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1 / 1)

鬼嫁 公子歡喜 1965 字 2天前

翌日夜半,他果真如約而至。一身乾淨的淺灰色道袍,一頭長發用蓮冠整齊梳起,眉心之上露出小小的一個美人尖。「道長當真不願答應在下嗎?」一如前兩晚,他守禮地站在門外,臉上淡淡透著無奈,「我家小妹對道長確實一片真心。萬求道長開恩,前去見她一見。」「孽障,休得胡言亂語蠱惑人心。」冷麵的道士斷然拒絕。衣袖無風自動,他提劍在手,左掌間雷火閃爍,話音未落,便揮掌打去,「道即是道,魔即是魔。人鬼殊途,魔道相爭。正邪善惡,豈容混淆?」「原來在道長眼中,人儘是善,鬼儘是魔。」生生受下他一掌一劍,韓覘未如前兩次般逃逸,反而強行攔在傅長亭身前。道者眼含冰霜,掌間又是騰騰一團火焰。孤身而來的鬼魅抿起嘴,倔強回視,臉色在燦動的雷火下越顯青白:「若我說,鬼中亦有善者呢?」「為何沒有?」秦蘭溪不可思議地反問。傅長亭正襟危坐,不假思索開口:「道即是道,魔即是魔。道揚善,鬼作惡。」「人中既然能有惡徒,為何鬼中便不能有善鬼呢?」他是帝星應世,胸懷仁德,澤被天下。固執的道士一口一口嘗著寡淡的饅頭,緘默不語。那鬼也這麼說。「大千萬象,眾生芸芸。難道個個潛心向道,不曾傷過一隻螻蟻,不曾做過一件錯事,不曾說過一句汙人清白之言?那麼,江洋大盜從何而來?亂臣賊子從何說起?宵小奸邪從何解釋?當今這烽火亂世又是因誰而起,是誰鑄就?鬼耶?妖耶?魔耶?魔從心生。妖鬼既然無心,那魔又是生自誰的心?」他高高揚起下巴,滿眼傲慢不屑:「懲惡揚善,驅邪匡正?哼,凡夫俗子殺人縱火,淫人妻女,你閉口不言,冷眼旁觀。我韓覘不過孤魂野鬼,自問一心修行,不曾害過老弱半分驚嚇,不曾騙過稚童半點癡妄,一腔誠心邀你做客觀禮。道長回絕便罷,三番兩次拔劍相對,又作何道理?此舉當真如你所言是善?抑或,如我所言,是惡!」重創之下的鬼魅,身形飄搖,唇角淌血。隻一雙眼眸被怒火燒得發亮,毫無畏懼地瞪著他,一字一字念他的名:「傅長亭,你斬妖誅邪收儘天下鬼眾,果真不曾錯殺過?」錯殺?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以正治邪,何錯之有?眉頭擰起,道者燃起雷火作勢要打。韓覘不說話,睜大一雙眼氣洶洶瞪他。傅長亭猛然發覺,這鬼的眼瞳竟是清澈澄透,盈滿一室的茫茫鬼霧中也不曾裹挾一絲腥穢之氣。難道……手掌頓在半空,裹挾雷霆萬鈞之力,傅長亭遲疑了,任由眼前的鬼影緩緩變淡,最後如煙般飄散於眼前。矗立門前,道者滿眼都是他離去時錯綜複雜的眼神。失望,沮喪,還有淡淡一點哀傷……西城門外是一望無際的寬闊官道。殘陽如血,照射著路邊的荒草。混戰數年,各地隨處可見這般的破敗景象。若非城樓上甲光凜凜的軍士還在來回巡視,整個曲江城便沉寂得彷佛一座死城。赫連鋒望了一眼城邊的守軍,低聲對秦蘭溪道:「依守軍規模估算,加之這些天來我們的觀察,不像是有大軍駐紮在此。」「可明明有線報……」秦蘭溪疑惑。赫連鋒又看一眼,語氣肯定:「若有大軍在此,斷不會是這般景象。」「那傳聞中的那些軍隊會去哪兒?」見赫連鋒不語,秦蘭溪扭頭看向一旁的道者,「長亭?」道者自始至終繃著臉,遠遠站在離城門不遠的大槐樹下。秦蘭溪突發奇想,說想看看西城門外的大槐樹。此時,終於漏了心機,咧開嘴,他好奇地問傅長亭:「鬼中也有嫁娶之事?是同人間一樣的嗎?」不等傅長亭作答,就被神色緊張的赫連鋒拽走了。看著他倆一個往前拉,一個向後退的嬉鬨情景,道者素來肅穆的麵容上不自覺出露一絲微笑。