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田野上或在河邊玩耍,常常會在一棵大樹下,用泥巴、樹枝和野草做一座小屋。有時,幾個孩子一起做,忙忙碌碌的,很像一個人家真的蓋房子,有泥瓦工、木工,還有聽使喚的小工。一邊蓋,一邊想象著這個屋子的用場。不是一個空屋,裡麵還會放上床、桌子等家什。誰誰誰睡在哪張床上,誰誰誰坐在桌子的哪一邊,不停地說著。有時好商量,有時還會發生爭執,最嚴重的是,可能有一個霸道的孩子因為自己的願望沒有得到滿足,惱了,突然地一腳踩爛了馬上就要竣工了的屋子。每逢這樣的情況,其他孩子也許不理那個孩子了,還罵他幾句很難聽的,也許還會有一場激烈的打鬥,直打得鼻青臉腫哇哇地哭。無論哪一方,都覺得事情很重大,仿佛那真是一座實實在在的屋子。無論是希望屋子好好地保留在樹下的,還是肆意要摧毀屋子的,完全把這件事看成了大事。當然,很多時候是非常美好的情景。屋子蓋起來了,大家在嘴裡發出劈裡啪啦一陣響,表示這是在放爆竹。然後,就坐在或跪在小屋前,靜靜地看著它。終於要離去了,孩子們會走幾步就回頭看一眼,很依依不舍的樣子。回到家,還會不時地惦記著它,有時就有一個孩子在過了一陣子時間後,又跑回來看看,仿佛一個人離開了他的家,到外麵的世界去流浪了一些時候,現在又回來了,回到了他的屋子、他的家的麵前。我更喜歡獨自一人蓋屋子。那時,我既是設計師,又是泥瓦工、木匠和聽使喚的小工。我對我發布命令:“搬磚去!”於是,我答應了一聲:“哎!”就搬磚去——哪裡有什麼磚,隻是虛擬的一個空空的動作。很逼真,還咧著嘴,仿佛是一大摞磚頭,死沉死品,總會悄悄地在他的作品的一個不太會引起彆人注意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字。早知道這一點,我也會在我的屋子的牆上寫上我的名字的。屋子,作品,偉大的作品,我完成的。此後,一連許多天,我都會不住地惦記著我的屋子,我的作品。我會常常去看它。說來也奇怪,那屋子是建在一條田埂上的,那田埂上會有去田間勞作的人不時地走過,但那屋子,卻總是好好的還在那裡,看來,所有見到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它。直到一天夜裡或是一個下午,一場傾盆大雨將它衝刷得了無痕跡。再後來就有了一種玩具——積木。那時,除了積木,好像也就沒有什麼其他的玩具了。一段時期,我對積木非常著迷——更準確地說,依然是對建屋子著迷。我用這些大大小小、不同形狀、不同顏色的積木,建了一座又一座屋子。與在田野上用泥巴、樹枝和野草蓋屋子不同的是,我可以不停地蓋,不停地推倒再蓋——蓋一座不一樣的屋子。我很驚訝,就是那麼多的木塊,卻居然能蓋出那麼多不一樣的屋子來。除了按圖紙上的樣式蓋,我還會彆出心裁地利用這些木塊的靈活性,蓋出一座又一座圖紙上並沒有的屋子來。總有罷手的時候,那時,必定有一座我心中理想的屋子矗立在床邊的桌子上。那座屋子,是誰也不能動的,隻可以欣賞。它會一連好幾天矗立在那裡,就像現在看到的一座經典性的建築。直到一隻母雞或是一隻貓跳上桌子毀掉了它。屋子,是一個小小的孩子就會有的意象,因為那是人類祖先遺存下的意象。這就是為什麼第一堂美術課往往總是老師先在黑板上畫上一個平行四邊形,然後再用幾條長長短短的、橫著的豎著的直線畫一座屋子的原因。屋子就是家。屋子是人類最古老的記憶。屋子的出現,是跟人類對家的認識聯係在一起的。家就是庇護,就是溫暖,就是靈魂的安置之地,就是生命延續的根本理由。其實,世界上發生的許許多多事情,都是和家有關的。幸福、苦難、拒絕、祈求、拚搏、隱退、犧牲、逃逸、戰爭與和平,所有這一切,都與家有關。成千上萬的人呼嘯而過,殺聲震天,血沃沙場,隻是為了保衛家園。家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這就像高高的槐樹頂上的一個鳥窩不可侵犯一樣。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看到的一個情景:一隻喜鵲窩被人捅掉在了地上,無數的喜鵲飛來,不住地俯衝,不住地叫喚,一隻隻都顯出不顧一切的樣子,對靠近鳥窩的人居然敢突然劈殺下來,讓在場的人不能不感到震驚。家的意義是不可窮儘的。當我長大之後,兒時的建屋欲望卻並沒有消退——不僅沒有消退,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人生感悟的不斷加深,而變本加厲。隻不過材料變了,不再是泥巴、樹枝和野草,也不再是積木,而是文字。文字構建的屋子,是我的庇護所——精神上的庇護所。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我都需要文字。無論是抒發,還是安撫,文字永遠是我無法離開的。特彆是當我在這個世界裡碰得頭破血流時,我就更需要它——由它建成的屋,我的家。雖有時簡直就是铩羽而歸,但畢竟我有可歸的地方——文字屋。而此時,我會發現,那個由鋼筋水泥築成的家,其實隻能解決我的一部分問題而不能解決我全部的問題。多少年過去了,寫了不少文字,出了不少書,其實都是在建屋。這屋既是給我自己建的,也是——如果彆人不介意、不嫌棄的話,也儘可以當成你自己的屋子。我想,其他作家之所以親近文字,和我對文字的理解大概是一樣的。不一樣的是,我是一個在水邊長大的人,我的屋子是建在水邊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