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煥麵色大變:“不好,肯定是軍政府的人在抓亂黨,你趕緊躲好,彆被亂槍傷到了。”采薇一個從和平年代來的,哪裡遇到過這種事,心中不免慌張,見他要往裡跑,忙叫道:“你做什麼去?”宋之煥頭也不回道:“我祖父還在裡麵,我得把他帶出來。”戲廳的人慌不擇路往外衝,後院頓時湧出了一群人,宋之煥卻什麼都不顧,堅定地逆流而行。看到那年輕男子義無反顧的身影,采薇竟然還在慌亂中,空出一點心思想,讓文茵和這樣的年輕人在旅途結伴同行,應該是一件讓人放心的事。當然,這點心思也就隻是一刹那,因為她很快就被這亂作一團的場景給弄得腦子嗡嗡一片。能來丹桂第一台看戲的觀眾,就算不是達官貴人,也至少來自於像宋之煥這樣還算體麵的中等家庭。然而此時,從戲廳衝出後院的人們,無論是男女老少,都失了體麵,風度全無,同行的人摔倒,也顧不得去扶,哭聲和叫喊人,此起彼伏,令人心驚膽戰。在一個秩序和法製混亂的時代,人人都可能成為螻蟻。夾在這波人跑來的,還有兩個穿著戲服的戲子,其中一個就是扮演楊貴妃的旦角,他頭飾妝麵都已經淩亂不堪,戲服也被撕裂大半,形容十分狼狽。很快,有兩個穿短褂的男人追出來,朝天空放了兩槍,厲聲喝道:“都不準動!”於是本來四處逃竄的人們,在聽到槍聲後,迅抱頭瑟瑟發抖蹲在了地上。站在廊柱旁的采薇,才剛剛蹲下,便見離自己不遠處的草地,一個四五歲的男孩,仍舊踉踉蹌蹌地跑,嘴裡哭喊著“姆媽”,應該是和家人跑散了。采薇皺眉,也顧不得多想,趕緊翻過欄杆,一把將孩子抱在懷中緊緊箍住,再次蹲下。小孩像是抓了根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攥住她的衣襟。采薇的心噗通跳得厲害,伴隨著心跳聲的,是踩在草地的腳步,一步一步走過來。“你!站起來!”一道洪鐘般冷厲的男人聲音在上方響起。采薇不由自主抬頭,發覺是剛剛的短褂男人之一。他手中的槍指著她不遠處蹲著的一個人。她目光下意識隨著槍口看過去,卻見那人正是剛剛的“楊貴妃”。而就在此時,那雙畫著油彩的丹鳳眼,也朝她瞥了過來,目光微微閃動,忽然倒地一個翻滾。下一刻,采薇和懷中的孩子,已經被這“貴妃”抓住提起來,一把冰冷的槍,抵在了她的太陽穴。一切發生得太快,采薇腦子如同斷片一樣,空白了幾秒,不過很快又回過神,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麵對可能到來的死亡,她當然也是害怕的,但或許是因為她本就不屬於這裡,這種害怕於是就又帶著點放任自流。短褂男子見有人被當做人質,麵色一變,道:“果然是亂黨,我勸你好好考慮,放下槍跟我們回去,還有活命的機會,如果頑抗傷及無辜,彆怪我們就地正法。”抓亂黨波及無辜是常事,但他們剛剛入滬,若是看到女人孩子被挾持,還無動於衷,傳出去被大報小報亂寫一通,肯定會失民心。何況能來丹桂第一台看戲的,多半是富賈名流,萬一出了事,他們不好交代。短褂男人雖然語氣狠厲,動作卻不敢過激。那挾持著采薇的“貴妃”,喘著氣道:“你們放下槍,不然我開槍打死這個姑娘和孩子。到時候傳出去,那就是你們軍政府不作為。”他的聲音有些發抖,再不怕死的人,麵對死亡時,也必然是有那麼一點畏懼的。采薇這時還算淡定,而被戲子一把揪住的孩子,卻是嚇得大哭起來。采薇感覺自己手上有濕熱傳來,是小孩子尿褲子了,她趕緊將孩子抱得更緊了幾分。