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不管怎樣,上麵的一章已經是過於冗長了。既然如此,我不妨另起一章,也用些筆墨來表達一下我對布赫爾的女房東,阿德裡安親愛的媽媽的敬意。但願童年時代所懷有的感激,外加她端給我們的可口的小吃,能夠始終如一地美化這個人物。要我說呢,在我這一生當中,我還真是沒有見過一位比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更為迷人的婦女,我隻要談起她的素樸的、聰慧而隨和的性情,我便會肅然起敬,我因此也堅信,那位兒子的天才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於這位母親充沛而旺盛的青春活力。如果說凝視她丈夫那老德意誌式的漂亮腦袋令我感到愉快的話,那麼,我的眼睛也同樣喜歡停留在她那令人極為舒服的、絕對獨特的和比例分明的外形上。她娘家是阿波爾達一帶人,她屬於那種褐色的類型,這種類型在德國各地時有發生,其有根有底的家譜使得外人沒有理由去猜測他們是不是擁有羅馬人的血統。她的深色的皮膚,她的黝黑的頭發,她那看起人來溢滿寧靜和友善的雙眸,按照這些體征,人家很有可能把她當成羅曼(羅曼國家指意大利、西班牙或法國。)人來看待,如果不是她麵部形態所呈現出的某些日耳曼式的粗獷駁斥了這一點的話。她的這張臉是一個較短的橢圓,下頦早早地變尖,鼻子不是十分規則,鼻梁輕微下陷,鼻尖有點兒上翹,從容的嘴巴既不妖嬈,也不呆板。而我上麵剛剛說過的她的半遮著耳朵的頭發,則在我逐漸長大的過程中,也慢慢地鍍上了一層銀,她的一頭頭發梳得非常緊繃平整,色澤鮮明,油光閃亮,而額頭上的頭分線也使得白色的頭皮露了出來。儘管如此,仍有幾根鬆散的發絲在兩耳前非常優雅地——不是經常地,恐怕也不是故意地——懸垂下來。記得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是紮辮子的,那時,她的辮子又粗又大,她按照農村的習慣把辮子盤在腦後,逢年過節的時候還會再在上麵係條彩色刺繡的發帶什麼的。城裡的服裝不關她的事,就跟不關她丈夫的事一樣;貴婦人那樣的不適合她,相反,鄉村那半戲裝化的服裝卻合適極了,我們所認識的她穿的就是這樣的衣服,結實的,正如我們所說的那樣:自家做的裙子,配上一件緄邊緊身背心,有些粗壯的脖子和胸脯的上半部從背心的方形領口處露出,胸前再戴上一個簡潔、輕巧的金首飾。淺棕色的、習慣了勞作的雙手,既不粗壯,也沒有得到過過多的保養,結婚戒指戴在右手上,我想說:這雙手有著極為人性的正確和可靠,故而看著它們就是一種愉快,同樣令人感到悅目的還有她那兩隻行動麻利、不太大也不太小的誠實的腳,它們穿在舒適的平跟鞋裡,綠色或灰色的羊毛襪子則緊緊裹住那好看的踝骨。她的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但是,她身上最美的東西卻是她的聲音,按位置劃分,是那種溫暖的女中音,而按說話所用的語言來分類的話,她的口音則稍稍帶有那麼一點圖林根地方的色彩,聽起來格外誘人。我不想說:“婉轉動人,”因為這個詞有點故意和刻意的味道。這種聲音的魅力源自一種內在的、而除此之外卻又始終是潛在的音樂性,因為艾爾絲貝特並不關心音樂,也就是說,她並未獻身於它。