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畫的畫冊(1 / 1)

安徒生童話 安徒生 12902 字 14天前

說起來也真奇怪!當我感覺得最溫暖和最愉快的時候,我的雙手和舌頭就好像有了束縛,使我不能表達和說出我內心所產生的思想。然而我卻是一個畫家。我的眼睛這樣告訴我,看到過我的速寫和畫的人也都這樣承認。我是一個窮苦的孩子。我的住處是在最狹窄的一條巷子裡,但我並不是看不到陽光,因為我住在頂高的一層樓上,可以望見所有的屋頂。在我初來到城裡的幾天,我感到非常鬱悶和寂寞。我在這兒看不到樹林和青山,我看到的隻是一片灰色的煙囪。我在這兒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熟識的麵孔和我打招呼。有一天晚上我悲哀地站在窗子麵前,我把窗扉打開,朝外邊眺望。啊,我多麼高興啊!我總算是看到了一個很熟識的麵孔——一個圓圓的、和藹的麵孔,一個我在故鄉所熟識的朋友:這就是月亮,親愛的老月亮。他一點也沒有改變,完全跟他從前透過沼地上的柳樹葉子來窺望我時的神情一樣。我用手向他飛吻,他直接照進我的房間裡來。他答應,在他每次出來的時候,他一定探望我幾分鐘。他忠誠地保持了這個諾言。可惜的是,他停留的時間是那麼短促。他每次來的時候,就告訴我一些他頭天晚上或當天晚上所看見的東西。“把我所講給你的事情畫下來吧!”他第一次來訪的時候說,“這樣你就可以有一本很美的畫冊了。”有好幾天晚上我遵守了他的忠告。我可以繪出我的《新一千零一夜》,不過那也許是太沉悶了。我在這兒所作的一些畫都沒有經過選擇,它們是依照我所聽到的樣子繪下來的。任何偉大的天才畫家、詩人或音樂家,假如高興的話,可以根據這些畫創造出新的東西。我在這兒所作的不過是在紙上塗下的一些輪廓而已,中間當然也有些我個人的想象;這是因為月亮並沒有每晚來看我——有時一兩塊烏雲遮住了他的麵孔。“昨夜,”這是月亮自己說的話,“昨夜我滑過晴朗無雲的印度天空。我的麵孔映在恒河的水上,我的光線儘量地透進那些濃密地交織著的、梧桐樹的枝葉——它們伏在下麵,像烏龜的背殼。一位印度姑娘從這濃密的樹林走出來了。她輕巧得像瞪羚(這是像羚羊一樣小的一種動物,生長在阿拉伯的沙漠地帶。它的動作輕巧,柔和,它的眼睛放亮。),美麗得像夏娃。這位印度女兒是那麼輕飄,但同時又是那麼豐滿。我可以透過她細嫩的皮膚看出她的思想。多刺的蔓藤撕開了她的草履,但是她仍然在大步地向前行走。在河旁飲完了水而走過來的野獸,驚恐地逃開了,因為這姑娘手中擎著一盞燃著的燈。當她伸開手為燈火擋住風的時候,我可以看到她柔嫩手指上的脈紋。她走到河旁邊,把燈放在水上,讓它漂走。燈光在閃動著,好像是要熄滅的樣子。可是它還是在燃著,同時這位姑娘一對亮晶晶的烏黑眼珠,隱隱地藏在絲一樣長的睫毛後麵,緊張地凝視著這盞燈。她知道得很清楚:如果這盞燈在她的視力所及的範圍內不滅的話,那麼她的戀人就是仍然活著的。不過,假如它滅掉了,那麼他就已經是死了。燈光是在燃著,顫動著;她的心也在燃著,在顫動著。她跪下來,念著禱文。一條花蛇睡在她旁邊的草裡,但是她心中隻想著梵天(梵天是印度教中最高主宰;一切神,一切力量,整個的宇宙,都是由他產生的。)和她的未婚夫。“他仍然活著!”她快樂地叫了一聲。這時從高山那兒飄來一個回音:“他仍然活著!”“這是昨天的事情,”月亮對我說,“我向下麵的一個小院落望去,它的四周圍著一圈房子。院子裡有一隻母雞和十一隻小雛。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在它們周圍跑著,跳著。母雞刮刮地叫起來,驚恐地展開翅膀來保護她的一窩孩子。這時小姑娘的爸爸走來了,責備了她幾句。於是我就走開了,再也沒有想起這件事情。可是今天晚上,剛不過幾分鐘以前,我又朝下邊的這個院落望。四周是一片靜寂。可是不一會兒那個小姑娘又跑出來了。她偷偷地走向雞屋,把門拉開,鑽進母雞和小雞群中去。它們大聲狂叫,向四邊亂飛。小姑娘在它們後麵追趕。這情景我看得很清楚,因為我是朝牆上的一個小洞口向裡窺望的。我對這個任性的孩子感到很生氣。這時她爸爸走過來,抓著她的手臂,把她罵得比昨天還要厲害,我不禁感到很高興。她垂下頭,她的藍色的眼睛裡亮著大顆的淚珠。‘你在這兒乾什麼?’爸爸問。她哭起來。‘我想進去親一下母雞呀,’她說,‘我想請求她原諒我,因為我昨天驚動了她一家。不過我不敢告訴你!’“爸爸親了一下這個天真孩子的前額,我呢,我親了她的小嘴和眼睛。”“在那兒一條狹小的巷子裡——它是那麼狹小,我的光隻能在房子的牆上照一分鐘,不過在這一分鐘裡,我所看到的東西已經足夠使我認識下麵活動著的人世——我看到了一個女人。十六年前她還是一個孩子。她在鄉下一位牧師的古老花園裡玩耍。玫瑰花樹編成的籬笆已經枯萎了,花也凋謝了。它們零亂地伸到小徑上,把長枝子盤到蘋果樹上去。隻有幾朵玫瑰花還七零八落地開著——但它們已經稱不上是花中的皇後了。但是它們依然還有色彩,還有香味。牧師的這位小姑娘,在我看來,那時要算是一朵最美麗的玫瑰花了;她在這個零亂的籬笆下的小凳子上坐著,吻著她的玩偶——它那紙板做的臉已經玩壞了。“十年以後我又看到了她。我看到她在一個華麗的跳舞廳內:她是一個富有商人的嬌美的新嫁娘。我為她的幸福而感到愉快。在安靜平和的晚上我常去探望她——啊,誰也沒有想到我澄淨的眼睛和銳敏的視線!唉!正像牧師住宅花園裡那些玫瑰花一樣,我的這朵玫瑰花也變得零亂了。每天的生活中都有悲劇發生,我今晚卻看到了最後一幕。“在那條狹小的巷子裡,她躺在床上,病得要死。惡毒、冷酷和粗暴的房東——這是她惟一的保護者,把她的被子掀開。‘起來!’他說;‘你的一副麵孔足夠使人害怕。起來穿好衣服!趕快去弄點錢來,不然,我就要把你趕到街上去!快些起來!’‘死神正在嚼我的心!’她說,‘啊,請讓我休息一會兒吧!’可是他把她拉起來,在她的臉上撲了一點粉,插了幾朵玫瑰花,於是他把她放在窗旁的一個椅子上坐下,並且在她身旁點起一根蠟燭,然後他就走開了。“我望著她。她靜靜地坐著,她的雙手垂在膝上。風吹著窗子,把一塊玻璃吹下來跌成碎片。但是她仍然靜靜地坐著。窗簾像她身旁的燭光一樣,在抖動著。她斷氣了。死神在敞開的窗子麵前說教;這就是牧師住宅花園裡的、我的那朵玫瑰花!”“昨夜我看到一出德國戲在上演,”月亮說。“那是在一個小城市裡。一個牛欄被改裝成為一個劇院;這也就是說,每一個牛圈並沒有變動,隻不過是打扮成為包廂罷了。所有的木柵欄都糊上了彩色的紙張。低低的天花板下吊著一個小小的鐵燭台。為了要像在大劇院裡一樣,當提詞人的鈴聲叮當響了一下以後,燭台就升上去不見了,因為它上麵特彆覆著一個翻轉來的大浴桶。“叮當!小鐵燭台上升一尺多高。人們由此可以知道戲快要開演了。一位年輕的王子和他的夫人恰巧經過這個小城;他們也來觀看這次的演出。牛欄也就因此而擠滿了人。隻有這燭台下麵有一點空,像一個火山的噴口。誰也不坐在這兒,因為蠟油在向下麵滴,滴,滴!我看到了這一切情景,因為屋裡是那麼燥熱,牆上所有的通風口都不得不打開。男仆和女仆們都站在外麵,偷偷地貼著通風口朝裡麵看,雖然裡麵坐著警察,而且還在揮著棍子恐嚇他們。在樂隊的近旁,人們可以看見那對年輕貴族夫婦坐在兩張古老的靠椅上麵。這兩張椅子平時總是留給市長和他的夫人坐的。可是這兩個人物今晚也隻好像普通的市民一樣,坐在木凳子上了。‘現在人們可以看出,強中更有強中手!’這是許多看戲的太太們私下所起的一點感想。這使整個氣氛變得更愉快。燭台搖動著,牆外麵的觀眾挨了一通罵。我——月亮——從這出戲的開頭到末尾一直和這些觀眾在一起。”“昨天,”月亮說,“我看到了忙碌的巴黎。我的視線射進盧浮宮博物館(盧浮宮是巴黎一所最大的宮殿,現在成了博物館。)的陳列室裡。一位衣服破爛的老祖母——她是平民階級的一員——跟著一個保管人走進一間寬大而空洞的宮裡去。這正是她所要看的一間陳列室,而且一定要看。她可是做了一點不小的犧牲和費了一番口舌,才能走進這裡來。她一雙瘦削的手交叉著,她用莊嚴的神色向四周看,好像她是在一個教堂裡麵似的。“‘這兒就是!’她說,‘這兒!’她一步一步地走進王位。