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是你陌生而熟悉的朋友,你如何與他們交往呢?我覺得,事實上,一個作家是很難與他或她的讀者“們”交往的。縱然作家極想,也不可能。一個相對於天南地北的許多讀者,作家若受“交往”之心左右,他就什麼都不用乾了,那也肯定還是“交往”不過來。所以,隻有極少數的讀者,非要和某作家交往不可。更多的讀者,是比作家本人還明白這一點的。其明白,證明大多數讀者對作家這一種職業是體恤的。我相信大多數的作家皆和我一樣,內心裡最真實的願望恰恰是擁有充分的獨處的時間。究竟能擁有多少這樣的時間,對作家是至關重要的。如果這種時間居然被情願地或不情願地壓縮到了最少的程度,那麼在我看來是值得同情的。我早就是一個擁有充分的寫作時間的作家了,所以我對“社交”二字是最不以為然的,如同一個常處在發燒感冒情況下的人對冬泳不以為然。我每個月的時間往往是這樣“瓜分”的——三分之一劃歸在單位的本職工作和難以推托的活動;三分之一劃歸“哥們兒”們,他們既非作家、編輯、記者,亦非文學的或我自己的讀者,僅僅是些與我有著臍帶般的“古老”友情的人。時代劇變,他們的境況都不怎麼好。從前他們希望從我這兒求得具體的幫助,從前他們想當然地將一個作家的社會“能量”高估了。現在他們明白了這是一個錯誤,所以也僅僅滿足於從我這兒獲得友情的安慰以及谘詢。這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我這兒是必須優先確保,來者不拒的,否則我對我自己做人的感覺不好。最後的三分之一歸於寫作、家事、應酬來訪的形形色色的不速之客。我目前“爭取”時間的方式是——儘量推托掉幾乎一切的活動,包括文學與影視活動。再從睡眠和吃飯時間內擠出一些“補貼”給寫作。所以我對“社交”二字無好感,想必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但是由此話題可引出另一話題——有次在某種文學場合,一名記者問我:一百個讀者和九-九-藏-書-網一位卓越的評論家,你更看重哪一方對你的書的評價?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一百個讀者。對方臉上呈現出了譏笑。我臉上也呈現出了譏笑。試問在中國,在目前,卓絕的評論家大名阿誰?差不多夠個評論家的,我幾乎都讀過他們的文章,當場對麵聽過他們的發言。他們中有我極尊敬的人,但是我不覺得誰卓越。正如我看包括我自己在內的當代作家,沒誰擔得起“卓越”二字一樣。而給我來信的讀者們中,有中學生、高中生、大學生、碩士、博士以及他們的老師、導師;有機關乾部甚至“高乾”;有工人、農民以及他們的兒女;有科技工作者、醫務工作者、包括商人;還有身份各異的國外華僑……我當然要極其認真地讀他們的信,極其認真地思考他們對我的某部書某篇作品“評論”。他們的“評論”直來直去,毫無曖昧之詞違心之詞。最主要的,那是“乾乾淨淨”的“評論”,不摻任何雜質。有的信寫得很長。香港的周安達源先生是一位經商者,曾用毛筆給我寫來十餘頁的信談我作品的得失。他當年畢業於美國某大學,而且是文學碩士。評論和創作一樣,在我看首先是職業。職業者,“啖飯道”。我寫任何一篇作品時,頭腦中從不曾有任何一位評論家的影子晃來晃去。我起碼是為“一百個”讀者而寫作的,當然同時也為自己。我給讀者回信,常常是在讀者通過信向我求援,而我判斷寫信的人非是騙子,我又能夠給予幫助的情況下。如果這也算“交往”,那就算吧!而我認為其實不算的……有的作家善交朋友,如毛姆的朋友圈頗為壯觀,有的作家卻落落寡合,如卡夫卡喜歡獨步遐思,隻與最親近的朋友來往。你呢?我屬於後一類。因為,不但如前所述,時間和精力有限,而且身體也不好。我想毛姆一定精力過剩吧?另外,從天性上,我喜歡靜,喜歡獨處。我父親在世時如此,我高中的兒子亦如此。這是基因所決定的。我一直想弄明白某些人為什麼熱衷於社交,一直還沒太弄明白。我隨團出訪馬來西亞,幾天下來,終因無法獨處片刻而不堪忍受,於是堅決請假兩日,哪兒也不去,留在住所看看書,記點兒筆記。獨處對我是最好最好最好的時光。我是個低消費者。我對物質生活的要求比較粗糙。一整日無人來訪,吸著煙,安安靜靜地看一本好書,或一部錄像帶,對我來說是最大享受。我極反感的事之一便是社交性聚餐。我希望,一切夠朋友的人,都能仁慈地照顧到——我也有享受人生最好時光的需要和權利……魯迅先生說,損著彆人的牙眼,卻反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你最能原諒與最不能原諒的彆人的缺點是什麼?