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本哈根東街離國王的新市場(這是哥本哈根市中心的一個大廣場,非常熱鬨。)不遠的一幢房子裡,有人開一個盛大的晚會,因為如果一個人想被回請的話,他自己也得偶爾請請客才成呀。有一半客人已經坐在桌子旁玩撲克牌,另一半客人們卻在等待女主人布置下一步的消遣:“唔,我們現在想點什麼來玩玩吧!”他們的晚會隻發展到這個地步,他們儘可能地聊天。在許多話題中間,他們忽然談到“中世紀”這個題目上來。有人認為那個時代比我們的這個時代要好得多。是的,司法官克那卜熱烈地讚成這個意見,女主人也馬上隨聲附和。他們兩人竭力地反對奧爾斯德特在《年鑒》上發表的一篇論古代和近代的文章。這篇文章基本上稱讚現代。但司法官卻認為漢斯(漢斯(1455~1513),丹麥國王,1481至1513年兼做瑞典的國王。)王朝是一個最可愛、最幸福的時代。談話既然走向兩個極端,除了有人送來一份內容不值一讀的報紙以外,沒有什麼東西打斷它——我們暫且到放外套、手杖、雨傘和套鞋的前房去看一下吧。這兒坐著兩個女仆人——一個年輕,一個年老。你很可能以為她們是來接她們的女主人——一位老小姐或一位寡婦——回家的。不過,假如你仔細看一下的話,你馬上會發現她們並不是普通的傭人:她們的手很嬌嫩,行動舉止很大方。她們的確是這樣;她們的衣服的式樣也很特彆。她們原來是兩個仙女。年輕的這個並不是幸運女神本人,而是替女神傳送幸運小禮物的一個女仆。年長的那個的外表非常莊嚴——她是憂慮女神。無論做什麼事情,她總是親自出馬,因為隻有這樣她才放心。她們談著她們這天到一些什麼地方去過。幸運女神的女仆隻做了幾件不太重要的事情,例如:她從一陣驟雨中救出了一頂嶄新的女帽,使一個老實人從一個地位很高的糊塗蛋那裡得到一聲問候,以及其他類似的事情。不過她馬上就要做的一件事情卻很不平常。“我還得告訴你,”她說,“今天是我的生日。為了慶祝這個日子,我奉命把一雙幸運的套鞋送到人間去。這雙套鞋有一種特性:凡是穿著它的人馬上就可以到他最喜歡的地方和時代裡去,他對於時間或地方所做的一切希望,都能得到滿足;因此下邊的凡人也可以得到一次幸福!”“請相信我,”憂慮女神說,“他一定會感到苦惱。當他一脫下這雙套鞋時,他一定會說謝天謝地!”“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對方說。“我現在要把這雙套鞋放在門口。誰要是錯穿了它,就會變得幸福!”這就是她們的對話。時間已經不早了。醉心於漢斯朝代的司法官克那卜想要回家去。事情湊巧得很:他沒有穿上自己的套鞋,而穿上了幸運的套鞋。他向東街走去。不過,這雙套鞋的魔力使他回到三百年前國王漢斯的朝代去了,因此他的腳就踩著了街上的泥濘和水坑,因為在那個時代裡,街道是沒有鋪石的。“這真是可怕——臟極了!”司法官說。“所有的鋪道全不見了,路燈也沒有了!”月亮出來還沒有多久,空氣也相當沉悶,因此周圍的一切東西都變成漆黑一團。在最近的一個街角裡,有一盞燈在聖母像麵前照著,不過燈光可以說是有名無實:他隻有走到燈下麵去才能注意到它,才能看見抱著孩子的聖母畫像。“這可能是一個美術館,”他想,“而人們卻忘記把它的招牌拿進去。”有一兩個人穿著那個時代的服裝在他身邊走過去了。“他們的樣子真有些古怪,”他說。“他們一定是剛剛參加過一個化裝跳舞會。”這時忽然有一陣鼓聲和笛聲飄來,同時也有火把在閃耀。司法官停下步子,看到一個奇怪的遊行行列走過去了。前麵一整排鼓手,熟練地敲著鼓。後麵跟著來的是一群手拿長弓和橫弓的衛士。行列的帶隊人是一位教會的首長。驚奇的司法官不禁要問,這場麵究竟是為了什麼,這個人究竟是誰?“這是西蘭(丹麥全國分做三大區,西蘭是其中的一個區。)的主教!”“老天爺!主教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兒要這樣做?”司法官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這不可能是主教!司法官思索著這個問題,眼睛也不向左右看;他一直走過東街,走到高橋廣場。通到宮前廣場的那座橋已經不見了,他隻模糊地看到一條很長的溪流。最後他遇見兩個人,坐在一條船裡。“您先生是不是擺渡到霍爾姆去?”他們問。“到霍爾姆去?”司法官說。他完全不知道他在一個什麼時代裡走路。“我要到克利斯仙碼頭,到小市場去呀!”那兩個人呆呆地望著他。“請告訴我橋在什麼地方?”他說。“這兒連路燈也沒有,真是說不過去。而且遍地泥濘,使人覺得好像是在沼澤地裡走路似的!”的確他跟這兩個船夫越談越糊塗。“我不懂得你們波爾霍爾姆的土話!”他最後生氣地說,而且還把背掉向他們。他找不到那座橋,甚至連橋欄杆也沒有了。“這裡的情形太不像話!”他說。他從來沒有想到他的時代會像今晚這樣悲慘。“我想我還是叫一輛馬車吧!”他想,可是馬車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一輛也看不見。“我看我還是回到皇家新市場去吧,那兒停著許多馬車;不然的話,我恐怕永遠走不到克利斯仙碼頭了。”現在他向東街走去。當他快要走完的時候,月亮忽然出來了。“我的天,他們在這兒搭了一個什麼架子?”他看到東門的時候說。東門在那時代恰恰是在東街的儘頭。最後他找到一個門。穿過這個門,他就來到我們的新市場,不過那時它是一片廣大的草地,草地上有幾簇灌木叢,還有一條很寬的運河或溪流在中間流過去。對麵岸上有幾座不像樣的木棚,它們是專為荷蘭來的船長們搭起來的,因此這地方也叫做荷蘭草地。“要麼我現在看到了大家所謂的虛無鄉,要麼我大概是喝醉了。”司法官歎了口氣說。“這到底是什麼呢?這到底是什麼呢?”他往回走,心想自己一定是病了。他在街上一邊走,一邊更仔細地看看街上的房子。這大多數都是木房子,有許多還蓋著草頂。“不成,我病了!”他歎了一口氣。“我不過隻喝了一杯混合酒!不過這已經夠使我醉了;此外拿熱鮭魚給我們下酒也的確太糟糕。我要向女主人——事務官的太太抗議!不過,假如我回去,把實際情況告訴他們,那也有點可笑,而且他們有沒有起床還是問題。”他尋找這家公館,可是沒有辦法找到。“這真可怕極了!”他叫起來。“我連東街都不認識了。一個店鋪也沒有。我隻能看到一些可憐的破屋子,好像我是在羅斯基爾特或林斯德特一樣!哎呀,我病了!