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彼時看來普通的晚上,還是帶來了些後續連鎖反應。諸如第二天早上,陽一一幾乎醒不過來,險些遲了班主任上的基礎課。諸如為著熬夜少眠和過度疲憊倒了嗓,被多位任課老師百般挑刺,再三警告。諸如三月末,從“壹”結到她賬上的收入遠超以往的豐厚,而這全然得益於紀離來的那個夜晚。再之後的四月和五月,便是無風無浪,極為平靜。即使偶爾有些煩心的事情,卻更證明這日子的尋常。直到五月初的某個下午,接到陽拾叁電話的那一刻。這個陽一一在世上唯一的同父同母的親弟弟,自出生以來,找她便不會有好事。陽一一已經習慣他時不時打來要錢解決所闖禍事的電話,所以看到手機上來電顯示的一霎,她也不過眉心微蹙一瞬,便淡然接起,直接問:“這次要多少?”問題問出後,那邊是很長久的沉默,隨後年輕男孩子的聲音遲疑又膽怯地響起:“姐,你有辦法弄到兩百萬麼?”陽一一心突然斜剌剌撞了下,她努力咬著下嘴唇克製,才讓自己聲音聽上去不會太窮凶極惡:“十三,你在做夢吧?”陽拾叁忙慌慌地說:“姐!我真的急需這筆錢!”“急需!?你哪次不給我說急需?”陽一一忍不住了,“你說說,說說這次你他媽又闖什麼禍了?就是得個癌症也不用那麼多錢吧?”“姐!我輸了啊!去年底爸爸和二叔給我安排的試練目標……我輸給了大哥,兩百萬的前期資本全打了水漂,離最後期限還有十天,我實在丟不了這個人呀!即使不贏,輸了那麼多,要是被爸爸知道了……大怒之下說不定會直接把我趕出陽家……”陽一一不停冷笑:“趕出來不錯啊!我認為很好啊!簡直是非常好!十三,你還看不懂麼?你哪裡適合那個地方了?你那麼幼稚!懦弱!而那是個什麼地方!?那就是個吃人的地方!你在那裡遲早被他們撕的粉碎你知不知道?現在還不過隻有陽老大一個!老二馬上就從國外回來了吧?你連陽老大的一根小手指都鬥不過!還等著他們聯手弄死你麼!?”“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陽家!”陽拾叁被她一激,憤然至極地怒吼出來。陽一一失笑,出口聲音也啞了:“好,那你去死。”“去就去!”陽拾叁重重一哼,“陽拾依,你受不了這裡,想也不想就瀟灑離開,我卻不能走!我要通過試練拿到陽家的繼承權,加入陽家的生意,我會贏過所有人!!你一定忘了媽媽是怎麼死的!媽媽她死的這麼慘,他們都嘲笑我們,沒有人給我們溫暖……我總要讓他們看看,我們不是好欺負的!”“嗬,媽是怎麼死的?她是蠢死的!你要還繼續待在那兒,下一個蠢死的就是你!”陽一一忍無可忍斷掉他的話,一口氣吼完,聽著那邊沉沉的呼吸聲,極快地闔上雙眸,攥著手機,最終還是軟了語氣,“十三,你贏不了的,放棄吧。”十三也冷笑:“放棄?現在?”停了停,他方像被逼上窮途的亡命徒,顫著聲音開口,飄忽嘶啞又可怕,“放棄不了了,姐,除了200萬本金賠得一乾二淨,我還借了200萬黑錢,也是十天的期限,那個幫派和陽家本不對盤,到期不還,他們就要給爸爸說……”“黑錢?”陽一一發現自己竟然笑了,蒼涼笑了好幾聲之後,才啞著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陽拾叁,你真有出息,你他媽這是在逼我賣身……”陽拾叁惡狠狠斷了她話:“犯不著!你這冷漠又自私的怪胚,媽媽死的時候你一滴眼淚都沒掉,嗬,為了我賣身?真要賣也是為了你自己那所謂的星途吧!?彆著急,好好待價而沽。我這兒的債,我就是去賣腎也不求你賣身!”說完,陽拾叁就急急收線,留陽一一對著寂靜無聲的手機愣了許久,才稍稍反應過來一些。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她才走入臥室,打開衣櫃,用鑰匙打開衣櫃中間的小抽屜,手探進去,取出一個絨布小包來。