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地板上響起馬蹄的嘚嘚聲;他們從馬房裡先拉出黑馬努林伯爵,然後拉出白毛大馬,隨後拉出它的妹妹瑪依卡。它們全是名貴的駿馬。老人謝列斯托夫給大馬上好鞍子,對他女兒瑪莎說:“行了,瑪麗亞·戈德芙魯阿,上馬!唷!”瑪莎·謝列斯托娃是一家當中頂年輕的一個。她已經十八歲了,可是她的家人積習難改,還把她看做小孩,因此大家仍舊稱呼她瑪尼婭(都是瑪麗亞的小名。)和瑪紐莎(都是瑪麗亞的小名。)。自從城裡來了個馬戲團,她熱中地去看馬戲以後,大家又開始把她叫做瑪麗亞·戈德芙魯阿了。“唷!”她騎到大馬的背上,叫了一聲。她姐姐瓦麗婭騎上瑪依卡,尼基京騎上努林伯爵,軍官們騎上各自的馬。這個又長又好看的馬隊,閃著軍官們的白上裝,小姐們的黑色騎馬裝,五顏六色,緩緩地走出院子。尼基京瞧出來:大家上馬的時候,以及後來大家騎著馬走過街道的時候,不知因為什麼,瑪紐莎專注意他一個人。她擔憂地瞧著他和努林伯爵,說:“您得時時刻刻勒住馬嚼子,管住它才行,謝爾蓋·瓦西裡奇。彆讓它畏縮。那是它裝佯。”要麼因為大馬跟努林伯爵十分要好,要麼也許機會湊巧,總之,她騎著馬始終挨著尼基京身旁走,跟昨天和前天一樣。他呢,瞧著騎在驕傲的白馬身上的她那苗條嬌小的身子,瞧著她那秀麗的側影,瞧著那頂跟她一點也不相稱、使她看起來顯老的高禮帽,心裡又快活,又溫柔,又癡迷,雖然在聽她講話,可是沒大聽清她在說什麼,卻在暗想:“我憑我的人格擔保,對上帝賭咒:我不再怕羞,我今天非跟她說穿不可了……”那時候是傍晚六點多鐘,正是洋槐和丁香的香氣非常濃鬱,空氣和樹木本身好像也因為那濃香而變涼了的時候。城中公園裡的樂隊已經在奏樂。馬兒在大街上踩出一片清脆的蹄聲,四麵八方傳來歡笑聲、談話聲、關門聲。在路上遇到的兵都向軍官們敬禮,男學生向尼基京鞠躬。所有從容散步或者匆忙地趕到公園裡去聽音樂的人,看見這一夥人馬,顯然都很愉快。天氣多麼暖和啊!散布在天空東一朵西一朵的白雲,那樣子多麼輕柔!白楊和洋槐的影子伸過整個寬闊的大街,籠罩在街對麵的房屋的陽台和二層樓上,看上去多麼溫柔而舒暢!他們騎馬出城,在大道上快步奔跑起來。這兒已經沒有洋槐和丁香的香氣,也聽不見音樂聲,可是田野透出清香,嫩黑麥和小麥碧綠,金花鼠吱吱地叫,白嘴鴉呱呱地噪。不管往哪兒看,到處都是綠油油的,隻不過這兒那兒現出幾塊瓜地,顏色發黑,左邊遠處在墓園那兒有一片正在凋謝的白色蘋果花罷了。他們走過屠宰場,然後走過啤酒釀造廠,追上一群趕到市郊公園去奏樂的軍樂隊員。“波利揚斯基有一匹很好的馬,這我不否認,”瑪紐莎對尼基京說,用眼睛指了指那個騎著馬跟瓦麗婭並排走著的軍官,“不過那馬有缺點。左腿上有塊白斑,簡直長的不是地方,而且請看,它的腦袋老往後仰。現在是任憑怎麼樣也沒法叫它不仰了,它要照這樣一直仰到死的那一天了。”瑪紐莎跟她父親一樣愛馬著了迷。她看見彆人有好馬,總覺著心痛,一看出彆人的馬有缺點就痛快。尼基京卻一點也不懂馬,勒住馬韁也好,勒住馬嚼子也好,馬快跑也好,慢跑也好,在他完全沒有什麼分彆。他隻覺得自己騎馬的姿勢不自然,彆扭,因此那些善於騎馬的軍官一定比他更能使瑪紐莎中意。於是他因為她喜歡那些軍官而吃醋了。他們路過郊外的公園,有人提議大家進去,喝點礦泉水。他們就進去了。這公園裡隻有橡樹。那些橡樹最近才長出葉子,因此現在從新生的樹葉裡望出去,仍舊看得見整個公園,和公園裡的高台、小桌、秋千。所有的烏鴉窩也都看得見,樣子像大帽子。這夥騎馬的人和他們同來的小姐們在一張小桌旁邊下了馬,要礦泉水喝。有些他們認得的人,原在公園裡散步,這時候走到他們跟前來。其中有穿高統靴的軍醫官,有等音樂師的樂隊指揮。醫師大概把尼基京看做大學生了,因為他問:“請問,您是回來過暑假嗎?”“不,我一向住在這兒,”尼基京回答說,“我是中學校的教師。”“真的嗎?”醫師覺著奇怪,“這麼年輕就已經做老師了?”“怎麼能說年輕?我都二十六歲了!……感謝上帝!”“您留了胡子和唇髭,可是從您的相貌看起來,您至多不過二十二三歲。您顯得多麼年輕啊!”“真是混帳話!”尼基京暗想,“連這個人也拿我當小娃娃看待!”彆人講到他年輕,特彆是當著女人或者學生的麵,他總是極不痛快。自從他到本城來做事以後,他一直討厭他自己這副顯得過於年輕的相貌。學生不怕他,老人叫他年輕人,女人倒高興跟他跳舞,卻不高興聽他的長篇大論。他呢,情願付出任何代價,隻求馬上能老這麼十歲才好。從公園出來,他們再往前走,到謝列斯托夫的田莊去。他們在院子門外勒住馬,喚出總管的老婆普拉斯科維亞,要她拿點鮮牛奶來。牛奶拿來了卻沒人喝。大家互相望望,笑起來,策動馬,跑回去了。等到他們騎馬回來,樂隊已經在市郊公園裡奏樂,太陽躲到墓園後麵,半個天空給晚霞染成深紅色了。瑪紐莎騎著馬又跟尼基京並排走著。他有心告訴她說他多麼熱烈地愛她,可是他又怕給軍官們和瓦麗婭聽了去,隻好不響。瑪紐莎也一聲不響。他體會到她為什麼沉默,為什麼騎著馬跟他並排走,就暗暗覺著幸福,於是大地、天空、城中的燈火、啤酒釀造廠的黑輪廓,總之,一切東西在他的眼裡合成了一種很美妙可愛的東西。他覺著他的努林伯爵仿佛淩空走著,想躍上深紅的天空似的。他們到了家。茶炊已經在花園裡的桌子上滾沸,老人謝列斯托夫跟他的朋友,地方法院的官員們坐在桌子的一邊談心,他照例在批評什麼事情。