上,他的一隻眼睛睜開了,沒有生氣的臉上一瞬間現出一種類似恐怖的戰栗,好像因為看見穿法衣的教士、煙霧繚繞的香爐和神像前的燭光的緣故。最後他的呼吸停止了,全家的人都放聲哭起來,這個時候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突然充滿了憤怒。“我說過我要抗議,”他嘶聲叫著,他的臉漲得通紅,而且變了相,他捏緊拳頭在空中揮舞,好像在威嚇什麼人似的:“我抗議,我抗議!”可是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帶著滿臉的眼淚跑過去抱住他的脖子,兩個人一齊跪倒在地上。安菲蘇什卡後來在用人房裡對人說:“他們並排地垂著他們的腦袋,就像正午時候的一對羔羊……”可是中午的炎熱過去了,接著來的是黃昏同黑夜,人又回到了那個靜寂的安身處,在那兒,疲勞的、痛苦的人可以得到安適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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