這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可是事務官的公館在什麼地方呢?它已經完全變了樣子,不過裡麵還有人沒睡。哎呀,我是病了!”他走到一扇半開的門前,燈光從一個隙縫裡射出來。這是那時的一個酒店——一種啤酒店。裡麵的房間很像荷爾斯泰因的前房(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是德國北部的一個州。荷爾斯泰因的前房是一種寬大的房間,裡麵的陳設全是些粗大的家具、箱子和櫃子等。)。有一堆人,包括水手、哥本哈根的居民和一兩個學者坐在裡麵。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他們對於這位新來的客人一點也不在意。“請您原諒,”司法官對著向他走來的老板娘說,“我有點不舒服!您能不能替我雇一輛馬車,把我送到克利斯仙碼頭去?”老板娘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然後用德文和他講話。司法官猜想她大概不會講丹麥文,因此把他的要求又用德文講了一遍。他的口音和他的裝束使得老板娘相信他是一個外國人。她馬上懂得了他有些不舒服,因此倒了一杯水給他喝。這水很鹹,因為那是從外邊井裡取來的。司法官用手支著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思索著在他周圍所發生的一些怪事情。“這是今天的日曆嗎?”當他看到老板娘把一大張紙撕掉的時候,為了要打破沉寂,他說。她不懂得他的意思,不過她把這張紙遞給了他。這是一張描繪訶龍城上空所常見的一種幻象的木刻。“這是一張非常老的東西呀!”司法官說。他看到這件古物,感到非常高興。“您怎樣弄到這張稀有的古畫的?雖然它代表一個寓言,但是它是非常有趣的!現在人們把這些常見的幻象解釋成為北極光;可能它是由電光所形成的!”坐在他身旁和聽他講話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其中有一位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做出一種很莊嚴的表情,說:“先生,足下一定是當代的一位大學者!”“哦,豈敢!”司法官回答說,“我所了解的隻不過是一知半解,事實上這些事情大家都應該知道的!”“謙虛(原文為拉丁文。)是一種美德!”這人說。“不過我對於您的說法很覺得不以為然(原文為拉丁文。);但我很希望能不下這個判斷(原文為拉丁文。)。”“請問我現在很榮幸地得以交談的這位先生是作何貴乾?”司法官問。“敝人是一個神學學士,”這人回答說。這句回答對於司法官說來已經夠了,他的頭銜與他的服裝很相稱。他想,這一定是一個老鄉村教師——一位像我們在日德蘭(日德蘭是丹麥的一個省。)還能碰得見的怪物。“此地的確並不是文教地區(原文為拉丁文。),”這人說。“但我希望足下多發表一點意見來啟發我們。足下典籍一定讀得不少。”“唔,不錯,”司法官說。“我是喜歡讀有用的古典著作的;不過我也喜歡讀近代的著作——隻是《每日故事集》(《每日故事集》是丹麥作家E·於倫堡的第一部。)是一本例外;老實講,這類書我們太多了。”“《每日故事集》?”我們的學士問。“是的,我指的是一般的流行。”“原來如此!”這人微笑了一下,“這些書寫得很聰明,宮裡的人都喜歡讀。皇上特彆喜歡讀關於伊文及哥甸先生的傳奇。這書描寫亞瑟王及其圓桌騎士的故事。他常常跟大臣們把這故事作為談笑的資料(亞瑟王的圓桌騎士是在歐洲流傳很廣的關於一群騎士的冒險故事。這兒是指丹麥國王漢斯與他的一個喜歡讀這故事的朝臣奧托·路德的一段對話。國王漢斯說:“這本書裡所描寫的伊文和哥甸先生真是了不起的騎士,像這樣的騎士現在再也找不到了!”奧托·路德回答說:“如果還有像亞瑟王那樣的國王,當然可以找到像伊文和哥甸那樣的騎士的!”(見丹麥作家霍爾堡著《丹麥王國史》))。”“這本書我倒還沒有讀過!”司法官說,“這一定是海貝爾格所出版的一本新書了。”“不對,”學士說,“這書並不是由海貝爾格出版的,而是由高得夫裡·馮·格曼(這是漢斯王朝的丹麥第一個印刷匠。他在1495年出版的《丹麥詩韻》是第一部用丹麥文印的書。)出版的。”“真的!他就是作者本人嗎?”司法官問。“這是一個很老的名字!這不也是丹麥第一個印刷所的名字嗎?”“是的,他是我國印刷業的始祖,”這人回答說。談話一直進行得還不壞。這時另外有一位開始談到從前流行過一兩年的瘟疫:他指的是一四八四年的那次瘟疫。司法官以為他是在談霍亂病,所以他們的談話還勉強可以進行下去。一四九〇年的海盜戰爭離那時還沒有多久,因此他們自然也要談到這個題目。他們說:英國的海盜居然從船塢裡把船都搶走了。司法官親身經曆過一八〇一年的事件,因此他也理直氣壯地提出反英的意見。除此以外,談話進行得可不太好:每一分鐘總有一次抬杠。那位了不起的學士不禁有些糊塗起來:司法官的最簡單的話語在他聽來不是顯得太粗魯,就是太荒唐。他們互相呆望著。事情一僵的時候,學士就講起拉丁文來。他以為這樣彆人就可以懂得他的話了,不過事實上這一點用也沒有。“現在您覺得怎樣?”老板娘問,同時把司法官的袖子拉了一下。現在他恢複了記憶力:在他剛才談話的時候,他把先前所發生的事情完全忘記了。“我的天!我是在什麼地方?”他說。他一想起這個問題就覺得頭昏。“我得喝點紅葡萄酒!蜜酒和卜列門啤酒也好,”有一位客人說,“請您也來跟我們一起喝吧。”這時兩個女孩子走進來了,其中一個戴著一頂有兩種顏色的帽子。她們倒出酒來,行了屈膝禮。司法官的背上冷了半截。“這是怎麼一回事兒?”他說。但是他不得不和他們一起喝酒。他們對這位好先生非常客氣,弄得他簡直不曉得怎樣辦才好。有一個人說他醉了,他對這句話沒有絲毫的懷疑。他要求他們替他喊一輛“德洛西基”(“德洛西基”是過去俄國的一種馬車。)來。於是大家就以為他在講莫斯科方言了。他從來沒有跟這樣一群粗魯和庸俗的人混在一起過。他想:這真叫人相信這個國家退化到野蠻時代了。“這真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刻。”不過,這時他靈機一動,想要鑽進桌子底下,偷偷地爬到門那兒溜出去。但是當他剛剛爬到門口的時候,彆人就發現了他的活動。大家抱住他的雙腳。這時,也算是他的運氣,他的一雙套鞋被拉掉了——因此整個的幻景也就消逝了。