“這是粗鄙!”他說,“粗鄙,不是彆的。對了,先生!粗鄙,先生!”自從尼基京愛上瑪紐莎以後,謝列斯托夫家的東西樣樣都中他的意:房子、房子旁邊的花園、晚茶、藤椅、老奶媽、甚至老人常愛說的那兩個字“粗鄙”。他所不喜歡的隻有那無數的貓和狗,還有在露台上一個大籠子裡淒涼地哀叫著的埃及種鴿子。室內狗和看家狗也實在是多,他跟謝列斯托夫一家來往這麼久,卻隻認清了其中的兩隻:穆希卡和索木。穆希卡是一條脫了毛的小狗,臉上卻毛茸茸,惡毒而且慣壞了。它痛恨尼基京。它每一次看見他,總要偏著頭,齜出牙,叫起來:“嗚……汪汪汪……嗚……”然後它就趴在椅子底下。每逢他想把它從自己的椅子底下趕走,它就尖聲狂吠起來,主人們就說:“彆害怕,它不咬人。它是一條好狗。”索木是一條高大的黑狗,腿長,尾巴跟木棒那麼硬。每逢人們吃飯或者喝茶,它總是一聲不響地在桌子底下走動,搖著尾巴拍人們的靴子和桌腿。它是條忠厚的笨狗,可是尼基京受不了它,因為它有個習慣,總喜歡把頭放在吃飯的人的膝蓋上,弄得褲子沾上它的唾沫。尼基京不止一回用刀柄打它的大額頭,用手指頭彈它的鼻子,罵它,抱怨它,可是任憑怎麼樣也還是免不了讓自己的褲子沾上汙斑。騎馬閒遊一番以後,茶啦,果醬啦,麵包乾啦,牛油啦,顯得都很好吃了。他們默默地、津津有味地喝完第一杯茶,不過喝到第二杯,他們就吵起架來了。每次喝茶和吃午飯的時候領頭吵架的總是瓦麗婭。她已經二十三歲,長得俊俏,比瑪紐莎好看,素來被人認為是這一家人中頂聰明、頂有教養的一個。她的舉動端莊嚴正,凡是在家裡代替了亡母地位的大女兒都有這樣的氣派。她既是這家裡的女主人,就覺得有權在客人麵前穿著短上衣走來走去,而且直呼那些軍官的姓,她把瑪紐莎看做小姑娘,用女訓導員的口吻跟她談話。她老是把自己叫做老處女,這就是說,她相信自己準嫁得出去。每一回談話,哪怕是講到天氣,她也一定把它變成吵架。她有一種嗜好,喜歡抓住彆人的語病,揭穿彆人的矛盾,挑剔話裡的毛病。您剛跟她談起什麼事,她就盯著您的臉,忽然插嘴說:“對不起,對不起,彼得羅夫,前天您講的話可是剛好相反啊!”要不然,她就冷冷地一笑,說:“可是我瞧您是在鼓吹第三廳(“第三廳”是沙皇的最高警察機構,在一八二六年成立,目的在於鎮壓革命活動。“第三廳”特彆殘酷地迫害進步的出版物和進步的俄羅斯文學。)的原則呢。那我該給您道喜了。”要是您說句俏皮話,或者說句雙關語,您就馬上可以聽到她的聲音:“這是老套頭!”要不然:“這是耍貧嘴!”要是軍官說了句俏皮話,她就做出輕蔑的臉相,說:“丘八的俏皮話!”她把“丘”字念得很用勁,弄得穆希卡總要從椅子底下回她一聲:“嗚……汪汪汪……”這回喝茶時候,吵嘴是因為尼基京講到學校的考試而開的頭。“對不起,謝爾蓋·瓦西裡奇,”瓦麗婭攔住他的話,“您說什麼學生覺著考試難。容我問您一聲,這到底是誰的錯呢?比方說,您叫八年級的學生寫作文,題目是‘作為心理學家的普希金’。第一,不應該出這麼難的題目,第二,普希金怎麼能算是心理學家呢?是啊,講到謝德林或者比方說,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就不同了,可是普希金卻是偉大的詩人,再也不是彆的。”“謝德林是一回事,普希金又是一回事。”尼基京悶悶不樂地回答。“我知道,你們中學校的老師是不大看得起謝德林的,不過問題不在這兒。請您告訴我,普希金在哪方麵可以算得是心理學家呢?”“難道您的意思是說他不是心理學家嗎?要是您不嫌棄,我不妨給您舉點例子。”尼基京就朗誦了幾段《奧涅金》(普希金的詩體《葉甫蓋尼·奧涅金》。),然後又朗誦了幾段《鮑利斯·戈東諾夫》(普希金的曆史詩劇。)。“我一點也看不出這裡頭有什麼心理學,”瓦麗婭歎道,“心理學家是描寫人類靈魂細微曲折的變化的那種人。您念的那些卻是優美的詩,再也不是什麼彆的。”“我知道您要的心理學是什麼!”尼基京說,生氣了,“您要的是彆人拿把鈍鋸子來鋸我的手指頭,我呢,大叫大喊,這就是您所謂的心理學。”“耍貧嘴!不過您還是沒有對我證明為什麼普希金是心理學家。”每逢尼基京因為反對一種他認為狹隘陳腐的或者這一類的見解而不得不吵架的時候,他照例從座位上猛的跳起來,兩隻手捧住頭,哼哼唧唧,從房間這一頭跑到那一頭。現在也是這個樣子:他跳起來,用手抱住頭,哼哼唧唧,繞著桌子兜了個圈子,隨後在稍稍遠一點的地方坐下。軍官們來給他撐腰。波利揚斯基上尉開口,對瓦麗婭擔保說,普希金真的是心理學家,為要證明這點,他還引了萊蒙托夫的兩行詩。蓋爾涅特中尉說,如果普希金不是心理學家,他們就不會為他在莫斯科立紀念像了。“這是粗鄙!”這話從桌子的另一頭傳來,“我對總督就是這麼說的:‘這是粗鄙,大人。’”“我不願意再吵了!”尼基京叫道,“這樣吵下去沒完沒了!夠了!咳,給我滾開,這條臟狗!”他對索木喊道,索木把腦袋和爪子都放到他的膝蓋上來了。“嗚……汪汪汪……”狗叫聲從椅子底下傳來。“承認您自己錯了吧!”瓦麗婭叫道,“承認吧!”可是這時候有幾位做客的小姐走來,吵架自然而然中止了。大家一齊走進大廳。瓦麗婭在鋼琴旁邊坐下來,開始彈舞曲。他們先跳華爾茲舞,然後跳波利卡舞,再後跳卡德裡爾舞和grɑndrond(法語:“大環舞”,一種古代集體舞蹈的花樣。)舞,由波利揚斯基上尉領著穿過各個房間,然後又跳華爾茲舞。跳舞時候,老年人坐在大廳裡抽煙,看那些青年男女。