王座上鋪著富麗的、鑲著金邊的天鵝絨,‘就是這兒!’她說,‘就是這兒!’於是她跪下來,吻了這紫色(在歐洲的封建時代,紫色是代表貴族和皇室的色彩。)的天鵝絨。我想她已經哭出來了。“‘可是這並不是原來的天鵝絨呀!’保管人說,他的嘴角上露出一個微笑。“‘就是在這兒!’老太婆說。‘原物就是這個樣子!’“‘是這個樣子,’他回答說,‘但這不是原來的東西。原來的窗子被打碎了,原來的門也被打破了,而且地板上還有血呢!你當然可以說:我的孫子是在法蘭西的王位上死去的!’“‘死去了!’老太婆把這個字重複了一次。“我想他們再沒有說什麼彆的話,他們很快就離開了這個陳列室。黃昏的微光消逝了,我的光亮照著法蘭西王位上的華麗的天鵝絨,比以前加倍地明朗。“你想這位老太婆是誰呢?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吧。“那正是七月革命(指1830年法國的七月革命。)的時候,勝利的最光輝的一個日子的前夕。那時每一間房子是一個堡壘,每一個窗子是一座護胸牆。群眾在攻打杜葉裡宮(杜葉裡宮是巴黎的一個宮殿,1789年法國大革命時期路易十六在這裡住過,1792年8月巴黎人民曾衝進這裡,向路易十六請願,示威。以後拿破侖一世,路易十八,查理第十都住在這個宮裡。查理第十在1830年7月革命中棄位逃亡。)。甚至還有婦女和小孩在和戰鬥者一起作戰。他們攻進了宮的大殿和廳堂。一個半大的窮孩子,穿著襤褸的工人罩衫,也在成年的戰士中間參加戰鬥。他身上有好幾處受了很重的刺刀傷,因此他倒下了。他倒下的地方恰恰是王位所在的處所。大家就把這位流血的青年抬上了法蘭西的王位,用天鵝絨裹好他的傷。他的血染到了那象征皇室的紫色上麵。這才是一幅圖畫呢!這麼光輝燦爛的大殿,這些戰鬥的人群!一麵撕碎的旗幟躺在地上,一麵三色旗(這是法國從大革命時起開始采用的國旗。)在刺刀林上麵飄揚,而王座上卻躺著一個窮苦的孩子:他的光榮的麵孔發白,他的雙眼望著蒼天,他的四肢在死亡中彎曲著,他的胸脯露在外麵,他的襤褸的衣服被繡著銀百合花的天鵝絨半掩著。“在這孩子的搖籃旁曾經有人作過一個預言:‘他將死在法蘭西的王位上!’母親的心裡曾經做過一個夢,以為他就是第二個拿破侖。“我的光已經吻過他墓上的烈士花圈。今天晚上呢,當這位老祖母在夢中看到這幅攤在她麵前的圖畫(你可以把它畫下來)——法蘭西的王位上的一個窮苦的孩子——的時候,我的光吻了她的前額。”“我到烏普薩拉(烏普薩拉是瑞典的一個省份。首府烏普薩拉是一個大學城,在斯德哥爾摩北邊。這裡有瑞典最老的大學烏普薩拉大學(1477年建立)。)去了一趟,”月亮說。“我看了看下麵生滿野草的大平原和荒涼的田野。當一隻汽船把魚兒嚇得鑽進燈心草叢裡去的時候,我的麵孔正映在佛裡斯河裡。雲塊在我下麵浮著,在所謂奧丁、多爾和佛列(在北歐神話中奧丁是知識、文化和戰爭之神。多爾是雷神。佛列是豐收和富饒之神。後來成為北歐最常用的人名。)的墳墓上灑下長塊的陰影。稀疏的蔓草蓋著這些土丘,名字就刻在這些草上。這兒沒有使路過人可以刻上自己名字的路碑,也沒有使人可以寫上自己的名字的石壁。因此訪問者隻好在蔓草上畫出自己的名字來。黃土在一些大字母和名字下麵露出它的原形。它們縱橫交錯地布滿了整個的山丘。這種不朽支持到新的蔓草長出來為止。九九藏書網“山丘上站著一個人——一個詩人。他喝乾了一杯蜜釀的酒——杯子上嵌著一個很寬的銀邊。他低聲念出一個什麼名字。他請求風不要泄露它,可是我聽到了這個名字,而且我知道它。這名字上閃耀著一個伯爵的榮冠,因此他不把它念出來。我微笑了一下。因為他的名字上閃耀著一個詩人的榮冠。愛倫諾拉·戴斯特的高貴是與塔索(塔索,16世紀意大利名詩人。愛倫諾拉·戴斯特是當時皇族的一個美麗公主,因與塔索交往而出名。)的名字分不開的。我也知道美的玫瑰花朵應該是在什麼地方開的!”月亮這麼說了,於是一塊烏雲浮過來了。我希望沒有烏雲來把詩人和玫瑰花朵隔開!“沿著海岸展開一片樅樹和山毛櫸樹林,這樹林是那麼清新,那麼充滿了香味。每年春天有成千成萬的夜鶯來拜訪它。它旁邊是一片大海——永遠變幻莫測的大海。橫在它們之間的是一條寬廣的公路。川流不息的車輪在這兒飛馳過去,可是我沒有去細看這些東西,因為我的視線隻停留在一點上麵。那兒立著一座古墓,野梅和黑莓在它上麵的石縫中叢生。這兒是大自然的詩。你知道人們怎樣理解它嗎?是的,我告訴你昨天黃昏和深夜的時分我在那兒所聽到的事情吧。“起初有兩位富有的地主乘車過來。頭一位說:‘多麼茂盛的樹木啊!’另一位回答說:‘每一株可以砍成十車柴!這個冬天一定很冷。去年每一捆柴可以賣十四塊錢!’於是他們就走開了。“‘這真是一條糟糕的路!’另外一個趕車過的人說。‘這全是因為那些討厭的樹呀!’坐在他旁邊的人回答說。‘空氣不能暢快地流通,風隻能從海那邊吹來。’於是他們走過去了。“一輛公共馬車也開過來。當它來到這塊最美麗的地方的時候,客人們都睡著了。車夫吹起號角,不過他心裡隻是想:‘我吹得很美。我的號角聲在這兒很好聽。我不知道車裡的人覺得怎樣?’於是這輛馬車就走開了。“兩個年輕的小夥子騎著馬飛馳過來。我覺得他們倒還有點青年的精神和氣概呢!他們嘴唇上掛著微笑,也把那生滿了青苔的山丘和這濃黑的樹林看了一眼。‘我倒很想跟磨坊主的克麗斯玎在這兒散一下步呢,’於是他們飛馳過去了。“花兒在空氣中散布著強烈的香氣,風兒都睡著了。青天覆在這塊深鬱的盆地上,大海就好像是它的一部分。一輛馬車開過去了。裡麵坐著六個人,其中有四位已經睡著了。第五位在想著他的夏季上衣——它必須合他的身材。第六位把頭掉向車夫,問起對麵的那堆石頭裡是否藏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沒有,’車夫回答說:‘那不過是一堆石頭罷了。可是這些樹倒是了不起的東西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嗎?它們是非常了不起的!您要知道,在冬天,當雪下得很深、什麼東西都看不見的時候,這些樹對我說來就成了地形的指標。我依據它們所指的方向走,就不至於滾到海裡去。它們了不起,就是這個原故。’於是他走過去了。“現在有一位畫家走來了。他的眼睛發著亮光,他一句話也不講。他隻是吹著口哨。迎著他的口哨,有好幾隻夜鶯在唱歌,一隻比一隻的調子唱得高。‘閉住你們的小嘴!’他大聲說。於是他把一切色調很仔細地記錄下來:藍色、紫色和褐色!這將是一幅美麗的畫!他心中體會著這景致,正如鏡子反映出了一幅畫一樣。在這同時,他用口哨吹出一首羅西尼(羅西尼,19世紀初葉的一位意大利歌劇作曲家。他的音樂的特點是生動,富有活力,充分代表意大利的民族風格。)的進行曲。“最後來了一個窮苦的女孩子。她放下她背著的重荷,在一個古墓旁坐下來休息。她慘白的美麗麵孔對著樹林傾聽。當她望見大海上的天空的時候,她的眼珠忽然發亮,她的雙手合在一起。我想她是在念《主禱文》。她自己不懂得這種滲透她全身的感覺,但是我知道:這一刹那和這片自然景物將會在她的記憶裡存留很久很久,比那位畫家所記錄下來的色調要美麗和真實得多。我的光線照著她,一直到晨曦吻她的前額的時候。”沉重的雲塊掩蓋了天空,月亮完全沒有露麵。我待在我的小房間裡,感到加倍地寂寞。我抬起頭來,凝視著他平時出現的那塊天空。我的思想飛得很遠,飛向我這位最好的朋友那兒去。他每天晚上對我講那麼美麗的故事和給我圖畫看。是的,他經曆過的事情可真不少!他在太古時代的洪水上航行過,他對挪亞的獨木舟(根據古代希伯來人的神話,上帝因為人心太壞,決心要用洪水來毀掉人類。挪亞是一個老實人,所以上帝告訴他準備一條獨木船,先遷到木船裡去住。他聽從了上帝的話而沒有被淹死。因之人類也沒有滅亡。)微笑過,正如他最近來看過我,帶給我一些安慰,期許我一個燦爛的新世界一樣。當以色列的孩子們坐在巴比倫(巴比倫是古代“兩河流域”(底格裡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最大的城市。有許多以色列的難民(即《聖經》中說的巴比倫囚)住在這兒。)河旁哭泣的時候,他在懸著豎琴的楊柳樹之間哀悼地望著他們。