司法官現在清楚地看見他麵前點著一盞很亮的燈,燈後麵有一幢大房子。他認識這房子和它周圍的彆的房子。這就是我們大家所知道的東街。他躺在地上,雙腳正對著大門。看門人坐在他對麵,在打盹。“我的天!難道我一直是躺在街上做夢嗎?”他說。“是的,這是東街!真是光明快樂,豐富多彩!可怕得很,那杯混合酒居然把我弄得那樣醉!”兩分鐘以後,他坐進了一輛馬車,向克利斯仙碼頭馳去。他把他剛才經曆過的不安和苦惱思索了一下,他不禁衷心地稱讚幸福的現實——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我們這個時代雖然缺點不少,比起他剛才進入的那個時代究竟好得多。你看,司法官的想法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咳,這兒有一雙套鞋!”守夜人說。“這一定是樓上的那位中尉的套鞋。恰恰放在門邊!”這位老實人倒是很想按按門鈴,把套鞋交給原主的,因為樓上的燈還亮著。不過他不願意把屋裡的人吵醒,所以就不這樣做了。“穿上這樣一雙東西一定很暖和!”他說。“皮子是這樣柔軟!”鞋子恰恰適合他的腳。“這個世界也真是滑稽!中尉現在可能已經在他溫暖的床上睡了,但是你相信他會睡嗎?他正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呢。他真是一個幸福的人!他既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他每天晚上總是去參加一個什麼晚會。我希望我能像他,這樣我也可以成為一個幸福的人了!”當他說出了他的願望以後,他所穿上的這雙套鞋就立刻產生效果:這個守夜人在身體和思想方麵就變成了那位中尉。他現在是在樓上的房間裡,手指間夾著一小張粉紅色的紙,紙上寫的是一首詩——中尉親手寫的一首詩,因為人們在一生中誰都有過富有詩意的一瞬間。如果一個人把這一瞬間的思想寫下來,那麼他就可說是在作詩了。下麵是中尉寫的詩:““讓我發財吧!”我祈禱過好幾次,”“那時我不過是一兩尺高的孩子。”“讓我發財吧!我要成一個軍官,”“戴上羽毛,穿起製服,掛上寶劍。”“後來我居然也當上了軍官,”“可是很不幸,我一直沒有發財!”“上帝呀,請您伸出援助的手來!”“有天晚上——我是既幸福又年輕,”“一個七歲的姑娘吻了我的嘴唇,”“因為我是一個擁有故事和童話的富人,”“可是說到錢財,我仍然是窮得要命。”“不過孩子對於童話卻非常歡迎,”“所以我很富有,隻是,唉,沒有錢,”“我們的上帝清清楚楚知道這一點!”“我仍向上帝祈禱:“讓我發財吧!””“那個七歲的姑娘現在已經長大。”“她是那麼美麗、聰明和善良;”“惟願她知道我心中對她的向往,”“惟願她對我好,像從前那樣。”“但是我很窮,不敢對她表示:”“這就是我們的上帝的意旨!”“隻要我發財,過得舒服和愉快,”“我也就不在紙上寫下我的悲哀。”“我熱戀的人啊,如果你對我了解,”“請讀這首詩——它代表我的青春時代。”“不過最好你還是對我不要了解,”“因為我很窮,前途是一團漆黑——”“願我們的上帝祝福你!”是的,當一個人在戀愛的時候,他會寫詩的。不過頭腦清醒的人不至於把這種詩印出來罷了。這位中尉是正在戀愛和窮困之中,而且他的戀愛還是一個三角——也可以說是一個打碎了的幸福的四角的一半。中尉尖銳地感覺到自己的處境,因此他把頭靠著窗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街上那個窮苦的守夜人比我要快樂得多。他不知道我所謂的‘窮困’。他有一個家、一個老婆和許多孩子——他們為他的苦惱而流眼淚,為他的快樂而歡笑。啊!如果我能變成他,我會比現在幸福得多,因為他的確比我幸福!”在一瞬間,守夜人又回複到守夜人的原狀。原來他是由於“幸運的套鞋”的魔力才變成中尉的;我們已經知道他並不感到滿意,而情願回複他的本來麵目。因此守夜人又變成了守夜人。“這真是一個醜惡的夢!”他說,“但是也夠滑稽。我覺得我曾經變成了樓上的中尉,但這並不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我想念我的老婆和孩子們,他們這時正準備著大批的吻,要把我親個半死。”他又坐下來,點點頭。這夢並不馬上在他的思想中消逝,因為他腳上仍然穿著那雙套鞋。這時天上有一顆流星滑落下來了。“它落下來了!”他說。“但是落也落不完的,多著呢。我倒想更仔細地瞧瞧這些東西,特彆是這一輪月亮,因為它不會從手裡滑走的。我的女人經常替一位大學生洗衣服,那位大學生常常說,我們死了以後,就從這顆星飛到那顆星。這話並不可靠,不過,假如真是這樣,那倒也很妙。如果我能飛到那兒去,即使我的軀殼躺在樓梯上,我也不在乎。”在這世界上,有些話我們說出來的時候,必須萬分謹慎,尤其是當我們穿上了“幸運的套鞋”的時候。請聽聽發生在守夜人身上的故事吧。就我們人說來,我們差不多都知道蒸汽輸送東西是多麼迅速;這種事我們已經在鐵道上或在海上的輪船中試驗過。但是跟光線的速度比起來,這不過隻等於樹懶(這是中、南美洲所產的一種動物。它的舉動遲鈍,常常待在樹上不動。)的動作或蝸牛的爬行罷了。光比最快的駿馬還要快一千九百萬倍,可是電的速度更快。死不過是我們心中所受到的一種觸電,被解放了的靈魂,騎在電的翅膀上,就可以遠走高飛。太陽隻須八分和幾秒鐘就可以走完將近兩億裡的路程。靈魂騎上電力,要走同樣的路程,隻須幾秒鐘就夠了。就解放了的靈魂說來,各種行星之間的距離,不會比我們住在同一城市中的朋友的房子之間的距離大,甚至於還不會比住在近鄰的朋友的房子之間的距離大。不過在人間的世界裡,除非我們像守夜人一樣穿上了“幸運的套鞋”,我們的心一觸電,我們就永遠跟身體分家了。在幾秒鐘之內,守夜人走了七十二萬八千裡,到月亮上麵去了。我們知道,組成月球的物質比我們的地球要輕得多,而且還很柔軟,像剛下的雪一樣。他來到一群數不清的山組成的大環形山——我們早就在麥特勒博士(麥特勒(1794~1874),德國天文學家。)所繪的月球圖上看到這些環形山——他來到其中的一座山上。你也看到過的吧?在這一環大山當中,有一個像鍋一樣的深坑,它凹下去有八九裡深。坑下麵有一個城市。它的形狀很像裝在玻璃杯裡的水中的蛋白;這兒的尖塔、圓屋頂和像船帆一樣的陽台,浮在透明的、稀薄的空氣中,也是同樣的輕,同樣的白。我們的地球浮在它的頭上像一個火紅的大球。他馬上看見了許多的生物。