老人當中有一個是市立信用社的經理謝巴爾津,他以愛好文學和戲劇藝術出名。他創辦了當地的音樂戲劇小組,親自參加演出,不知什麼緣故老是隻限於演滑稽的聽差,或者用唱歌的聲調朗誦《女罪人》。他在本城有個外號,叫木乃伊(古埃及人用防腐劑保存下來的人體。),因為他長得高,又很瘦,青筋暴起,而且老是做出莊嚴的臉相,眼睛發呆,沒有光彩。他那麼真誠地愛好戲劇藝術,甚至剃光上髭和胡子,這就弄得他越發像木乃伊了。等到大環舞拆散,他遲遲疑疑,側著點身子走到尼基京跟前,咳了一聲,說:“剛才喝茶時候你們的一番辯論,我很榮幸地全聽見了。我十分讚成您的見解。我們的看法一樣,因此跟您談一談,在我是很大的樂事。您看過萊辛(萊辛(1729—1781),德國批評家兼劇作家。)的《漢堡劇評》那本書嗎?”“沒有,我沒看過。”謝巴爾津大吃一驚,不住地擺手,仿佛燙傷了他的手指頭似的。他什麼話也沒說,從尼基京身邊走開了。謝巴爾津的身材、他問的那句話、他那驚奇的神情,尼基京都覺著好笑,不過他仍舊暗想:“這真叫人難為情。我是文學教師,可是直到今天我還沒讀過萊辛的書。我得讀一讀他的著作才成。”晚飯以前,這班人,老老少少,全坐下來玩“命運”(一種牌戲名。)。他們拿兩副牌,一副發給大家,每個人得的牌一般多,一副攤在桌子上,背麵朝上。“誰手裡有這張牌,”老人謝列斯托夫翻開第二副牌麵上的一張,正正經經地開口說,“命運就派誰馬上到兒童室去吻一下奶媽。”吻奶媽的榮幸落在謝巴爾津身上了。大家就簇擁著他,把他領到兒童室去,一麵笑一麵鼓掌,逼他吻奶媽。這就引起了一大片嚷叫喧嘩的聲音……“不夠熱情!”謝列斯托夫喊道,笑得流出眼淚來,“不夠熱情啊!”命運派定尼基京聽取所有的人的懺悔。他就坐在大廳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有人拿來一塊披巾,蒙住他的腦袋。第一個來向他懺悔的是瓦麗婭。“我知道您的罪,”尼基京開口說,在黑暗中瞧著她那副嚴厲的模樣,“小姐,告訴我,您每天跟波利揚斯基一塊兒出去散步,到底是為什麼?哼,她絕不會無緣無故跟驃騎兵在一塊兒呀!”“這是耍貧嘴。”瓦麗婭說,走開了。然後,他在披巾裡麵看見兩隻凝眸不動的大眼睛閃閃發光,還在黑暗中隱約看到一張可愛的臉兒的輪廓,又聞到一股早已熟悉的名貴香水的氣味,使得尼基京想起了瑪紐莎的房間。“瑪麗亞·戈德芙魯阿,”他說,嗓音都變了,它變得那麼柔和而溫存,“您犯的是什麼罪呢?”瑪紐莎眯細眼睛,朝他吐了吐舌尖,然後她笑起來,走開了。過一分鐘,她站在大廳中央,拍著手叫道:“吃晚飯啦,吃晚飯啦,吃晚飯啦!”大家就一齊擁進了飯廳。吃晚飯的時候,瓦麗婭又吵起架來,這回是跟她父親吵。波利揚斯基莊重地吃著,喝著紅葡萄酒,對尼基京講起有一年冬天作戰的時候,他怎樣通宵站在一個沼澤裡,爛泥沒到膝頭,講起敵人離得怎樣近,大家奉命不準抽煙或講話,那天夜裡又冷又黑,刮著刺骨的寒風。尼基京聽著,斜起眼睛看瑪紐莎。她呢,正在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眼也不眨,仿佛在想什麼心事,或者是想得出了神似的……這使他覺得又快活又痛苦。“為什麼她這樣看著我呢?”這問題折磨著他,“這真叫人難為情。人家會瞧出來的。啊,她還多麼年輕,多麼天真啊!”午夜,客人散了。尼基京剛剛走出門口,樓上一扇小窗子就砰的一聲推開了,瑪紐莎探出頭來。“謝爾蓋·瓦西裡奇!”她招呼一聲。“有什麼吩咐嗎?”“是這麼回事……”瑪紐莎說,明明想找點話說,“是這麼回事……波利揚斯基答應一兩天內帶著他的照相機來,給我們大家照像。我們得在這兒聚齊才行。”“好吧。”瑪紐莎消失了,窗子砰的一聲關上,那所房子裡立刻有人彈起鋼琴來。“嘿,這一家人!”尼基京想著,穿過大街,“這個家裡沒有人唉聲歎氣,隻有那些埃及種的鴿子除外,可是就連那些鴿子唉聲歎氣也隻是因為它們不會用彆的方法表白它們的歡樂罷了!”不過,也並不是隻有謝列斯托夫家才過得快活。尼基京還沒走出兩百步去,就聽見另一所房子裡傳出鋼琴聲來。他再往前走不遠,又看見一個農民在門口彈三弦琴。公園裡,樂隊奏著俄羅斯歌曲中的集成曲……尼基京的家離謝列斯托夫家有半俄裡遠,那是一個公寓,共有八個房間,他按年租三百盧布賃下來,跟他的同事史地教師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同住。那位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還不能算是老人,長著獅子鼻和棕紅色的小胡子,相貌有點粗,不文氣,跟工匠一樣,可是神情溫和。尼基京走回家的時候,他正坐在自己房間裡桌子旁邊改學生們畫的地圖。他認為學地理頂要緊頂重大的事是畫地圖,學曆史呢,是記年表,他往往一連好幾夜坐在那兒用藍鉛筆改他的男學生和女學生所畫的地圖,或者編年表。“今天天氣多好啊!”尼基京走進他的房間裡說,“您真叫人奇怪,怎麼能坐在房間裡不出去呢?”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是個不善於言談的人,他要麼一聲不響,要麼隻講些人人早已知道的事。現在他就是這樣回答:“不錯,非常好的天氣。現在是五月,不久就要到真正的夏天了。夏天跟冬天不同。冬天得生爐子,可是夏天不生爐子也暖和。