有時,當然了,純粹是隨手玩玩的,她也會從牆上取下那把用作起居室壁飾的舊吉他來,在上麵彈幾個和弦,可能的話,也同時哼唱一段或半段歌曲什麼的;然而,真正的歌唱她是不會去乾的,我敢打賭,要論唱歌的話,她絕對是塊上好的可造之材。總之,她說起話來非常好聽,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比這更好聽的了,雖然,她所說的話都隻是些最簡單的和最實在的;而且,我也認為,阿德裡安從出身的第一刻起就聽到了母親這自然的、由本能的趣味所決定的美妙聲音,這一點可謂意義重大。對我而言,這可以有助於解釋他的作品裡所展示出來的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對聲音的感覺,即使人們很容易反駁說,他的哥哥格奧爾格不也是享有同等的優勢麼,那他的生活道路怎麼沒有受到這方麵的任何影響呢。之所以如此,另外也是由於他長得更像他父親,而阿德裡安則更多地擁有他母親的體征——但這又會與下述事實不相符合,即繼承了父親偏頭痛毛病的是阿德裡安,而不是格奧爾格。然而,不管怎樣,這位尊貴的死者的總體麵貌連同許多細節:深色的皮膚、眼睛的形狀、嘴巴和下巴的結構,統統都是來自母親一邊,這在他刮光了胡子的時候表現得尤其明顯。當然,那也隻是在過了許多年以後,他才讓自己留起那把震驚四座的翹胡子來的。母親的虹膜的烏黑和父親的虹膜的碧藍在他的眼睛裡混合,成為一種陰涼的藍—灰—綠,這細小的散發著金屬光芒的斑晶,與之相對應,瞳孔周圍現出一圈鏽紅;對我而言,我敢打心眼裡肯定,正是父母的眼睛之間的這種對立及其顏色在他的眼睛裡的混合,使得他的對於美的判斷力在這方麵變得搖擺不定起來,讓他在長達一生的時間裡無法決定,當著彆人的麵應該給予哪種眼睛,黑的還是藍的,以優先的權利。然而,他卻總是愛走極端,要麼是睫毛之間那宛如瀝青一般的光芒,要麼就是那清澈透亮的天藍。艾爾絲貝特太太對布赫爾的幫工極具影響力。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她在這些人那裡的威信甚至高過她的丈夫。這些幫工,遇農閒時他們的人數並不是很多,隻有在收割的季節才會增加人手,才會從附近鄉村的居民中雇傭幾個來幫忙。他們當中一些人的形象至今還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比如說牧馬人托馬斯的身影,就是他,經常到魏森菲爾斯的火車站來接我們,然後又把我們送回到那裡去,他是個瘦骨嶙峋、高個子、卻又長著個駝背的獨眼龍。他常常讓小阿德裡安在他的駝背上騎來騎去:後來,這位大師還常常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說,那個駝背當座椅非常實用,也非常舒適。其次,我還記得,有一個管牲口棚的女傭人,名字叫漢芮,她的胸脯顫動高聳,一雙赤腳永遠沾滿糞汙,小男孩阿德裡安曾經同她結下一段較為親密的友誼,個中緣由則還有待於我以後做更進一步的說明;另外,還有乳酪房的女管家盧德爾(這個名字的德文寫作Luder,該詞字麵上的意思是“流氓,騙子,放蕩、輕佻的女人”。)太太,她是一個戴著便帽的寡婦,表情異乎尋常的威嚴,一來是為抗議她的名字,二來卻是基於這樣一個事實,即她是公認的美味可口的和蘭芹(一種既可入藥、又可用作佐料的植物。)奶酪的製作高手。如果不是女主人自己的話,那麼,在牛棚裡款待我們的便會是她。對我們而言,這牛棚可是一個溫情脈脈的好去處,隻見這位女傭坐到小凳上,開始擠奶,而隨著她的手指的擠動,溫暖的、冒著泡沫的、散發著被擠動物體香的牛奶,便汩汩地流進了我們的杯子裡。