當羅密歐(這是莎士比亞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男主角,他的家與他的愛人朱麗葉的家是世仇。在封建社會裡他們無法結婚,因此殉情而死。)走上陽台、他的深情的吻像小天使的思想似的從地上升起來的時候,這圓圓的月亮,正在明靜的天空上,半隱在深鬱的古柏中間。他看到被囚禁在聖·海倫那島上的英雄(這是指拿破侖。1815年他被放逐到南大西洋上的聖·海倫那島。),這時他正在一個孤獨的石崖上望著茫茫的大海,他心中產生了許多遼遠的思想。啊!月亮有什麼事不知道呢?對他說來,人類的生活是一篇童話。今晚我不能見到您了,老朋友!今晚我不能繪出關於您的來訪的記憶。我迷糊地向著雲兒眺望,天又露出一點光。這是月亮的一絲光線,但是它馬上又消逝了。烏黑的雲塊又飄過來,然而這總算是一聲問候,一聲月亮所帶給我的、友愛的“晚安”。天空又是晴朗無雲。好幾個晚上已經過去了,月亮還隻是一道娥眉。我又得到了一幅速寫的材料。請聽月亮所講的話吧。“我隨著北極鳥和流動的鯨魚到格陵蘭(格陵蘭在北極圈內,為世界最大的海島,終年為雪所覆蓋。)的東部海岸去。光赤的崖石,上麵覆著冰塊和烏雲,深鎖著一塊盆地——在這兒,楊柳和覆盆子正盛開著花。芬芳的剪秋羅正在散發著甜蜜的香氣。我的光有些昏暗,我的臉慘白,正如一朵從枝子上折下來的睡蓮、在巨浪裡漂流過了好幾個星期一樣。北極光圈在天空中燃燒著,它的環帶很寬。它射出的光輝像旋轉的火柱,燎燃了整個天空,一會兒變綠,一會兒變紅。這地帶的居民聚在一起,舉行舞會和作樂。不過這種慣常光華燦爛的景象,他們看到並不感到驚奇。‘讓死者的靈魂去玩他們用海象的腦袋所做的球吧!’他們依照他們的迷信作這樣的想法。他們隻顧唱歌和跳舞。“在他們的舞圈中,一位沒有穿皮襖的格陵蘭人敲著一個手鼓,唱一首關於捕捉海豹的故事的歌。一個歌隊也和唱著:‘哎伊亞,哎伊亞,啊!’他們穿著白色的皮袍,舞成一個圓圈,樣子很像一個北極熊的舞會。他們使勁地眨著眼睛和搖動著腦袋。“現在審案和判決要開始了。意見不和的格陵蘭人走上前來。原告用譏諷的口吻,理直氣壯地即席唱一曲關於他的敵人的罪過的歌,而且這一切是在鼓聲下用跳舞的形式進行的。被告回答得同樣地尖銳。聽眾都哄堂大笑,同時作出他們的判決。“山上飄來一陣雷轟似的聲音,上麵的冰河裂成了碎片,龐大、流動的冰塊在崩頹的過程中化為粉末。這是美麗的格陵蘭的夏夜。“在一百步遠的地方,在一個敞著的帳篷裡,躺著一個病人。生命還在他的熱血裡流動,但是他仍然是要死的,因為他自己覺得他要死。站在他周圍的人也都相信他要死。因此他的妻子在他的身上縫一件皮壽衣,免得她後來再接觸到屍體。同時她問:‘你願意埋在山上堅實的雪地裡嗎?我打算用你的卡耶克(卡耶克是格陵蘭島上愛斯基摩人所用的一種皮製的小船,通常隻坐一個人。)和箭來裝飾你的墓地。昂格勾克(昂格勾克是愛斯基摩人的巫師,據說能治病。)將在那上麵跳舞!也許你還是願意葬在海裡吧?’“‘我願意葬在海裡,’他低聲說,同時露出一個淒慘的微笑點點頭。“‘是的,海是一個舒適的涼亭,’他的妻子說。‘那兒有成千成萬的海豹在跳躍,海象就在你的腳下睡覺,那兒打獵是一種安全愉快的工作!’“這時喧鬨的孩子們撕掉支在窗孔上的那張皮,好使得死者能被抬到大海裡去,那波濤洶湧的大海——這海生前給他糧食,死後給他安息。那些起伏的、日夜變幻著的冰山是他的墓碑。海豹在這冰山上打盹,寒帶的鳥兒在那上麵盤旋。”“我認識一位老小姐,”月亮說。“每年冬天她穿一件黃緞子皮襖。它永遠是新的,它永遠是她惟一的時裝。她每年夏天老是戴著同樣一頂草帽,同時我相信,老是穿著同樣一件灰藍色袍子。“她隻有去看一位老女朋友時才走過街道。但是最近幾年來,她甚至這段路也不走了,因為這位老朋友已經死了。我的這位老小姐孤獨地在窗前忙來忙去。窗子上整個夏天都擺滿了美麗的花,在冬天則有一堆在氈帽頂上培養出來的水堇。最近幾個月來,她不再坐在窗子前麵了。但她仍然是活著的,這一點我知道,因為我並沒看到她做一次她常常和朋友提到過的‘長途旅行’。‘是的,’她那時說,‘當我要死的時候,我要做一次一生從來沒有做過的長途旅行。我們祖宗的墓窖(這是歐洲古建築物中的一種地下室,頂上是圓形。所有的古教堂差不多都有這種地下室,裡麵全是墳墓,特彆是有重要地位的人的墳墓。)離這兒有十八裡路遠。那兒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和我的家人睡在一起。’“昨夜這座房子門口停著一輛車子。人們抬出一具棺木,這時我才知道,她已經死了。人們在棺材上裹了一些麥草席子,於是車子就開走了。這位過去一整年沒有走出過大門的安靜的老小姐,就睡在那裡麵。車子叮達叮達地走出了城,輕鬆得好像是去做一次愉快的旅行似的。它走上大路以後,它走得更快。車夫神經質地向後麵望了好幾次——我猜想他有點害怕,以為她還穿著那件黃緞子皮襖坐在後麵的棺材上麵呢。因此他傻氣地使勁抽著馬兒,牢牢地拉住韁繩,弄得它們滿口流著泡沫——它們是幾匹年輕的劣馬。一隻野兔在它們麵前跑過去了,於是它們也驚慌地跑起來。“這位沉靜的老小姐,年年月月在一個呆板的小圈子裡一聲不響地活動著,現在——死後——卻在一條崎嶇不平的公路上跑起來。麥草席子裹著的棺材終於跌出來了,落在公路上。馬兒,車夫和車子卻疾馳而去,像一陣狂風一樣。一隻唱著歌的雲雀從田裡飛起來,對著這具棺材吱吱喳喳地唱了一曲晨歌。不一會兒它就落到這棺材上,用它的小嘴啄著麥草席子,好像想要把席子撕開似的。“雲雀又唱著歌飛向天空去了。同時我也隱到紅色的朝霞後麵。”“這是一個結婚的宴會!”月亮說。“大家在唱歌,大家在敬酒,一切都是富麗堂皇的。客人都告彆了,這已經是半夜過後。母親們吻了新郎和新娘。最後隻有我看到這對新婚夫婦單獨在一起了,雖然窗簾已經掩得相當緊。燈光把這間溫暖的新房照得透亮。“‘謝天謝地,大家現在都走了!’他說,同時吻著她的手和嘴唇。她一麵微笑,一麵流淚,同時倒到他的懷裡,顫抖著,像激流上漂著的一朵荷花。他們說著溫柔甜蜜的話。“‘甜蜜地睡著吧!’他說。這時她把窗簾拉向一邊。“‘月亮照得多麼美啊!’他說,‘看吧,它是多麼安靜,多麼明朗!’“於是她把燈吹滅了,這個溫暖房間裡變成一片漆黑。可是我的光在亮著,亮得差不多跟他的眼睛一樣。女性嗬,當一個詩人在歌唱著生命之神秘的時候,請你吻一下他的豎琴吧!”“我給你一張龐貝城(龐貝是意大利的一個古城,在那不勒斯灣附近,維蘇威火山的腳下。它是古代羅馬貴族集居的一個城市,紀元76年維蘇威火山爆發把這城全部毀了。從1861年起意大利人開始有計劃地發掘,此城即陸續出土。最有價值的發現是一個能坐兩萬人的圓形劇場及許多神廟。)的圖畫吧,”月亮說。“我是在城外,在人們所謂的墳墓之街上。這條街上有許多美麗的紀念碑。在這塊地方,歡樂的年輕人,頭上戴著玫瑰花,曾經一度和拉綺司(拉綺司是古希臘的一個宮妓,很美,當時的許多名流是她的情人。)的美麗的姊妹們在一起跳過舞。可是現在呢,這兒是一片死的沉寂。為拿波裡政府服務的德國雇傭兵在站崗,打紙牌,擲骰子。從山那邊來的一大群遊客,由一位哨兵陪伴著,走進這個城市。他們想在我的明朗的光中,看看這座從墳墓中升起來的城市。我把熔岩石鋪的寬廣的街道上的車轍指給他們看,我把許多門上的姓名以及還留在那上麵的門牌也指給他們看。在一個小小的庭院裡他們看到一個鑲著貝殼的噴泉池,可是現在沒有噴泉射出來了,從那些金碧輝煌的、由古銅色的小狗看守著的房間裡,也沒有歌聲傳出來了。“這是一座死人的城。隻有維蘇威山在唱著它無休止的頌歌。人類把它的每一支曲子叫做‘新的爆發’。我們去拜訪維納斯(維納斯是古代意大利的文藝和春天的女神。)的神廟。它是用大理石建的,白得放亮,那寬廣的台階前就是它高大的祭壇。新的垂柳在圓柱之間冒出來,天空是透明的,蔚藍色的。漆黑的維蘇威山成為這一切的背景。火不停地從它頂上噴出來,像一株鬆樹的枝乾。反射著亮光的煙霧,在夜的靜寂中漂浮著,像一株鬆樹的簇頂,可是它的顏色像血一樣地鮮紅。“這群遊客中有一位女歌唱家,一位真正偉大的歌唱家。我在歐洲的第一等城市裡看過她受到人們的崇敬。當他們來到這悲劇舞台的時候,他們都在這個圓形劇場的台階上坐下來,正如許多世紀以前一樣,這兒總算有一塊小地方坐滿了觀眾。