夏天晚上開著窗子還是覺著熱,冬天就連裝了雙層窗子也還是覺得冷。”尼基京在桌旁坐了沒到一分鐘,就覺著煩悶了。“晚安!”他說,站起來,打個嗬欠,“我本來想告訴您一件跟我有關係的愛情方麵的事,可是您呢,就知道搞地理!人家剛跟您談到愛情,您就會立刻問:‘卡爾卡戰役是在哪年?’您跟您那些大戰役啦,您那些丘庫奇岬(在西伯利亞。)啦,統統見鬼去吧!”“您為什麼生氣?”“真煩死了!”他想到他還沒有跟瑪紐莎說穿,又想到現在找不到一個可以談一談自己的愛情的人,就心煩起來,走進自己的書房,在一個長沙發上躺下。書房裡黑暗而寂靜。尼基京躺在那兒,呆望著黑暗,不知什麼緣故,開始想象過兩三年後他為辦一件事要到彼得堡去,瑪紐莎怎樣到車站去送他,哭哭啼啼,到了彼得堡,他怎樣接著她寄來的一封長信,懇求他快點回家。他呢,怎樣寫信給她……他的信開頭照這樣寫:“我親愛的小耗子!……”“對了,就寫我親愛的小耗子!”他說,笑起來。他覺著躺得不舒服。他就把兩條胳膊墊在腦袋底下,抬起左腿來架在長沙發靠背上。他覺得舒服了。這當兒,窗口開始明顯地發白,睡意蒙矓的公雞在院子裡高聲啼起來。尼基京接著想他怎樣從彼得堡回來,瑪紐莎怎樣到車站來接他,高興得尖叫一聲,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或者,更妙一點兒,他耍個花招:半夜三更偷偷回到家裡,廚娘替他開門,然後他踮起腳尖走進臥室,一聲不響脫掉衣服,一下子跳上床!她醒過來,樂得什麼似的!天大亮了。窗子和書房卻不見了。在昨天他們騎馬路過的那個啤酒釀造廠的門廊台階上,坐著瑪紐莎,喃喃地說著什麼。隨後她挽著尼基京的胳膊,跟他一塊兒走進市郊公園。在那兒他看見橡樹和像帽子一樣的烏鴉窠。有一個窠搖晃起來,謝巴爾津從裡麵探出頭,大喝一聲:“您沒看過萊辛的書!”尼基京周身打一個冷戰,睜開眼睛。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站在長沙發前麵,頭往後仰著,正在打領帶。“起來吧,現在該到學校去了,”他說,“不應當穿著衣服睡覺。這樣會弄壞你的衣服。應當脫了衣服睡在床上才對……”照往常一樣,他開始冗長而抑揚頓挫地講著人人早已知道的事。尼基京的第一堂課是二年級的俄語。九點鐘整,他走進教室,卻看見黑板上用粉筆寫著兩個大字——瑪·謝。這兩個字大概指的是瑪莎·謝列斯托娃。“他們已經聞出來了,這些壞蛋……”尼基京想,“他們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第二堂文學課是在五年級。黑板上也寫著瑪·謝兩個字。他上完課走出教室,聽見身後傳來一片叫嚷聲,仿佛是戲院裡最高樓座上傳來的喝彩聲:“烏拉!謝列斯托娃!!”由於和衣睡了一覺,他的腦袋不好受,身體酸懶發軟。那些學生天天盼望著考試以前的停課,什麼功課也做不下去,心裡焦躁,由於無聊而胡鬨起來。尼基京也厭煩,沒理會他們的胡鬨,不斷地走到窗前去。他看見大街讓太陽照得挺亮。房子上空是透明的藍天和鳥雀,遠遠的,在蒼翠的公園和許多房子的背後是廣漠無垠的遠方、罩在藍色霧靄裡的小樹林、奔馳的火車冒出來的煤煙……這時候有兩個穿白上裝的軍官耍弄著小馬鞭,走過街上洋槐的樹蔭。然後有一群猶太人,留著白胡子,戴著便帽,坐著一輛敞篷馬車經過這裡。一個家庭女教師帶著校長的孫女出來散步……索木同另外兩條狗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然後瓦麗婭穿一身素雅的灰衣服和紅襪子,手裡拿著《歐羅巴通報》,走過去。她必是到市立圖書館去了一趟……下學還早得很呢,要到下午三點鐘!課後他還不能回家,也不能到謝列斯托夫家裡去,卻得到沃爾夫家裡去教課才行。這沃爾夫是個有錢的猶太人,改信路德派(路德派是基督教中的新教派。),不把自己的孩子們送進中學校,卻請中學的教師到家裡來教他們,每上一回課給五個盧布……“心裡真悶啊,悶啊,悶啊!”他暗想。到三點鐘,他到沃爾夫家裡去了,坐在那兒他覺著時間好像長得無窮無儘似的。五點鐘他離開那兒,可是六點多鐘他得回到中學校去開教師會議,擬定四年級和六年級的口試時間表!他到暮色很深的時候才離開中學到謝列斯托夫家裡去。他心跳,臉紅。一個月以前,甚至一個星期以前,每逢他打定主意向她求愛,他總是準備好一大套話,有開場白,有結束語。現在呢,他卻一個字也沒準備好,他的腦子裡亂哄哄的,他所知道的隻是今天他說出自己的愛情,再拖下去是絕對不行了。“我要邀她到花園裡去,”他想,“我們先蹓躂一會兒,然後就說出自己的愛情……”前廳裡沒有一個人。他走進大廳,後來又走進客廳……那兒也是一個人都沒有。他聽見瓦麗婭在樓上跟人吵嘴,還聽見兒童室裡有雇來的女裁縫的剪刀的裁剪聲。這所房子裡有一個小房間,同時有三個名字:小房間、過路的房間、黑房間。那裡麵有一個舊的大立櫃,裡麵裝著藥品、彈藥、獵具。這房間裡有一道窄小的木頭樓梯通到樓上,樓梯上老是睡著貓。這房間有兩個門,一個通到兒童室,一個通到客廳。尼基京走進這個房間,預備上樓去,忽然兒童室的門開了,又砰的一聲關上了,震得樓梯和立櫃發顫。瑪紐莎穿著黑衣服,跑進房間裡來,手裡拿著一段藍色衣料。她沒看見尼基京,照直往樓梯口跑去。