這時又有幾人走了進來,前麵兩個穿著鐵灰色軍裝,跟在後麵的則是穿著長衫的三個男人。在進來後,拿著槍的軍裝男人停下腳步,稍稍讓出一點位置,讓後麵的人走上前。采薇認出來,這正是先前包廂那三位。中間戴著氈帽的男人,本是微微低著頭,站定後,一邊不緊不慢地摘下帽子,一邊淡聲開口:“都把槍放下。”他應該是這行人的上司,一得令,幾個拿槍的人,都把槍放在了腳邊。采薇還沒來得及因此鬆一口氣,目光卻因為男子摘帽後,露出的那張臉,一時凝滯。雖然時代久遠的黑白照片,多少有些失真,但她還是一眼認出幾米之遙的男人,正是她在一百多年後,從黑白老照片上看到的年輕太姥爺。一個輪廓更分明,眉目更英挺的民國男人。本已經過世百年,隻剩一張老照片的人,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前——哪怕這本就是他的時代,也仍舊讓采薇一時心情複雜得無法形容。采薇身側的“貴妃”,明顯因為男人的吩咐,稍稍放鬆了些,抵在她太陽穴的鬆開了一點,用隻有她能聽到的聲音道:“姑娘放心,我隻是借你一用,不會真的傷害你。”采薇因這話,心中一軟,配合著他往後挪動。然而就在這時,那個活生生的年輕太姥爺,忽然伸手從身側軍裝男人腰間的槍套中拔出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這邊開了一槍,甚至連瞄準都沒有,前後不過三秒。采薇隻來得及在槍聲響起時,下意識捂住懷中孩子的眼睛。她甚至覺得那子彈是朝自己飛過來的。等回過神,隻覺得箍住自己的那隻手臂陡然鬆開,臉上和手上有濕熱的液體留下來,脖子傳來如火燎般的灼痛。她鬆開捂住孩子眼睛的手,將泣不成聲的小人兒放下地,迷茫地轉頭看向身後。隻見“楊貴妃”已經倒在地上,剛剛抵著她的那把槍落在一旁。脖子中間一個銀元大小的血洞,正在往外淌著熱血。血流在草地上,慢慢滲進土壤中。華麗的頭飾和戲服散落開來,在鮮血的映襯下,顯得淩亂而慘烈。他還沒斷氣,眼睛睜得老大,身體痙攣著,在其他人上來查看時,微微顫抖了幾下,終於靜止下來。采薇對於死亡本身沒什麼太大的畏懼,但是眼睜睜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殺死,血流滿地,這種震撼,還是遠遠超出了她的承受力。她胃部一陣翻湧,有點想吐。顫抖著手摸了把臉上被濺到的血,又去摸了摸脖子灼痛的地方,終於是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倒下去。但是預想中摔倒在地的痛感並沒有傳來,好像是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扶住。再醒來,是滿目白色,白色的牆壁和穿著白衣的醫生,見她睜眼,那醫生笑道:“姑娘,你醒了?”“這是哪裡?”采薇問,她腦子裡還混混沌沌,有點不知今夕何夕。醫生放下手中的藥棉,道:“這是醫院,你脖子被子彈擦傷,我剛剛已經處理好傷口,沒有大礙,你不用擔心,也不用住院,回去擦擦藥,過幾日應該就能好了。”這是租界裡的醫院,如果不是四周的設備實在不像是百年之後,采薇刹那間以為回到了自己的時代。在腦子逐漸清明後,先前發生的場景一股腦鑽進了她的記憶:男人開槍的果決,戲子慘死的模樣,以及被鮮血染紅的地麵。一股無法抑製的後怕湧上心頭,讓她的身體像是陷入冰窟一般冷得厲害。原來她也是怕死的。不過她隻讓自己慌亂了片刻,就又恢複冷靜。