布景仍然像從前一樣,沒有改變;它的側景是兩麵牆,它的背景是兩個拱門——通過拱門觀眾可以看到在遠古時代就用過的那幅同樣的布景——自然本身:蘇倫多(蘇倫多是那不勒斯灣上的一個城,有很古的教堂和古跡。)和亞瑪爾菲(亞瑪爾菲是意大利的古城,在那不勒斯西南二十四英裡的地方,古跡很多。)之間的那些群山。“這位歌唱家一時高興,走進這幅古代的布景中去,歌唱起來。這塊地方本身給了她靈感。她使我想起阿拉伯的野馬,在原野上奔馳,它的鼻息如雷,它的紅鬃飛舞——她的歌聲是和這同樣地輕快而又肯定。這使我想起在哥爾哥達山(哥爾哥達是耶路撒冷城外的一座小山。據說耶穌就是在這山上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十字架下悲哀的母親——她的苦痛的表情是多麼深沉嗬。同時,正如千餘年前一樣,四周起了一片鼓掌和歡呼聲。“‘幸福的,天才的歌者啊!’大家都歡呼著。“三分鐘以後,舞台空了。一切都消逝了。聲音也沒有了,遊人也走開了,隻有古跡還是立在那兒,沒有改變。千百年以後,當誰也再記不起這片刻的喝彩,當這位美麗的歌者、她的聲調和微笑被遺忘了的時候,當這片刻對於我也成為逝去的回憶的時候,這些古跡仍然不會改變。”“我朝著一位編輯先生的窗子望進去,”月亮說。“那是在德國的一個什麼地方。這兒有很精致的家具、許多書籍,和一堆報紙。裡麵坐著好幾位青年人。編輯先生自己站在書桌旁邊,計劃要評論兩本書——都是青年作家寫的。“‘這一本是才送到我手中來的,’他說。‘我還沒有讀它呢,可是它的裝幀很美。你們覺得它的內容怎樣呢?’“‘哦!’一位客人說——他自己是一個詩人。‘他寫得很好,不過太囉嗦了一點。可是,天哪,作者是一個年輕人呀,詩句當然還可以寫得更好一點!思想是很健康的,隻不過平凡了一點!但是這有什麼可說的呢?你不能老是遇見新的東西呀!你可以稱讚他一下!不過我想他作為一個詩人,不會有什麼成就的。他讀了很多的書,是一位出色的東方學問專家,也有正確的判斷力。為我的《家常生活感言》寫過一篇很好書評的人就是他。我們應該對這位年輕人客氣一點。’“‘不過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糊塗蛋呀!’書房裡的另外一位先生說;‘寫詩最糟糕的事莫過於平庸乏味。它是不能突破這個範圍的。’“‘可憐的家夥!’第三位說,‘他的姑媽卻以為他了不起呢。編輯先生,為你新近翻譯的一部作品弄到許多訂單的人,就正是她——’“‘好心腸的女人!唔,我已經簡略地把這本書介紹了一下。他肯定是一個天才——一件值得歡迎的禮物!是詩壇裡的一朵鮮花!裝幀也很美等等,可是另外的那本書呢——我想作者是希望我買它的吧?我聽到人們稱讚過它。他是一位天才,你說對不對?’“‘是的,大家都是這麼叫喊,’那位詩人說,‘不過他寫得有點狂。隻是標點符號還說明他有點才氣!’“‘假如我們斥責他一通,使他發點兒火,對於他是有好處的,不然他總會以為他了不起。’“‘可是這不近人情!’第四位大聲說。‘我們不要在一些小錯誤上做文章吧,我們應該對它的優點感到高興,而它的優點也很多。他的成就超過了他們同行。’“‘天老爺啊!假如他是這樣一位真正的天才,他就應該能受得住尖銳的批評。私下稱讚他的人夠多了,我們不要把他的頭腦弄昏吧!’“‘他肯定是一個天才!’編輯先生寫著,‘一般粗心大意之處是偶爾有之。在第二十五頁上我們可以看出,他會寫出不得體的詩句——那兒可以發現兩個不調和的音節。我們建議他學習一下古代的詩人……’“我走開了,”月亮說,“我向那位姑媽的窗子望進去。那位被稱讚的、不狂的詩人就坐在那兒。他得到所有的客人的敬意,非常快樂。“我去找另外那位詩人——那位狂詩人。他也在一個恩人(“恩人”是歐洲封建時代文壇上的一種特殊現象。那時詩人的詩賣不出錢,所以貴族和地主常常利用這個弱點,送給詩人們一點生活費,而要求詩人把詩“獻給”他們,好使他們的名字“永垂不朽”。)家裡和一大堆人在一起。人們正在這裡談論那另一位詩人的作品。“‘我也要讀讀你的詩!’恩人說;‘不過,老實說——你們知道,我是從來不說假話的——我想從那些詩裡找不出什麼偉大的東西。我覺得你太狂了,太荒唐了。但是,我得承認,作為一個人你是值得尊敬的!’“一個年輕的女仆人在牆角邊坐著,她在一本書裡麵讀到這樣的字句:““‘天才的榮譽終會被埋入塵土,”“隻有平庸的材料獲得人稱讚。”“這是一件古老古老的故事,”“不過這故事卻是每天在重演。’””月亮說:“在樹林的小徑兩旁有兩座農家的房子。它們的門很矮,窗子有的很高,有的很低。在它們的周圍長滿了山楂和伏牛花。屋頂上長得有青苔、黃花和石蓮花。那個小小的花園裡隻種著白菜和馬鈴薯。可是籬笆旁邊有一株接骨木樹在開著花。樹下坐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她的一雙棕色眼睛凝望著兩座房子之間的那株老檞樹。“這樹的樹乾很高,但是枯萎了。它的頂已經被吹掉了。鸛鳥在那上麵築了一個窠。它立在窠裡,用尖嘴發出啄啄的響聲。一個小男孩走出來了,站在一個小姑娘的旁邊。他們是兄妹。“‘你在看什麼?’他問。“‘我在看那鸛鳥,’她回答說:‘我們的鄰人告訴我,說它今晚會帶給我們一個小兄弟或妹妹。我現在正在望,希望看見它怎樣飛來!’“‘鸛鳥什麼也不會帶來!’男孩子說。‘你可以相信我的話。鄰人也告訴過我同樣的事情,不過她說這話的時候,她在大笑。所以我問她敢不敢向上帝賭咒!可是她不敢。所以我知道,鸛鳥的事情隻不過是人們對我們小孩子編的一個故事罷了。’“‘那麼小孩子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小姑娘問。“‘跟上帝一道來的,’男孩子說,‘上帝把小孩子夾在大衣裡送來,不過誰也看不見上帝呀。所以我們也看不見他送來小孩子!’“正在這個時候,一陣微風吹動檞樹的枝葉。這兩個孩子疊著手,互相呆望著:無疑地這是上帝送小孩子來了。於是他們互相捏了一下手。屋門開了。那位鄰居出來了。“‘進來吧,’她說。‘你們看鸛鳥帶來了什麼東西。帶來了一個小兄弟!’“這兩個孩子點了點頭;他們知道嬰兒已經來了。”“我在呂涅堡(呂涅堡是德國一個小城市,在漢堡東南三十一英裡的地方。)荒地上滑行著,”月亮說。“有一個孤獨的茅屋立在路旁,在它的近旁有好幾個凋零的灌木林。一隻迷失了方向的夜鶯在這兒唱著歌。在寒冷的夜氣中它一定會死去的。我所聽到的正是它最後的歌。“曙光露出來了。一輛大篷車走過來了,這是一家遷徙的農民。他們是要向不來梅(不來梅是德國西北部一個城市。)或漢堡走去——從這兒再搭船到美洲去——在那兒,幸運,他們所夢想的幸運,將會開出花朵。母親們把最小的孩子背在背上,較大的孩子則在她們身邊步行。一匹瘦馬拖著這輛裝著他們那點不足道的家產的車子。“寒冷的風在吹著,一個小姑娘緊緊偎著她的母親。這位母親,一邊抬頭望著我的淡薄的光圈,一邊想起了她在家中所受到的窮困。她想起了他們沒有能力交付的重稅。她在想著這整群遷徙的人們。紅色的曙光似乎帶來了一個喜訊:幸運的太陽又要為他們升起。他們聽到那隻垂死的夜鶯的歌唱:它不是一個虛假的預言家,而是幸運的使者。“風在呼嘯,他們也聽不清夜鶯的歌聲:‘祝你們安全地在海上航行!你們賣光了所有的東西來付出這次長途航行的旅費,所以你們走進樂園的時候將會窮得無依無靠。你們將不得不賣掉你們自己、你們的女人和你們的孩子。不過你們的苦痛不會拖得很久!死神的女使者就坐在那芬芳的寬大葉子後麵。她將把致命的熱病吹進你們的血液,作為她歡迎你們的一吻。去吧,去吧,到那波濤洶湧的海上去吧!’遠行的人高興地聽著夜鶯之歌,因為它象征著幸運。“曙光在浮雲中露出來了,農人走過荒地到教堂裡去。穿著黑袍子、裹著白頭巾的婦女們看起來好像是從教堂裡的掛圖上走下來的幽靈。周圍是一片死寂,一片凋零了的、棕色的石楠,一片橫在白沙丘陵之間的、被野火燒光了的黑色平原。啊,祈禱吧!為那些遠行的人們——為那些向茫茫大海的彼岸尋找墳墓的人們祈禱吧!”“我認識一位普啟涅羅(普啟涅羅是意大利傳統戲劇中的一個常見的角色。