“等一等……”尼基京攔住她,說,“您好,戈德芙魯阿……容我……”他上氣不接下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一隻手拉住她的手,一隻手抓住藍色衣料。她呢,不知是害怕還是驚奇,睜著大眼睛瞧他。“容我……”尼基京接著說,深怕她走掉,“我要跟您談一件事……隻是……這兒不方便。我不能,我不能夠……戈德芙魯阿,您明白不,我不能……就是這麼回事……”藍色衣料掉在地板上,尼基京拉住瑪紐莎的另一隻手。她臉色煞白,努動嘴唇,然後從尼基京麵前往後退,退啊退的,發現自己夾在牆壁和立櫃中間的角落裡了。“憑我的人格,我向您擔保……”他輕聲說,“瑪紐莎,憑我的人格……”她揚起頭,他就吻她的嘴唇,為了吻得久些,他用手指頭捧住她的臉蛋兒。後來,不知怎麼一來,他發現自己夾在牆壁和立櫃中間的角落裡了。她伸出胳膊摟著他的脖子,腦袋抵著他的下巴。隨後他們雙雙跑進花園去了。謝列斯托夫家有一個占地四俄畝的大花園,裡麵有約摸二十棵老楓樹和菩提樹,有一棵樅樹,此外全是果樹:櫻桃樹啦,蘋果樹啦,梨樹啦,野栗樹啦,銀白的橄欖樹啦……花也很多。尼基京和瑪紐莎一句話也不說,順林蔭路跑著,笑著,時不時地互相問些前後不連貫的話,誰也不回答。在花園的上空,一彎新月照著;在地上淡淡的月光下,含著睡意的鬱金香和鳶尾花從黑暗的青草裡探身出來,仿佛請求人們也跟它們談情說愛似的。等到尼基京和瑪紐莎回到正房裡來,軍官們和小姐們已經到齊,正在跳瑪祖爾卡舞(波蘭的一種民族舞。)。波利揚斯基又領頭帶著眾人跳大環舞,走遍各個房間,跳完舞大家又玩“命運”。晚飯前,等到客人已經從大廳走進飯廳,隻剩下瑪紐莎和尼基京在一塊兒,瑪紐莎就緊偎在他的身邊,說:“你自己去跟爸爸和瓦麗婭談吧。我怕羞……”晚飯後,他去找老人談話。謝列斯托夫聽他說完,想了想,說:“承您看得起我和我的女兒,我很感激,不過容我像朋友那樣跟您談一談。我不是憑父輩的身分跟您講話,卻是照上流人對上流人那樣跟您講話。請您告訴我,您年紀還這麼輕,何苦要結婚呢?隻有鄉下人才那麼年輕就結婚,那當然是粗鄙,可是您是為什麼呢?您這樣年輕,就給自己戴上鐐銬,到底有什麼樂趣呢?”“我完全不能算年輕了!”尼基京生氣地說,“我已經快滿二十七歲了。”“爸爸,獸醫來了!”瓦麗婭在隔壁房間裡叫道。談話就此中斷。瓦麗婭、瑪紐莎、波利揚斯基,送尼基京回家。他們走到他的家門口,瓦麗婭說:“為什麼您那個神秘的劈裡拍拉·劈裡拍拉奇從來不在什麼地方露麵?他儘可以到我們家裡來玩啊。”尼基京走進去,那位神秘的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正坐在自己床上脫褲子。“彆躺下睡覺,親愛的!”尼基京喘籲籲地對他說,“等一會兒,彆躺下睡覺!”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趕緊穿好褲子,驚慌地問:“究竟什麼事?”“我要結婚了!”尼基京在他的同事身旁坐下,瞧著他,帶著驚奇的眼神,好像覺得自己很古怪似的,說:“您想想看,我就要結婚了!跟瑪莎·謝列斯托娃結婚!今天我求婚來著。”“哦?她好像是個挺好的姑娘。隻是她年輕得很。”“是啊,她年輕!”尼基京歎了一口氣,說,現出擔憂的神氣聳聳肩膀,“年輕得很,年輕得很喲!”“她在我教過的中學裡念過書。我認識她。她的地理學得還好,曆史不行。她上課不專心聽講。”不知什麼緣故,尼基京忽然可憐他的同事,想對他說點溫存的安慰話。“好朋友,您為什麼不結婚呢?”他問,“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比方說,您為什麼不去跟瓦麗婭結婚呢?她是個可愛的、非常好的姑娘啊!固然她很喜歡吵架,不過她那顆心……那是什麼樣的心啊!她剛才還問起您呢。跟她結婚吧,好朋友!嗯?”他明明知道瓦麗婭絕不肯嫁給這麼一個無味的、翹鼻子的人,可是仍舊勸他娶她。這是為什麼呢?“婚姻是終身大事,”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想一想,說,“人得麵麵顧到,考慮周詳才成,萬不可以草率從事。慎重絕沒有害處,特彆是在婚姻方麵,因為一結婚,就不再做單身漢,要開始過新生活了。”他又開始講那些人人早已知道的話。尼基京聽不下去,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間裡去了。他很快地脫掉衣服,很快地上床,為的是趕快開始想自己的幸福,想瑪紐莎,想將來,微微地笑著,忽然想起自己還沒讀過萊辛的著作。“我得讀一讀他的著作才成……”他想,“其實,話說回來,我何必讀它呢?滾它的!”而且他讓自己的幸福弄得很累,馬上就睡著了,臉上的微笑一直保持到第二天清早。他在夢中聽見木頭地板上的嘚嘚馬蹄聲。他夢見從馬房裡先牽出黑馬努林伯爵,隨後牽出白毛大馬,再後,牽出它的妹妹瑪依卡……二“教堂裡很擁擠,很嘈雜,有一回甚至有個人叫喊起來,替瑪紐莎和我舉行結婚儀式的大司祭,隔著眼鏡望著人群,厲聲說道:“‘不準在教堂裡走來走去,不準嚷,安安靜靜站在那兒禱告。應該敬畏上帝才是。’“我的男儐相是我的兩個同事,瑪尼婭的男儐相是波利揚斯基上尉和蓋爾涅特中尉。主教的唱詩班唱得好極了。燭花的爆裂聲啦,燦爛的光啦,華麗的服裝啦,軍官啦,無數快活滿意的臉啦,瑪尼婭那種特彆嬌弱的神情啦,總之,整個環境和婚禮的禱告詞,把我感動得流下淚來,使我滿腔得意。