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1 / 1)

父與子 屠格涅夫 3628 字 2天前

人人知道,時間有時候像鳥一樣地飛著,有時候像蛆一樣地爬著;不過要是一個人連時間究竟過得是快還是慢也不覺得,他便是很幸福的了。阿爾卡季同巴紮羅夫正是這樣地在奧金佐娃家裡過了兩個星期。他們能夠這樣住下去,一半還是因為她在她的家庭同生活兩方麵都規定了良好的秩序。她自己嚴格遵守這秩序,也叫彆人不得不服從。每天要做的事情都有一定的時間。早晨整八點鐘全家的人都聚在一塊兒吃早茶,從早茶到早飯的時間裡麵,各人隨意做自己的事,女主人便接見她的總管(她在田產管理上采用了代役租製的辦法)、她的管事和她的女管家,處理一些事情。午飯前大家又聚在一塊兒,或是談話,或是看書;晚上不是出去散步,就是打牌,或者弄音樂;到晚上十點半鐘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便回到自己的屋子裡,發出命令安排第二天的事情,然後上床睡覺。巴紮羅夫不喜歡日常生活中用這種有規律的並且帶一點兒做作意味的守時刻辦法,“就像在軌道上滾著一樣,”他這樣形容道;那些穿號衣的聽差,那些講究禮節的管事傷害了他的民主的情感。他說,既然講究到這樣程度,那麼索性學學英國人的排場,穿起禮服打上白領結吃午飯好了。他有一回明白地把這個意見對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講了。她的態度是那樣自然,因此在她麵前誰也會毫不遲疑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她聽他講完了話,然後對他解釋道:“從您的立場看來,您是對的,也許在這一點上頭我的太太氣味太重了;不過一個人在鄉下過日子,要不講究秩序,那就會煩悶死了。”她仍然照樣行她的辦法。巴紮羅夫嘴裡雖然咕嚕著,可是他同阿爾卡季在奧金佐娃家裡過得這麼舒適,主要的原因正是這宅子裡的一切都是在“軌道上麵滾著的”。雖是這樣,可是這兩個年輕人剛剛在尼科利斯科耶住了一兩天,他們就都有了一點兒改變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雖然很少讚成巴紮羅夫的意見,但是她顯然對他發生了興趣,而他卻開始露出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煩躁不安來:他很容易發脾氣,不樂意講話,臉上常常帶怒容,不能夠靜靜地坐在一個地方,好像有什麼事情在催促他去做。阿爾卡季呢,他自己後來斷定是愛上了奧金佐娃,漸漸地沉落在一種靜靜的憂鬱裡麵了。不過這憂鬱並不妨礙他同卡佳做朋友;它反而促成他跟她親近要好。“她看不上我?也罷!……可是這兒還有一個好人,她倒不嫌棄我。”他這樣想著,他心裡又嘗到寬大的感情的那種甜味了。卡佳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跟她交往是想在這裡麵尋找一種安慰,她並不阻止他或者她自己去享受這種半含羞半信任的友誼的純潔天真的快樂。他們當著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麵並不交談:卡佳在她姊姊的鋒利的眼光下麵總是把自己的內心完全隱藏起來;而阿爾卡季像一個在戀愛的人所應有的情形那樣,在他的戀愛的對象跟前,他不能夠再注意到彆的事物了;可是他同卡佳單獨在一塊兒的時候他覺得快樂。他知道自己不能夠引起奧金佐娃的興趣;他單獨同她在一塊兒的時候,他又不好意思,不知道怎樣安放手腳才好,她也覺得對他無話可說:在她眼裡他太年輕了。在另一方麵,阿爾卡季在卡佳麵前卻又覺得十分舒暢自然;他對待她的態度很遷就,並不阻止她對他講出音樂、、詩和彆的一些瑣碎事情給她留下的印象,他自己卻沒有注意,也沒有明白這些阿爾卡季把這一切全看在眼裡,可是他卻把他的觀察藏在心裡不講出來。