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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地 屠格涅夫 2188 字 2天前

五月已經過了一半;炎熱的初夏到了。一天涅日丹諾夫講完了曆史課,走到園子裡去,從那裡他又進了一個樺樹林,這個樹林是同花園的一麵連接著的。樹林的一部分還是在十五年前被木材商人砍伐了的;可是所有這些地方密密麻麻地長滿了嫩樺樹。茂密的柔嫩的樹乾立在那兒,仿佛一些暗銀色的柱子,橫斷麵上還有著淺灰色的年輪;樹上小小的葉子現出鮮明、均勻的綠色,好像有人把它們洗乾淨了、塗上了油漆似的;春天的嫩草穿過一層鋪得平坦的去年的深黃色落葉,伸出了它們尖尖的小小舌頭。好些條狹窄的小徑貫穿了整個樹林;一些黃嘴的黑鳥吃驚似地突然叫了一聲,掠過這些小道,飛得低低的,快要挨到了地麵,然後拚命朝前一衝,飛進密林中去了。涅日丹諾夫信步走了半個小時,後來便在一段砍剩的樹樁上坐下,樹樁四周有好些灰色的舊木片,它們積成一小堆,還是當初給斧頭砍下時候的那個樣子。冬雪好多次蓋在它們上麵——到春天又離開它們融化了,卻始終不見人來動它們。涅日丹諾夫背向著牆壁一樣的密密的嫩樺樹,藏在又濃又短的樹蔭裡;他什麼事都不想,他完全沉浸在一種特殊的春天的感覺裡麵,不論在年輕人或者老年人的心中,這種感覺多少要摻雜一點兒苦悶——這在年輕人是一種焦急不安的等待的苦悶,在老年人便是一種靜止的追悔的苦悶……涅日丹諾夫突然聽見了逐漸走近的腳步聲。來的人不止一個,這不是穿樹皮鞋或者笨重的長靴的農民,也不是赤腳的農婦。好像是兩個人不慌不忙、腳步勻整地走來了……還有女人衣服輕微的沙沙聲……突然響起了一個男人的重濁的聲音:“這就是您最後的話?絕不嗎?”“絕不!”另一個聲音回答,這是女人的聲音,涅日丹諾夫聽來好像很熟。過了一會兒,從這一段環繞著嫩樺樹的小路的角上,瑪麗安娜同一個褐色皮膚、黑眼睛的男人轉了出來,這個男人是涅日丹諾夫以前從沒有見過的。兩個人看見涅日丹諾夫,便呆呆地站住了;涅日丹諾夫也大吃一驚,他仍然坐在樹樁上不立起來……瑪麗安娜臉紅得一直到了發根,可是她馬上又輕蔑地冷笑一下……她這一笑是什麼意思呢——是笑她自己紅了臉,還是在笑涅日丹諾夫?……她的同伴皺著他的濃眉,在他那對驚惶不安的眼睛裡,帶黃色的眼白閃起了亮光。他看了看瑪麗安娜,於是兩個人掉轉身,背朝著涅日丹諾夫,默默地走開了,還是一樣慢的腳步,涅日丹諾夫驚愕地望著他們的後影。半小時以後,涅日丹諾夫回到宅子裡,進了他的房間——後來聽見鑼聲響了,他便到客廳裡去,他剛才在林子裡遇見的黝黑皮膚的陌生人也在那兒。西皮亞金把涅日丹諾夫引到那個人麵前,介紹說是他的beau-frère'a(法語:內兄。),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哥哥——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馬爾克洛夫。“先生們,我盼望你們兩位成為要好的朋友!”西皮亞金帶著他特有的那種莊嚴、和藹卻又是漫不經心的微笑大聲說。馬爾克洛夫默默地鞠了一個躬;涅日丹諾夫照樣地回答了他……西皮亞金把自己的小腦袋微微朝後麵一仰,聳了聳肩頭,便走開了。他仿佛在說:“我已經把你們拉在一塊兒了……你們會不會要好,跟我沒有多大的關係!”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走到這兩個站著不動的人的身邊來,又給他們介紹了一番;然後她帶著特彆親熱的喜悅的眼光(好像她可以隨意叫這種眼光到她美妙的眼睛裡來似的),望著她的哥哥說:“怎麼,cher Serge,(法語:親愛的謝爾蓋。)你完全忘記我們了!科利亞的命名日那天你也不來。你忙得這麼厲害嗎?”