這哪裡還像傳聞中戰功彪炳的將軍和將要登臨帝位的王侯?回過頭來沉思半晌,傅長亭搖搖頭,雙指並攏,口中喃喃有聲,在樹下劃起一道無形的結界。收斂起通身天罡正氣,那鬼就察覺不到他。今夜無月,夜色如墨。遠處緩緩飄來一盞紅燈。晃晃悠悠,顫顫巍巍。可卻不見執著燈籠的人。詭異的紅燈後,樂聲細細,一道道奇形怪狀的黑影活蹦亂跳著從緊緊闔上的城門中走出。吹嗩呐的猴子,敲花鼓的黑熊,兩隻山豬精抬一麵大鑼,中間有一身褐毛的狐狸套一件過大的長袍,舉起棒槌搖頭晃腦敲得歡快。妖氣襲人。城門兩側的軍士站得筆挺,卻失去了魂魄般,對眼前的詭異場景置若罔聞。僵硬呆愣的臉上,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過一下。「請新娘了。」由四隻無頭鬼抬起的花轎紅得刺目。轎前歪歪扭扭走出一隻頭插紅花的獐子精。一紅一玄兩道人影憑空出現。韓覘未再做道士打扮。他穿一身玄色的衣袍,長長的發絲向後梳攏,用一根同色的發帶鬆鬆係著。新娘蓋著蓋頭,從頭到腳被一身醒目的紅色覆蓋。在這樣的夜裡,一眾妖魅環飼之下,無論喜服還是花轎,都紅豔得滲人。傅長亭看見韓覘拉著新娘的手,囑托了幾句。新娘點了點頭,旋即邁步走向迎親的隊伍。「吉時到,上花轎!」獐子精趕忙又再高喊。「咪哩嘛啦」地,樂聲大作,不著調的喜樂被吹奏得七拐八彎。忽然,已經掀起轎簾的新娘扭腰回身。傅長亭神色一緊,但見她抬手半拉開蓋頭,露出雪白的下巴與塗抹得鮮豔的紅唇。嫣然一笑,正對著這邊的槐樹,正對著樹下的傅長亭。傅長亭大驚,扭頭看向那邊的韓覘。一身玄衣的鬼仍是那般堂皇的斯文麵目,雙手抱拳,低頭對他深深一拜。起身時,性情剛直的道者分明望見他唇邊一掠而過的笑意,得意而狡黠。第二章「後來呢?」秦蘭溪搖著扇好奇追問。茶館裡人來客往,有人惴惴不安地提起,夜間在西城門外看見奇怪的黑影。「走了。」傅長亭飲著茶,簡單答道。「怎麼就這麼走了?」夾著半塊綠豆糕,秦蘭溪大失所望,「沒有奔過來跟你說幾句嗎?什麼都沒說?連臉都隻讓你瞧了一半?怎麼這樣?」惋惜的話語接連脫口而出,年輕的王侯歎滿臉都是沮喪。木知木覺的道士木著臉:「她是妖。」赫連鋒看向他的眼神中裝滿了憐憫。痛苦地蹙起眉頭,秦蘭溪嗓音不自覺又高了幾分:「那也是一個姑娘,對你傾慕已久的姑娘。」「那又如何?」道者連眉梢都不曾有一絲顫動,語氣平穩,話語無情,「妖即是妖,何來差彆?」「啪——」用力收起扇子,秦蘭溪霍然起身,「赫連,我們走!」傅長亭不解地仰頭看他,不明白這平素笑臉迎人的王爺好端端地,怎麼就鬨起脾氣來?赫連鋒是老實人。老實人搖了搖頭,看著一臉無辜的道者,終是於心不忍,在他肩頭用力拍了拍,緊隨秦蘭溪身後,向茶館外走去。來到曲江城中已有數天,雖然人們的口中不時流傳著種種離奇怪事,可城內城外風平浪靜。既未再聽說誰家又有孩子丟失,也未到任何形跡可疑之人。甚至,除了那隻自稱「韓覘」的鬼魅,和那夜西城門下的古怪迎親佇列,城中竟連一隻精怪都不曾看見。隻有那一絲詭異氣息還在街邊巷陌恣意遊走著。除了妖氣與鬼氣,傅長亭在其中還聞到了一縷淡淡的死氣,雖不濃烈,卻飽含愁怨。戰亂之年,客棧中生意冷清,老掌櫃夫婦不敢大意,隻許孫兒豆子在內院玩耍。小小的孩子很懂事,不哭不鬨,常常抱著膝蓋坐在台階下發呆。秦蘭溪看他可憐,把他抱進房裡。小孩子拘謹,坐在他的膝頭,一動不敢動。認起字來倒是聰穎,一會兒功夫就能流利地背出秦蘭溪教他的簡單詩文。秦蘭溪笑著跟老掌櫃誇他:「這孩子天資很好,將來能應試做官。」