這個“新現象”的真實原因就是奧金佐娃在巴紮羅夫的心中喚起的感情,這感情使他痛苦,還使他憤怒,可是倘使有人對他隱約地提到在他心中也許發生了什麼變化,他就會馬上帶著輕蔑的笑聲和譏諷的辱罵來否認他有這種感情。巴紮羅夫很喜歡女人和女性美;可是那種理想的,或者照他自己所說的,浪漫主義的愛情,他認為是荒唐,是不可寬恕的愚蠢,他把騎士的感情看作一種殘疾,一種病症,他不止一次地說他很奇怪托更堡(托更堡是席勒的長詩《騎士托更堡》(1797)中的主人公,他死在所愛的女人的窗下。)同那一切騎士愛情歌手(或譯“遊唱歌手”,是中世紀德國吟詠騎士愛情的詩人。)和行吟詩人(是從十一世紀到十三世紀在法國南部和意大利北部活動的吟詠詩人。)為什麼不給送進瘋人院去。他常常說:“一個女人中了你的意,你就想儘方法達到你的目的;要是達不到目的——那你就掉過背走吧——世界大得很。”奧金佐娃中他的意;那些關於她的謠言、她的思想的自由與獨立、她那明顯的對他的好感,這一切似乎都於他有利;可是他不久便看出來,在她身上他是不會“達到目的”的,要說掉過背向著她吧,他自己很詫異地發覺,他也沒有力量辦到。他隻要一想到她,他的血馬上沸騰;固然他不難使他的血平靜下來,可是另外有一種東西盤據在他心上,這東西是他一向不讓進來的,這東西是他一向嘲笑的,而且是他的驕傲所堅強地反抗的。他跟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談話的時候,他所表示的對一切帶有浪漫色彩的情感的淡漠的輕蔑,比在什麼時候都更厲害;可是隻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就會生氣地承認他自己也有了浪漫的情感了。這個時候他就會跑到樹林裡,邁著大步走來走去,弄斷那些攔路的樹枝,又低聲咒罵她同他自己;不然他就會跑進倉房爬到乾草堆上麵,緊閉著眼睛,竭力使自己睡去,自然他不容易就睡著。突然間他仿佛覺得那兩隻貞潔的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那兩片高傲的嘴唇回答他的接吻,那一對明慧的眼睛溫情地——是的,溫情地——望著他的眼睛,他的頭發暈了,這一忽兒他忘記了自己,直到憤怒又在他心中燃燒起來的時候。他又發覺自己在想著種種“可恥的”思想,好像有一個魔鬼在戲弄他似的。有時候他覺得奧金佐娃也有了改變了;她的臉上似乎帶了一點特彆的表情,也許……可是想到這兒他總是頓起腳來,或者咬緊牙齒,捏緊拳頭跟自己生氣。然而巴紮羅夫也沒有完全看錯。他打動了奧金佐娃的心;她對他感到了興趣,她時常想到他。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並不覺得乏味,她也不焦急地盼著他來,可是他一到,她馬上顯得興高采烈了;她喜歡單獨同他在一塊兒,她喜歡跟他談話,即使他得罪了她或者觸犯了她的趣味和她的文雅的習慣,她也不見怪。她好像很想同時試探他,也試驗她自己似的。一天他同她在花園裡散步,他突然聲音抑鬱地對她說他打算不久回到他父親的村子裡去……她的臉色變成蒼白,好像有什麼東西刺痛她的心,刺得這樣痛,使她自己都覺得驚奇並且思索了好久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巴紮羅夫說要走的話並非故意說來試探她,看看她對這件事的態度怎樣;他是從來不“說假話”的。那天早晨他會著了他父親的總管季莫費伊奇,那是在他小時候照應過他的人。這個季莫費伊奇是一個經驗豐富、精明能乾的矮老頭子,一頭變了色的黃頭發,一張風吹日曬的紅臉,一對含著小顆眼淚的、眯起來的眼睛,他穿一件厚厚的青灰布的短外套,束一根皮條,穿一雙柏油漆的長靴。他意外地在巴紮羅夫的眼前出現了。“喂,老人家,你好!”巴紮羅夫嚷道。“您好,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少爺。”那個矮小的老頭子說,他高興地笑起來,臉上立刻現出了滿臉的皺紋。“你來乾什麼?他們差你來叫我嗎,是嗎?”“哪兒的話,少爺,您怎麼可以這樣想呢?”