魯迅在他所處的時代,是一位受傷頗多的作家,所以才說那樣激烈的話。魯迅還說過——跟死神走那一天,“一個也不寬容”。魯迅的話常使我身冷。我能理解一個人不得不“橫著站”內心裡那種感覺。我基本上同意魯迅的話。但僅限於相對魯迅而言。正如“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句話,隻有出自拿破侖之口才有深意。我也是被屢屢損傷“牙眼”的人,但早已習慣了。我認為中國的文壇,一向便充滿了“江湖氣”。人在江湖,不可太嬌。何況,我的“牙眼”被損傷過的程度,大抵都在可以忘卻的範圍。我被襲擊了,就像獸那樣,遁躲起來,用自己舌舔自己的傷。如果被小人布設的力緊齒銳的夾子夾住了,我想我會像熊或狼一樣啃斷自己的爪骨。殘了也要好好活著,並且尤要好好寫作。好好活著並不等於為了報複活著,不為了報複活著又並不就意味著寬容。人應該這樣——第一不嬌。你憑什麼就不可以被傷害一次?你有什麼特殊的?你有什麼特彆的?你是文壇王子或公主麼?第二要吸取教訓。即使你是一頭熊,也隻有四隻爪子。如果被夾掉了一隻又被夾掉了一隻,報複和寬容實際上對你都沒區彆了。第三,對於小人的傷害伎倆也可以輕蔑置之。魯迅先生又曾說過——最大的輕蔑,是連目光也不瞥過去,而輕蔑比實行報複好。文壇之上,沒有殺父之仇,沒有誰推誰孩子下井的故事,輕蔑也就足夠了。第四,主張寬容的人有幾種。倘矛盾原來可以化解,後果對其中一方並不關乎身敗名裂,可能還有雙方意氣用事的成分,則主張寬容的人,定比主張報複的人居心良好。倘一方受著嚴重的傷害,另一方洋洋得意者,有第三者曖味於公理,曖昧於道義,半點兒正直也沒有,隻對受著嚴重傷害的一方儘說寬容——這樣的“善良”的人,我也是不與接近的。我不見得會反其道而蓄謀報複,但會將他們列在不可做朋友的人一類。過於自私自利而又毫無正義感可言的男人我不與之交往。玩世不恭的男作家我不與之交往——我不能容忍男人身上的紈絝。玩世不恭加上紈絝放縱,我以為接近著佩戴文人徽章的流氓。過於追求虛榮而又毫無同情心的女人我不與之交往。女人而毫無虛榮是為女神。女神又是根本沒有的。所以我說“過於”,“過於”的女人在中國現在越來越多了。我不會主動與任何女人交往。對於男人,我最能原諒的缺點是輕信。我也不與從沒上過當受過騙的男人交往,卻不拒絕與革心洗麵了的騙子交往。對於女人,我最能原諒的缺點是無知和懦弱。卡耐基說,一個人事業的成功是85%的人際關係加上15%的專業技術,你同意嗎?這個卡耐基純粹是胡說八道。公關小姐、交際秘書、庸官、直銷雇員以及一切專業上沒有出息的人,才會拿出85%的時間和精力去搞人際關係。對於此外的人,卡耐基的話反過來才有些正確性。科學、現代技術、醫學、藝術,如果從事於這些領域的人們僅僅具有15%的專業能力,而且認為足夠了,於是熱衷於用85%的頭腦去搞人際關係,則人類現在肯定還處在中世紀。即使寫作這麼庸常的事情,僅靠15%的能力,也是很難從事終生的。一個人的人際交往的能力真的需要很大很大麼?其交往半徑真的是越大越好麼?一位教授有必要也跟“追星族”們一樣去結交影視明星歌星麼?一位學者非得去結交官員麼?一位作家非得和商人過從甚密麼?一名年輕人何必到處發名片索名片?每個人都應該具有這樣的能力——在學校,在單位,在社區,儘量使自己的存在不令彆人討厭。依我看誰都不必刻意去獲得彆人們的喜歡,不令彆人討厭也就足夠了。人能做到這一點其實已很不容易。因為中國人的劣性之一便是一向嫌惡自己的同胞,這一種由來已久的嫌惡有一百種以上的理由支持著。所以一個中國人要處理好和自己同胞的關係,的確需要多方麵的起碼的修養。一個人不可能也沒必要天天總在那兒按彆人們的好惡改變自己,還要做好另外的許多事。所以,達到起碼的修養就可以了。因為我們大多數人活著的目的、意義和價值並不是做君子,而是首先避免做小人。我讓我初三時的兒子替我寄一封掛號信,他問我到了郵局該說什麼。我交代他在我出門後替我給一位朋友回電話,結果他辜負了我的信任——不是因為忘了,而是不敢在電話裡跟陌生人說話。這當然是不行的。所以有待培養,必須提高——與人交往的起碼能力。提高到什麼程度?——能與人正常交往的程度就行了。我們哈爾濱人,將那種滿世界忙忙碌碌地交際的人叫“社會人兒”。而一個人變成了這樣,也就太不務正業令人討厭了。我可不願我的兒子將來是一個“社會人兒”。我不主張年輕人培養什麼“交際”能力。年紀輕輕的,時間和精力不用在正地方,“交”的什麼“際”?