老掌櫃笑得合不攏嘴,伸手摸摸孫兒剃得光光的腦袋:「藉您吉言。小孩子家家,哪兒有那麼好?昨天還偷吃他奶奶做的白米糕。」「我沒有!」一直安靜的孩子出人意料地大聲反駁。「怎麼沒有?都好幾回了。就這麼些人,除了你這小饞貓還能有誰?」老掌櫃臉上掛不住,敲一下他的額頭,責怪道,「告訴你多少次了?這是給客人吃的東西。你若想吃,回頭讓奶奶再給你做。這孩子,就是不聽話。」「我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孩子急了,小臉漲得通紅。老掌櫃尷尬,拉起他的手,強行把他往外拖:「走吧,讓你奶奶說你去。這孩子……」「本王小時候如是如此哭鬨,是要去祠堂罰跪的。」看著祖孫倆的背影,秦蘭溪有感而發。老王爺在戰場上是出了名的鐵血無情。曾有傳聞,當年他帶兵剿匪,曾屠儘了整整一個村,連白發蒼蒼的暮年老者與呱呱啼哭的繈褓稚兒都不放過。隻因村中有人窩藏了匪首。對外如是,對待自己的嫡子,他也不改嚴苛。「虎毒尚不食子。他對我卻從不留任何情麵。當年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如今想想,卻有幾分懷念。」三年前,老王爺戰死沙場,秦蘭溪襲了爵位。一世人有半世是在烽火狼煙裡虛度,臨終前最後一眼卻仍是一片血紅,看不見半分太平盛世的痕跡。「你總說羨慕我有父親,嗬嗬,其實誰又知曉誰的苦?」瞟了一眼沉默的赫連鋒,秦蘭溪低頭自嘲,「不過,他跟你說過同樣的話。本王太軟弱,以本王的性子是乾不了大事的。」赫連鋒慌忙抱拳,躬身道:「屬下不敢。」秦蘭溪擺了擺手,轉頭問傅長亭:「道長呢?對俗家父母可還有印象?」「師尊說,貧道為濟世伏魔而來。」許久之後,也有人問他相同的問題。冷麵的道者一五一十這般坦言。那人止不住歎息連連,彆開臉,沒好氣抱怨:「你這木道士!石頭裡蹦出來的嗎?叫人半句貼心話都說不上來。」當然,那是許久、許久、許久之後的事了。豆子沒有朋友,總是孤單一人。秦蘭溪忍不住上前問他:「豆子,你不寂寞嗎?」小小年紀的孩子或許連寂寞是什麼都不懂,卻認認真真地搖頭:「阿莫和我玩。」「那是誰家孩子?我怎麼沒見過?」豆子再度搖頭:「阿莫就是阿莫。」地上散落著長短不一的細竹片,竹片底下壓著一張畫著圖畫的薄紙。紙上線條潦草,看起來是畫著一條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孩童筆跡。秦蘭溪俯身去拾:「做風箏嗎?哥哥幫你吧,做個又大又漂亮的鷹。」手方伸到一半,孩子突然站起身,繃著臉直挺挺擋在麵前:「和阿莫一起,說好的。」他的表情嚴肅鄭重,不容有半點疑義。秦蘭溪沒來由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收回手,垂下嘴角,衝著赫連鋒與傅長亭無奈一笑。赫連鋒啞然失笑。傅長亭目光如刀,一眼在竹片間發現一樣翠綠色的事物,是一個玉墜子,做成了荷葉的模樣,葉上開著一支荷花,半開半閉,栩栩如生。察覺到傅長亭的視線,孩子一把抓起墜子,兩手背後,戒備地瞪著他。道者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跟著秦蘭溪回房。那個墜子……不似一般人家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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