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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屠格涅夫 2494 字 2天前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在他的兄弟跟總管講話的時候,隻在旁邊聽了一忽兒。總管是一個瘦長身材的人,有著肺病患者的輕柔的聲音和一對狡猾的眼睛,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無論說什麼話,他總是回答著:“是,老爺。知道,老爺。”他用儘方法把農民說成不是小偷,便是醉鬼。田產的管理最近采用的新方法,好像是沒有上油的輪子,老是軋軋地發響,又好像用濕木料自製的家具,時時咯吱作聲。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並沒有灰心,可是他常常歎氣,老是想來想去;他覺得沒有錢做不了事情,他的錢又差不多花光了。阿爾卡季講的的確是真話: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幫助他的兄弟並不止一次;好幾回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看見他的弟弟絞儘腦汁在想辦法,不知道要怎樣辦才好,他就慢慢地走到窗前,把手伸進袋子裡,含糊地輕聲說:“Mais je puis vous donner de l'argent,(法語:不過我可以給你些錢。)”就把錢給了他;可是這一天他自己也沒有錢,他覺得還是走開的好。田產管理上的瑣碎事情使他厭煩,而且他時常覺得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不管怎樣努力,怎樣勤勞,卻總沒有把事情安排好,不過他也不能明白地指出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究竟錯在什麼地方。“我的弟弟還是不夠能乾,因此容易受人欺騙,”他這樣思忖道。而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卻把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的事務才乾看得非常之高,什麼事都要向他請教。“我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我的日子大半是在鄉野地方消磨了的,你見過不少的世麵,來往的人也很多,你看得透人,你有老鷹的眼光。”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的回答隻是掉轉身子,可是他也並不反駁他兄弟的話。這天他離開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書房,順著那一條把宅子隔成前後兩部分的走廊走去;他走到一扇矮矮的門前,便站住了,他遲疑了一忽兒,才拉一拉他的小胡子,輕輕地敲著門。“誰呀?請進來。”這是費尼奇卡的聲音。“是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答道,他推開了門。費尼奇卡正抱著她的嬰孩坐在椅子上,她立刻站起來,把孩子交給一個小姑娘,小姑娘馬上抱著孩子出去了,她連忙拉直她的頭巾。“對不起,我打擾您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他並不看她,“我隻是來求您……好像今天有人進城去……請您吩咐他們給我買點兒綠茶。”“是的,老爺,”費尼奇卡答道,“您要他們買多少呢?”“我想半磅就夠了。我看您這兒改了樣了,”他接著說,匆匆地向四周望了一下,他的眼光也在費尼奇卡的臉上掠過,“這兒的窗簾。”他看見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便解釋道。“哦,是的,老爺,這些窗簾,是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給我們的;可是也掛了好久了。”“不錯,我也有好久沒有來看您了。現在您這兒收拾得很精致。”“全虧得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照顧。”費尼奇卡小聲地說。“您在這兒比在從前住的那間耳房裡舒服吧?”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客氣地問道,不過他的臉上並沒有一絲笑容。“是的,老爺,舒服得多。”“現在誰住在那兒?”“洗衣女人住在那兒。”“啊!”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不做聲了。“他現在會走開吧。”費尼奇卡想道;可是他並不走,她像生根似地立在他麵前,輕輕地摸著自己的手指頭。“您怎麼讓人把您的小孩兒抱走呢?”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末了說,“我喜歡小孩兒:給我看看吧。”費尼奇卡又是窘,又是高興,臉色馬上通紅。她平日害怕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他幾乎從來沒有同她談過話。“杜尼亞莎,”她喚道,“請把米佳抱來。(費尼奇卡對宅子裡的任何人都是很客氣的。)可是等一下,得先給他換一件衣服。”費尼奇卡向著門走去。“那沒有關係。”