轉而坐到書桌邊,陽一一取出裡麵的東西,原來是一隻斷成幾截的翡翠鐲子。近玻璃種飄花帶熒光,本是極好的一隻圓鐲,若是不碎,現在價值怕最少也在五百萬了。陽一一看著那碎鐲子,歎了聲,徐徐伸手觸摸上去,隨即指尖傳來冰涼又溫潤的觸感。“我說你蠢有冤枉你麼?生前為那樣的男人動心,就不知他本來就是花心至此,不然之前五個孩子從哪裡來的?你憑什麼以為自己就是特殊的那個?而死後呢……死後也蠢。這鐲子你留給他做什麼?以為他見到了會想起你麼?會愧疚麼?他嫌不祥,想也不想就摔了啊……現在拿來救你那既蠢笨又執拗的傻兒子也不夠。你說你一生多失敗?生的兩個孩子,一個無情,一個無腦……”諷刺地笑了笑,陽一一又將碎鐲一截截裝了回去:“其實你兒子也沒說錯,我冷漠又自私,這東西留在我這兒,我也不會對你多分懷念,乾脆賣了吧。勉強能做些墜子戒麵,大概也能換點錢。”說罷,她起身換衣服,不接陽拾叁電話前,她本也準備去“壹”上班了,不過是現在需要繞路先去找個行家收這碎料。陽一一之前在陽家時,勉強也算是認識些珠寶玉器商,隻是這些人待她從過往的熱情變為現在的傲倨,大概都知她不再是陽家的十一小姐;也知以前她有巨額的置辦首飾費,現在她落魄到要來賣碎掉的鐲子換錢。不過也算給她麵子,打鐲子的料子也是夠紮實夠好,竟然還賣了88萬。可88萬,即使再加上這段時間10多萬的積蓄,離200萬也還差的太遠。陽一一終於開始陪酒了。她本不是酒量好的人,為了保護嗓子,許多年連一滴酒都沒沾過,於是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的爛醉如泥。可五天後,她卻還是接到了醫院的電話,陽拾叁居然真的去賣了腎。賣了五萬元,她的弟弟從此之後都隻有一隻腎了。陽一一攥緊手,堅持等到中午下課後,才趕去了城郊這家黑市醫院探望。當視線落在陽拾叁那張露出米白被子的漂亮麵孔時,她的心如置冰窖。她終於對自己的刻薄有了一絲的懊悔,但這懊悔太短,轉瞬即逝。接下來的大多時間,她隻目不轉睛看著陽拾叁,腦中空無一物。十三在天□晚之時醒了過來,見到她,先是狀似不屑地轉了轉眼珠,嘴唇一動,像是本想罵她乾什麼過來……可待她給他掖被子時,他卻從被子底下猛地握住她手,終是嗚咽著哭泣起來。“不許哭,”陽一一平靜又嚴厲地喝斥住他,“哭又換不回一個腎來。”陽拾叁抽了抽鼻子,眼淚卻還是流個不停。陽一一無奈,找出紙巾俯身替他擦乾淨,“好了,彆哭了,不是還有五天麼?我已經湊了120萬,本想10天內湊夠了給你也來得及,卻不妨你什麼不學好,連這烈性子都和媽一模一樣。”陽拾叁眼神露出絲驚詫和驚恐,更緊地拽住了她的手,無聲地開口:“姐?”“安心,暫時還沒走到那一步,我把媽媽的破鐲子給賣了,”陽一一露出些笑容來,“而且我不會像你,賣了便賣了,還後悔地哭。”陽拾叁惶恐地搖頭,仿佛連她有那個念頭都不許。陽一一也點頭:“行了,我有分寸的。但十三,我要和你說清楚,你也聽好,無論五天之內我能不能找到這麼多錢,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幫你收拾爛攤子了。”見陽拾叁臉上露出黯淡又清醒的明白,陽一一隱隱歎了聲,垂眸凝向他緊握自己的手,又說:“其實我知道你的苦,在那個家裡天天環境所逼,是會更容易讓你陣腳大亂。等好起來後,聽姐姐一次話好麼?去好好讀書吧……你這才不到17歲,什麼東西都沒學,哪裡鬥得過彆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姐姐以後有條件了,再更好地支持你好不好?在真正強大之前,不要再受彆人的引誘的攛掇,陽老大這些舉動無非是想將你扼殺在萌芽時……那天我說了氣話,其實我的弟弟是很棒的……姐姐相信你,一定會有揚眉吐氣的那天。”此番話說完,陽拾叁才止住的眼淚,便又滾下了如玉般的精致麵龐。他張開嘴,用儘力氣吐出三個字來:“對不起。”