他勾鼻子,駝背,性情滑稽,愛逗人發笑,同時喜歡吹牛。),”月亮說。“觀眾隻要一看見他便向他歡呼。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非常滑稽,總是使整個劇場的觀眾笑痛了肚子。可是這裡麵沒有任何做作,這是他天生的特點。當他小時和彆的孩子在一起玩耍的時候,他已經就是一個普啟涅羅了。大自然把他創造成為這樣的一個人物:在他的背上安了一個大駝子,在他的胸前安了一個大肉瘤。可是他的內部恰恰相反,他的內心卻是天賦獨厚。誰也沒有他那樣深的感情,他那樣的精神強度。“劇場是他的理想的世界。如果他的身材能長得秀氣和整齊一點,他可能在任何舞台上成為一個頭等的悲劇演員:他的靈魂裡充滿了悲壯和偉大的情緒。然而他不得不成為一個普啟涅羅。他的痛苦和憂鬱隻有增加他那古怪外貌的滑稽性,隻有引起廣大觀眾的笑聲和對於他們這位心愛演員的一陣鼓掌。“美麗的訶龍比妮(訶龍比妮是意大利喜劇中的一個女主角。)對他的確是很友愛和體貼的,可是她隻願意和亞爾列金諾(亞爾列金諾是訶龍比妮的戀人。)結婚。如果‘美和醜’結為夫婦,那也實在是太滑稽了。“在普啟涅羅心情很壞的時候,隻有她可以使他微笑起來。的確,她可以使他痛快地大笑一陣。起初她總是像他一樣地憂鬱,然後就略為變得安靜一點,最後就充滿了愉快的神情。“‘我知道你心裡有什麼毛病,’她說。‘你是在戀愛中!’這時他就不禁要笑起來。“‘我在戀愛中!’他大叫一聲,‘那麼我就未免太荒唐了。觀眾將會要笑痛肚子!’“‘當然你是在戀愛中,’她繼續說,並且還在話裡加了一點淒楚的滑稽感,‘而且你愛的那個人正是我呢!’“的確,當人們知道實際上沒有愛情這回事兒的時候,人們是可以講出這類話來的。普啟涅羅笑得向空中翻了一個筋鬥。這時憂鬱感就沒有了。然而她講的是真話。他的確愛她,拜倒在她麵前,正如他愛藝術的偉大和崇高一樣。“在她舉行婚禮的那天,他是一個最愉快的人物,但是在夜裡他卻哭起來了。如果觀眾看到他這副哭喪的尊容,他們一定又會鼓起掌來的。“幾天以前訶龍比妮死去了。在她入葬的這天,亞爾列金諾可以不必在舞台上出現,因為他應該是一個悲哀的鰥夫。經理不得不演出一個愉快的節目,好使觀眾不至於因為沒有美麗的訶龍比妮和活潑的亞爾列金諾而感到太難過。因此普啟涅羅演得要比平時更愉快一點才行。所以他跳著,翻著筋鬥,雖然他滿肚皮全是悲愁。觀眾鼓掌,喝彩:‘好,好極了!’“普啟涅羅謝幕了好幾次。啊,他真是傑出的藝人!“晚上,演完戲以後,這位可愛的醜八怪獨自走出城外,到一個孤寂的墓地去。訶龍比妮墳上的花圈已經凋殘了。他在墳旁邊坐下來。他的這副樣兒真值得畫家畫下來。他用手支著下巴,他的雙眼朝著我望。他像一個奇特的紀念碑,一個墳上的普啟涅羅:古怪而又滑稽。假如觀眾看見了他們這位心愛的藝人的話,他們一定會喝彩:‘好!普啟涅羅!好,好極了!’”請聽月亮所講的話吧:“我看到一位升為軍官的海軍學生,第一次穿上他漂亮的製服。我看到一位穿上舞會禮服的年輕姑娘。我看到一位王子的年輕愛妻,穿著節日的衣服,非常快樂。不過誰的快樂也比不上我今晚看到的一個孩子——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她得到了一件蔚藍色的衣服和一頂粉紅色的帽子。她已經打扮好了,大家都叫拿蠟燭來照照,因為我的光線,從窗子射進去,還不夠亮,所以必須有更強的光線才成。“這位小姑娘筆直地站著,像一個小玩偶。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從衣服裡伸出來,她的手指撒開著。啊,她的眼裡,她整個的麵孔,發出多麼幸福的光輝啊!“‘明天你應該到街上去走走!’她的母親說。這位小寶貝朝上麵望了望自己的帽子,朝下麵望了望自己的衣服,不禁發出一個幸福的微笑。“‘媽媽!’她說,‘當那些小狗看見我穿得這樣漂亮的時候,它們心裡會想些什麼呢?’”“我曾經和你談過龐貝城,”月亮說;“這座城的屍骸,現在又回到有生命的城市的行列中來了。我知道另外一個城:它不是一座城的屍骸,而是一座城的幽靈。凡是有大理石噴泉噴水的地方,我就似乎聽到關於這座水上浮城的故事。是的,噴泉可以講出這個故事,海上的波浪也可以把它唱出來。茫茫的大海上常常浮著一層煙霧——這就是它的未亡人的麵罩。海的新郎已經死了,他的城垣和宮殿成了他的陵墓。你知道這座城嗎?它從來沒有聽到過車輪和馬蹄聲在它的街道上響過。這裡隻有魚兒遊來遊去,隻有黑色的貢杜拉(貢杜拉是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來往運行的一種細長平底的小船。)在綠水上像幽靈似的滑過。“我把它的市場——它最大的一個廣場——指給你看吧,”月亮繼續說,“你看了一定以為你走進了一個童話的城市。草在街上寬大的石板縫間叢生,在清晨的迷茫中成千成萬的馴良鴿子繞著一座孤高的塔頂飛翔。在三方麵圍繞著你的是一係列的走廊。在這些走廊裡,土耳其人靜靜地坐著抽他們的長煙管,美貌的年輕希臘人倚著圓柱看那些戰利品:高大的旗杆——代表古代權威的紀念品。許多旗幟倒懸著,像哀悼的黑紗。有一個女孩子在這兒休息。她已經放下了盛滿水的重桶,但背水的擔杠仍然擱在她的肩上。她靠著那根勝利的旗杆站著。“你在你麵前所看的不是一個虛幻的宮殿,而是一個教堂,它的鍍金的圓頂和周圍的圓球在我的光中射出亮光。那上麵雄偉的古銅馬,像童話中的古銅馬一樣,曾經作過多次的旅行:它們旅行到這兒來,又從這兒走去,最後又回到這兒來。“你看到牆上和窗上那些華麗的色彩嗎?這好像是一位天才,為了滿足小孩子的請求,把這個奇怪的神廟裝飾過一番似的。你看到圓柱上長著翅膀的雄獅嗎?它上麵的金仍然在發著亮光,但是它的翅膀卻落下來了。雄獅已經死了,因為海王(海王,指威尼斯。)已經死了。那些寬大的廳堂都空了,曾經掛著貴重藝術品的地方,現在隻是一片零落的牆壁。“過去隻許貴族可以走過的走廊,現在卻成了叫花子睡覺的地方。從那些深沉的水井裡——也許是從那‘歎息橋’(這是威尼斯城內連接宮殿和國家監獄的一條走廊。凡是被判了死刑的人都是走過這條走廊到行刑的地方去,所以它叫做“歎息橋”。)旁的牢獄裡——升起一片歎息。這和從前金指環從布生脫爾(這是代表威尼斯的一隻“禦船”的名字。古代威尼斯的首長,在耶穌升天節這天,就乘這隻船開到海上,向海裡投下一個金戒指,表示他代表威尼斯與海結婚。)拋向海後亞得裡亞時快樂的貢杜拉奏出的一片手鼓聲完全是一樣的。亞得裡亞啊!讓煙霧把你隱藏起來吧!讓寡婦的麵紗照著你的軀體,蓋住你的新郎的陵墓——大理石砌的、虛幻的威尼斯城——吧!”“我朝下麵的一個大劇場望,”月亮說。“觀眾擠滿了整個屋子,因為有一位新演員今晚第一次出場。我的光滑到牆上的一個小窗口上,一個化好裝的麵孔緊貼著窗玻璃。這就是今晚的主角。他武士風的胡子密密地卷在他下巴的周圍;但是這個人的眼裡卻閃著淚珠,因為他剛才曾被觀眾噓下了舞台,而且噓得很有道理。可憐的人啊!不過在藝術的王國裡是不容許低能人存在的。他有深厚的感情,他熱愛藝術,但是藝術卻不愛他。“舞台監督的鈴聲響了。關於他這個角色的舞台指示是:‘主角以英勇和豪邁的姿態出場。’所以他隻好又在觀眾麵前出現,成為他們哄笑的對象。當這場戲演完以後,我看到一個裹在外套裡的人形偷偷地溜下台來。布景工人竊竊私語,說:這就是今晚那位扮演失敗了的武士。我跟著這個可憐的人回家,回到他的房間裡去。“上吊是一種不光榮的死,而毒藥並不是任何人手頭都有的。我知道,這兩種辦法他都想到了。我看到他在鏡子裡瞧了瞧自己慘白的麵孔;他半開著眼睛,想看看,作為一具死屍他是不是還像個樣子。一個人可能是極度地不幸,但這並不能阻止他裝模作態一番。他想著死,想著自殺。我相信他在憐惜自己,因為他哭得可憐傷心。然而,當一個人能夠哭出來的時候,他就不會自殺了。“從這時候起,一年已經過去了。又有一出戲要上演,可是在一個小劇場裡上演,而且是由一個寒酸的旅行劇團演出的。我又看到那個很熟的麵孔,那個雙頰打了胭脂水粉和下巴上卷著胡子的麵孔。他抬頭向我望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可是剛剛在一分鐘以前他又被噓下了舞台——被一群可憐的觀眾噓下一座可憐的舞台!