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去找他講話。“涅日丹諾夫先生,”她聲音急促地說,“我看您完全給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迷住了?”她沒有等他的回答,便掉轉身順著林蔭路走去;他也跟上去在她的身旁走著。“您怎麼這樣想呢?”他停了一會兒問道。“難道不是這樣嗎?倘使不是這樣,那麼她今天失算了。我想得到她怎樣苦心地經營,她怎樣小心地撒下她的小網。”涅日丹諾夫不做聲,隻是側眼望了望這個古怪的交談者。“您聽我說,”她接著說下去,“我也不想掩飾:我不喜歡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您知道得很清楚。您會以為是不公道吧……不過請您先想一想……”瑪麗安娜的聲音中斷了。她紅了臉,興奮起來了……她每次興奮起來,都像是在發怒似的。“您也許會在心裡暗問:‘為什麼這位年輕小姐要對我講這一切的話呢?’”她又說,“我想,那次我對您講起……馬爾克洛夫先生的時候,您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她突然彎下身去摘了一朵小小的蕈子,把它折成兩段,丟開了。“您錯了,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涅日丹諾夫說,“剛剛相反,我倒以為我得到了您的信任,——這使我非常高興。”涅日丹諾夫的話並不完全真實:這個念頭還是他剛剛想起來的。瑪麗安娜望了他一眼。她一直到這個時候都掉開了眼睛不去看他。“也不能說是您得到了我的信任,”她沉吟地說,“本來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您。可是您的處境跟我的太像了。我們兩個是一樣不幸的;把我們拉攏的就是這個。”“您不幸嗎?”涅日丹諾夫問道。“您呢——您不是這樣嗎?”瑪麗安娜反問道。涅日丹諾夫不做聲了。“您知道我的身世嗎?”她激動地說,“我父親的經曆?他的流放?不知道?好吧,我來告訴您,他給逮捕了,過了堂,定了罪,褫奪了官職……什麼都沒有了——又給流放到西伯利亞。他後來死在那兒……我母親也死了。我舅父西皮亞金,我母親的弟弟,來照應我;我是花他的錢長大的;他是我的恩人,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是我女恩人——可是我卻拿不懷好意的忘恩負義來報答他們,因為可能是我的心腸很硬——而且彆人的麵包也是不好吃的——我受不了這種寬厚的侮辱——我忍受不了這種寄食的生活……我也不能隱瞞自己的感情——我老是給彆人的大頭針刺痛,我沒有嚷出來,也隻是因為我太高傲了。”瑪麗安娜斷斷續續地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腳步卻越來越快了。她突然站住了。“您知道我舅母——想把我弄開,要我嫁給……那個討厭的卡洛梅伊采夫嗎?她本來知道我的信念——在她的眼裡看來,我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可是他!不用說他是看不上我的,您瞧,我並不漂亮,不過我可以讓人賣出去。您瞧,這又是一樣恩惠了。”“那麼為什麼您不——”涅日丹諾夫剛剛開了口,馬上又把話咽下去了。瑪麗安娜望了望他。“為什麼我不答應馬爾克洛夫的求婚——您是這個意思嗎?是吧?可是叫我怎麼辦呢?他是一個好人。不過這並不是我的錯,我不愛他。”瑪麗安娜又走在前麵了,好像她有意給聽話的人解除回答她這個意外的自白的義務似的。他們兩人走到林蔭路的儘頭了。瑪麗安娜急急轉進一條通過一大片接連不斷的雲杉林中間的窄路,便順了這條小路走著。涅日丹諾夫跟在她的後麵。他感到雙重的驚訝:這個古怪的少女會突然對他這樣坦白,把什麼話都講了出來,這是夠奇怪的了;可是使他更驚奇的是他並不覺得這種坦白古怪,他反而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瑪麗安娜突然轉過身來,在路當中站住了,她的臉跟涅日丹諾夫的臉相隔有一俄尺(1俄尺合0.71米。)