我想:近來我的生活開了多麼茂盛的花,變得多麼美麗而富於詩意!兩年以前,我還是個大學生,我還在涅格林諾伊租住著便宜的公寓房間,沒有錢,沒有親屬,而且,依我當時的想法,也沒有前途。現在呢,我是一個頂好的省城裡的中學教師,收入牢靠,有人愛,萬事如意。我暗想:都是為了我,這群人才聚在這兒,都是為了我,那三個枝形燭架才點亮,助祭才大聲喊叫,唱詩班才努力唱好。不久我就可以叫一聲妻子的那個年輕的人兒這麼年輕,這麼優雅,這麼高興,那也是為了我。我想起我們最初的相逢,想起我們城外的旅行,想起我的求愛,想起天氣,整個夏天,仿佛上天故意安排好了似的,天氣好得不得了。當初住在涅格林諾伊,我覺得隻有在長篇和中篇裡才可能有的那種幸福,現在我卻實際經曆到了,仿佛已經把它抓在手心裡了似的。“行完婚禮,大家亂糟糟地圍著九九藏書我和瑪尼婭,表白他們的真誠的快樂,向我們道喜,祝我們幸福。有一位準將是一個將近七十歲的老頭兒,隻向瑪紐莎一個人道喜,用尖細的蒼老嗓音對她說話,聲音卻響得整個教堂都聽得見:“‘親愛的,我希望您婚後也仍舊跟眼前一樣是一朵玫瑰花。’“軍官們、校長、所有的教師,都出於禮貌微微地笑。我也覺得我自己的臉上有一種愉快的、做作出來的笑容。史地教師,最親愛的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素來講些人人早已知道的話,這時候使勁握住我的手,親切地說:“‘這以前您沒結婚,一直單身過活。現在您結婚了,要兩個人一塊兒生活了。’“我們從教堂裡出來,坐車到一座兩層樓的沒抹灰泥的房子去,那是嫁妝的一部分,現在由我接收下來了。除了這所房子以外,瑪尼婭還帶給我大約兩萬盧布,和一片叫做美裡托諾甫斯卡亞的荒地,那兒有一所給看守人住的小房子,據說還有很多雞、鴨,沒人照管,變成野雞、野鴨了。我從教堂來到這兒,就走進我的新書房,伸個懶腰,在一個土耳其式長沙發上躺下來,攤開四肢,抽煙,我覺著軟和,舒服,安樂,這是我生平從沒感到過的。這當兒客人們正在歡呼‘烏拉’,前廳有一個不高明的樂隊吹奏喜歌和種種亂七八糟的曲子。瑪尼婭的姐姐瓦麗婭跑進書房裡來,手裡拿著一個高腳玻璃杯,臉上現出古怪的緊張表情,仿佛嘴裡含滿了水似的;她分明還想再往前走,可是忽然又哭又笑起來,酒杯當的一聲落在地板上。我們攙著她的胳膊,領她走了。“‘誰也弄不懂!’後來她躺在後屋老奶媽的床上,含含糊糊地說,‘弄不懂,弄不懂!我的上帝啊,誰也弄不懂!’“可是人人都十分明白:她比她妹妹瑪尼婭大四歲,卻還沒結婚。她哭,倒不是出於忌妒,卻是因為她憂鬱地領會到她的年華正在消逝,甚至也許已經消逝了。他們跳卡德裡爾舞的時候,她帶著一張沾著淚痕、擦了濃粉的臉回到大廳裡來。我看見波利揚斯基上尉在她麵前端著一碟冰激淩,她拿小調羹舀著吃……“這時候已經是清早五點多鐘了。我拿起我的日記本來描寫我的圓滿而多彩的幸福,心想我要寫出足足六頁來,明天好念給瑪尼婭聽。可是說來奇怪,我的腦子裡亂七八糟,迷迷糊糊,跟在做夢一樣。我隻生動地想起瓦麗婭那段插曲,想寫一句:‘可憐的瓦麗婭!’我簡直能夠照這樣一直坐下去,寫:‘可憐的瓦麗婭!’順便提一句,樹葉沙沙地響起來,天要下雨了。烏鴉呱呱地叫;我的瑪尼婭剛剛睡著,不知為什麼,她的臉色憂愁。”後來,有很長一陣子尼基京沒寫日記。八月初,他開始忙補考和入學考試,過了聖母升天節,學校開學了。照例早上八點多鐘他動身上學校去,到九點多鐘就已經惦記瑪尼婭和他的新家,不住地看表了。上低年級課的時候,他就叫一個學生起來念書,讓彆的學生隨著默寫。在孩子們默寫的時候,他自己坐在窗台上,閉了眼睛遐想。不管瞻望將來也好,回想過去也好,在他都是同等美妙,跟神話一樣。上高年級課的時候,他叫學生大聲讀果戈理或者普希金的散文,這使得他犯困,人啦,樹啦,田野啦,馬啦,在他的幻想裡升起來,他就歎口氣,仿佛讓作者迷住似的,說:“多麼好呀!”在中午休息時間,瑪尼婭打發人給他送來早飯,上麵蓋著雪白的小餐巾,他就慢慢地吃著,吃吃停停,停停吃吃,好拉長享受的時間。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的早飯照例隻有白麵包,他尊敬而羨慕地瞧著他,說些人人熟悉的事情,例如:“人不吃東西就不能生存。”放學以後,尼基京先去教家館。最後他五點多鐘回家去,覺得又快活又不安,仿佛出去了整整一年似的。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樓去,找到瑪紐莎,摟住她,吻她,發誓說他愛她,沒有她就活不下去,又著重地說他十分惦記她,還提心吊膽地問她身體可好,為什麼臉色那麼不快活。然後他們兩個人吃午飯。飯後他在書房裡一個長沙發上躺下來,抽煙,她坐在他身旁,低聲講話。現在他的頂幸福的日子是星期日和假日,到了那種日子他就一天到晚在家裡待著。在那種日子他過著純樸的、然而非常愉快的生活,它使他聯想到牧歌式的田園生活。他一刻也不停地觀察他那頭腦清楚、辦事認真的瑪尼婭怎樣布置她的窠兒。他自己也想表示自己在家裡不是多餘的人,就做些白費力氣的事情,比方說,從車房裡推出雙輪馬車來,繞著它走一圈看一遍。瑪紐莎用三頭奶牛辦了一個地道的牛奶場,在她那些大小地窖裡收藏著許多壇牛奶和許多小罐的酸奶油,全是留著做黃油用的。