“今天晚上有一輛很寒酸的柩車開出了城門,沒有一個人在後麵送葬。這是一位尋了短見的人——我們那位搽粉打胭脂的、被人瞧不起的主角。他的朋友隻有一個車夫,因為除了我的光線以外,沒有什麼人送葬。在教堂墓地的一角,這位自殺者的屍體被送進土裡去了。不久他的墳上就會長滿荊棘,而教堂的看守人更會在它上麵加一些從彆的墳上扔過來的荊棘和荒草。”“我到羅馬去過,”月亮說,“在這城的中央,在那七座山中的一座山上(指巴拉蒂尼山,山上現在全是古代的遺跡。)堆著一片皇宮的廢墟。野生的無花果樹在壁縫中生長出來了,用它們灰綠色的大葉子蓋住牆壁的荒涼景象。在一堆瓦礫中間,毛驢踐踏著桂花,在不開花的薊草上嬉戲。羅馬的雄鷹曾經從這兒飛向海外,發現和征服過彆的國家。現在從這兒有一道門通向一個夾在兩根殘破大理石圓柱中間的小土房子。常春藤掛在一個歪斜的窗子上,像一個哀悼的花圈。“屋裡住著一個老太婆和她幼小的孫女。她們現在是這皇宮的主人,把這些豪華的遺跡指給陌生人看。曾經是皇位所在的那間大殿,現在隻剩得一座赤裸裸的斷牆。放著皇座的那塊地方,現在隻有一棵深青色的柏樹所撒下的一道長影。在破碎的地板上現在堆著好幾尺高的黃土。當暮鐘響起的時候,那位小姑娘——皇宮的女兒——常常在這兒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她把旁邊門上的一個鎖匙孔叫做她的角樓窗。從這個窗子望去,她可以看到半個羅馬,一直到聖彼得教堂(這是羅馬梵蒂岡山上的一個教堂,麵積占三萬六千平方碼,為世界基督教的最大教堂。)上雄偉的圓屋頂。“這天晚上,像平時一樣,周圍是一片靜寂。下麵的這位小姑娘來到我圓滿的光圈裡麵。她頭上頂著一個盛滿了水的、古代的土製汲水甕。她打著赤腳,她的短裙子和衣袖都破了。我吻了一下這孩子美麗的、圓圓的肩膀、她的黑眼睛和發亮的黑頭發。“她走上台階。台階很陡峭,是用殘磚和破碎的大理石柱頂砌成的。斑點的蜥蜴在她的腳旁羞怯地溜過去了,可是她並不害怕它們。她已經舉起手去拉門鈴——皇宮門鈴的把手現在是係在一根繩子上的兔子腳。她停了一會兒——她在想什麼事情:也許是在想著下邊教堂裡那個穿金戴銀的嬰孩——耶穌——吧。那兒點著銀燈,她的小朋友們就在那兒唱著她所熟悉的讚美詩,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所想的東西。不一會兒她又開始走起來,而且跌了一跤。那個土製的水甕從她的頭上落下來了,在大理石台階上摔成碎片。她大哭起來。這位皇宮的美麗女兒居然為了一個不值錢的破水甕而哭起來。她打著赤腳站在那兒哭,不敢拉那根繩子——那根皇宮的鈴繩!”月亮有半個來月沒有出現了。現在我又看見他了,又圓又亮,徐徐地升到雲層上麵。請聽月亮對我講的話吧。“我跟著一隊旅行商從費讚的一個城市走出來。在沙漠的邊緣、在一塊鹽池上,他們停下來了。鹽池發著光,像一個結了冰的湖,隻有一小塊地方蓋著一層薄薄的、流動著的沙。旅人中最年長的一個老人——他腰帶上掛著一個水葫蘆,頭上頂著一個未經發酵過的麵包——用他的手杖在沙子上畫了一個方格,同時在方格裡寫了《可蘭經》裡的一句話。然後整隊的旅行商就走過了這塊獻給神的處所。“一位年輕的商人——我可以從他的眼睛和清秀的外貌看出他是一個東方人——若有所思地騎著一匹鼻息呼呼的白馬走過去了。也許他是在思念他美麗的年輕妻子吧?那是兩天前的事:一匹用毛皮和華貴的披巾所裝飾著的駱駝載著她——美貌的新嫁娘——繞著城牆走了一周。這時,在駱駝的周圍,鼓聲和風琴奏著樂,婦女唱著歌,所有的人都放著鞭炮,而新郎放得最多,最熱烈。現在——他跟著這隊旅行商走過沙漠。“一連好幾夜我跟著這隊旅人行走。我看到他們在井旁,在高大的棕櫚樹之間休息。他們用刀子向病倒的駱駝胸脯中插進去,在火上烤著它的肉吃。我的光線使灼熱的沙子冷下來,同時對他們指出那些黑石頭——這一望無涯的沙漠中的死島。在他們沒有路的旅程中,他們沒有遇見懷著敵意的異族人,沒有暴風雨出現,沒有夾著沙子的旋風襲擊他們。“家裡那位美麗的妻子在為她的丈夫和父親祈禱。‘他們死了嗎?’她向我金黃色的娥眉問。‘他們病了嗎?’她向我圓滿的光圈問。“現在沙漠已經落在背後了。今晚他們坐在高大的棕櫚樹下。這兒有一隻白鶴在他們的周圍拍著長翅膀飛翔,這兒鵜鶘在含羞樹的枝上朝他們凝望。豐茂的低矮植物被大象沉重的步子踐踏著。一群黑人,在內地的市場上趕完集以後,正在朝回家的路上走來。用銅鈕子裝飾著黑發的、穿著靛青色衣服的婦女們在趕著一群載重的公牛,赤裸的黑孩子在它們背上睡覺。另外有一個黑人牽著他剛才買來的幼獅。他們走近這隊旅行商,那個年輕商人靜靜地坐著,一動也不動,隻是想著他的美麗的妻子,在這個黑人的國度裡夢想著在沙漠彼岸的、他的那朵芬芳的白花。他抬起頭,但是——”但是恰恰在這時,一塊烏雲浮到月亮麵前來,接著又來了另一塊烏雲。這天晚上我再沒有聽到彆的事情。“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子在哭,”月亮說。“她為人世間的惡毒而哭。她曾得到一件禮物——一個最美麗的玩偶。啊!這才算得是一個玩偶呢!她是那麼好看,那麼可愛!她似乎不是為了要受苦而造出來的。可是小姑娘的幾個哥哥——那些高大的男孩子——把這玩偶拿走了,高高地把她放在花園的樹上,然後他們就跑開了。“小姑娘的手夠不到玩偶,沒法把它抱下來,因此她才哭起來。玩偶一定也在哭,因為她的手在綠枝間伸著,好像很不幸的樣子。是的,這就是媽媽常常提到的人世間的惡毒。唉,可憐的玩偶啊!天快要黑了,夜馬上就要到來!難道就這樣讓她單獨在樹枝間坐一通夜嗎?不,小姑娘不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我陪著你吧!’她說,雖然她並沒有這樣的勇敢。她已經在想象中清楚地看到一些小鬼怪,戴著高帽子,在灌木林裡向外窺探,同時高大的幽靈在黑暗的路上跳著舞,一步一步地走近來,並且把手伸向坐在樹上的玩偶。他們用手指指著玩偶,對玩偶大笑。啊,小姑娘是多麼害怕啊!“‘不過,假如一個人沒有做過壞事,’她想,‘那麼什麼妖魔也不能害你!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過壞事?’於是她沉思起來。‘哦,對了!’她說,有一次我譏笑過一隻腿上係有一條紅布片的可憐的小鴨。她搖搖擺擺走得那麼滑稽,我真忍不住要笑了;可是對動物發笑是一樁罪過嗬!她抬起頭來望望玩偶。‘你譏笑過動物沒有?’她問。玩偶好像是在搖頭的樣子。”“我望著下麵的蒂羅爾(蒂羅爾是奧地利西部的一個省份。),”月亮說。“我使蔥鬱的鬆樹在石頭上映下長長的影子。我凝望著聖·克利斯朵夫肩上背著嬰孩耶穌(依據希伯來人的神話,聖·克利斯朵夫是渡船的保護神。這幅畫是起源於下麵的故事:有一個小孩子看到克利斯朵夫身材魁梧,特請他抱他過河。克利斯朵夫走到河中,越抱越覺得沉重,不禁發起牢騷來。小孩子這時就說:“不要奇怪,你抱住了我就等於抱住了全世界的罪惡。”這孩子就是耶穌。)。這是繪在屋牆上的一幅畫,是一幅從牆角伸到屋頂的巨畫。還有一些關於聖·佛羅陵(聖·佛羅陵是耶穌的門徒。一般認為他是防火的保護神。祭他的節日是每年5月4日。)正向一座火燒的屋子潑水和上帝在路旁的十字架上流血的畫。對於現在一代人說來,這都成了古畫了。相反地,我親眼看到它們被繪出來,一幅一幅地被繪出來。“在一座高山的頂上立著一個孤獨的尼姑庵,簡直像一個燕子窠。有兩位修女在鐘塔上敲鐘。她們都很年輕,因此她們的視線不免要飛到山上,飛到塵世裡去。一輛路過的馬車正在下邊經過,車夫這時捏了一下號筒。這兩位可憐的修女的思想,也像她們的眼睛一樣,跟著這輛車子後麵跑。這時那位較年輕的修女的眼裡冒出了一顆淚珠。“號角聲漸漸模糊起來,同時尼姑庵裡的鐘聲就把這模糊的號角聲衝淡得聽不見了。”請聽月亮講的話吧:“那是幾年以前的事,在哥本哈根發生的。我對著窗子向一個簡陋的房間望去。爸爸和媽媽都睡著了,不過小兒子睡不著。我看到床上的花布帳子在動,這個小家夥在偷偷地向外望。起初我以為他在看那個波爾霍爾姆造的大鐘。