想起剛剛出事時,三姨太沒見著自己,恐怕家裡這會兒已經亂套了。這時代又沒有即時聯絡工具,她得趕緊趕回去報平安。想到這個,她趕緊從從手術床上下來,同醫生道了謝,開門往外走。剛剛走到門外,卻見走廊長椅上,坐著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老照片上走出來,朝她開槍的那個男人。他已經從白羅長衫換成了戎裝。也許是老照片會自動帶上一層柔光,也或許是因為照片上是新婚,先前采薇看照片,並沒覺得這人有多冷峻。而此時在現實中看到,才發覺這個叫謝季明的男人,英俊的輪廓有種刀削般的冷硬,尤其是當他覺察動靜,抬頭朝她看過來時,那雙漆黑如墨的狹長雙眼中,更是如同覆蓋著一層碎冰,那是一種毫不遮掩的冷漠。就如同剛剛在丹桂第一台,他毫不猶豫開的那一槍。這是一個視人命為草芥的男人,他在開槍時,顯然完全不在意作為無辜者的自己和那個小孩。除了對死亡的後怕,采薇更多是作為一個從文明時代過來的人,對他這種草菅人命行為的發寒。她忽然明白文茵為何不願意嫁入謝家。而她之前看到那張老照片而產生的想象,也在見到謝季明這個真人後,如同泡沫被戳碎,隻剩下殘酷的現實——哪怕,他本人比照片,其實更為英俊。謝煊見到人出來,站起身,對她道:“姑娘,你沒事了吧?”穿上戎裝後,他整個人越發顯得挺拔,哪怕語氣算得上溫和,動作也十分紳士有禮,仍舊叫人感到一股不可忽視的盛氣淩人和冷冽。采薇冷冷看他一眼:“多謝長官還記得將我送來醫院。”謝煊說:“剛剛在戲院多有得罪,讓姑娘受驚了。”雖然語氣禮貌紳士,卻聽不出幾分溫度。采薇輕笑一聲,語氣溫柔,吐出的話,卻不怎麼中聽:“長官辦案,哪管我們小老百姓的生死。還希望小女子先前沒妨礙長官們。”她臉上的血跡已經被醫生清理乾淨,但身上的月白衫子肩膀和胸口處,還殘留著一片已經乾涸的血跡,配著她一張嫩白小巧的臉,看起來很有些觸目驚心。謝煊對她的譏誚不以為意,他不動聲色掃了她一眼,衣衫雖然簡單,但質地是精細的綢緞,腕上戴著碧綠的翡翠鐲子,一雙手白嫩如蔥,這必然是大戶人家才嬌養得出的千金小姐。而讓他有些意外的事,這位千金小姐在遇到先前的事後,麵對他這個開槍者,除了語氣中的譏諷,就沒有其他,看起來有些過於淡定了,那不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千金小姐該有的反應。謝煊默了片刻,麵無表情道:“姑娘放心,雖然我們是奉命行事,但分寸還是會有的,絕不會亂傷無辜。”采薇說:“長官的意思是自己那一槍,百分百不會射偏?”謝煊說:“我受過專業訓練,對自己的槍法有準確的認知。”采薇指著自己纏著紗布的脖頸道,輕輕一笑:“那我謝謝您那沒打偏的一槍。”謝煊目光從她脖子上的紗布輕描淡寫劃過,臉上沒有任何內疚,隻淡聲道:“剛剛戲園太混亂,我直接將姑娘帶來了醫院,你家人尋不著你應該著急了,我派人送你回去。”采薇看他一眼,冷聲道:“不用。”這時,一個副官模樣的年輕男人,匆匆走過來,低聲道:“三少,閘北那邊的華界,發現一個亂黨據點。”謝煊低低嗯了一聲,從身後長凳拿起一件鬥篷遞給采薇:“那姑娘自己當心。”說完,便同手下一塊疾步離開,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醫院白色的走廊。作者有話要說:可憐的小薇薇差點就被太姥爺一槍崩了。哈哈哈英雄救美?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