有時候尼基京想開玩笑,就問她要一杯牛奶喝,她嚇慌了,因為這攪亂了她定下的規矩。於是他笑著摟住她,說:“算了,算了,我是鬨著玩兒的,我的寶貝兒!我是鬨著玩兒的!”要不然,他就嘲笑她的小家子氣,比方說,她在食櫥裡找到一小塊變了味的、跟石頭那麼硬的臘腸或者乾酪,她就一本正經地說:“讓廚房裡的用人拿去吃吧。”他對她說,這麼一小塊東西隻配放到捕鼠器上去,她就開始激昂地證明說男人根本不懂家務事,哪怕你送三普特的珍饈美味到廚房去,也不會使得仆人大吃一驚的。他就同意她的話,歡歡喜喜地摟抱她。凡是她所說的公道話,他總覺得不平凡而驚人,至於她所說的跟他的見解抵觸的話,他也覺得天真而動人。有時候他起了玄想的興致,他就談起抽象的問題來。她聽著,好奇地瞧著他的臉。“我跟你在一塊兒,真是無限地幸福,我親愛的,”他說,撫摸著她的手指頭,或者把她的辮子拆散,再編好,“不過我不認為我這種幸福是一種偶然落到我身上來的東西,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這幸福是一種十分自然的、合情合理的、勢所必然的現象。我相信人是自己的幸福的創造者,現在我得到的正是我自己創造的東西。對了,我要不假裝謙虛地說:我自己創造了這幸福,我有權享受這幸福。你知道我的過去。孤苦、貧困,不幸的童年、慘淡的青春,這一切都是奮鬥,這就是我鋪平的、達到幸福的一條路……”十月間,中學校遭到重大的損失,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腦袋上生了丹毒,死了。他臨死的前兩天,已經神誌不清,說胡話了,不過哪怕是說胡話,他也隻說些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伏爾加河流進裡海……馬吃燕麥和草料……”他出殯的那天,學校停課。他的同事和學生抬著蓋嚴的靈柩在到墓園去的一路上,學校的唱詩班唱著《神聖的上帝》。三個司祭,兩個助祭,所有男學生和中學的教職員,還有主教那個穿著講究的長外衣的唱詩班都參加了出殯的行列。過路的行人碰見這隆重的出殯行列,就在胸前畫十字,說:“求上帝讓我們大家都死得這麼風光才好。”從墓園回到家裡,尼基京感動得很,從桌子抽屜裡找出日記本來,寫道:我們剛剛把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雷日茨基放進墳墓。願你安息吧,勤勞的工作者!瑪尼婭、瓦麗婭和送葬的一切女人全動了真情,哭了,也許因為她們知道這個沒有趣味的、受儘折磨的人永世沒被任何一個女人愛過吧。我原想在我同事的墳墓上說幾句熱情的話,可是有人警告我,說這樣會惹得校長不高興,因為他不喜歡這個死者。自從結婚以來,好像這還是第一天我的心頭不輕鬆……後來在這一學期裡,沒出什麼特彆的事。冬天天氣暖和,下著濕雪,不算太冷,比方說,在主顯節的前夜,大風整整哀號了一夜,仿佛到了秋天似的。水從房簷上滴下來,到早晨,在舉行聖水儀式(基督教的儀式,為水祝福,在一月六日舉行。)的時候,警察不許任何人到河麵上去,因為據說冰在膨脹,變黑了。可是儘管天氣壞,尼基京生活得仍舊跟夏天一樣幸福。他甚至又添了另外一種娛樂:他學會了玩“文特”(一種牌戲名。)。隻有兩樣東西偶爾使他煩躁,惹他生氣,似乎妨害他的幸福不能變得圓滿,那就是貓和狗,這是他連同妻子的嫁奩一齊接收下來的。各房間裡,特彆是在早晨,總有一股動物園的氣味,任憑怎麼樣也消不掉那股臭氣。貓常跟狗打架。那凶惡的穆希卡一天要喂十次才行;它至今還是不認尼基京,老是對他唔唔地叫:“嗚……汪汪汪……”大齋的一天晚上,他在俱樂部裡打完牌,午夜走出來,回家去。天黑,下雨,道路泥濘。尼基京心裡有一種不痛快的感覺,無論如何也弄不清是什麼緣故。不知道那是因為他在俱樂部裡打牌輸了十二盧布呢,還是因為付牌賬的時候有一位對手說了句尼基京當然有的是錢,這不明明是指他妻子的陪嫁錢說的嗎?他並不心疼那十二盧布,對手的那句話也沒有什麼可氣的地方,不過,那不痛快的感覺仍舊存在。他甚至不想回家去了。“呸,真不好!”他說,在一個燈柱旁邊站住。他猛的想到他所以不心疼那十二盧布,是因為那筆錢在他是白來的。如果他是工人,那他就會明白每一個戈比的價值,就不會不在乎輸贏。再者,他心想:就是他的全部幸福在他也完全是白來的,沒費什麼氣力,實際上對他來說是奢侈品,就跟藥物對健康的人來說是奢侈品一樣。要是他跟絕大多數的人那樣,老是為一塊麵包操心,為生存奮鬥,要是他工作累得胸口和背脊疼痛,那麼晚飯啦,溫暖舒服的住所啦,家庭幸福啦,才會成為他生活中的必需品、獎賞和裝飾品。照眼前這樣,那一切在他卻隻有一種古怪的、不明確的意義罷了。“呸,真不好!”他又說一遍,十分清楚地知道這種想法本身就已經是壞兆頭。等他走到家,瑪尼婭已經睡在床上了。她呼吸平勻,滿臉笑容,明明睡得很舒服。一隻白貓躺在她身旁,蜷成一團,嗚嗚地打呼嚕。尼基京點亮蠟燭,再點上一根煙,瑪尼婭醒來了,一口氣喝下一杯水。“我大吃了一頓蜜餞,”她說,笑起來,“你到我家裡去了嗎?”她停了一停,問道。“沒有,我沒去。”尼基京已經知道波利揚斯基上尉(瓦麗婭最近在他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要調到西部的一省去,他已經在城裡各處辭行,所以嶽丈的家裡很沉悶。