季莫費伊奇結結巴巴地說(他記住他動身的時候他的主人是怎樣鄭重地吩咐過他的),“我進城去給老爺辦事情,聽說您少爺在這兒,才特地彎過來看看您少爺……我是不敢來驚動您的。”“得啦,不要撒謊了,”巴紮羅夫打斷了他的話,“你說這是到城裡去的路嗎?”季莫費伊奇躊躇了一下,沒有回答。“我父親好嗎?”“謝謝上帝,少爺。”“我母親呢?”“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也很好,謝謝主。”“他們望我回去吧,我想?”這個矮小的老頭子把他那小小的腦袋偏在一邊。“啊,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他們怎麼不望您呢?上帝作證,我看見您那兩位老人家就不由得心痛啊。”“唔,好啦,好啦,閉嘴吧!對他們說我就要回來了。”“是,少爺。”季莫費伊奇歎了一口氣回答道。他走出大門,用兩隻手把他那頂小帽戴在頭上,一直蓋到耳朵,然後爬進他留在門口的那輛破舊的、競賽用的四輪敞篷車,打起馬走了,可是並不是朝城裡的方向跑去。這天晚上奧金佐娃同巴紮羅夫坐在她的房裡,阿爾卡季在廳子裡踱來踱去聽卡佳彈琴。公爵夫人已經上樓回到自己房裡去了;她向來討厭客人,尤其討厭這兩個“新式狂徒”,她這樣稱呼他們。在客廳、飯廳那些地方,她隻有板起臉生氣;可是她回到自己房裡,便在她的女用人麵前大罵特罵,罵得連包發帽和假發也都在她的頭上跳起來了,這一切奧金佐娃全知道。“您怎麼打算離開我們呢?”她說,“您答應我的話又怎樣了?”巴紮羅夫嚇了一跳。“答應了什麼,太太?”“您已經忘了嗎?您說過要教我一點兒化學呢!”“太太,怎麼辦呢!我父親望我回去;我不便再耽擱了。不過您可以讀Pelouse et Frémy,Notions générales de Chimie(法語:柏魯日與弗列米合著的《化學概論》。);這是一本好書,寫得很清楚。您要知道的東西那裡麵全有。”“可是您該記得:您對我說過,一本書並不能夠代替……我忘記您是怎樣說的了,可是您明白我的意思……您還記得嗎?”“太太,怎麼辦呢?”巴紮羅夫又說了一遍。“為什麼要走呢?”奧金佐娃放低聲音說。他望了她一眼。她的頭靠著扶手椅的椅背,她那兩隻一直露到肘邊的膀子交叉地放在胸上。在那盞蓋著鏤空紙罩的孤燈的微光底下,她的臉色顯得更蒼白了。她的身子完全藏在一件寬大的白衣服的柔軟的褶紋裡麵;隻有那雙也是交叉著的腳稍微露了一點兒腳尖在外頭。“為什麼要留下?”巴紮羅夫回答道。奧金佐娃略略轉動一下頭。“您問為什麼嗎?您在我這兒不是住得很高興嗎?難道您想您走了就不會有人想念您?”“我相信不會的。”奧金佐娃沉默了一忽兒。“您這樣想就錯了。可是我不相信您的話。您這句話不會是認真說的。”巴紮羅夫仍然坐著不動,“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您為什麼不說話?”“叫我對您說什麼呢?一般的人都是不值得想念的,我更不值得。”“為什麼這樣?”“我是個實際的、乏味的人。我又不會講話。”“您在討人恭維了,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那不是我的習慣。您難道不知道您那麼看重的生活的優美的一方麵,卻跟我全不相乾嗎?”奧金佐娃咬著她的手絹兒的角兒。“隨您怎樣想都可以,可是您走了以後我要覺得寂寞了。”“阿爾卡季會留下的。”巴紮羅夫說。奧金佐娃略略聳了聳肩。“我要覺得寂寞了。”她又說了一遍。“真的嗎?無論如何這不會久的。”“您怎麼會這樣想呢?”“因為您自己對我講過,隻有在您的日常生活的秩序打破了的時候,您才會感到寂寞。您把您的生活安排得那麼有規律,叫人挑不出一點兒錯來,那裡麵再沒有地方來容納寂寞或者煩惱……容納任何不愉快的情感了。”“那麼您以為我真是一點兒錯也沒有嗎?……那是說,我把生活安排得那麼有規律嗎?”“那還用說!這兒就有一個例子:再過幾分鐘,就要打十點了,我預先知道您就要趕我走的。”“不,我不要趕您走,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您多坐一忽兒好了。