它上了一層紅紅綠綠的油漆,它頂上立著一個杜鵑。它有沉重的、鋁製的鐘垂,包著發亮的黃銅的鐘擺搖來搖去:‘滴答!滴答!’不過這並不是他所要看的東西。不是的!他要看的是他媽媽的紡車。它是在鐘的下麵。這是這孩子在整個屋中最心愛的一件家具,可是他不敢動它,因為他怕挨打。他的媽媽在紡紗的時候,他可以在旁邊坐幾個鐘頭,望著紡錘呼呼地動和車輪急急地轉,同時他幻想著許多東西。啊!他多麼希望自己也能紡幾下啊!“爸爸和媽媽睡著了。他望了望他們,也望了望紡車,然後他就把一隻小赤腳伸出床外來,接著又把另一隻小赤腳伸出來,最後一雙小白腿就現出來了。撲!他落到地板上來。他又掉轉身望了一眼,看爸爸媽媽是不是還在睡覺。是的,他們還是睡著的。於是他就輕輕地,輕輕地,隻是穿著破襯衫,溜到紡車旁,開始紡起紗來。棉紗吐出絲來,同時車輪就轉動得更快。我吻了一下他那金黃的頭發和碧藍的眼睛。這真是一幅可愛的圖畫。“這時媽媽忽然醒了。床上的帳子動了。她向外望,她以為她看到了一個小鬼或者一個什麼小妖精。‘老天爺呀!’她說,同時驚惶地把她的丈夫推醒。他睜開眼睛,用手揉了幾下,望著這個忙碌的小鬼。‘怎麼,這是巴特爾呀!’他說。“於是我的視線就離開了這個簡陋的房間——我還有那麼多的東西要看!這時候我看了一下梵蒂岡的大廳。那裡麵有許多大理石雕的神像。我的光照到勞空(勞空是希臘神話裡的一個祭司。他因為觸犯了神祇,被兩條蛇活活地縛死。以他為中心的一係列的雕刻,是留存在梵蒂岡的最優美的古代藝術作品,這些雕刻是在1509年出土的。)這一係列的神像;這些雕像似乎在歎氣。我在那些繆斯(希臘神話中藝術之女神。)的唇上靜靜地親了一吻,我相信她們又有了生命。可是我的光輝在擁有‘巨神’的尼羅(這是梵蒂岡的另一係列的巨大神像,以尼羅河神為中心。)一係列的神像上逗留得最久。那巨神倚在斯芬克斯身上,默默無言地在夢著,想著那些一去不複返的歲月。一群矮小的愛神在他的周圍和一群鱷魚玩耍。在豐饒之角(這是和平與繁榮的象征,所以愛神坐在裡麵。)裡坐著一位細小的愛神,他的雙臂交叉著,他的眼睛凝視著那位巨大的、莊嚴的河神。他正是坐在紡車旁的那個小孩的寫照——麵孔一模一樣。這個小小的大理石像既可愛又生動,好像具有生命,可是自從它從石頭出生的時候起,歲月的輪子已經轉動不止一千次了。在世界能產生出同樣偉大的大理石像以前,歲月的大輪子,像這小孩在這間簡陋的房裡搖著的紡車那樣,又不知要轉動多少次。“自此以後,許多歲月又過去了,”月亮繼續說。“昨天我向下麵看了看西蘭東海岸的一個海灣。那兒有可愛的樹林,有高大的堤岸,又有紅磚砌的古老的邸宅,水池裡飄著天鵝,在蘋果園的後麵隱隱地現出一個小村鎮和它的教堂。許多船隻,全都燃著火柱,在這靜靜的水上滑過。人們點著火柱,並不是為了要捕捉鱔魚,不是的,是為了要表示慶祝!音樂奏起來了,歌聲唱起來了。在這許多船中間,有一個人在一條船裡站起來了。大家都向他致敬。他穿著外套,是一個高大、雄偉的人。他有碧藍的眼睛和長長的白發。我認識他,於是我想起了梵蒂岡裡尼羅那一係列的神像和所有的大理石神像,我想起了那個簡陋的小房間——我相信它是位於格龍尼街上的。小小的巴特爾曾經穿著破襯衫坐在裡麵紡紗。是的,歲月的輪子已經轉動過了,新的神像又從石頭中雕刻出來了。從這些船上升起一片歡呼聲:‘萬歲!巴特爾·多瓦爾生萬歲!’”“我現在給你一幅法蘭克福的圖畫,”月亮說。“我特彆凝望那兒的一幢房子。那不是歌德出生的地點,也不是那古老的市政廳——帶角的牛頭蓋骨仍然從它的格子窗裡露出來,因為在皇帝舉行加冕禮的時候,這兒曾經烤過牛肉,分贈給眾人吃。這是一幢市民的房子,漆上一片綠色,外貌很樸素。它立在那條狹小的猶太人街的角落裡。它是洛希爾(指歐洲洛希爾財團。這個家族於18世紀中在德國法蘭克福開始發家,以後分布到歐洲各大首都。)的房子。“我朝敞著的門向裡麵望。樓梯間照得很亮:在這兒,仆人托著巨大的銀燭台,裡麵點著蠟燭,向一位坐在轎子裡被抬下樓梯的老太太深深地鞠著躬。房子的主人脫帽站著,恭恭敬敬地在這位老太太的手上親了一吻。這位老婦人就是他的母親。她和善地對他和仆人們點點頭;於是他們便把她抬到一條黑暗的狹小巷子裡去,到一幢小小的房子裡去。她曾經在這兒生下一群孩子,在這兒發家。假如她遺棄了這條被人瞧不起的小巷和這幢小小的房子,幸運可能就會遺棄他們。這是她的信念!”月亮再沒有對我說什麼;他今晚的來訪是太短促了。不過我想著那條被人瞧不起的、狹小巷子裡的老太太。她隻需一開口就可以在泰晤士河(這是穿過倫敦的一條大河。)邊有一幢華麗的房子——隻需一句話就有人在那布勒斯灣為她準備好一所彆墅。“假如我遺棄了這幢卑微的房子(我的兒子們是在這兒發跡的),幸運可能就會遺棄他們!”這是一個迷信。這個迷信,對於那些了解這個故事和看過這幅畫的人,隻需加“母親”兩個字的說明就能理解。“那是昨天,在天剛要亮的時候!”這是月亮自己的話;“在這個大城市裡,煙囪還沒有開始冒煙——而我所望著的正是煙囪。正在這時候,有一個小小的腦袋從一個煙囪裡冒出來了,接著就是半截身子,最後便有一雙手臂擱在煙囪口上。‘好!’這原來是那個掃煙囪的小小學徒。這是他有生第一次爬出煙囪,把頭從煙囪頂上伸出來。‘好!’的確,比起在又黑又窄的煙囪裡爬,現在顯然是不同了!空氣是新鮮得多了,他可以望見全城的風景,一直望到綠色的森林。太陽剛剛升起來。它照得又圓又大,直射到他的臉上——而他的臉正發著快樂的光芒,雖然它已經被煙灰染得相當黑了。“‘整個城裡的人都可以看到我了!’他說,‘月亮也可以看到我了,太陽也可以看到我了!好啊!’於是他揮起他的掃帚。”“昨夜我望見一個中國的城市,”月亮說。“我的光照著許多長長的、光赤的牆壁;這城的街道就是它們形成的。當然,偶爾也有一扇門出現,但它是鎖著的,因為中國人對外麵的世界能有什麼興趣呢?房子的牆後麵,緊閉著的窗扉掩住了窗子。隻有從一所廟宇的窗子裡,有一絲微光透露出來。“我朝裡麵望,我看到裡麵一片華麗的景象。從地下一直到天花板,有許多用鮮豔的彩色和富麗的金黃所繪出的圖畫——代表神仙們在這個世界上所作的事跡的一些圖畫。“每一個神龕裡有一個神像,可是差不多全被掛在廟龕上的花帷幔和旗幟所掩住了。每一座神像——都是用錫做的——麵前有一個小小的祭台,上麵放著聖水、花朵和燃著的蠟燭。但是這神廟裡最高之神是神中之神——佛爺。他穿著黃緞子衣服,因為黃色是神聖的顏色。祭台下麵坐著一個有生命的人——一個年輕的和尚。他似乎在祈禱,但在祈禱之中他似乎墮入到冥想中去了。這無疑是一種罪過,所以他的臉燒起來,他的頭也低得抬不起來。可憐的瑞虹啊!難道他夢見到高牆裡邊的那個小花園裡(每個屋子前麵都有這樣一個花園)去種花嗎?難道他覺得種花比待在廟裡守著蠟燭還更有趣嗎?難道他希望坐在盛大的筵席桌旁,在每換一盤菜的時候,用銀色的紙擦擦嘴嗎?難道他犯過那麼重的罪,隻要他一說出口來,天朝就要處他死刑嗎?難道他的思想敢於跟化外人的輪船一起飛,一直飛到他們的家鄉——遼遠的英國嗎?不,他的思想並沒有飛得那麼遠,然而他的思想,一種青春的熱情所產生的思想,是有罪的。在這個神廟裡,在佛爺的麵前,在許多神像麵前,是有罪的。“我知道他的思想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在城的儘頭,在平整的、石鋪的、以瓷磚為欄杆的、陳列著開滿了鐘形花的花盆的平台上,坐著玲瓏小眼的、嘴唇豐滿的、雙腳小巧的、嬌美的白姑娘。她的鞋子緊得使她發痛,但她的心更使她發痛。她舉起她柔嫩的、豐滿的手臂——這時她的緞子衣裳就發出沙沙的響聲。她麵前有一個玻璃缸,裡麵養著四尾金魚。她用一根彩色的漆棍子在裡麵攪了一下,啊!攪得那麼慢,因為她在想著什麼東西!可能她在想:這些魚是多麼富麗金黃,它們在玻璃缸裡生活得多麼安定,它們的食物是多麼豐富,然而假如它們獲得自由,它們將更會活得多麼快樂!是的,她,美麗的白是懂得這個道理的。她的思想飛出了她的家,飛到廟裡去了——但不是為那些神像而飛去的。可憐的白啊!可憐的瑞虹啊!他們兩人的紅塵思想交流起來,可是我的冷靜的光,像小天使的劍一樣,隔在他們兩人的中間。”“天空是澄靜的,”月亮說;“水是透明的,像我正在滑行過的晴空。