田野和森林,池塘和山丘,鄉村的兒童世界連同其四周簡樸的風景,這正是阿德裡安十歲以前的早期環境,他父母的家,他的發源地,我因此也被包括在內,和他聯係在了一起。倘若不是這樣的話,我又何必流連於這些個彆的回憶當中呢。在這段時間裡,我們的以“你”相稱開始生根發芽,而且也是在這段時間裡,即便是他,那對我肯定也是直呼名字的——我現在當然是再也聽不到他這樣叫我了,但是,如果說六歲或八歲的他可能沒有叫過我“塞雷奴斯”或是“塞雷”(“塞雷奴斯”的昵稱。),就如同我可能沒有叫過他“阿德裡”一樣,這卻是不可想象的。儘管具體的時間已經無法確定,但那肯定是在我們學生時代的初期。從那時起,他不再用這樣的稱呼來滿足我,而且隻要他還叫我,就隻用姓來稱呼我,而在我看來,用同樣的方式去回敬他,則似乎完全是粗魯的和不可能的事情。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而缺少的隻是,我差點就要去告他的狀了。在我看來,恰恰值得一提的倒是,我叫他的名“阿德裡安”,他卻相反,叫我的姓“蔡特布羅姆”,如果他非得使用一個名稱不可的話。——對於這樣稀奇古怪的事,我已經習以為常了,就讓我們將它束之高閣,重新回到布赫爾來吧!他的朋友,當然也是我的,是農莊裡那條叫做蘇索的狗——它奇怪地叫著這個名字,這是一隻可憐的老勃拉克(一種跑得快、叫得凶的獵犬。)。每當有人給它喂食的時候,它的臉就會笑成一朵花,而對於陌生人,它卻絕對不是不危險的。它過著一種奇特的生活。白天,它被鏈條拴在它的狗窩裡吃食,隻有等到寧靜的夜晚,它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農莊裡四處溜達。我們一起去看臟兮兮的、擁擠不堪的豬圈裡的豬,心裡想的卻儘是女傭們老講的故事,說的是這些家豬,它們長著狡黠的小藍眼睛,睫毛是金色的,膘肥滾圓的身體跟人的顏色一樣,可是,它們有時卻會吃掉小孩子,於是,我們就強迫我們的喉嚨去模仿它們從喉管深處發出的那種“嗯、嗯”的咕嚕聲,眼睛則會一動不動地緊緊盯住豬崽們的鏽紅色的、吮吸著母豬奶頭的小嘴巴。養在鐵絲網後麵的母雞也不忘為我們增添快樂,它們的沸騰的生活伴隨著咬文嚼字的、莊嚴而適度的叫聲,隻是偶爾才會有歇斯底裡的大發作。我們還會小心翼翼地跑去屋後蜜蜂居住的地方造訪,儘管我們深知被蜜蜂蜇到是何滋味,那種疼痛,雖說是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但你仍舊還是會疼得齜牙咧嘴,而當這些蜂箱之中的一員稀裡糊塗地飛到你的鼻子上,並且很不聰明地多此一舉地使勁一蜇的時候,這種疼痛就開始了。我想起了果園裡的約翰尼斯莓(茶鑣子屬灌木,其果實在每年6月24日的施洗約翰節前後成熟,味道有點酸澀,但很可口。),我們把它的果莖塞進嘴裡;我想起我們曾經品嘗過的長在草地上的酸酸模(尤指一種長在草地上的酸模屬植物,葉子有酸酸的味道,常用來做沙拉調料和湯料。);我想起一些小花兒,我們很善於吮吸它們脖頸裡的那一丁點兒美味的濃汁;我想起那些橡樹的果實,我們仰麵朝天躺在林子裡咀嚼它們;我想起那些紫色的、留有太陽餘熱的黑莓(薔薇科野生灌木,多刺,果實黑紅或黑色,可食用。),我們在路邊的灌木叢中采摘它們,用它們淺色的汁液來化解我們這些小孩子的乾渴。