這些東西無疑就是我們所謂的“人類”了,不過他們的樣子跟我們顯然不同。他們也說一種語言,但是誰也不能指望守夜人的靈魂能夠聽懂。但是他居然聽懂了。守夜人的靈魂懂得月球上居民的語言,而且懂得很透徹。關於我們的地球他們爭論了一番,他們懷疑地球上能不能住人,地球上的空氣對於聰明的月球上的居民說來一定是太厚,不適宜於居住。他們認為隻是月球上才能有生物,而且月球才是最初人類所居住的地方。(這篇故事裡關於月球上的事情是出於想象的,其實月球上沒有水和空氣,也沒有生物和居民。)不過我們還是回到下界的東街去,看看守夜人的軀殼是怎樣的吧。他坐在樓梯上,一點生氣也沒有。他的晨星(這是守夜人用的一種木棒,它的頭上有一顆木雕的晨星。)已經從他的手裡落下來了,他的一雙眼睛呆呆地盯著月亮,尋找他那個正在月亮裡遊覽的誠實的靈魂。“現在是幾點鐘了,守夜人?”一個路過的人問。不過守夜人一聲也不回答。於是這人就輕輕地把他的鼻子揪一下,這使他失去了平衡。他的軀殼直直地倒下來——他死了。揪他鼻子的人這時感到非常害怕。守夜人是死了,而且也僵了。這事被報告上去,並且也經過了一番研究。第二天早晨這屍體被運到醫院裡去。如果這靈魂回來而到東街去找它的軀殼,結果又找不到,那可真是一樁有趣的笑話啦!很可能它會先到警察署去,隨後到戶口登記處去,因為在這些地方他可以登記尋找失物。最後它可能會找到醫院去。不過我們也不必擔心,當靈魂自己處理自己事情的時候,它是很聰明的,使得靈魂愚蠢的倒是這具軀殼。我們已經說過,守夜人的軀殼已經被抬到醫院裡去了,而且還被運到洗滌間去了。人們在這兒要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先脫掉他的套鞋。這麼一來,靈魂就回來了。它直接回到軀殼上來,這人馬上就活轉來了。他坦白地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夜。你就是送給他兩塊錢,他也不願意再嘗試這種事情。不過現在一切都已成了過去。在這同一天,他得到許可離開醫院,不過他的套鞋仍然留在那兒。哥本哈根的每個居民都知道哥本哈根佛列得裡克醫院的大門的樣子。不過,也許有少數不住在哥本哈根的人會讀到這個故事,所以我們不妨把它描寫一番。醫院是用一排相當高的柵欄和街道隔開的。不過這些粗鐵杆之間的距離很寬,據說有些很瘦的實習醫生居然能從柵欄中擠出去,而在外麵蹓躂一番。身體最不容易擠出去的一部分是腦袋。在這種情形下,小腦袋是幸運的了——這也是世界上常見的事情。作為一個介紹,這敘述已經夠了。一個年輕的實習醫生——此人的頭腦從生理上說,是頗為偉大的——這天晚上恰巧值班。雨在傾盆地下著;不過,雖然有這種不便,他仍是想出去——哪怕出去一刻鐘也行。他覺得自己沒有把這事情告訴門房的必要,特彆是他現在可以從柵欄中間溜出去。守夜人留下的那雙套鞋正放在那兒。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是一雙“幸運的套鞋”。像這樣的陰雨天,它們對他是很有用的,所以他就穿上了。現在的問題是:他能不能從這鐵柵欄中間擠出去,因為他從來沒有試過。現在他就站在這兒。“我的天,我真希望能把頭擠出去!”他說。雖然他的頭非常笨重,但是馬上就輕鬆愉快地把頭擠出去了。這大概是套鞋聽懂了他的願望的緣故。不過現在他的身軀也得擠出去才成。然而這卻辦不到。“噢,我太胖了!”他說。“我起初還以為我的腦袋最糟糕哩!現在我的身體卻擠不出去了。”他現在又希望把頭縮回來,可是行不通。他隻能自由地動動脖子,彆的都辦不到。他當時的一個感覺是要發脾氣,接著他的心情就低落到了零點。“幸運的套鞋”造成這樣一個可怕的局麵,同時不幸的是,他自己也沒有產生一個解脫自己的願望。沒有。他隻是想掙脫,結果是寸步難移。雨在傾盆地下著;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他的手又夠不到門鈴,那麼他怎樣能獲得自由呢?他怕自己不得不在這兒待到第二天早晨。那時人們就可以去叫一個鐵匠來,把柵欄銼斷。不過這不是立即就可以辦到的。對麵學校的男孩子不久就要起床,水手區的居民也將會到來,特彆來看他被圈在枷裡的樣子。這麼一來,跑來看他的人比去年看角力比賽的人恐怕還要多了。“哎呀!血衝進我的腦袋,我要發瘋了!是的,我要發瘋了!啊,我希望得到自由,那麼我的頭痛也就可以好了。”這句話他應該早點說才好。他剛一說出了他的想法,他的腦袋就自由了。他趕快往裡跑,“幸運的套鞋”所造成的這番恐怖已經把他的頭弄昏了。不過我們不要以為事情就這麼完結。糟糕的事兒還在後麵呢。晚上過去了,第二天也接著過去了,誰也沒有來尋找這雙套鞋。晚間加尼克街上的小劇場裡有一個表演會,戲院裡已經擠滿了人。在節目中有一個新詩朗誦的項目。我們聽吧。詩是這樣的:“我的祖母是出名的聰明,”“在“古時候”她準會被燒焚(在歐洲封建時代,巫婆被認為是魔鬼的使者,常常被放在柴堆上燒死。這兒是說,祖母太聰明了,會被人認為是巫婆。)。”“她知道古往今來的許多事情,”“能看出下一年會有什麼發生。”“一直看到“第四十年”——真不簡單,”“但她對於這事總是秘而不宣。”“明年究竟有哪些事情重要?”“一點也不錯,我都想知道:”“我的命運、藝術、世事和國家,”“但是我的祖母卻一言不發。”“我隻好逼她,這辦法倒生效:”“她沉默一會,馬上就發牢騷。”“這牢騷簡直等於對牛彈琴,”“我是一個被她慣壞了的人!”““你的心願這次我讓你滿足,””“她說,一麵把眼鏡交給我。”““拿著它隨便到什麼地方,”“隻要有許多上等人在場;”“你可以隨便觀察什麼人:”“你看人隻需用我的眼鏡。”“相信我的話吧,他們顯出來”“像攤在桌上被人玩的紙牌:”“它們可以預言未來的事情。””“我說了聲謝謝,就跑去實驗,”“但是,哪裡有最多的人出現?”“在朗利尼嗎?這兒容易傷風。”“在東街嗎?咳!這兒泥濘太重!”“在戲院嗎?這地方倒很愉快,”“它晚間的節目演得很不壞。”“我來了!讓我介紹我的姓名;”“請準許我帶來姨媽的眼鏡”“來瞧瞧你們——請不要走開!”“我要看看你們像不像紙牌。”“我憑紙牌預言我們時代的特點——”“如果你們同意,你們就不必發言。”“我感謝你們,我請你們吃飯,”“我們現在可以來觀看觀看。”“我要對你、我和王國作預言,”“我們現在瞧瞧這紙牌上有什麼出現。”“(於是他戴上眼鏡。)”“嗨,一點也不錯!我要大笑!”