的光景,她的一雙眼睛牢牢地盯住他的眼睛看。“阿列克謝·德米特裡奇,”她說,“您不要把我舅母當做壞人……她不是!她不過是愛做假,她是一個戲子。她喜歡裝模作樣,她要所有的人都稱讚她是個美人兒,並且拿她當聖人來崇拜!她想出一句中聽的話,她對一個人講了,接著又對第二個人,第三個人說,並且老是假裝好像她剛剛想出了這句話似的,她還要用她那對出色的眼睛表達她的意思!她很清楚她自己;她知道她的相貌像聖母(這裡指的是拉斐爾畫的聖母像《西施庭的聖母》。),她什麼人也不愛!她做出非常關心科利亞的樣子,其實也不過是常常跟一些聰明人談談科利亞罷了。她本人並沒有害人的心思……她倒是很仁慈的!然而要是彆人當著她的麵弄斷你全身的骨頭……她也毫不在乎!她不會動一根指頭去救你;不過要是對她有利,要是她用得著的時候……那麼……啊,那麼!”瑪麗安娜閉了嘴;怒氣堵住了她的咽喉。她很想讓它發泄出來,她管不住自己了——可是她再也講不出話來。瑪麗安娜是特殊的一類不幸的人(在俄國,這一類人現在已經不少了)……正義使他們滿足,卻並不帶給他們快樂,他們對於不公正的行為是極其敏感的,他們萬分痛恨這種行為。她講話的時候,涅日丹諾夫注意地望著她;她那張漲紅的臉和頭上略微散亂的短發,她那兩片薄嘴唇的痙攣的哆嗦,在他看來是帶有幾分威脅的,是有意義的,而且是美麗的。讓樹枝的密網截斷了的太陽光,斜射在她的額上,印下了金色的斑紋——這條火舌倒是跟她整個臉上的激動的表情,她那對大大睜開的、不動的、發光的眼睛和她那講話時候的熱烈的顫音相稱的。“請您告訴我,”涅日丹諾夫後來問道,“您為什麼說我不幸呢?您知道我的過去嗎?”瑪麗安娜點了點頭。“是的。”“那麼……您是怎樣知道的呢?什麼人對您講過我嗎?”“我知道……您的家世。”“您知道……是誰告訴您的呢?”“唔,就是那位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您那麼迷戀著的那一位!她沒有忘記當著我的麵說,照她往常的辦法,順便淡淡地提起,不過講得很清楚——不帶一點兒同情,倒像一個毫無成見的自由派婦女——她說,我們這位新家庭教師生活裡有一件意外的事情!請您不用驚訝,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是這樣的脾氣:她同樣地,而且還帶了一點兒同情的調子,幾乎對每一位客人都說:‘我的外甥女生活裡……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她父親因為受賄給流放到西伯利亞去了!’不管她怎樣把自己看做是一位貴婦人——其實她不過是一個挑撥是非、裝模作樣的女人。這就是您那位拉斐爾的聖母!”“對不起,”涅日丹諾夫說,“為什麼說她是‘我那位’呢?”瑪麗安娜掉開身子,又順著小路往前走了。“因為您跟她談了那麼久的話。”她含糊地說。“我幾乎一句話也沒有說,”涅日丹諾夫答道,“隻是她一個人在講話。”瑪麗安娜默默地繼續向前走著。在這裡小路轉了彎,雲杉林好像讓開了似的,他們的麵前現出一塊小小的草地來,草地中央長著一棵有窟窿的垂樺,在這棵老樹樹乾的四周,圍了一圈坐凳。瑪麗安娜在凳上坐下;涅日丹諾夫便坐在她的身旁。在他們兩人的頭上輕輕地搖曳著長條的垂枝,枝上長滿了綠色小葉。在他們四周,稀疏的青草叢中開出了一些鈴蘭的白花——整個草地上彌漫著嫩草的清香,他們在雲杉林裡聞夠了叫人透不過氣來的樹脂濃味以後,現在覺得舒暢多了。“您想跟我一塊兒去參觀這兒的學校,”瑪麗安娜又說起來,“好吧?我們去吧……隻是我不知道。您大概不會怎麼滿意的。您已經聽見說過——我們的主要教員就是教堂執事。他是一個好人,可是您簡直想不到他對學生講些什麼東西!學生中間有一個男孩……名叫加拉西伊。他是個孤兒,十歲了,您會不會相信,他念書比所有的學生都好!”跟著話題的突然改變,瑪麗安娜自己也仿佛改變了:她的臉色轉蒼白了,態度也鎮靜多了,她的臉上現出局促不安的表情,好像她因為剛才說的那些話感到羞愧似的。