請打開那扇窗……我覺得有點兒氣悶。”巴紮羅夫站起來把窗推了一下。窗門發出響聲,一下子就開了……他沒有料到會開得這麼容易;而且他的手有點兒發抖。柔和的黑夜帶著它那差不多是黑色的天空,它那微微搖曳的樹木,和那清涼的露天空氣的芬芳,探頭進屋子裡來了。“請把窗簾放下來,再坐一忽兒吧,”奧金佐娃說,“在您離開以前我要跟您談談。給我講講您自己的事;您從沒有談過您自己的事呢。”“我努力想同您談些有用的事情,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您太謙虛了……可是我倒願意知道一點兒您的事,還有您的家庭,您的父親——您就是為了他要離開我們。”“她為什麼講這樣的話呢?”巴紮羅夫想道。“那些都是毫無趣味的,”他大聲說,“尤其是講給您聽;我們是普通的老百姓……”“那麼您是把我看作一個貴族了?”巴紮羅夫抬起眼睛望著奧金佐娃。“不錯。”他故意帶著鋒利的調子說。她笑了笑。“我看您對我知道得很淺,雖然您肯定說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不值得花費時間去研究他們。以後我會找個時間把我的一生講給您聽……可是請您先講您的吧。”“我對您知道得很淺,”巴紮羅夫跟著說了一遍,“您也許是對的;也許真的每個人都是一個——謎,就拿您來作個例子吧:您躲開交際社會,您覺得它討厭,您卻請了兩個大學生到您這兒來住下。有著您這樣的聰明,您這樣的美麗,您卻住在鄉下,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什麼?您說的什麼?”奧金佐娃急急地插嘴道,“像我的……美麗?”巴紮羅夫皺皺眉頭。“不要去管那個,”他說,“我是說我不大明白您為什麼要住在鄉下?”“您不明白……可是您會照您的看法給您自己解釋吧?”“不錯……我認為您老是住在一個地方,是因為您讓自己嬌養慣了,因為您喜歡安樂、舒服,對彆的一切事情都很冷淡。”奧金佐娃又笑了笑。“您絕對不相信我也會有動感情的時候吧?”巴紮羅夫從眉毛底下揚起眼光看了她一眼。“是讓好奇心鼓動的吧,也許有的;彆的就沒有了。”“真的嗎?好,現在我明白為什麼我們兩個人很談得來了;您看;您跟我完全是一樣的。”“我們很談得來……”巴紮羅夫聲音有點兒沙啞地說。“是的!……啊,我忘記您要走開了。”巴紮羅夫站起來。燈光在這個幽暗、芳香、孤單的屋子的中央朦朧地搖晃;窗簾不時在動,從那縫裡流進來一陣一陣沁人肌膚的、清涼的夜氣,可以聽見夜的神秘的細語聲。奧金佐娃連動也不動一下;可是她漸漸地讓一種隱秘的激動控製了她……這情感也傳染到巴紮羅夫身上了。他突然感覺到自己是同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單獨地在一塊兒……“您到哪兒去?”她慢慢地問道。他不答話,卻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那麼您當我是一個平靜的、柔弱的、嬌養慣了的女人了,”她用同樣的聲音緩慢地說,眼睛一直沒有離開窗,“我卻知道我自己很不幸福。”“您不幸福?為著什麼?難道您會把無聊的閒話放在心上?”奧金佐娃微微皺起眉頭,他把她的話這樣地解釋,使她煩惱。“我一點兒也不關心那種閒話,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我太驕傲了,不會讓它來擾亂我的心。我不幸福,因為……我沒有生活的欲望,沒有生活的熱情。您帶著不相信的神氣望我,您以為這是一個坐在天鵝絨椅子上滿身花邊的‘貴族’講的話。我並不隱瞞這個事實:我喜歡您所說的舒服,同時我又沒有多少生活的欲望。隨便您怎樣去解釋這種矛盾吧。可是在您的眼裡這都是浪漫主義。”巴紮羅夫搖搖頭。“您身體健康,又是個獨立的人,而且有的是錢;您還要什麼呢?您要什麼呢?”“我要什麼?”奧金佐娃跟著說,她歎了一口氣,“我很疲倦,我老了;我覺得我已經活得很久了。是的,我老了。”她把短外套的邊兒輕輕地拉下來蓋她那兩隻光膀子。