我可以看到水麵下的奇異的植物,它們像森林中的古樹一樣對我伸出蔓長的梗子。魚兒在它們上麵遊來遊去。高空中有一群雁在沉重地向前飛行。它們中間有一隻拍著疲倦的雙翼,慢慢地朝著下麵低飛。它的雙眼凝視著那向遠方漸漸消逝的空中旅行隊伍。雖然它展開雙翼,它是在慢慢地下落,像一個肥皂泡似的,在沉靜的空中下落,直到最後它接觸到水麵。它把頭掉過來,插進雙翼裡去。這樣,它就靜靜地躺下來,像平靜的湖上的一朵白蓮花。“風吹起來了,吹皺了平靜的水麵。水泛著光,很像一瀉千裡的雲層,直到它翻騰成為巨浪。發著光的水,像藍色的火焰,燎著它的胸和背。曙光在雲層上泛起一片紅霞。這隻孤雁有了一些氣力,升向空中;它向那升起的太陽、向那吞沒了那一群空中隊伍的、蔚藍色的海岸飛。但是它是在孤獨地飛,滿懷著焦急的心情,孤獨地在碧藍的巨浪上飛。”“我還要給你一幅瑞典的圖畫,”月亮說。“在濃鬱的黑森林中,在羅克生河(瑞典南部的一條小河。)的憂鬱的兩岸的附近,立著烏列達古修道院。我的光,穿過牆上的窗格子,射進寬廣的地下墓窖裡去——帝王們在這兒的石棺裡長眠。牆上掛著一個作為人世間的榮華的標記:皇冠。不過這皇冠是木雕的,塗了漆,鍍了金。它是掛在一個釘進牆裡的木栓上的。蛀蟲已經吃進這塊鍍了金的木頭裡去了,蜘蛛在皇冠和石棺之間織起一層網來;作為一麵哀悼的黑紗,它是脆弱的,正如人間對死者的哀悼一樣。“這些帝王們睡得多麼安靜啊!我還能清楚地記起他們。我還能看到他們嘴唇上得意的微笑——他們是那麼有威權,有把握,可以叫人快樂,也可以叫人痛苦。“當汽船像有魔力的蠕蟲似的在山間前進的時候,常常會有個彆陌生人走進這個教堂,拜訪一下這個墓窖。他問著這些帝王們的姓名,但是這些姓名隻剩下一種無生氣的,被遺忘了的聲音。他帶著微笑望了望那些被蟲蛀的皇冠。假如他是一個有虔誠氣質的人,他的微笑會帶上憂鬱的氣氛。“安眠吧,你們這些死了的人們!月亮還記得你們,月亮在夜間把它寒冷的光輝送進你們靜寂的王國——那上麵掛著鬆木做的皇冠!——”“緊貼著大路旁邊,”月亮說,“有一個客棧,在客棧的對麵有一個很大的車棚,棚子上的草頂正在重新翻蓋。我從椽子和敞著的頂樓窗朝下望著那不太舒服的空間。雄吐綬雞在橫梁上睡覺,馬鞍躺在空秣桶裡。棚子的中央有一輛旅行馬車,車主人在甜蜜地打盹。馬兒在喝著水,馬車夫在伸懶腰,雖然我確信他睡得最好,而且不止睡了一半的旅程。下人房的門是開著的,裡麵的床露出來了,好像是亂七八糟的樣子。蠟燭在地板上燃著,已經燃到燭台的接口裡了。風寒冷地吹進棚子裡來:時間與其說是接近半夜,倒不如說是接近天明。在旁邊的畜欄裡流浪音樂師的一家人睡在地上。爸爸和媽媽做夢夢見酒瓶裡剩下來的烈酒。那個沒有血色的小女兒夢見眼睛裡的熱淚。豎琴靠在他們的頭邊,小狗睡在他們的腳下。”“那是一個小小的鄉下城鎮,”月亮說;“這事兒是我去年看見的,不過這倒沒有什麼關係,因為我看得非常清楚。今晚我在報上讀到關於它的報導,不過報導卻不是很清楚。在小客店的房間裡坐著一位玩熊把戲的人,他正在吃晚餐。熊是係在外麵一堆木柴的後麵——可憐的熊,他並不傷害任何人,雖然他那副樣子似乎很凶猛。頂樓上有三個小孩子在我的明朗光線裡玩耍;最大的那個孩子將近六歲,最小的不過兩歲。卜卜!卜卜!——有人爬上樓梯來了:這會是誰呢?門被推開了——原來是那隻熊,那隻毛發蓬蓬的大熊!他在下麵的院子裡待得已經有些膩了,所以他才獨自個兒爬上樓來。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月亮說。“孩子們看到這個毛發蓬蓬的大熊,嚇的不得了。他們每個人鑽到一個牆角裡去,可是他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找出來,在他們身上嗅了一陣子,但是一點也沒有傷害他們!‘這一定是一隻大狗,’他們想,開始撫摸他。他躺在地板上。最小的那個孩子爬到他身上,把他長滿了金黃卷發的頭鑽進熊的厚毛裡,玩起捉迷藏來。接著那個最大的孩子取出他的鼓來,敲得咚咚地響。這時熊兒便用他的一雙後腿立起來,開始跳舞。這真是一個可愛的景象!現在每個孩子背著一支槍,熊也隻好背起一支來,而且背得很認真。他們總算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玩伴!他們開始‘開步走’起來——一二!一二!……“忽然有人把門推開了,這是孩子們的母親。你應該看看她的那副樣子,那副驚慌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那副慘白的麵孔,那個半張著的嘴,和她那對發呆的眼睛。可是那個頂小的孩子卻非常高興地對她點頭,用他幼稚的口吻大聲說:‘我們在學軍隊練操哩!’“這時玩熊把戲的人也跑來了。”風在狂暴地吹,而且很冷,雲塊在空中奔馳。我隻在偶爾之間能看到一會兒月亮。“我從沉靜的天空望著下麵奔馳著的雲塊!”他說,“我看到巨大的陰影在地麵上互相追逐!“最近我朝下麵看了一個監獄。它麵前停著一輛緊閉著的馬車:有一個囚犯快要被運走了。我的光穿過格子窗射到牆上。那囚犯正在牆上劃幾行告彆的東西。可是他寫的不是字,而是一支歌譜——他在這兒最後一晚從心裡發出的聲音。門開了。他被牽出去,他的眼睛凝望著我圓滿的光圈。“雲塊在我們之間掠過,好像我不想看到他、他也不想看到我似的。他走進馬車,門關上了,馬鞭響起來,馬兒奔向旁邊的一個濃密的森林裡去——到這兒我的光就再也沒有辦法跟著他進去了。不過我朝那格子窗裡麵望,我的光滑到那支畫在牆上的歌曲——那最後的告彆詞上去。語言表達不出來的話,聲音可以表達出來!我的光隻能照出個彆的音符,大部分的東西對我說來,隻有永遠藏在黑暗中了。他所寫的是死神的讚美詩呢,還是歡樂的曲調?他乘著這車子要到死神那兒去呢,還是要回到他愛人的懷抱裡去?月光並不是完全能讀懂人類所寫的東西的。“我從沉靜廣闊的天空望著下麵奔馳著的雲塊。我看到巨大的陰影在地麵上互相追逐!”“我非常喜歡小孩子!”月亮說,“頂小的孩子特彆有趣。當他們沒有想到我的時候,我常常在窗簾和窗架之間向他們的小房間窺望,看到他們自己穿衣服和脫衣服是那麼好玩。一個光赤的小圓肩頭先從衣服裡冒出來,接著手臂也冒出來了。有時我看到襪子脫下去,露出一條胖胖的小白腿來,接著是一個值得吻一下的小腳板,而我也就吻它一下了!”月亮說。“今晚——我得告訴你!——今晚我從一扇窗子望進去。窗子上的窗簾沒有放下來,因為對麵沒有鄰居。我看到裡麵有一大群的小家夥——兄弟和姊妹。他們中間有一個頂小的妹妹。她隻有四歲,不過,像彆人一樣,她也會念《主禱文》。每天晚上媽媽坐在她的床邊,聽她念這個禱告。然後她就得到一個吻。媽媽坐在旁邊等她睡覺——一般說來,隻要她的小眼睛一閉,她就睡著了。“今天晚上那兩個較大的孩子有點兒鬨。一個穿著白色的長睡衣,用一隻腳跳來跳去。另一個站在一把堆滿了彆的孩子的衣服的椅子上。他說他是在表演一幅圖畫,彆的孩子不妨猜猜看。第三和第四個孩子把玩具很仔細地放進匣子裡去,因為事情應該是這樣辦才對。不過媽媽坐在最小的那個孩子身邊,同時說,大家應該放安靜一點,因為小妹妹要念《主禱文》了。“我的眼睛直接朝燈那邊望。”月亮說。“那個四歲的孩子睡在床上,蓋著整潔的白被褥,她的一雙小手端正地疊在一起,她的小臉露出嚴肅的表情。她在高聲地念《主禱文》。“‘這是怎麼一回事?’媽媽打斷她的禱告說,‘當你念到“我們每天的麵包,您今天賜給我們”(這句話引自《聖經·新約·路加福音》第11章第3節。)的時候,你總加進去一點東西——但是我聽不出究竟是什麼。究竟是什麼呢?你必須告訴我。’小姑娘一聲不響,難為情地望著媽媽。‘除了說“我們每天的麵包,您今天賜給我們”以外,你還加了些什麼進去呢?’“‘親愛的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吧。’小姑娘說,‘我隻是祈求在麵包上多放點黃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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