但是起碼應該做到,在學校、在單位、在社區,因自己的存在,那小小的人際環境多了一份安定、一份親和、一份善良友愛……怎樣才算成功的人際交往呢?前人較滿足於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現代人是不是更看重關係網絡四通八達?人生得一知己固然少點。得“一幫”也就不叫知己了,成“弟兄會”了。三五知己可也。這我有——在中學老同學和兵團戰友中。我若遭遇什麼天災人禍,他們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北京。我若中年早逝,他們會悲淚泗流。他們是我的“情感財富”,我滿足於此。關係網絡四通八達?——這真可怕。聽來可怕,想來更可怕。那樣的人還算是一個人麼?不成了一台電腦了麼?電腦網絡上能產生什麼知己?——隻能產生有用的人或互利的人罷了。我隻知世上有一種友情如陳釀——我珍重這一種友情。我對這一種友情的原則是——絕不利用了來將自己的困難強加於人。80—90年代的人際關係商品化,60—70年代的人際關係政治化,你同意嗎?基本如此。商品化的人際關係,人還能保留有一部分“自主權”。你不願對人那樣,你可以不那樣。你不願彆人那樣滋擾你,你可以遠避那樣的人。商業時代並不能將它的功利目的強加在任何人身上。定睛細看,所謂人際關係的商品化,無不是人與人自願的。而在政治時代,人沒有絲毫的“自主權”。政治對人的強加帶有不可抗性,每一個人都無法置其度外。你不願對人那樣,你已觸犯了政治。彆人對你那樣,也有政治要求作為正當的理由。在商業時代,人起碼擁有這樣一種自由——自我隔絕的自由。自己將自己像猴子似的關在籠中,冷眼相看外麵的世界或精彩或無奈。在政治時代,所有人都無一例外地同是被政治關在籠中的猴子。籠中隻有政治一種關係,政治又在籠外進行著最嚴厲的監管。自行地關在籠中(如果誰真的對商業時代不堪忍受的話)總比被關在籠中強些。相互的利用似乎也總比相互的危害更符合正麵人性……中國人,一個人是條龍,日本人,一群人才是一條龍,您同意嗎?實際上這幾乎是人類的一種普遍現象——魯賓遜不是中國人,孑然一身流落荒島後,很像一條龍,這叫“置於死地而後生”。一個中國人陷入絕境,其自救能力一點兒也不比世界上任何一個種族的人強。現在看來,幾乎可以肯定地說是更弱了。日本人也不隻有在集群的情況下才像龍,單個的日本人也有很“強大”的。以上那句話,據我所知,是專指中國人在國外的作為而言的,尤其專指近十幾年去國外撞人生幸運的中國人而言的。好機會有限,一個中國人為了強調自己是“最棒”的中國人,往往不惜貶低自己的同胞。大多數的他們初到異域,又往往無依無靠,如魯賓遜之落荒島。這時他們正反的種種人生能力就被逼出來了,所以在正反兩方麵都有點兒像龍了。同在異域,其他國家的人,一般體現出靠攏傾向和凝聚本能,這一點以日本人、韓國人、黑人為突出,所以說一群日本人像一條龍。而中國人體現出獨闖性,怕在好機會麵前自己的同胞捷足先登,或怕同胞成了自己的累贅。如果將一些韓國人、日本人、中國大陸人、中國台灣人、中國香港人“歸納”在同一個競爭平麵,那麼某一個韓國人最不能容忍的是自己弱於日本人。倘那日本人居然還在他麵前趾高氣揚,他也許會辭職;某一個日本人卻會這樣想:我弱於我的同胞不算什麼特彆恥辱的事,但我無論如何可不能弱於中國人!而某一個中國大陸人往往會這麼立誌氣:我弱於誰都無所謂,就是彆弱於我的那些同胞呀!我一定要向彆國人證明我比我的那些同胞強多了;而某一個中國台灣人是不那麼甘於居中國香港人之後的,而某一中國香港人的想法是,我起碼要證明自己比大陸人強一些吧!日本人和韓國人在國外的立足意識是——怎麼看待我的同胞便等於怎麼看待我,所以我的榮辱和我同胞的榮辱有時是連在一起的,所以我們必須相互靠攏。中國的香港人和台灣人的立足意識是——我們一向是“另一類”中國人,我們要與中國大陸人保持一定的疏離,彆被與中國大陸人混為一談。而一個中國大陸人的立足意識也許是——怎麼看待我的大陸同胞與我何乾?他們越被視為弱者、不爭者,則越顯出我是強者、優者,則屬於我的機會不是越多了麼?近年出國的中國大陸人,幾乎皆有學識和專長,個體素質相當高。所以拋卻了集群生存的立足意識,追求實現個人目標的唯我機會。從正麵說,個體的中國人在國外的競爭能力普遍強了,顯示出一種個體中國人的龍虎之氣;從反麵說,同胞間的相互排斥、掣肘、傾軋,又總還是民族遺傳性的猴氣十足的劣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