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我馬上就來。”費尼奇卡答道,便匆匆走出去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一個人留在房裡,這次他特彆注意地向四周看了一忽兒。這間矮小的屋子倒是很清潔、很舒適的。可以聞到新油漆的地板的氣味,還有一種甘菊和紫蘇的味兒。靠牆放了一排有著古七弦琴樣式的靠背椅子,還是那位去世的將軍出征波蘭的時候買來的;在一個角落裡有一張小床,掛著一頂薄紗帳子,旁邊放了一個有圓頂蓋的鐵箱。在對麵的那個角裡掛著一幅大的、顏色暗淡的“奇跡創造者”聖尼古拉的像,像前燃著一盞小小的燈;一條紅帶子係住一個小小的瓷蛋,從聖像頭頂的金色光輪上一直垂到胸前;窗台上有幾個玻璃罐子發著綠光,裡麵盛著去年做的蜜餞,罐口密密封著;封皮紙上是費尼奇卡親筆寫的大字:“醋栗”。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特彆喜歡這一類的蜜餞。從天花板上垂下一根長繩,掛了一個鳥籠,裡麵養著一隻短尾巴的金翅雀,它不住地叫著跳著,籠子也跟著不住地搖來晃去,這其間一粒一粒的大麻子輕輕地落在地上。在兩扇窗中間的一堵壁上,剛巧在一個不大的五鬥櫃上麵,掛著幾張照得不好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姿勢不同的相片,是一個外來的照相師攝的;那兒還有一張費尼奇卡本人的相片,照得更不像樣了:一個暗黑的框子裡麵有一張沒有眼睛的臉,帶著不自然的微笑,此外就再也看不出什麼了;在費尼奇卡的照片上頭是葉爾莫洛夫將軍(葉爾莫洛夫(1772—1861),俄國著名的統帥和外交家,一八一二年衛國戰爭的英雄。)的畫像,他穿著一件毛大氅,怒容滿麵地望著遠遠的高加索山脈,一個鞋形的絲質小針墊正掛到他的前額上。過了五分鐘光景,聽見隔壁房裡衣服的窸窣聲和細語聲。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在那個五鬥櫃上拿起一冊帶油垢的馬沙爾斯基的《狙擊手們》(《狙擊手們》是馬沙爾斯基(1802—1861)的四卷的曆史,一八三二年出版。他的作品內容不深刻,但情節吸引人。)的殘本,翻了幾頁……門開了,費尼奇卡抱了米佳走進來。她給他穿上一件領子上帶花邊的紅襯衫,給他把頭發梳光,臉洗乾淨;他跟所有健康的小孩一樣,呼吸聲很響,全身都在動著,一雙小手不停地在空中舞動。這件漂亮的襯衫在他身上顯然起了作用,他的整個圓圓的小臉上都帶著愉快的表情。費尼奇卡也已梳好她的頭發,把她的頭巾也理得更好看些;其實她照原先那樣也就行了。難道世界上真還有比一個年輕美麗的母親抱著一個健康的小孩更動人的景象嗎?“多胖的小家夥!”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做出喜歡的樣子說,一麵用他的食指的長指甲尖搔米佳的雙重下巴。小孩不轉眼地望著金翅雀,哧哧地笑起來。“這是伯伯。”費尼奇卡說,她俯下臉去挨他,輕輕地搖著他,杜尼亞莎把一支正燃著的香燭放在窗台上,下麵墊一個小銅板。“他有幾個月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問道。“六個月了;到這個月十一便是七個月。”“不是八個月嗎,費多西婭·尼古拉耶夫娜?”杜尼亞莎略微膽怯地插進來說。“不,七個月;怎麼說是八個月呢?”小孩又在哧哧地笑了;他對著箱子望了一忽兒,忽然伸起五根小指頭抓住他母親的鼻子和嘴。“頑皮的小東西,”費尼奇卡說,卻並不把臉躲開。“他像我的弟弟。”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不像他還能夠像誰呢?”費尼奇卡想道。“是的,”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繼續說,好像是在對自己講話似的,“實在像得很。”他注意地、而且差不多是憂鬱地望著費尼奇卡。“這是伯伯。”她又說一次,不過聲音很輕。“啊!帕維爾!原來你在這兒!”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聲音突然響起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連忙轉過身來,皺起了眉頭;可是他的弟弟帶了那麼快樂、那麼感激的表情望著他,他也不能不回答弟弟一個微笑。“你的這個小家夥真不錯,”他說,又看了看表,“我順便進來講一下買茶葉的事。”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裝出淡漠的神情立刻走出了屋子。“是他自己走來的嗎?”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問費尼奇卡道。“他自己來的,老爺;他敲了門,就進來了。”“好的,阿爾卡沙又來看過你沒有?”“沒有。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我是不是搬回耳房去好些?”“這是為什麼呢?”“我在想:是不是現在暫時搬一下要好一些。”“不……不,”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摸著自己的前額,訥訥地說,“要搬就該早搬……喂,小胖子,你好呀!”他說著,忽然興奮起來,走近小孩,親他的臉蛋;隨後他略略俯下身子,用力吻著費尼奇卡的手,這手襯著米佳的紅襯衫,越顯得像奶一樣地白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您這是在做什麼呢?”