她的眼光跟巴紮羅夫的碰到一塊兒了,她微微紅了臉。“在我後麵已經拖了這麼多的回憶:我在彼得堡的生活、財富,以後是貧窮,然後是我父親的死、我的結婚,再後是國外旅行諸如此類的事……這麼多的回憶,卻沒有一樁值得記起的事;可是在我前麵,在我前麵——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卻沒有目的地……我真不想往前走了。”“您就這樣地灰心絕望麼?”巴紮羅夫問道。“不,可是我感到不滿足,”奧金佐娃慢吞吞地答道,“我想,要是我對一件什麼事能夠發生強烈的興趣……”“您想戀愛,”巴紮羅夫打斷了她的話,“可是您不能愛;這就是您的不幸的原因。”奧金佐娃仔細地看她那件短外套的袖子。“我真的不能戀愛嗎?”她說。“很難講!隻是我不該說那是不幸。恰恰相反,一個人碰到這種把戲才真可憐呢!”“碰到,碰到什麼?”“戀愛。”“您怎麼會知道那個呢?”“我聽見人說的。”巴紮羅夫生氣地回答。“你在賣弄風騷,”他心裡想,“你閒著沒有事做,便逗著我玩,可是我……”事實上他的心倒要碎了。“並且您也許,太苛求了。”他說,把整個身子俯下來,玩著扶手椅上麵的穗子。“也許是的。我的理想是:不完全則寧無。一個生命換一個生命。拿我的去,給你的來,沒有後悔,沒有回頭。否則不如不要。”“唔?”巴紮羅夫說,“那倒是公平的條件,我很奇怪您到現在……還沒有找到您要求的東西。”“您以為把自己整個交給某一樣東西是容易的事嗎?”“倘使一個人考慮起來,等待起來,而且給你自己定了價,我是說,把自己看得很高,那就不容易了;可是不用考慮就把自己交出去卻是非常容易的事。”“人怎麼能不把自己看得很高呢?倘使我沒有一點兒價值的話,誰還用得著我的忠誠呢?”“那不是我的事;要找出來我值多少,那是彆人的事情。主要的是能夠獻出自己。”奧金佐娃把身子離開了椅背。“聽您講話,”她說,“好像您自己完全經曆過了似的。”“我不過順口說說罷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您知道那全不是我的本行。”“可是您能夠獻出自己嗎?”“我不知道。我不喜歡說大https://話。”奧金佐娃不說話,巴紮羅夫也不做聲。鋼琴的聲音從客廳裡傳到他們這兒來。“怎麼這樣晚卡佳還在彈琴?”奧金佐娃說。巴紮羅夫站起來。“不錯,現在真晚了,是您睡覺的時候了。”“等一等,您急著到哪兒去?……我還有一句話得跟您講。”“什麼話?”“等一等。”奧金佐娃輕輕地說。她的眼光定在巴紮羅夫的臉上;好像她在注意地觀察他似的。他在屋子裡走了幾步,忽然走到她身邊,匆匆說了一聲“再見”,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握得她幾乎叫出聲來,他便走出去了。她把她的給捏痛了的手指放到嘴唇上,吹吹氣,突然衝動地從扶手椅上站起來,急急地向房門走去,好像她想把巴紮羅夫喚回來似的……女用人端著一個銀托盤,托了一個玻璃水瓶從外麵進來。奧金佐娃連忙站住,吩咐這女用人出去,她又坐下來,又在想什麼事情。她的發辮散開了,像一條黑蛇似的垂在她的肩頭。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屋子裡好久都還點著燈,她動也不動地一直坐了很久,隻是有時用手指頭去摸她的光膀子,夜的寒氣把它們刺得有點兒痛了。兩個多小時以後巴紮羅夫回到屋子,他的皮靴給露水打濕了,他的頭發散亂,臉色難看。他看見阿爾卡季手裡拿著一本書坐在寫字台前麵,上衣緊緊扣著,一直扣到喉嚨口。“你還沒有睡?”他帶著一種像是煩惱的聲音說。“你今晚跟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坐得真久。”阿爾卡季不回答他的話,卻另外說。“不錯,你跟卡捷琳娜·謝爾蓋耶夫娜在彈鋼琴的時候,我都是跟她在一塊兒。”“我沒有彈……”阿爾卡季沒有說完便打住了。他覺得淚水湧上眼睛來了,他不願意在他這個愛挖苦人的朋友麵前哭出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