她掉過臉對涅日丹諾夫說,“他正在對他的農民實行新的辦法,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特殊辦法;把所有的東西都分四分之三給他們,四分之一留給自己;就是這樣他還覺得自己拿得太多了。”“我妹妹喜歡講笑話,”馬爾克洛夫也對涅日丹諾夫說,“不過我倒讚成她這個意見,要是的東西拿去了四分之一,那的確太多了。”“您看出來我喜歡講笑話嗎,阿列克謝·德米特裡耶維奇?”西皮亞金娜問道,她的眼光和聲音裡麵仍然帶著那種親熱的溫柔。涅日丹諾夫找不出話來回答;恰恰在這個時候仆人來通報卡洛梅伊采夫來了,女主人便出去迎接他。過了幾分鐘,管事進來,用唱歌似的聲音通知開飯了。在吃午飯的時候,涅日丹諾夫忍不住暗暗地注意瑪麗安娜和馬爾克洛夫。他們並排坐著,兩個人都埋下眼睛,閉緊嘴唇,臉上帶一種憂鬱、嚴峻而且類似怨恨的表情。涅日丹諾夫尤其驚訝,馬爾克洛夫怎麼能是西皮亞金娜的哥哥呢?他們兩個太不像了。相似的也許隻有一點,就是兩個人的皮膚都帶褐色;可是在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身上,她那沒有光澤的臉龐、胳膊、肩頭反而增加了她的嬌媚……而在她的哥哥身上,這樣的膚色卻到了黝黑的程度,有禮貌的人叫它做青銅色,可是在俄國人的眼裡它卻叫人聯想到皮靴筒。馬爾克洛夫的頭發是鬈曲的,他還有一個略帶鉤形的鼻子、厚厚的嘴唇、瘦削的兩頰、凹陷的肚皮和一雙青筋嶙嶙的手。他一身瘦骨嶙峋,講起話來聲音刺耳,並且帶有一種斷斷續續的銅似的嗓音。他的眼光老是帶著睡意,臉上籠著愁容,真是一個肝火旺、愛發脾氣的人!他吃得很少,卻不停地把麵包揉成一個一個的小球,隻偶爾抬起眼睛看看卡洛梅伊采夫。卡洛梅伊采夫為了一件對他頗不愉快的事去見省長,剛從城裡回來,關於這件事他很小心,一字不提,可是談到彆的事情,他又滔滔不絕地大發議論了。他太放肆的時候,西皮亞金照例要製止他。西皮亞金雖然覺得“qu'il est un affreux réanaire(法語:他是一個可怕的反動派。)”,可是聽到他講的那些笑話和俏皮話(俏皮話:西皮亞金在這裡用俄國腔講了一個法國字。),自己也著實笑了好幾回,卡洛梅伊采夫還說起,他聽見農民“oui,oui!les simples mougiks(法語:是啊,是啊!那些普通的農民。)”給律師起的名字,高興得不得了。“撒謊的,撒謊的!”他讚賞地叫道,“Ce peuple russe est délicieux!(法語:這班俄國人真妙!)”接著他又說他有一回參觀平民學校,他問學生一個問題:“斯特羅福卡米爾(希臘語“鴕鳥”的發音。)是什麼?”沒有一個人能夠回答他,連教師也答不出來。以後他又問:“皮菲克(希臘語“猴子”的發音。)是什麼?”他引了詩人赫姆尼采爾的一句詩:“愚蠢的皮菲克學著彆的野獸的樣子。”(俄國寓言作家伊·伊·赫姆尼采爾(1745—1784)的寓言和故事全集裡並沒有這句詩,這是卡洛梅伊采夫隨意編造的。)也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所謂平民學校不過如此!“可是請原諒,”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說,“連我也不知道這些野獸是什麼。”“太太!”卡洛梅伊采夫大聲說,“您用不著知道。”“那麼為什麼老百姓又應當知道呢?”“為什麼?因為對他們說來,知道一隻皮菲克或者一隻斯特羅福卡米爾,總比知道什麼蒲魯東(彼·蒲魯東(1809—1865),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者、法國無政府主義理論家。)——或者什麼亞當斯密(亞當斯密(1723—1790),蘇格蘭經濟學家和哲學家。資產階級古典政治經濟學著名代表人物。)好得多。”可是西皮亞金馬上又出來製止他了,說亞當斯密是人類思想的一顆明星,要是把他的學說(他給自己斟了一玻璃杯“沙多·狄凱姆”(法國酒名。))……同母親的……奶汁(他把酒杯舉到鼻端聞聞酒味)一塊兒喝下去,倒是有益的事情!