“呀,假如你們能親眼瞧瞧!”“這兒花牌的數目真是不少,”“還有美人,完全是一整套。”“那些黑東西就是黑桃和梅花,”“——我現在要仔細地觀察一下。”“我看到一位了不起的黑桃姑娘,”“方塊賈克占據了她的整個思想。”“這景象真使我感到陶醉!”“這家的錢財有一大堆,”“還有客人來自世界各地,”“但我們不一定感到興趣。”“至於國會?我們正有時間瞧瞧!”“不過這類的事兒你將會讀到。”“我多講話就會使報紙感到不安,”“因為這樣我就打破了他們的飯碗。”“至於劇院?它的創造?趣味?格調?”“不,我不願跟經理把關係弄糟。”“至於我的前途?這是自己的事情,”“咳,你知道,我對於它是多麼關心!”“我觀看——我不敢說出我看到了什麼,”“不過事情一發生你就會聽到結果。”“我們在這兒哪一位是最幸運?”“最幸運?我們可容易得出結論!”“這就是……不對,這容易引起反感!”“也很可能弄得許多人不安!”“誰活得最長?這位先生,還是夫人?”“不成,這不是可以隨便講的事情!”“我作預言嗎?不好,不好,不好!”“你看,我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一開口就要得罪人,我真感到難辦!”“我還不如瞧瞧他們的思想和信念,”“憑我全套預言的本領,再作一次發現。”“各位相信嗎?不,還是請各位發表意見。”“各位心中有數:我們快要無結果而散。”“你們都知道,我說的話全是無稽之談。”“可尊敬的列位,我要告辭,”“我要感謝你們的好意。”這首詩念得非常好,朗誦者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實習醫生也坐在聽眾之中。他似乎已經把他前天晚上的遭遇忘記得一乾二淨。他還是穿著那雙套鞋,因為誰也沒有來尋找它們。街上既然很臟,這雙套鞋對他仍然很有用處。他似乎很喜歡這首詩。詩中的意思使他感到興趣:他倒很想有這麼一副眼鏡呢。也許,一個人把它戴上,就可以看出彆人的內心吧。因此他覺得,能夠觀察出人的心,比起能推測來年所要發生的事故要有趣得多。未來的事情遲早總會知道,而人的內心卻是永遠沒有辦法推測的。“我現在倒想看看坐在前一排的那些紳士和淑女們:假如一個人真能夠直接進到他們心裡去的話!是的,那一定是一個空洞,一種店鋪之類的東西。咳,在這店鋪裡,我的眼睛可以痛快地張望一番!那位太太的心無疑地將是一個大時裝店!這位太太的心是一個空店,但把它掃空一次也沒有什麼害處。可是貨物齊全的店鋪大概也不少。啊,對了!”他歎了一口氣,“我知道有一個店,裡麵全是頭等的貨色,不過它裡麵已經有了一個店員。這是它惟一的缺點!我從許多店裡聽到這麼一句話:‘請進來吧!’啊,我希望我可以走進去,像一個小小的思想鑽進心裡去一樣!”他這種思想馬上得到套鞋的反應。這位實習醫生立刻就不見了;他在前一排坐著的觀眾的心裡開始作了一個不平常的旅行,他所經過的第一顆心是一位太太的心。但是他立刻就覺得他走進一個畸形軀體的治療所:在這裡麵醫生取下身上的石膏模子,改正身體的形態。他現在就在這樣的一個房間裡,牆上掛著許多畸形肢腿的石膏模型。所不同的是,在治療所裡,模型是在病人來了以後才鑄出來的;而在這顆心裡,卻是在沒有病的人走了以後,才把這些模型鑄出來和保存下來,因為這都是一些女朋友的模型——她們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缺陷都在這兒保存了下來。他馬上又鑽進了另外一個女人的心裡去。但是他覺得這顆心像一座神聖的大教堂;神龕裡有一個純潔的白鴿子在飛翔。他很自然地想跪下來,但是卻不得不走開,到另一顆心裡麵去。他仍然能聽到教堂琴樓裡的琴聲,同時他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一個更好、更新的人。他覺得自己並不是沒有資格走進第二個聖殿裡去——這是一個蹩腳的頂樓,裡麵住著一個生病的母親。溫暖的太陽光從窗子射進來,美麗的玫瑰花在屋頂上的一個小木箱裡對她點著頭,兩隻天藍色的小鳥在唱著兒時的歡樂的歌,這時生病的母親正在為她的女兒祈福。現在他匍匐著爬進一個屠夫的擺滿了東西的店裡去。他所看到的隻是肉,什麼彆的東西也沒有。這是一位有錢有勢的紳士的心,他的名字可以在名人錄裡找得到。現在他鑽進這位紳士的太太的心裡去:這顆心是一個東倒西歪的舊鴿子籠。丈夫的肖像被當做一個風信雞來使用。它安裝在門上——這門隨著丈夫的轉動而開合。於是他走進了一個全是鏡子的小室——像我們常常在盧森堡宮殿中所看到的那種小室。不過這些鏡子可以把形象放得特彆大。在小室的中央,像達賴喇嘛一樣,坐著房主人的渺小的“我”。他在欣賞著自己的偉大。隨後他覺得好像走進了一個裝滿了尖針的小針盒。他想:“這一定是一位老小姐的心了!”可是事實上並不是如此。這是一位戴著許多勳章的年輕軍官——一個所謂好心腸的聰明人。當這位實習醫生從頭排最後一個人的心裡鑽出來的時候,他頗感到有些兒混亂。他沒有辦法集中思想,他以為這是因為他的幻想太豐富,才會這樣胡思亂想。“我的老天爺!”他歎了一口氣,“我一定快要發瘋了。這兒熱得要命:血都湧向我的腦子裡來了!”這時,他忽然記起頭天晚上的事情:他的腦袋怎樣被嵌在醫院的柵欄的兩根鐵柱子中間,拔不出來。“我的病一定是這樣得來的,”他想。“我一定要早點想個辦法。洗一次俄國澡可能有好處。我希望自己現在就躺在浴室最高的一層板上。”馬上他就躺在蒸氣浴室的高板子上;不過他是穿著衣服、皮鞋和套鞋躺在那兒的。熱烘烘的水點從天花板滴到他的臉上。“唏!”他叫起來,同時跳下來去洗淋浴。侍者看見這樣一位衣服整齊的人去洗淋浴,不禁大笑起來。這位實習醫生的神智還相當清楚,他說:“我為了打賭才這樣做呀!”當他回到房間裡去以後,他在頸項上貼了一塊膏藥,在背上也貼了一塊膏藥,想把他的瘋狂吸收掉。第二天早晨他感到背上非常酸痛——這就是他從“幸運的套鞋”那兒得到的收獲。那個守夜人,我們一定還沒有忘記;他忽然記起了自己曾經看到、並且送進醫院裡去的那雙套鞋。他現在來要把它們取走。不過,那位中尉既不接收它們,街上也沒有任何人認領。所以他隻好把它們送到警察署去。“這倒很像我的一雙套鞋,”一位錄事先生看到這雙無人認領的東西時說。同時他把它們放在他自己的一雙套鞋旁邊。“恐怕隻有比鞋匠還銳利的眼睛才能把這兩雙套鞋區彆開來。”“錄事先生,”一個聽差的說,手中拿著幾份文件。錄事掉過身來,跟這人說了幾句話。他說完以後,又掉過身來再看看這雙套鞋。