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1 / 1)

處女地 屠格涅夫 2314 字 2天前

他們首先又緊緊握著彼此的手,然後瑪麗安娜大聲說:“等一等,我來幫你收拾你的屋子。”她便把他的東西從旅行包和行李袋裡麵取出來。涅日丹諾夫要給她幫忙,可是她說她願意一個人做這些事情:“因為我應當習慣做為人民服務的事。”她真的一個人在抽屜裡找出了釘子,用一把刷子的背當作錘子,把釘子敲進牆壁,然後把她的衣服掛在釘子上;她又把內衣等等放進兩扇窗戶中間一個舊的小五鬥櫥裡麵去。“這是什麼?”她突然問道,“一支手槍?裝上了子彈嗎?你拿它來乾什麼?”“沒有裝上子彈……不過,你把它遞給我。你問:拿它來乾什麼?像我們這種身份的人沒有手槍怎麼成?”她笑了,又繼續做她的工作,把每一樣東西都抖開來,並且用她的手掌拍打它們;她還放了兩雙鞋子在長沙發底下;她鄭重地把幾本書、一包紙、同那本寫詩的小筆記本放在一張三條腿的三角桌(三角桌是放在屋角的小桌子。)上,她叫它做寫字台兼辦公桌,她把另外一張圓桌叫做飯桌兼茶桌。隨後她雙手拿起寫詩的筆記本,捧著它齊到她的眼際,她從它的邊上望著涅日丹諾夫,含笑地說:“等我們將來有空的時候,一塊兒來統統讀一遍,好嗎?嗯?”“把筆記本給我!我要燒掉它!”涅日丹諾夫大聲說,“它隻配給燒掉。”“要是這樣,你為什麼又把它帶了來呢?不,不,我不給你拿去燒掉。不過據說著作家常常拿這種話嚇唬人,可是他們從來沒有燒掉他們的東西。不管怎樣,最好還是我把它拿去。”涅日丹諾夫要想不答應,可是瑪麗安娜拿著筆記本跑到隔壁屋子裡去了,——又空著手回來。她坐在涅日丹諾夫旁邊,馬上又站了起來。“你還沒有到過……我的屋子。你想看看嗎?它並不比你的差。來——我指給你看。”涅日丹諾夫也站起來,跟著瑪麗安娜走進隔壁屋子。那間稍微小些;可是家具卻比較新些,乾淨些;窗台上放著一個插了花的水晶玻璃小花瓶,角落裡有一張小鐵床。“你看索洛明多周到!”瑪麗安娜大聲說,“隻是我們不能讓自己過得太舒服了;我們不會常常有這樣的屋子住的。並且我現在就是這樣想;最好的是:不論我們到哪兒去,都是兩個人一塊兒去,不要分開!這也許難辦到,”她停了一會兒又說,“好吧,我們以後再來商量。我看,沒有什麼關係,你不會回彼得堡去吧?”“我要在彼得堡乾什麼呢?到大學去聽講——或者找兩個學生來教課嗎?這種事情現在對我不合式。”“我們看索洛明怎麼說,”瑪麗安娜說,“我們做什麼,並且怎麼做,他會決定得更好。”他們回到原先那間屋子裡,又肩靠肩地坐下來。他們誇獎索洛明、塔季揚娜和帕維爾;他們談起西皮亞金,又說他們從前的生活仿佛突然跟他們離得遠遠的,就像消失在霧裡一樣;然後他們又握著彼此的手,交換喜悅的眼光;隨後他們談到應當深入哪一種人中間去做工作,又說他們應當怎樣行動,免得引起彆人對他們的疑心。涅日丹諾夫說,他們越是少去想這件事,越是做得簡單越好。“當然!”瑪麗安娜大聲說,“我們要像塔季揚娜說的那樣,簡單化。”“我的意思不是那樣,”涅日丹諾夫說。“我是說我們不要勉強自己……”瑪麗安娜突然笑了起來。“阿廖沙,我記得,我還說我們兩個都是簡單化的人!”涅日丹諾夫也微笑了,他重複說了一遍:“簡單化的人”……以後便沉思起來。瑪麗安娜也在思索。“阿廖沙!”她喚道。“什麼?”“我覺得我們兩個都有一點兒窘的樣子。一對年輕人——des nouveaux mariés,(法語:新婚夫婦。)”她解釋道,“在他們新婚旅行的第一天一定有這樣一種感覺。他們很幸福……他們很滿意——不過他們有一點兒窘。”涅日丹諾夫微微一笑——不過他笑得有點兒勉強。“瑪麗安娜,你很清楚我們並不是像你說的那樣一對年輕夫婦。”瑪麗安娜從座位上站起來,筆直地站在涅日丹諾夫麵前。“這要看你的意思怎樣。”“怎樣呢?”“阿廖沙,你知道,隻要你像一個誠實的人那樣對我說(我相信你,因為你的確是個誠實的人),隻要你對我說,你是用那種愛,是的,用它使一個人有權過問另一個人的生活的那種愛來愛我的時候——隻要你對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就是你的了。”