她分明是想把涅日丹諾夫引到隨便一個什麼“問題”上麵去——譬如學校的問題,農民的問題,——免得他們的談話仍然像先前那樣地緊張。可是這個時候他對“任何問題”都沒有興趣。“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他說,“我對您坦白地說:我完全沒有料到……我們中間剛才發生的那一切事情(他說到“發生”這個字眼,她便略加注意地聽起來),我覺得我們突然就很……很接近了。應當是這樣。我們好些時候來就互相接近了;隻是我們都沒有講出來。所以我也要毫不隱瞞地對您講話。您在這兒家裡過著痛苦難熬的日子;可是您的舅父——雖然他眼光狹窄,不過據我看來,他倒是個好心人,不是嗎?難道他不了解您的處境,不同情您嗎?”“我的舅父?第一——他完全不是一個人;他是一個官僚——一位樞密官或者一位大臣……我不知道。第二……我也不想隨意抱怨人,講彆人的壞話:我在這兒的生活並非痛苦、難熬,這就是說,我在這兒並沒有受到壓迫;我舅母的那些刻薄話,對我實在不算一回事……我完全是自由的。”涅日丹諾夫驚訝地望著瑪麗安娜。“那麼……您剛才對我說的那一切話……”“您要笑我,就請笑吧,”她接著說,“不過我要是說我不幸——並不是我自己的不幸,我有時好像覺得我在替全俄國受壓迫的人、貧苦的人受苦……不,不是在受苦,我是在替他們生氣——替他們不平……我準備著為他們……犧牲我的生命。我覺得不幸,因為我是一個小姐——一個寄食的人,我什麼事都不能做——什麼事都不會做!從前我父親在西伯利亞、我同媽媽兩人留在莫斯科的時候——啊,我多麼想到他那兒去!並不是我對他有多大的愛或者多大的尊敬——不過是我自己非常想知道,我要親眼看見,那些流放人和受迫害的犯人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多麼厭惡我自己,厭惡所有那些安閒、富足的人……後來他回來了,身心兩方麵都毀了,——他開始低聲下氣,到處奔走,巴結人……啊……這叫人多麼痛苦!他死了倒好!……我媽媽也死了。可是我卻留在世上……為了什麼呢?為了讓我感覺到我的脾氣壞,我忘恩負義,我同誰也處不好,我一無所能——對任何事情,對任何人我都是一無所能!”瑪麗安娜掉開身子,她的手滑到了圓凳上。涅日丹諾夫很同情她;他輕輕挨了一下她這隻下垂的手……可是瑪麗安娜馬上將手縮了回去,並非她認為涅日丹諾夫的舉動不對,卻隻是不要——千萬不要——讓他以為她在向他乞憐。雲杉林的枝葉間遠遠地露了一下女人的衣服。瑪麗安娜挺起腰來。“瞧,您的聖母打發她的偵探來了。這個女仆是派來監視我的,她要向她的太太報告,我在什麼地方,跟什麼人談話。我舅母大概猜到我跟您在一塊兒,她覺得不體麵……尤其是她今天在您麵前表演了那一場多情的戲以後。的確——現在應當回去了。我們走吧。”瑪麗安娜立起來;涅日丹諾夫也站起來了。她掉過頭去看他,她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種很動人的、有點不好意思的、差不多孩子氣的表情。“您不會生我的氣吧?您不會以為我也是在您麵前裝模作樣吧?是嗎?不,您不會的,”她不等涅日丹諾夫回答,便又繼續說下去,“您瞧,您和我是一樣的不幸,並且您的脾氣也……不好,和我的一樣,明天我們一塊兒到學校去,因為現在我們是好朋友了,是這樣吧?”瑪麗安娜同涅日丹諾夫走近宅子的時候,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正站在陽台上拿著長柄眼鏡望他們,她帶著她通常那種甜甜的微笑慢慢地搖她的頭;她隨後掉轉身子,穿過大開的玻璃門回到客廳裡去,西皮亞金已經坐在裡麵同那位沒有牙齒的鄰居打起紙牌來了(這個鄰居是順便進來喝茶的),她故意拖長聲調,一字一字地大聲說:“空氣多麼潮濕!這對身體不好!”瑪麗安娜同涅日丹諾夫對望了一眼;西皮亞金剛剛贏了對方的牌,便用真正的大臣的眼光斜著往上看了看他的妻子,然後又把他這帶著睡意的、冷冷的、卻又是很敏銳的眼光掉去看那兩個剛剛從黑暗的園子裡進來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