我們那時還是孩子——不是出於自身的敏感,而是由於他的緣故,所以,一想到他的命運,一想到專門為他而設計的,從天真無邪的低穀到偏僻陰冷、甚至於毛骨悚然的頂峰的上升,這番回顧便令我心潮起伏。那是一個藝術家的生活;而又因為我這個質樸的人,被賦予了如此近觀的使命,所以,我的靈魂對人類生活及其命運所懷有的全部情感,也就一股腦兒地集中到了人類存在的這一特殊形式上來。這種特殊形式,它在我的眼裡,鑒於我和阿德裡安的友情,就是所有命運形態的範例,是被我們稱之為成長、發展和命中注定的那種東西所感動的經典動機——而它很可能也真是如此。因為,儘管藝術家在長達一生的時間裡,可能會比專注於功用-現實的人更加接近,而不是更加忠實於他的童年;儘管人們可以說,他和後者不同,他持續地堅守在兒童那夢幻般兼純人性的和遊戲的狀態,那麼,從不曾被觸動過的早年直至那不可被預測的成長的晚期,他所走過的這條道路,就不知要比作為市民的那個人所走過的道路寬廣多少倍、凶險多少倍和令旁觀者更感震驚多少倍了。而隻要一想到,他也曾經是個孩子,我的眼淚就會情不自禁地流下來。此外,我還想懇請讀者,把我剛才慷慨激昂地說出的一番話,全都算在我這個寫書之人自己的賬上,而千萬不要以為,那是萊韋屈恩說過的話。我是一個守舊的人,我始終堅持著某些為我個人所喜好的浪漫主義的觀念,其中當然也包括藝術家和市民之間的激情對抗。類似於上述的言論,阿德裡安如果聽到,那可是會冷冷地加以駁斥的——如果他認為還值得一駁的話。因為,他對藝術和藝術家的認識極為清醒,甚至是條件反射式的入木三分。對於世人一度喜好用來裝模作樣的“浪漫主義的小題大做”,他可是絕對的深惡痛絕,他甚至不願意聽到“藝術”和“藝術家”這兩個字眼。而且,隻要有這兩個字眼在他的耳邊響起,他對它們所懷有的那種極端的厭惡之情就會一清二楚地掛在他的臉上。同樣的情形也適用於“靈感”一詞,無論何人,當著他的麵,可千萬不要去提這個詞,如果迫不得已非提不可的話,那麼,也得用“點子”這個詞來取而代之。他仇恨這個詞,他嘲弄這個詞——而我則不得不拿起放在我手稿邊上的吸墨紙,用它來遮住自己的眼睛,因為我現在所紀念的正是他的這種仇恨和嘲弄。啊,這種仇恨和諷刺,它們遭受了太多的摧殘和折磨,它們甚至連因精神兼時代的變化而引起的那種非個人的結果都算不上。然而,這些變化卻在其中發揮著作用。我記得,他上大學時就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十九世紀肯定是一個舒服得不能再舒服的世紀,因為,同上一個時代的觀念和習俗決裂,還從來沒有讓人類像現今生活著的這一代人那樣感到苦惱。那個池塘,也就是周圍有柳樹環繞的那一個,距離布赫爾的小樓隻有十分鐘路程,在前麵的回憶中我已經匆匆地提起過。它有一個名稱,叫“牛槽”,大概是因為它的形狀呈長方形,也因為奶牛們喜歡到它的岸邊去飲水吧,不過,不知何故,這池塘裡的水卻是出奇的涼,所以,大人們隻允許我們在經過陽光長時間照射之後的下午下到裡邊去遊泳。至於那座小山丘,若是散步到那裡——這是一項深受我們喜愛的活動——則需要半個小時。這座山岡叫“錫安(最初為耶路撒冷的一個要塞名。根據《聖經·舊約》記載,以色列王大衛奪取該要塞並在裡麵居住。後來也用來指稱整個耶路撒冷城。)山”,這個名字雖說起得十分不恰當,但也肯定是很早很早以前就起了的。這裡冬天很適合滑雪橇,不過我冬天卻很少在這裡露麵。夏天,它的“山頂”有一圈陰涼的槭樹環繞,這裡另外還有用村社基金修建的、用於小憩的長椅,不失為一個乘涼、望遠的好去處。我常常在星期天下午吃晚飯之前,和萊韋屈恩一家人一起出來欣賞這裡的風光。