他喝乾了一杯酒;卡洛梅伊采夫也喝了一杯,他稱讚酒好得不得了。馬爾克洛夫對這位彼得堡侍從的高談闊論並沒有特彆注意,他卻用探問的眼光看了涅日丹諾夫兩次;他彈著他的麵包小球,差一點兒彈到那位口如懸河的客人的鼻子上了。……西皮亞金不去同他的內兄應酬;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也沒有跟她的哥哥講什麼話;看得出來這對夫婦一向把馬爾克洛夫當作怪人看待,他們覺得還是不去惹他的好。午飯後馬爾克洛夫到台球房去抽煙鬥,涅日丹諾夫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去。在走廊上涅日丹諾夫遇見了瑪麗安娜。他打算從她身邊走過……瑪麗安娜連忙做個手勢止住了他。“涅日丹諾夫先生,”她用顫搖不定的聲調說,“本來您對我怎麼看法,我都不在乎;不過我還是認為……認為(她一時找不到話說)……我認為我應當告訴您,您今天在樹林裡遇見我同馬爾克洛夫先生在一塊兒……您說吧,您大概這樣想:為什麼他們兩個那樣慌張,為什麼他們到那兒去,好像是有約會似的?”“我的確有點兒奇怪……”涅日丹諾夫說。“馬爾克洛夫先生,”瑪麗安娜打岔道,“向我求婚,我拒絕了他。我要告訴您的就是這些。那麼——再見。隨您怎麼想我都成。”她連忙掉轉身去,急匆匆地沿著廊子走了。涅日丹諾夫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窗前思索。“這個姑娘多古怪!這種粗野的舉動,這種毫無原因的坦率,是為了什麼呢?她想表示與眾不同吧,或者隻是裝腔作勢,再不然便是驕傲?一定是驕傲。她一點兒也受不了彆人的猜疑……她更不願意讓彆人對她有什麼誤解。真是古怪的姑娘!”涅日丹諾夫這樣想著;這個時候在下麵陽台上彆人正在談論他;下麵的話他全聽得很清楚。“我的鼻子聞得出來,”卡洛梅伊采夫肯定地說,“聞得出來這個人——是赤色分子。我從前avec Ladiss(法語:跟拉狄斯拉斯一塊兒。)在莫斯科總督手下特彆機構任職的時候,我學會了識彆這些先生——識彆赤色分子,還有那班分離派教徒(十七世紀中葉,一部分俄羅斯東正教教徒反對當時莫斯科大主教尼康所施行的教會改革,因此受到迫害,便從東正教分離出來,他們保持著舊的信仰、儀式和習慣,後來就被稱為“分離派”,或“舊信仰者”。他們的思想雖然也反動,但由於他們反對官方教會,沙皇政府仍對他們進行迫害。),我也容易識彆他們。有時我的嗅覺特彆靈敏。”說到這裡卡洛梅伊采夫“順便”講起他有一次在莫斯科近郊卡洛梅伊采夫忘了說,這個老頭兒關進監牢以後,不肯吃東西——餓死了。“你們這個新來的教師,”卡洛梅伊采夫起勁地說下去,“是個赤色分子,這是毫無疑義的!你們沒有注意到他從不先向人行禮嗎?”“為什麼他要先向人行禮呢?”西皮亞金娜說,“恰恰相反——我就喜歡他這一點。”“我是你們府上的客人,他卻是府上雇來的,”卡洛梅伊采夫叫了起來,“是的,是的,花錢雇來的,e un sarié(法語:等於一個雇工。)……因此我是他的上人,他先向我行禮。”“您太過分了,我最親愛的朋友,”西皮亞金打岔說,他故意把“最”字說得響亮些,“倘使您不見怪的話,我要說,這種說法已經落後了。我買他的勞動,買他的工作,可是他仍然是一個自由的人。”“他不要受約束,”卡洛梅伊采夫繼續說,“約束:le frein!所有這些赤色分子全是這樣。我跟您講過,我對他們有一種特彆靈敏的嗅覺。在這方麵拉狄斯拉斯大約還可以跟我——較量一下!倘使這個家庭教師落到我的手裡——我倒要治他一下!我真要治他一下!我要叫他換一種調子來唱;看見他卑躬屈膝地向我鞠躬……多妙!”“下賤東西,吹牛大王!”涅日丹諾夫差一點兒在上麵罵起來了……可是這個時候他的房門突然打開——涅日丹諾夫感到不小的驚愕,他看見馬爾克洛夫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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