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中國檔案製度質疑(1 / 1)

事實上,每一個中國人都有兩份戶口,一份證明身份,一份記載個人曆史。那第二份“戶口”,即每一個中國人的檔案。它從我們的中學時代開始由彆人們為我們“建立”了,以後將伴隨我們的一生。兩份戶口都與中國人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二十餘年前,又簡直可以說駕馭著我們的一生。第一份戶口就不多說了。當年對一個城市人最嚴厲的處罰,便是注銷戶口,這種處罰每與刑律同時執行。現在不這樣了,乃是法律的進步。現在某些城市,已開始鬆動戶口限製,乃是時代的進步。這裡談談我對中國人的另一份“戶口”的看法。倘誰的檔案中,被以組織(比如團支部、團委、黨支部、黨委)的名義,或單位或單位領導個人的名義塞入一份材料,對誰一貫的或某一時期的工作表現、生活作風、道德品質以及政治言行等方麵作歪曲的、甚而帶有惡意的某種所謂“結論”,更甚而編造了情節,而其人始終蒙在鼓裡,全然不知……倘此類事發生在從前,即“文革”結束以前,恐怕是沒有哪一個中國人會覺得驚訝的。我們從前的中國人,對這種現象已是見慣不怪。從前中國人檔案裡的種種材料,因為代表著組織、單位或領導,其真實性簡直是不容產生絲毫懷疑的。一言以蔽之,不真實也真實。複旦大學有一位老師,“文革”前所開幾次會上,“有幸”與某人同室,某怕鬼,卻又愛聽鬼故事,偏那位老師擅講鬼故事。在央求下,講了幾則給某聽。“文革”中就成了審查對象,審得他稀裡糊塗。因為某人已是大領導。後來終於明白,檔案中多了一份材料,上寫著“對領導懷有不良心理”。“領導”怕鬼,還講鬼故事給領導聽,當然是“懷有不良心理”了。再後來經暗示方恍然大悟,於是從實招來,結果因而被定為“壞人”。再再後來被下放農村改造,貧下中農以為他慣耍流氓,一點兒好顏色也沒給過他……我們原童影廠的一位老大姐,年輕時檔案裡被塞入半頁紙,其上僅一行字——“常與華僑出雙入對,勾勾搭搭”。就那麼半頁紙,就那麼一行字,無章,無署名,無日期,然而起著對她的認識作用。看過她檔案的領導皆以為她“作風不正派”。後來人們才搞清楚,其實她僅“經常”與一位華僑“出雙入對”,而且那華僑也是女性,而且是她母親……電影界的一位老同誌去世,我為其寫小傳,接觸到其檔案(已故之人的檔案就不那麼保密了),內中一封信使我大為奇怪——那不過是她年輕時寫給她親兄的一封親情信,紙頁已變黃脆。隻因其兄當年是香港商人,那信竟成了“政治嫌疑”的證據入了她的檔案……但,倘諸如此類的事發生在“文革”後呢?暴露於今天呢?人們也許就不太相信了。然而這是真的,並且就發生在我身上。有一份材料於1990年4月被塞入我的檔案12年之久,我在不久前因工作調動才得知。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打印著“本人完全認可”。不但“認可”,還“完全”。而12年間,從無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之下向我核實過。其上打印著我的名字,代表我的簽字。也打印著當時童影廠廠長的名字,代表領導簽字。而那位廠長和我一樣,12年來全然不知此事。並且蓋著單位的章。但除一位當年主管人事的副廠長已故,一切任過童影廠廠級領導的人皆全然不知。現已查明,是一份冒用單位名義及廠長名義的材料,是一份嚴重違背人事紀律和原則的材料。甚而,可以認為是一件違法的事。這一份材料,怎樣的不實事求是,有著什麼歪曲之處,什麼無中生有之處,也就不必細說了。僅說一點——我的做人原則,我自幼所受的家庭教誨,我成長的文化背景,決定了我在某些時候,是一定會采取擔當責任的態度和做法的。何況,我當時在廠裡的職務角色也決定了,我不能眼見群眾陷於互相揭發的局麵。由我擔當,比之無人擔當,無論當時或現在看來,非是不良企圖。然而那材料卻連這一點也乾脆歪曲了……不必說此事使我當年的所有廠級領導們多麼震驚,多麼生氣……不必說顯然的,當年領導班子內部的一些矛盾,怎樣成了導致那樣一份材料被製造為一種“事實”的諸因素……不必說此後某些事體現在我身上我曾也覺困惑……倒是想說,我也給不少人做過所謂“政治結論”,且至今都在他們的檔案裡。那就是“文革”時期,我下鄉前,以班級“勤務員”資格,與軍宣隊一道,給我全班五十幾名同學做過“文革”表現之鑒定。算我兩名學生,一名軍宣隊員,還有一位是校“革委會”成員的老師。那樣的一份鑒定,對我的全班同學們後來十年的人生道路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我沒有利用我當時的“特權”挾私以報。恰恰幾名曾欺負過我的同學,將可能因某些莫須有的言行被列入政治另冊。我為了避免這樣的結果,在他們到外地打小工的時候,替他們多方取證,使他們未被列入另冊……正是由於我那樣做,老師和軍宣隊才在我的檔案中寫下了“責人寬,克己嚴”一條。由此我想到,在將來,我們目前的檔案製度,是要改變改變為好的。起碼,誰自己的檔案裡記載了些什麼,在什麼情況之下由誰們記載的,誰自己應是有權一清二楚的。並且,有權想什麼時候看一下就看一下,想提出質疑就可以提出質疑,可以要求重新調查了解。當然,如果某人被列為對國家安全構成危險的分子,另當彆論。為什麼現在就不能改變改變呢?因為現在,我年齡以上的許許多多中國人的檔案中,古古怪怪的記載仍在其中,而自己們仍不知。不知倒也好。果而都知道了,該怎麼想,怎麼說呢?曆史的痕跡,莫如就那樣保持原狀。20世紀70年代以後出生的中國人,檔案則要簡明得多了。古古怪怪的記載,大抵是沒有了。即或有什麼汙點,本人也是一清二楚的。因為本人要過目,要親筆簽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在近十幾年,實屬個彆現象。我希望那麼一天早一些到來——一切的中國人,看自己的檔案,隨時了解自己的檔案之中記載了些什麼,能像到圖書館上借一本工具書一樣,成為一種最一般的權利。而這一天的到來,肯定標誌著中國的進步又達到了更高的層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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