不過,我現在要強迫自己做出如下記錄。阿德裡安日後作為成熟男人而為自己的生活所營造的那種風景的和家庭的氛圍,也就是他後來在位於上巴伐利亞瓦爾茨胡特附近的普菲弗爾林,在此地一戶姓施魏格施迪爾的人家做長期房客期間所擁有的那種風景的和家庭的氛圍,與他童年時代的這種相比,兩者之間存在著罕見的相似之處和重複之處,換言之:他日後的活動場所其實就是對他早年的活動場所的一種奇特的模仿。普菲弗爾林(或菲弗爾林,寫法不完全確定)這地方也有一個安放有村社長椅的小山丘,隻是這山丘的名字不叫“錫安山”,而叫“羅姆岡”;除此之外,在離房東的農莊大約同樣遠的地方,也有一個和“牛槽”一樣的池塘,這裡的這座叫做“夾子湖”,裡麵的水也同樣很涼;而且,還不止於此,不,還有呢,就連房子、農莊和家庭狀況都和布赫爾那邊的有著某些決定性的關聯。這裡的農莊裡也長著一棵樹,也有點礙事,也是同樣由於主人重感情而沒有被砍掉——不過,這棵樹不是菩提樹,而是榆樹。當然,應該承認的是,施魏格施迪爾家的這棟房子和阿德裡安父母家的那棟房子,兩者在建築種類上存在明顯差異,前者是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似的建築,牆體粗厚,窗縫深而拱,走廊的過道有點發黴。但是,話又說回來,這裡的房東也和那裡的一樣,也抽煙鬥,煙鬥裡麵填的也是劣質煙草,而且,這種劣質煙草的味道也同樣是在一樓的各個房間的空氣中四處彌漫,另外,這位房東及女房東施魏格施迪爾太太就相當於是“父母大人”,也就是說:他們一個是長臉的、少言寡語的、周到而平靜的農夫,另一個雖則也是上了年紀的農婦,可舉手投足之間依舊還透著幾分昔日的矜持,而且,她的身材勻稱,為人處事機智靈活、潑辣麻利,一頭頭發梳得紋絲不亂,手型和腳型都長得十分好看——他們此外還有一個已經成年的繼承人,名叫格雷翁(不叫格奧爾格),是一個經營思想非常先進的、關心新式機器的年輕後生。他們後來還生了一個女兒,名叫克萊門蒂娜。普菲弗爾林農莊的狗雖然不叫蘇索,卻也跟蘇索一樣能笑,它的名字叫卡施佩爾(即卡斯帕爾,為魔鬼的一個常用名。),至少最初是叫這個名字的。關於這個“最初”,農莊的那位房客也是有他自己的看法的,而我則是這個過程的見證人,即在他的影響下,卡施佩爾這個名字逐漸被人棄用,成為純粹的記憶,最後連這狗自己都喜歡人家喚它“蘇索”了。——這家人沒有第二個兒子,這一點不僅沒有削弱,反倒強化了那種重複;因為,這第二個兒子,舍他其誰?對於這種全麵的、無法回避的類同,我從未和阿德裡安說起過,正因為如此,以後我也不再打算這樣去做了;然而,這種現象卻從未令我喜歡過。選擇這樣一個逗留之地來重建人之初的光景,隱遁於最古老的過去——童年,或者至少是它的外在的狀態,這或許可以是依戀的證明,卻也同時表明了一個男人精神生活上的壓抑。而萊韋屈恩的情況則更加令人詫異,因為,我從未發現他和他父母家的關係有過特彆的親密和情感上的重視,有一段時期,他甚至斷絕和他們來往,而且一點也不因此而感到痛苦。難道那種人為的“回歸”就隻是一種單純的遊戲嗎?我無法相信。這一切反倒更讓我想起了我所認識的一個人,這個人,雖然長得人高馬大,內心卻是軟弱無力,所以,每每生病之時——他很愛生病——他都隻願意找兒科專家來給他治病。再說那個他信得過的大夫,長得卻是如此的矮小,以至於單從字麵上講,成人診所對他就不合適,所以也隻能當個兒科大夫。這個病人和這位醫生在這部生平記錄中將不再出現,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則關於他們的軼事便意味著跑題。