這時他就認不清究竟左手的一雙是他的呢,還是右手的一雙是他的。“那打濕了的一雙一定是我的,”他想。但是他的想法錯了,因為這是“幸運的套鞋”。難道警察就不會把東西弄錯嗎?他把套鞋穿上,在衣袋裡塞了幾份文件,在脅下也夾了幾份文件——因為他要帶回家去讀,以便摘出其中的要點。但是今天是星期天的早晨,而且天氣很好。他想,到佛列得裡克斯堡公園去散散步,對於身體是有好處的。因此他就去了。你在什麼地方也找不出這樣一個安靜和勤快的年輕人。我們很願意叫他去散散步。他坐的時間太長,散步對他是有好處的。起初他隻是邁著步子,什麼東西也不想,所以這雙套鞋就沒有機會來施展它的魔力了。他在路上遇見一個熟人——一個年輕的詩人。這詩人告訴他說,他明天就開始一個夏季旅行。“咳,你又要走了嗎?”錄事說。“你是一個多麼幸福和自由的人啊!你想到什麼地方去就到什麼地方去。像我們這樣的人腳上都拖著鏈子。”“而這鏈子是係在麵包樹上的!”詩人回答說。“但是你無須為將來擔憂。等你老了,你就可以領到養老金呀!”“比較起來,還是你痛快,”錄事說。“坐下來寫詩一定是極愉快的事情。大家都恭維你,同時你也是你自己的主人。啊,天天坐著背些法院裡的瑣碎文件,你試試看!”詩人搖了搖頭,錄事也搖了搖頭,每個人都保留著自己的意見。他們就這樣分手了。“詩人們都是一批怪人!”錄事說。“我倒也希望進入到他們的境界裡——自己也做一個詩人!我肯定不會像他們一樣,光寫些發牢騷的詩。對於一個詩人說來,今天是一個多麼美麗的春天日子啊!空氣是意外的新鮮,雲彩是那麼美麗,花木發出多麼香的氣息!是的,幾年來我沒有過像現在這一會兒的感覺。”我們已經知道,他成了一個詩人。這個改變的過程並不是很突然的;如果人們以為詩人跟彆的人不同,那是很愚蠢的想法。在普通人當中,有許多人的氣質比那些公認的詩人還更富有詩意呢。他們的差彆是,詩人有更強的理智記憶力:他能牢牢地保持住感情和思想,直到它們清楚明白地形成字句為止,一般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不過從一個平常的氣質轉變為一個天才,無論如何要算得是一個轉變過程。錄事現在就在經曆這個過程。“多麼醉人的香氣嗬!”他說。“這真叫我想起洛拉姑姑家的紫羅蘭來!是的,那是當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聞到的!天呐,我好久沒有想到這件事情!善良的老小姐!她住在交易所後麵。不管冬天的氣候是怎樣寒冷,她總是在水裡培養一根枝條和幾根綠芽。當我把一個熱銅板貼在結了冰花的窗玻璃上來融化出一個視孔的時候,看見她的紫羅蘭盛開了。這是一個可愛的景象。外麵的運河上,船隻都凍結在冰裡,船員們都離去了;隻有一隻尖叫的烏鴉是惟一留下的生物。後來,當春風吹起的時候,一切又活躍起來了。人們在歡呼和喊聲中把冰層打開了;船也上了油,桅杆也配上了索具,於是它們便向海外的國家開去。但是我仍然留在這兒,而且永遠留在這兒,坐在警察署裡,讓彆人好領取護照到外國去旅行。這就是我的命運。啊,這就是生活!”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但是他忽然又停住了,“我的天老爺!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的思想和感覺!這一定是春天的氣息在作怪!它既使人激動,又使人感到愉快!”他把手伸到衣袋裡掏出文件。“這些東西現在可以分分我的心,”他說,同時讓自己的眼睛在第一頁上溜。“西格卜麗思夫人——五幕悲劇,”他念著。“這是怎麼一回事?這還是我親手寫的字哩。難道我寫了這部悲劇嗎?散步場上的陰謀;或者,懺悔的日子——歌舞喜劇。我從什麼地方弄到這些東西呢?一定是彆人放進我的衣袋裡的。現在又有一封信!”是的,這是劇院的經理寫來的。劇本被拒絕了,而且信裡的字眼也很不客氣。“哼!哼!”錄事說,同時在一個凳子上坐下來。他的思想是那麼活躍,他的心是那麼溫柔。他不自覺地扯下長在近旁的一朵花。這是一朵很普通的小雛菊。一個植物學家要花幾堂課才能對我們講得清楚的東西,這朵花隻須一分鐘就解釋清楚了。它講出它出生的經過,它講出太陽光的力量——太陽光使它細巧的葉兒展開,發出香氣。於是他想起了生活的鬥爭;這鬥爭也同樣喚醒我們胸中的情感。陽光和空氣都是花兒的愛人,不過陽光是更被愛的一位。它把麵孔掉向陽光,隻有當陽光消逝的時候,花兒才卷起葉子,在空氣的擁抱中睡過去。“隻有陽光才使我顯得漂亮!”花兒說。“但是空氣使你呼吸!”詩人的聲音低語著。他身旁站著一個小孩子,用一根棍子在一條泥溝裡敲打,弄得幾滴泥水濺到樹枝上去了。於是錄事就想到,水滴裡幾百萬看不見的微生物也必定被濺到空中去了。依照它們體積的比例,它們的情形也正像我們人類被扔到高空中的雲塊裡去一樣。當錄事想到這一點,以及他的思想中所起的整個變化的時候,他就微笑了。“我是在睡覺,同時也是在做夢!一個人很自然地做起夢來,而同時又知道這是一場夢——這該是多麼稀奇的事情啊!我希望明天醒來以後,還能把這一切記得清清楚楚。我有一種稀有的愉快的感覺。我現在什麼東西都看得清楚!我覺得自己的頭腦非常清醒!不過,我知道,明天如果我能記得某些情景的話,我一定會覺得這是幻想;但是我已經親身體驗過,一切聰明和美麗的東西,正如妖精藏在地底下的錢一樣,人們隻能在夢中聽到和談到。當一個人得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他是豪華和富貴的。不過在陽光下檢查一下,它們就隻是石頭和乾枯的葉子罷了。啊!”他歎了一口氣,頗有點牢騷的情緒。他把在樹枝間跳躍著的、唱著歌的幾隻小鳥兒凝望了一陣,說:“它們比我幸福得多。飛翔是一種愉快的藝術。那些生而就能飛的動物真是幸運!是的,如果我會變成任何東西的話,我就希望變成這樣一隻百靈鳥!”不一會兒他的上衣後裾和袖子就聯到一起,變成一雙翅膀了。他的衣服變成了羽毛,套鞋變成了雀爪。他親眼看到這變化的過程,他內心裡不禁大笑起來。“唔,我現在知道了,我是在做夢,不過以前我從來沒有夢得這麼荒唐。”於是他飛到那些綠枝間去,唱起歌來。但是他的歌聲中沒有詩,因為他詩人的氣質現在已經沒有了。這雙套鞋,像一個辦事徹底的人一樣,在一個固定的時間裡隻做一件事情。他希望做一個詩人,他就成了一個詩人了。現在他希望做一隻小鳥;但是既然成了一隻鳥,他以前的特點就完全消逝了。