陽一一笑著拍了拍他額頭,然後抽出了自己的手:“行了,你好好休息,我要去工作了。”待走到門邊,她又突然回頭,正對上陽拾叁滿是依賴感情的眼神,璀璨一笑,嬌俏地補了句:“聽說這裡雖然是黑醫院,但護士美貌又溫柔,照顧人體貼又周到,你才少了隻腎,少動歪腦筋折騰另一隻聽到沒?”陽拾叁羞憤地閉上眼睛,不再看她,俊臉通紅。陽一一朗聲大笑,回身出門,於m市的華燈初上中,茫茫然趕往“壹”。早幾年的時候,她曾經也怨恨過自己的際遇,也抱怨過命運的不公,也糾結於她的家庭不是溫馨的港灣而是暗無天日的地獄,傷痛於她有這樣不正常的父母,這樣衝動不理智的弟弟……可現在,她連怨恨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的確自私,隻知道怎樣做會讓自己舒服些。就如這次,她自問做不到真正的漠不關心,便選擇儘人事聽天命。這想法單純又簡單,有種追隨趨利性本能的惡毒:若以後陽拾叁真出了什麼事,她也不會覺得難過,因為她能做的都做到了,還難過什麼?但這冷硬的自私,多少還是在到醫院之後有了些變化。回想起陽拾叁漂亮小臉上懊悔、痛苦、緊張、依賴、羞憤等種種表情,陽一一心中終究還是翻出些牽掛。便更希望十三此次是真正得到了教訓,不要再讓她在這樣的天平上衡量砝碼、做出抉擇,她也會怕自己哪次真的自私刻薄到底,再見到十三時,便是天人永隔。一路神遊到“壹”,換好衣服,化好妝,陽一一看著鏡中的美貌女子塗正紅口紅的唇角微微牽起,輕描淡寫說了句:“還有五天。”隨後轉身出門,卻被媽媽桑柔依喊住。被帶到一處過往人少的地方,柔依扭過腰肢,開門見山問她:“我的小萬萬,你最近是不是缺錢?”陽一一也乾脆承認:“是。”柔依笑了,柔情萬種地伸手去撫陽一一的臉,被她側身避開,也不以為意:“萬萬,最近給我抱怨的小姐可不少,她們都說被你斷了財路,說你不懂規矩,連她們好幾年的老客人都下手去搶。得到的錢也比她們多,有這樣的事麼?”陽一一撇唇:“缺錢的時候,沒心情顧什麼規矩。何況,是她們自己無用留不住人。你莫非是為這事打算處理我?”“當然不,對我來說,你們誰留住客人都一樣,何況客人對你的確是要大方許多的,”柔依搖頭,可轉而又長歎一聲,“我隻是比較擔心你啊,萬萬。”見陽一一露出狐疑不信的冷笑,柔依淺淺勾起唇角,“萬萬,你當客人為什麼舍得對你花大價錢?的確,你的容貌氣質是媽媽這麼多年見過最好的,可你真正讓男人肯出高價的卻是這兒……”刻意頓了頓,柔依食指點了點額際,又指了指喉嚨,“還有這兒……”陽一一不語,柔依便繼續說下去,“你很聰明,雖然性子冷,拒絕男人的時候卻巧妙得恰到好處,抓得住男人骨子裡的賤性;再加上你的嗓子,美妙極了,媽媽在麵試的時候一見到你,腦子裡便隻剩了‘尤物’兩個字。”仿佛又再見到當日的驚豔,柔依語速漸漸放緩,輕輕歎息了一聲,“曾經的你傲的像天上的鳳凰,他們隻能和地上的蛤蟆似的望著你流口水眼饞,於是如今你肯賞臉陪酒,他們當然什麼價錢都願意出。可再過段日子呢?你的嗓子現在什麼情況你自己最清楚,這樣荒唐的敗下去,你還能如最初一般特彆嗎?或許你想說缺錢是暫時的,可你以為陪酒這件事也能想停止就停止?”柔依逐漸淩厲冷冽的話語,狠敲在陽一一心頭。她不由想起以前在另一家娛樂會所工作時,也是滴酒不沾,誰的麵子也不賣。那時有個叫茉莉的小姐常和她同一包房,時間久了,終忍不住出言諷刺:“你清高個什麼勁?到這個地方來的人,早晚什麼都會失去,你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為了錢一樣樣將它們丟掉,最後淪落成我們這樣、你最看不起的這種人!”……柔依見陽一一神色有異,雖不知過往,也知她聽進了自己的話。徐徐勾起笑容,柔依仿若長歎地道:“萬萬,你也該為自己想想新的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