看來,明智的做法便是由我自己來確認這一點。如果這是一個錯誤的話,如果我管不住自己愛搶先的毛病而提前在這裡提及普菲弗爾林和施魏格施迪爾一家人,如果這無疑已是一個錯誤的話,那麼,我請求讀者原諒我由於激動而冒昧做出的這類有違常規的事情。因為,自從開始寫作這部傳記以來——而且不光是在寫作過程中的那幾個小時裡——這種激動的情緒便左右著我,使我不能自拔。現在,我寫這些東西也已經有好多天了,我儘量試圖讓我的詞句保持均衡,讓我的思想找到適宜的表達,但願這樣的做法不會使讀者感到迷惑,誤以為我處於一種持續激動的狀態,甚至於平素運筆穩健的手都在顫動不已。另外,我不僅相信,讀我的書的人將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理解這種靈魂的震顫,而且,我也相信,這種震顫將不會永遠令他們感到陌生。有一點我忘記說了,那就是在施魏格施迪爾家的農莊裡,也就是阿德裡安後來的逗留之地,完全不出人所料,也另外有一個管牲口棚的女傭,其人挺著顫動的胸脯,一雙赤腳從沒見它們乾淨過。她和布赫爾的漢芮長得很像,就跟管牲口的女傭長得就跟管牲口的女傭那樣。不過,她的這個翻版的名字叫做瓦爾特普爾吉絲(瓦爾特普爾吉絲是一個十分常見的巫婆名字。)。但我在這裡要說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原型漢芮。小阿德裡安同她十分要好,因為她很愛唱歌,而且還常常和我們這些孩子一起練習歌唱。夠奇怪的吧:有著美妙歌喉的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出於某種貞潔的需要而竭力克製的東西,卻無拘無束地從這個渾身上下滿是動物氣味的女人的喉嚨裡冒了出來。她的聲音雖然大而難聽,但辨音能力還算不錯。傍晚時分,在菩提樹下的長凳上,我們聽她唱各種各樣的歌曲,民歌,軍歌,還有街頭巷尾的流行小調,大都是多情的或陰森的性質,歌詞和調子我們很快就能爛熟於心。然後,我們會跟著一起唱,她於是轉唱第三聲部,而一旦時機成熟,又會從中跳入低四聲和低六聲,而當她把高音留給我們時,她自己則又會極儘炫耀地、如雷貫耳地去堅守高音二部。同時,也許是為了邀請我們去真正懂得欣賞和聲的樂趣,她常常會笑著把臉舒展開來,這跟蘇索看見有人給它送飯時的表情十分相似。我所說的“我們”指的是阿德裡安、我和格奧爾格。格奧爾格那時已經十三歲了,而他的兄弟和我則分彆還是八歲和十歲。小妹妹烏爾澤爾總是因為年紀太小而不能參加這些如同祈禱一般的練習。然而,即便是我們四個歌手,當中也有一個會在某些時候顯得多餘,因為,牲口棚的漢芮很善於把我們的一齊—預備—開始—唱提升為聲樂的那種。她教我們輪唱——當然是兒童最常見的那種:“哦,傍晚我是多麼的愜意”、“歌聲響起來”以及布穀鳥和驢子之類的,我們以此自娛自樂的這段黃昏時光,因此而深深地銘刻在了我的心裡——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這段記憶後來具有了更高的意義,因為,正是這段黃昏時光,隻要我的證明還能管用,那麼,正是它們,使得我的朋友首先接觸到了一種比單純的口乾舌燥的齊唱組織得更加藝術一點的“音樂”。這裡是一種時間上的交叉,一種模仿著的進入。管牲口棚的漢芮用胳膊肘碰碰某個人的肋骨,要求他在這給出的一瞬間進入。