“這也真夠滑稽!”他說。“白天我坐在警察署的枯燥乏味的公文堆裡,夜間我就夢見自己在飛來飛去,成了佛列得裡克斯堡公園裡的一隻百靈鳥。一個人倒真可以把這故事寫成一部通俗的喜劇呢。”現在他飛到草地上來了。他把頭掉向四邊望,同時用嘴啄著一根柔軟的草梗。草梗與他的身體相比,似乎和北非洲棕櫚樹枝的長短差不多。這一切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他的四周馬上又變成了漆黑的夜。他似乎覺得有一件巨大的物體落到頭上來——這是水手住宅區的一個孩子向這隻百靈鳥頭上拋過來的一頂大帽子。一隻手伸進帽子裡來了,把錄事的背和翅膀抓住,弄得他不得不唧唧喳喳地叫起來。他感到一陣驚恐的時候,大聲叫道:“你這個無禮的混蛋!我是警察署的書記呀!”可是這聲音在孩子的耳中聽來隻不過是一陣“唧唧!喳喳!”罷了。他在鳥兒的嘴上敲了兩下,帶著他走了。在一個小巷裡小孩碰見另外兩個孩子。這兩個人,就出身說,是屬於受過教養的那個階級的。可是就能力講,他們是屬於學校中最劣的一等。他們花了八個銀毫把這隻小鳥買走了。因此這位錄事就被帶回到哥本哈根,住進哥得街上的一個人家裡去。“幸好我是在做夢,”錄事說,“否則我就真要生氣了。起先我是一個詩人,現在我卻成了一隻百靈鳥!是的,這一定是詩人的氣質使我轉變成為這隻小動物的。這也真算是倒黴之至,尤其當一個人落到小孩子手中去了的時候。我倒希望知道這會得到一個什麼結果呢。”孩子把他帶到一個非常漂亮的房間去。一個微笑著的胖太太向他們走來。她把這隻百靈鳥叫做一隻普通的田野小鳥,不過當她看到他們把它帶來的時候,她並不感到太高興。她隻讓這小鳥在這兒待一天,而且他們還得把它關進窗子旁的那隻空籠子裡去。“也許它能逗得波貝高興一下吧,”她繼續說,同時望著一隻大綠鸚鵡笑了一下。這鸚鵡站在一個漂亮銅籠子裡的環子上,洋洋得意地蕩來蕩去。“今天是波貝的生日,”她天真地說,“因此應該有一個普通的田野小鳥來祝賀它。”波貝一句話也不回答,它隻是驕傲地蕩來蕩去。不過一隻美麗的金絲鳥——它是去年夏天從它溫暖芬芳的祖國被帶到這兒來的——開始高聲地唱起來。“多嘴的!”太太說,馬上把一條白手帕蒙在籠子上。“唧唧!吱吱!”雀子歎了一口氣,“她又在小發雷霆。”歎了這口氣以後,他就不再做聲了。錄事——或者引用太太的話,一隻田野的小鳥——是關在靠近金絲鳥的一個雀籠裡,離鸚鵡也不遠。波貝所會說的惟一的人話——而且這話聽起來也很滑稽——是:“來吧,讓我們像一個人吧。”它所講的其他的話語,正如金絲鳥的歌聲一樣,誰也聽不懂。隻有變成了一隻小鳥的這位錄事,才能完全聽懂他的朋友的話語。“我在青翠的棕櫚樹下飛,我在盛開的杏樹下飛!”金絲鳥唱著。“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在美麗的花朵上飛,在風平浪靜的海上飛——那兒有植物在海的深處波動。我也看見許多可愛的鸚鵡,它們講出許多那麼長、那麼有趣的故事。”“這都是一些野鳥,”鸚鵡回答說。“它們沒有受過教育。來吧,讓我們像一個人吧——為什麼不笑呢?如果太太和所有的客人們都能發笑,你也應該能發笑呀。對於幽默的事情不能領會,這是一個很大的缺點。來吧,讓我們像一個人吧。”“你記得那些美麗的少女在花樹下的帳篷裡跳舞嗎?你記得那些野生植物的甜果子和清涼的果汁嗎?”“啊,對了!”鸚鵡說,“不過我在這兒要快樂得多。我吃得很好,得到親熱的友情。我知道自己有一個很好的頭腦,我再也不需要什麼彆的東西了。讓我們像一個人吧!你是人們所謂的一個富有詩意的人,但是我有高深的學問和幽默感。你有天才,可是沒有理智。你唱著你那一套自發的高調,弄得人頭昏腦漲,難怪人家要打你。人家卻不能這樣對待我,因為他們付出了更高的代價才得到我呀。我可以用我的尖嘴引起他們的重視,唱出一個‘味茲!味茲!味茲!’的調子!來吧,現在讓我們像一個人吧!”“嗬,我溫暖的、多花的祖國嗬!”金絲鳥唱著。“我歌頌你的青翠的樹林,我歌頌你的安靜的海灣——那兒的樹枝吻著平滑如鏡的水麵。我歌頌我的一些光彩的兄弟和姊妹的歡樂——它們所在的地方長著‘沙漠的泉水’(指“仙人掌”。)!”“請你不要再唱這套倒黴的調子吧!”鸚鵡說。“唱一點能夠叫人發笑的東西呀!笑聲是智力發達的最高表現。你看看一隻狗或一匹馬會不會笑!不:它們隻會哭,隻有人才會笑。哈!哈!哈!”波貝笑起來,同時又說了一句老話:“讓我們像一個人吧。”“你這隻灰色的丹麥小雀子,”金絲鳥說,“你也成了一個俘虜!你的森林固然是很寒冷的,但那裡麵究竟還有自由呀。快飛走吧!他們剛好忘記關你的籠子,上麵的窗子還是開著的呀。飛走吧!飛走吧!”錄事就這樣辦了,他馬上飛出籠子。在這同時,隔壁房間半掩著的門嘎吱地響了一下,一隻家貓目光閃閃地偷偷走了進來,在他後麵追趕。金絲鳥在籠裡激動地跳著,鸚鵡拍著翅膀,同時叫著:“讓我們像一個人吧。”錄事嚇得要死,趕快從窗子飛出去,飛過一些屋子和許多街道。最後他不得不休息一會兒。對麵的一幢房子他似乎很麵熟。它有一個窗子是開著的,所以他就飛進去了。這正是他自己的房間,便在桌子上棲息下來。“讓我們像一個人吧!”他不知不覺地仿著鸚鵡的口氣這樣說了。在這同時,他回複到他錄事的原形。不過他是坐在桌子上的。“我的天老爺!”他叫了一聲。“我怎麼到這兒來了,睡得這麼糊塗?我做的這場夢也真夠混亂。這全部經過真是荒唐透頂!”第二天大清早,當錄事還躺在床上的時候,有人在他的門上輕輕地敲了幾下。這是住在同一層樓上的一位鄰居。他是一個研究神學的學生。他走進來了。“把你的套鞋借給我穿穿好嗎?”他說。“花園裡很潮濕,但是太陽卻照得非常美麗,我想在那兒抽幾口煙。”他穿上了套鞋,馬上就到花園裡去了。這兒隻長著一棵李樹和一棵梨樹。就是這樣一個小花園,在哥本哈根也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學生在小徑上走來走去。這正是六點鐘的時候。街上已經響起了郵差的號角聲。“啊,遊曆!遊曆!”他叫出聲來。“這是世界上一件最快樂的事情!這也是我的最高願望,我的一些煩惱的感覺,也就可以沒有了。可是要遊曆必須走得很遠!我很想去看看美麗的瑞士,到意大利去旅行一下,和——”是的,很幸運,套鞋馬上就發生了效力,否則他可能還想得更遠,也使我們想得更遠。他現在在旅行了。他和其他八位旅客緊緊地偎在一輛馬車裡,到達了瑞士的中部。