涅日丹諾夫紅了臉,稍微掉開了身子。“隻要我對你這樣說的時候……”“是的,那個時候!可是你自己看,你現在卻不這樣對我說了……啊,是的,阿廖沙,你的確是一個誠實的人。好吧,我們還是來談點更重要的事情。”“可是你知道我是愛你的,瑪麗安娜!”“我倒並不懷疑……我會等著。等一等,我還沒有把你的寫字台完全整理好。這兒還有一包東西沒有打開,一包硬的東西……”涅日丹諾夫從椅子上跳起來。“不要動它,瑪麗安娜。……我求你……不要動它。”瑪麗安娜回過頭來看他,驚愕地揚起她的眉毛。“這是——機密嗎?什麼秘密嗎?你有秘密嗎?”“不錯……不錯,”涅日丹諾夫說,他又非常狼狽地解釋道,“這是……一幅畫像。”這個詞兒不知不覺地從他的嘴裡滑了出來。瑪麗安娜手裡拿的紙包裡麵的確就是她的畫像,馬爾克洛夫送給涅日丹諾夫的。“畫像?”她拖長聲音說……“女人的畫像?”她把那個小包遞給他;他沒有拿好,它差一點兒從他的手裡滑了下來,紙包打開了。“怎麼,這是……我的畫像!”瑪麗安娜高興地大聲說……“好的,我有權拿我自己的畫像。”她把它從涅日丹諾夫的手裡拿過來。“是你畫的嗎?”“不……不是我。”“那麼是誰呢?馬爾克洛夫嗎?”“你猜對了……就是他。”“它怎麼會到你手裡來呢?”“他送給我的。”“什麼時候?”涅日丹諾夫便告訴她,在什麼時候,並且在怎樣的情形下麵他得到這幅畫像的。他講話的時候,瑪麗安娜輪換地看看他,又看看畫像。她和涅日丹諾夫兩個人心裡都是這樣想:“要是在這間屋子裡,他就有權要求……”然而無論瑪麗安娜或者涅日丹諾夫都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大聲講出來……也許是因為他們兩個人都知道彼此的想法的緣故。瑪麗安娜靜靜地把畫像用紙包好,放在桌子上。“他是一個好人!”她小聲說,“他現在在哪兒?”“在哪兒?……在他自己家裡。我明天或者後天要去找他拿點兒書和小冊子來。他說過要拿給我的,可是我走的時候他明明是忘記了。”“你,阿廖沙,你以為他把畫像送給你的時候他對一切……絕對地對一切全斷念了嗎?”“我想是這樣。”“那麼你還以為你會在他家裡找到他?”“當然。”“啊!”瑪麗安娜埋下眼睛,兩手垂了下來,“塔季揚娜給我們送午飯來了,”她突然大聲說,“她真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塔季揚娜拿了餐具、餐巾、調味瓶架來了。她在放餐具的時候,一麵告訴他們工廠裡的一些事情。“老板坐火車從莫斯科來,他樓上樓下到處都跑遍了,好像一個瘋子似的,老實說,他什麼都不懂,他不過做個樣子給人看看。瓦西裡·費多特奇把他當作一個抱在懷裡的孩子看待。老板想對瓦西裡·費多特奇發點兒小脾氣,瓦西裡·費多特奇馬上就叫他講不出話來。‘我現在就不乾了。’瓦西裡·費多特奇說,我們那位先生立刻就不敢再神氣了。現在他們在一塊兒吃飯;老板還帶了一個客人來……這個客人對什麼都隻顧讚好。我想他一定是個有錢的人,看他不大做聲隻顧點頭的樣子,就知道。並且他很胖,真胖!一個莫斯科的大亨!啊,俗話說得好:‘莫斯科是全俄國的山底下:萬物都滾落到它那兒。’”“怎麼您全注意到了!”瑪麗安娜說。“我的眼睛很尖,”塔季揚娜回答道,“這兒,你們的午飯擺好了。請來用飯吧。我要在這兒坐一會兒,看看你們。”瑪麗安娜和涅日丹諾夫坐下來吃飯;塔季揚娜靠在窗台上,用手支著她的一邊臉。“我看著你們,”她又說,“你們兩個多年輕,多斯文!……我看見你們真高興,甚至叫我心疼!唉,我親愛的!你們把你們挑不起的重擔子放在你們的肩頭!像你們這樣的人正是那些沙皇的官兒想抓起來坐牢的!”“不要緊,大嬸,不要嚇唬我們,”涅日丹諾夫說,“您知道那句俗話:‘既然名為蘑菇,就得讓人采來放在籃子裡’。”“我知道……我知道;不過現在籃子總是太窄了,很難爬出來!”“您有孩子嗎?”