這時,歌唱正在進行當中,歌曲已經唱到了某個附點,但還沒有結束。我們從不同的位置來演唱曲調的各個組成部分。這樣做不僅沒有造成混亂,相反,第二個演唱者重唱第一段,這樣,他便一點一點地、非常舒服地加入到第一個演唱者的連續的演唱當中。可是,如果這個率先—向前的人——前提是唱《哦,傍晚我是多麼的愜意》那隻歌——唱到“鐘聲響起”並重複一遍,然後開始唱那說明性的“叮當-咚-砰”的時候,那麼,這就構成男低音運動,不僅向著“如果去休息”而去,這裡正好是第二個人所在的地方,而且也向著開頭“哦,多麼愜意”而去。隨之,作為新的一個胳膊肘碰肋骨的結果,第三個人進到了這個音樂時段裡,並隨之在其中,在他達到了旋律的第二個階段之後,被重新開始的第一個所取代。而這一個也已經把那作為基調和擬聲的“叮當—咚—砰”轉讓給了第二個——如此這般,等等,等等。我們之中的第四個人的聲部必然和另一個人的聲部在同一時間發生,於是,他便在一個音階裡發出低沉而模糊的聲音,試圖以此來激活那份二重性;或者在第一個人之前,也就是說在天亮之前,他就已經開始敲響那作為背景烘托的連續不斷的鐘聲,並在歌唱持續的整個過程中,從事這一活動,說得確切一些就是,愉快地低聲哼唱那些個圍繞歌曲的前幾個階段打轉的啦—啦—啦。在時間的長河裡,我們始終相隔遙遠,而每一個人的旋律的現在,它們之間的關係,卻是那樣的令人感到欣喜,從我們身上發出的聲音,構成一件優美的織物,一個音的主體,而“同時性”的齊唱卻不是這樣的;一個結構,我們容忍它的聲音,而不去繼續追問它的性質和根源。八九歲的阿德裡安大概也是不會去追問的。當最後的“叮當—咚”隨著晚風飄散之後,人們可以聽到他發出的短暫而又嘲諷多於驚奇的大笑,對於他的這種笑聲,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日後也是——或許這笑聲想要說明,他看透了這些小歌小曲的把戲,這些把戲非常簡單,不就是在樂曲的開頭構成一組樂句的第二聲部,而第三部分則可以作為兩者的低音部嗎?我們每一個人並不清楚,為了給自己製造快樂,在一個喂牲口的女傭的指導下,我們的音樂修養相比較而言已經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準,屬於肯定是發明於十五世紀的模仿性複調音樂的範疇。不過,當我現在再度回想起阿德裡安當時所突然爆發出來的那種大笑時,我這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那笑聲是有著某種先知先覺意味的。這笑聲永遠地留在了他那裡,日後,當我和他一起坐在音樂廳或戲院,而某個藝術技巧,某個機智的、不為大眾所理解的、處於音樂結構內部的過程,戲劇對白中的某個精細的靈魂的影射,等等,讓他感到驚愕不已的時候,我也多次聽到過他所發出的這種笑聲。那個時候,這種笑聲還根本不能與他的年齡相配,但已經跟他成年以後的是完全一樣的了。這種笑聲的發出,它是通過嘴巴和鼻子輕輕地呼出空氣,同時把頭部向後仰,充滿了勉強、冷漠、甚至是鄙視,或者至多給人以這樣一種印象,似乎他想說:“這個不錯,好玩,稀奇,有趣!”——然而,他的一雙眼睛卻同時會奇怪地四下留意,向著遠處搜尋,而眼睛裡麵那有著金屬斑點的朦朧則會深深地陷入陰涼暗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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