費尼奇卡輕輕地說,她把眼睛埋了下去,然後又慢慢地抬起來……在她埋著頭、兩眼偷偷地向上看的時候,她溫柔地略帶一點兒傻氣地微笑著,眼睛的表情是十分動人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是這樣跟費尼奇卡認識的。大約在三年前,他有一回在一個遠方小縣城的客店裡住了一夜。他住的房間很清潔,床上被褥也很乾淨,這使他又高興,又驚奇。他想,這兒的女主人一定是一個德國人吧?可是她卻是一個俄國人,一個五十歲光景的婦人,衣服整齊乾淨,相貌端正,聰明懂事,講話也很大方。他在喝茶的時候同她談了一陣話;他非常喜歡她。那個時候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剛剛搬進了他的新宅,不想把農奴留在宅子裡使喚,他正要雇用仆人;而客店女主人又在抱怨來往的客人稀少和日子的艱難,所以他就請她到他家去當管家,她答應了。她的丈夫去世已久,隻給她留下一個女兒,費尼奇卡。兩個星期以後阿林娜·薩維什娜(這是新管家的名字)便帶了她的女兒到馬利因諾來了,她們住在那間小耳房裡。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果然沒有看錯人,阿林娜把他的家收拾得很有條理。至於費尼奇卡呢,那個時候她已經十七歲(作者在第五章裡說費尼奇卡是“二十三歲的少婦”,這裡又說“三年前……她已經十七歲”,顯然把她的年齡算錯了。事實上費尼奇卡或者隻有二十歲,不然尼古拉便是在六年前看見她的。),沒有人講起她,也很少有人看見她;她安安靜靜地住在那兒,隻有星期天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才在本區教堂裡一個角上看到她那張白淨臉龐的秀美的側麵。一年多的時光就這樣地過去了。有一天早晨阿林娜來到他的書房,照例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她問他有沒有方法醫治她的女兒,因為爐子裡一粒火星爆進她的眼睛裡去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和所有那些不常出門的鄉紳一樣,研究過一點兒醫術,他甚至於買來了一個順勢療法(用健康人吃了會生一種病的藥去醫治同病的病人,這種治療法就叫做“順勢療法”。)的藥箱。他馬上叫阿林娜把病人帶來。費尼奇卡聽見主人叫她去,非常害怕;不藏書網過她還是跟著母親來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把她引到窗前,雙手捧起她的頭。他把她的紅腫的眼睛仔細診察了一番,馬上親自給她配了一種眼藥水,又把他的一塊手絹兒撕開,教給她怎樣濕敷。費尼奇卡聽完他的話,便要走了。“傻丫頭,你還沒有親主人的手呢!”阿林娜對她說。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並沒有把手伸給她,他一時慌張,反而自己在她那埋著的頭上頭發分開的地方吻了一下。費尼奇卡的眼睛不久就好了,可是她留給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印象卻沒有這樣快地消失。那個純潔、秀麗的含羞微舉的麵顏時時閃進他的腦中;柔軟的頭發仿佛還留在他的掌上;在他的眼前現出了那兩片天真微啟的嘴唇,兩排珍珠似的牙齒在陽光裡燦爛地發亮。以後在教堂裡他便更留心地看她,並且設法跟她談話。起初她看見他總是害羞,一天傍晚她在麥田裡一條行人走出來的窄狹的小路上遇到他,她連忙跑進長滿矢車菊和苦艾的又高又密的裸麥叢中,免得同他見麵。他在麥穗的金黃色的網眼中瞥見了她的小小的頭,她正探出頭來張望,就像一隻小動物似的,他和藹地對她大聲說:“晚安,費尼奇卡!我並不咬人啊。”“晚安。”她低聲說,卻並不從藏身的地方站出來。她漸漸地同他熟了,不過她在他麵前仍然有點兒不好意思,可是她的母親阿林娜忽然害霍亂症死了。費尼奇卡應當安置到哪兒去?她從母親那兒得到那種喜歡整齊、謹慎、體麵的性情;可是她太年輕了,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自己也很和善又會體貼……其餘的就用不著說了……“那麼是我哥哥進來看你的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問她道,“他敲了門,就進來了嗎?”“是的,老爺。”“啊,這很好。讓我來把米佳搖一下。”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把米佳拋得很高,幾乎碰到了天花板,使得小孩非常高興,母親十分著急,每一回孩子給拋起來,她就伸出手去接他的小小的光腿。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回到他的雅致的書房裡去了,這兒的牆壁用漂亮的青灰色的紙糊著,壁上釘了一條彩色的波斯毛毯,上麵掛著一些兵器;家具全是胡桃木做的,還蒙上一層深綠色的天鵝絨;一個renaissance(法語:文藝複興時代的式樣。)的書架是用老的黑橡木做的,華貴的書桌上麵放了幾個小小的銅像,還有壁爐……他坐倒在沙發上,兩手扶著後腦勺,一動也不動,差不多帶了絕望的神情望著天花板。不知道他是想隱藏他臉上的表情,不讓四周的牆壁看見呢,或者還是為了彆的緣故,他站起來,把那厚厚的窗簾放下,便又倒在沙發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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