“今天傍晚瓦麗婭來了一趟,”瑪尼婭說,坐起來,“她沒說什麼,可是從她臉上看得出她多麼難過,可憐的人!我看不入眼那個波利揚斯基。他胖得皮肉鬆軟,一走路,一跳舞,他的腮幫子就哆嗦……我絕不會挑中那種人。不過,我本來總當他是個正派人。”“就是現在我也認為他是正派人。”尼基京說。“那他為什麼待瓦麗婭那麼不好?”“怎見得不好呢?”尼基京問,開始氣惱那隻白貓,它正在伸懶腰,弓起背來,“據我所知道的,他並沒求婚,也沒應許過她什麼話。”“那他為什麼常到我家裡去?要是他不想跟她結婚,他就不應該去。”尼基京吹熄蠟燭,上了床。可是他覺著不困,也不想躺著。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又大又空,跟糧倉一樣,有些特彆的新思想在裡麵遊蕩,好像是些細長的陰影。他想除了那盞聖像燈的柔光所照著的恬靜的家庭幸福以外,除了他和那隻貓平靜甜蜜地生活著的這個小世界以外,還有另外一個世界……他就忽然生出熱烈迫切的願望,一心想到那個世界裡去,在一個工廠或者什麼大作坊裡做工,或者去發表演說,去寫文章,去出版書籍,去奔走呼號,去勞累,去受苦……他需要一樣東西來抓住他的全身心,使得他忘記自己,不管個人的幸福,這種幸福的感覺是那樣單調無味。他的腦子裡忽然活生生地升起謝巴爾津的剃光胡子的模樣,吃驚地對他說:“您居然沒讀過萊辛的著作!您多麼落後!上帝啊,您多麼墮落!”瑪尼婭又開始喝水。他瞧著她的脖子,瞧著她的豐滿的肩膀和胸脯,想起當初那個準將在教堂裡說過的那句話:“玫瑰花。”“玫瑰花。”他嘟噥了一句,笑起來。他的笑聲由床底下睡意蒙矓的穆希卡的吠聲接應著:“嗚……汪汪汪……”濃重的怨恨像一個冰涼的小錘子那樣搗他的心。他有意對瑪尼婭說句粗魯的話,甚至想跳起來打她。他心跳起來。“這麼一說,”他抑製著自己的憤怒問,“當初我既是到你們家裡去,我就非跟你結婚不可?”“當然。這你自己也很明白嘛。”“妙極了。”過了一分鐘,他又說一遍:“妙極了。”為了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為了少說廢話,尼基京就走進自己的書房,在長沙發上躺下來,也不墊個枕頭。後來他又躺在地板上的地毯上。“簡直是胡想!”他寬慰自己說,“你是教師,乾的是頂高尚的職業……你何必還要什麼另外的世界?真是荒唐!”可是他立刻很有把握地對自己說:他完全算不得教師,不過是個官僚罷了,跟那教希臘語的捷克人一樣庸碌無能。他素來沒有當教師的誌向,一點也不懂兒童教育,對它也從不發生興趣。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孩子才好。他不明白他所教的課的意義,甚至也許簡直沒教對。去世的伊波裡特·伊波裡狄奇明顯地蠢笨,所有的同事和學生都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都料得出他的作為,可是他尼基京跟那捷克人一樣,善於掩藏自己的蠢笨,巧妙地蒙哄大家,裝出他的一切都順順當當的樣子。這些新想法使得尼基京害怕。他丟開它們,罵它們荒唐,相信這全是因為他神經失常,將來他會笑他自己。到第二天早晨,他果然笑自己神經過敏,罵自己是個娘們兒,可是他已經清楚地感到他的平靜心境消失了,大概永遠消失了。在這沒抹灰泥的兩層樓的小房子裡,要想幸福在他已經不可能了。他發覺幻想已經破滅,一種新的、心思不寧的、自覺的生活正在開端,這跟平靜心境和個人幸福卻不能並存。第二天是星期日,他在中學校的小教堂裡碰見校長和同事。他覺得他們都仿佛在費儘心機周密地遮蓋自己的無知和對生活的不滿。他自己為了不在他們麵前露出自己的心慌意亂,就陪著笑臉,講些廢話。然後他到火車站去看郵車開來,再開走。他覺著倒是剩下自己一個人,不必跟彆人敷衍,還痛快些。回到家裡,他碰見瓦麗婭和他嶽丈來他家裡吃飯。瓦麗婭帶著淚痕,抱怨頭痛。謝列斯托夫吃了很多東西,說眼下的青年人全靠不住,他們當中很少人有正人君子的胸襟。“這是粗鄙!”他說,“我要當麵對他這樣說:‘這是粗鄙,先生。’”尼基京陪著笑臉,幫瑪尼婭招待客人,可是吃過飯,他卻走進自己的書房,關上了門。三月的太陽光輝燦爛,照進玻璃窗,在桌上灑下炎熱的光。這天隻不過是這月的十二日,可是馬車夫已經在趕馬車(照理這時候天氣還冷,雪沒化,應當趕雪橇才對。),椋鳥已經在花園裡嘁嘁喳喳地吵鬨。看樣子,瑪紐莎馬上會進來,伸出一隻胳膊摟著他的脖子,告訴他說馬兒或者敞篷馬車已經等在門口,問他她應該穿什麼衣服才不致挨凍。春天開始了,跟去年春天一樣美妙,應許了同樣的歡樂……可是尼基京卻在想:現在請個假,到莫斯科去,到涅林諾伊他的舊居去住下來才好。在隔壁房間,他們在喝咖啡,談著波利揚斯基上尉。他極力不去聽他們的話,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寫著:“我的上帝,我是在什麼地方啊?我給庸俗,庸俗,團團圍住了。乏味而渺小的人、一罐罐的酸奶油、一壇壇的牛奶、蟑螂、蠢女人……再也沒有比庸俗更可怕、更使人屈辱、更使人愁悶的東西了。我得從這兒逃掉,我今天就得逃,要不然我就要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