瑪麗安娜問道,她想換一個話題來談。“有的;一個兒子,他現在進學堂了。我也有過一個女兒,可是她已經不在了,我的寶貝!她遭了難,給車輪輾了。她要是當場死去倒好!可是,不,她受了好久的罪。從那個時候起,我的心就軟下來了;以前我硬得跟一棵樹一樣!”“那麼,您對您丈夫帕維爾·葉戈雷奇怎樣呢?難道您以前不愛他嗎?”“哎!那完全不同;那是姑娘家的事情。您呢,——您愛您那一位嗎?或者不愛嗎?”“愛的。”“非常愛嗎?”“非常愛。”“真的?……”塔季揚娜看看涅日丹諾夫,又看看瑪麗安娜,她不再講什麼了。現在又是瑪麗安娜出來改換話題了。她告訴塔季揚娜,她已經戒煙了;塔季揚娜稱讚她。隨後瑪麗安娜又向塔季揚娜要衣服;她並且提醒塔季揚娜不要忘記教她做飯的事……“還有一件事情!您可以給我找一點兒結實的、粗的毛線嗎?我要給我自己打襪子……普通的。”塔季揚娜答應她,一切事情都會給她辦妥,又把桌子收拾乾淨,隨後就邁著她那堅定而從容的腳步走出去了。“好吧,我們現在乾什麼呢?”瑪麗安娜轉身對涅日丹諾夫說;她沒有等他答話,又接著說下去,“你肯嗎?既然我們的真正工作要到明天才開頭,那麼我們把今晚的工夫花在文學上麵好不好?我們來讀你的詩。我會做一個嚴格的批評家。”涅日丹諾夫很久不肯答應……可是後來也就讓步了,他從筆記本裡麵選了幾首詩朗讀起來。瑪麗安娜偎著他坐著,他讀詩的時候,她一直望著他的臉。她說得不錯:她真是一個嚴格的批評家。她中意的隻有寥寥幾首;她喜歡純粹抒情的、短的詩,和那些據她說是沒有教訓意味的詩。涅日丹諾夫讀得不大好;他沒有勇氣正式朗讀,同時他也不想念得太乾燥無味;結果弄得不三不四。瑪麗安娜突然插嘴問他,他有沒有讀過杜勃羅留波夫(尼·亞·杜勃羅留波夫(1836—1861),俄國文藝批評家和詩人。)那首頭一句是“讓我死吧——死並不足悲”(原詩全文如下:涅日丹諾夫說這首詩太苦、太悲慘了,隨後又說他涅日丹諾夫做不出這樣的詩,因為他用不著害怕彆人在他的墓前流淚……不會有人這樣做。“要是我活得比你久,就會https://有人的,”瑪麗安娜慢吞吞地說;她抬起眼睛望著天花板,停了一會兒,才自語似地小聲問道:“他怎麼畫出了我的像呢?憑著記憶吧?”涅日丹諾夫連忙轉過身向著她……“是的;憑著記憶。”瑪麗安娜聽見他的回答,吃了一驚。她好像隻是在心裡想這個問題似的。“這真是想不到的……”她還是那樣小聲地講下去,“他沒有畫畫的才能。我剛才要講的是什麼話……”她大聲說,“是的!是說杜勃羅留波夫的詩。一個人應該寫像普希金的那樣的詩——或者就像杜勃羅留波夫的這樣的詩:這不是詩……不過它也是一樣地好。”“那麼像我這樣的詩,”涅日丹諾夫問道,“就完全不應該寫了?是這樣嗎?”“像你那樣的詩,你的朋友們讀了會喜歡,並不是因為詩好,倒是因為人好,你的詩就跟你本人一樣。”涅日丹諾夫微微笑了笑。“你把我的詩埋葬了,連我也跟它們一塊兒埋葬了!”瑪麗安娜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說他壞……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她倦了,要去睡覺了。“順便說說,你知道嗎,”她又說,一麵搖著她那些短短的、濃密的鬈發,“我有一百三十七個盧布——你有多少?”“九十八盧布。”“啊!那麼我們還有錢……拿簡單化的人來說是太闊氣了。好吧,明天見!”她出去了;可是不到一會兒工夫,她的門又稍微打開了一點兒,從狹窄的門縫裡他聽見她起先說:“再見!”隨後又更柔和地說一聲“再見!”鑰匙在鎖孔裡轉上了。涅日丹諾夫在長沙發上坐下去,用手蒙住眼睛……隨後他突然站起來,走到門口,敲著門。“你有什麼事嗎?”裡麵問道。“不要明天吧,瑪麗安娜……不過……就明天吧!”“明天。”她柔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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