他有點兒頭痛,脖子也有點兒酸,腳也在發麻,因為套鞋把兩隻腳弄得又腫又痛。他是處在一個半睡半醒的狀態之中。他右邊的衣袋裡裝著旅行支票,左邊的衣袋裡放有護照,胸前掛著一個小袋,裡麵緊緊地縫著一些金法郎,他每次睡著的時候,就夢見這三樣財產之中有一件被人扒走了。於是他像在發熱似的驚醒過來:他的第一個動作是用手做了一個三角形的姿勢:從左摸到右,再摸到他的胸前,看看他的這些財產是不是還在。雨傘、帽子和手杖在他頭頂上的行李網裡搖來搖去,幾乎把人們的注意力從那些動人的風景吸引走了。他望著窗外的風景,心裡唱出至少一位我們認識的詩人曾經在瑞士唱過的、但是還沒有發表過的歌來:“這風景很優美,正合我的心願,”“在這座可愛的勃朗峰(勃朗峰是歐洲南部的阿爾卑斯山脈的主峰,在法國和意大利之間,高達4807米。)的麵前。”“待在這兒欣賞欣賞,很是痛快,”“假如你帶著足夠的錢到這兒來。”周圍的大自然是偉大、莊嚴、深沉的。杉樹林看起來像長在深入雲霄的石崖上的石楠花簇。現在開始下雪了,風吹得很冷。“噢!”他歎了一口氣,“如果我們在阿爾卑斯山的另一邊,氣候就應該是夏天了,同時我也可以把我的旅行支票兌出錢來;我老是為這張紙擔憂,弄得我不能享受瑞士的風景。啊,我希望我現在是在山的另一邊!”他馬上就在山的另一邊的意大利境內了——在佛羅倫薩和羅馬之間。夕陽照耀下的特拉西門涅湖(特拉西門涅湖是意大利中部的一個大湖。),看起來宛如青翠的群山中一泓金色的溶液。漢尼拔在這兒打敗了佛拉米尼烏斯,葡萄藤在這兒伸出綠枝,安靜地互相擁抱著;路旁一叢芬芳的桂樹下有一群可愛的、半裸著的孩子在放牧一群黑炭一般的豬。假如我們能把這風景描繪出來,大家一定要歡呼:“美麗的意大利!”但是這位神學學生和馬車裡的任何客人都沒有說出這句話。有毒的蒼蠅和蚊蚋成千成萬地向車裡飛來。他們用桃金娘的枝條在空中亂打了一陣,但蒼蠅照舊叮著他們。車裡沒有一個人的臉不發腫,不被咬得流血。那幾匹可憐的馬兒,看起來簡直像死屍。蒼蠅蜂擁似地叮著它們。隻有車夫走下來,把這些蟲子趕掉以後,情況才好轉了幾分鐘。現在太陽落下來了。一陣短促的、可是冰涼的寒氣透過了整個大自然。這一點也不使人感到痛快,不過四周的山丘和雲塊這時染上了一層最美麗的綠色,既清爽,又光潔——是的,你親眼去看一下吧,這會比讀遊記要好得多!這真是美,旅行的人也都體會到這一點,不過——大家的肚皮都空了,身體也倦了,每一顆心隻希望找一個宿夜的地方。但是怎樣才能達到這個目的呢?大家的心思都花在這個問題上,而沒有去看這美麗的大自然。路伸向一個橄欖林,這使人覺得好像是在家鄉多結的柳樹之間經過似的。正在這塊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旅店。有一打左右的殘廢的乞丐守在它麵前。他們之中最活潑的一位看起來很像饑餓之神的、已經成年的長子。其餘的不是瞎子就是跛子,所以他們得用手來爬行。另外有些人手臂發育不全,手上連手指也沒有。這真是一群穿上了襤褸衣服的窮困的化身。“老爺,可憐可憐窮人吧!”他們歎息著,同時伸出殘廢的手來。旅店的老板娘,打著一雙赤腳,頭發亂蓬蓬的,隻穿一件很臟的緊身上衣,來接待這些客人進來。門是用繩子係住的,房間的地上鋪著磚,可是有一半已經被翻起來了。蝙蝠在屋頂下麵飛,而且還有一股氣味——“好吧,請在馬廄裡開飯吧!”旅客中有一位說。“那兒人們起碼可以知道他所呼吸的是什麼東西。”窗子都大開著,好讓新鮮空氣流進來,不過,比空氣還要快的是伸進來的一些殘廢的手臂和一個老不變的聲音:“老爺,可憐可憐窮人吧!”牆上有許多題詞,但一半以上是對“美麗的意大利”不利的。晚飯開出來了。這是一碗清水淡湯,加了一點調味的胡椒和發臭的油。涼拌生菜裡也是這同樣的油。發黴的雞蛋和烤雞冠算是兩樣最好的菜。連酒都有一種怪味——它是一種可怕的混合物。晚間大家搬來一堆箱子放在門後擋著門,並且選出一個人來打更,好使其餘的人能睡覺。那位神學學生就成了更夫。啊,這兒是多麼沉悶啊!熱氣在威逼著人,蚊蚋在嗡嗡地叫,在刺著人。外邊的窮人們在夢中哭泣。“是的,遊曆是很愉快的,”神學學生歎了一口氣說,“我隻希望一個人沒有身軀!我希望身軀能躺著不動,讓心靈去遨遊!無論我到什麼地方去,我總覺得缺乏一件什麼東西,使我的心不快——我所希望的是一件比此刻還要好的什麼東西。是的,某種更美好的東西——最好的東西。不過這在什麼地方呢?這究竟是什麼呢?在我心裡,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東西:我想要達到一個幸運的目的——一個最幸運的目的!”他一說完這話,就回到自己的家裡來了。長長的白窗簾掛在窗上,屋子中央停著一具漆黑的棺材。他是在死的睡眠中,在這棺材裡麵。他的願望達到了:他的身軀在休息,他的精神在遨遊。索龍(索龍(公元前638—前559),古代希臘七大智者之一。)曾說過:任何人在還沒有進棺材以前,不能算是快樂的。這句話現在又重新得到了證實。每具屍體是一個不滅的斯芬克斯(斯芬克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怪物。它的頭像女人,身體像獅子,還有兩個翅膀。它對路過的人總是問一個富有哲學意味的謎語。猜不出的人就被它吞掉。)。現在躺在我們麵前這個黑棺材裡的斯芬克斯所能講的也不外乎活人在兩天前所寫下的這段話:“堅強的死神嗬!您的沉默引起我們害怕,”“教堂墓地的墳墓是您留下的惟一記號。”“難道我的靈魂已經從雅各的梯子跌下,”“隻能在死神的花園(指墓地。)裡變成荒草?”“世人看不見我們最大的悲淒!”“啊你!你是孤獨的,一直到最後。”“這顆心在世上所受到的壓力,”“超過堆在你的棺材上的泥土!”這屋子裡有兩個人影在活動。她們兩人我們都認識:一位是憂慮的女神,一位是幸運的使者。她們在死人身上彎下腰來察看。“你看到沒有?”憂慮的女神說。“你的套鞋帶給了人間什麼幸福?”“最低限度它帶給在這兒睡著的這個人一項持久的好處,”幸運的使者說。“哦,你錯了!”憂慮的女神說。“他是自動去的,死神並沒有召他去。他還沒有足夠的精神力量去完成他命中注定要完成的任務!我現在要幫他一點忙。”於是她把他腳上的那雙套鞋拉下來。死的睡眠因而也就中止了。這位複蘇的人站起來。憂慮的女神走了,那雙套鞋也不見了:無疑地她認為這雙套鞋是她自己的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