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常常聽到有人使用“代溝”這個詞兒。這個詞兒看起來像一個外來語,然而它表達的內容卻不限於外國,而是有普遍意義的,中國當然也不能夠例外。青年人怎樣議論“代溝”,我不清楚。老年人一談起來,往往流露出不十分滿意的神氣,有時候甚至有類似“人心不古,世道澆漓”之類的慨歎。這種神氣和慨歎我也有過。我現在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年人,老年人的心理狀態,我同樣也是有的。我們大概都感覺到,在青年人身上有一些東西,我們看著不順眼;青年人嘴裡講一些話,我們聽上去不大順耳,特彆是那一些新造的名詞更是特彆刺耳。他們的衣著、他們的態度、他們的言談舉動以及接物待人的禮節、他們欣賞的對象和趣味,總之,一切的一切,我們無不覺得不那麼順溜。脾氣好一點的老頭搖一搖頭,歎一口氣,脾氣不太好的就難免發發牢騷,成為九斤老太的同黨了。如果說有一條溝的話,那麼,我們就站在溝的這一邊,那一邊站的是年輕人。但是若乾年以前,我們也曾在溝的那一邊站過,站在這一邊的是我們的父母、老師、長輩。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好像是在一夜之間,我們忽然站到這邊來了。原來站在這邊的人,由於自然規律不可抗禦,一個個地讓出了位置,走向涅槃,空出來的位置由我們來遞補。有如秋後的樹木,落葉漸多,枝頭漸空,全身都在秋風裡,隻有日漸凋零了。這一個過程是非常非常微妙的,好像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然而它確實是存在的。站在溝這一邊的老人,往往有一些杞憂。過去老人喜歡說一些世風日下之類的話,其尤甚者甚至緬懷什麼羲皇盛世。現在這種人比較少了,但是類似這樣的感慨還是有的。我在這一方麵似乎更特彆敏感。最近幾年,我曾數次訪問日本。年紀大一點的日本朋友對於中國文化能夠理解,能夠欣賞,他們感謝中國文化帶給日本的好處,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中國古代的詩詞和書畫,他們熟悉。他們身上有一股“老”味,讓我們覺得很親切。然而據日本朋友說,現在的年輕人可完全不是這個樣子了。中國古代的那一套,他們全不懂,全不買賬,他們喝咖啡,吃西餐,一切唯西方馬首是瞻。同他們交往,他們的身上有一股“新”味,這種“新”味使我覺得頗不舒服。我自己反複琢磨,中日交往垂二千年。到了近代,日本雖然進行了改革,成為世界上頭號經濟強國,但是在過去還多少有點共同語言。好像在一夜之間,忽然從地裡湧出了一代“新人類”,同過去幾乎完全割斷了紐帶聯係。同這一群新人打交道,我簡直手足無所措。這樣下去,我們兩國不是越來越疏遠嗎?為什麼幾千年沒有變,而今天忽然變了呢?我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在中國,我也有這種杞憂。過去,當我站在溝的那一邊的時候,我雖然也感到同溝這一邊的老年人有點隔閡,但並不認為十分嚴重。然而到了今天,世界變化空前加速,真正是一天等於二十年,我來到了溝的這一邊,頓時覺得溝那一邊的年輕人也頗有“新人類”的味道。他們所作所為,很多我都覺得有點難以理解。男女自由戀愛在封建時期是不允許的,在解放前允許了,但也多半不敢明目張膽。如果男女戀人之間接一個吻,恐怕也要秘密舉行。然而今天呢,青年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間,公然擁抱接吻,坦然,泰然,甚至還有比這更露骨的舉動,我看了確實感到吃驚,又覺得難以理解。我原來自認為腦筋還沒有僵化,同九斤老太劃清了界限。曾幾何時,我也竟成了她的“同路人”,豈不大可異哉!又豈不大可哀哉!不管從世界範圍來看,還是從中國範圍來看,代溝自古以來就存在;任何國家,任何時代,都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根據我個人感覺,好像是“自古已然,於今為烈”,好像任何時候也沒有今天這樣明顯。青年老年之間存在的好像已經不是溝,而是長江大河,其中波濤洶湧,難以逾越,我們兩代人有點難以互相理解的勢頭了。為代溝而杞憂者自古就有,今天也絕不乏人。我也是其中之一,而且還可能是“積極分子”。說了上麵這一些話以後,倘若有人要問:“你對‘代溝’抱什麼態度呢?”答曰:“堅決擁護,竭誠讚美!”試想一想:如果沒有“代溝”,青年人和老年人完全一模一樣,人類的進步表現在什麼地方呢?再往上回溯一下,如果在猴子中間沒有代溝,所有的猴子都隻能用四條腿在地上爬行,哪一隻也絕不允許站立起來,哪一隻也絕不允許使用工具勞動,某一類猴子如何能轉變成人呢?從語言方麵來講,如果不允許青年們創造一些新詞,我們的語言如何能進步呢?孔老夫子說的話如果原封不動地保留到今天,這種情況你能想象嗎?如果我們今天的報刊雜誌孔老夫子這位聖人都完全能懂,這是可能的嗎?人類社會在不停地變化,世界新知識日新月異,如果不允許創造新詞,那麼,語言就不能表達新概念、新事物,語言就失去存在的意義了,這種情況是可取的嗎?總之,“代溝”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十分必要的。它標誌著變化,它標誌著進步,它標誌著社會演化,它標誌著人類前進。不管你是否願意,它總是要存在的,過去存在,現在存在,將來也還要存在。因此,我讚美“代溝”,用滿腔熱忱來讚美“代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