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聖祭壇(1 / 1)

性,是男女之間最自然的關係。所謂“最自然的關係”,也就是最天然、最當然、最不勉強、最合乎天性因此自然而然就會發生的一種關係。因為性是男女之間最自然的關係,所以在中國,一說到“男女關係”,往往說的就是性,而性也往往被委婉地稱之為“男女關係”,或者乾脆簡稱為“男女”。然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曆史時期內,這個最自然的關係,又是最神秘、最隱蔽、最見不得人的關係。它不但登不得大雅之堂,即便在“大雅之堂”外麵,在窮街陋巷、田邊隴上,也未必就那麼“冠冕堂皇”,多半仍要通過俚詞、俗話、民謠、小曲、暗號、謎語、歇後語等形式曲折地表現,至少也要拐個彎,不能那麼赤裸裸。至於正規的教育,更是沒有性這一課。中國的傳統曆史重視教育,要求我們的下一代,要做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但是,無論古代的教育,還是現代的教育,其所傳授的文化知識,都不包括性。似乎性既不是文化,也不是知識,或者竟是可以“無師自通”的事情。結果,關於性的知識,隻能靠父母(主要是母親)在子女婚前語焉不詳地私相授受,當然仍有不少人不得要領,以至鬨出許多笑話來。由於沒有性教育這一課,而性本身無法禁止,不可壓抑,則渴望得到性知識的青少年,便隻好以黃色淫穢讀物為“教材”,其影響之惡劣,後果之嚴重,自不言而喻。更嚴重的是,長期諱言性,會造成一個民族心理的反常。所以,不少的中國人,隻要提到性,或與性有關聯者,立即就會變得神秘兮兮,甚至神經兮兮:或格外嚴肅,臉板得不能再板;或高度警惕,弦繃得不能再繃;或神色怪異,嘴角掛著陰冷的笑;或鬼鬼祟祟,眼底放出幽深的光。至少也會立即岔開話題,王顧左右而言他,但岔開話題以後又後悔。這實在很不正常。它表麵上是在貶低性,實際上卻是在抬舉性。試問,如果性也和皇帝一樣不能隨便議論,那它豈非也有了“至尊地位”?結果當然是欲抑反揚,欲蓋彌彰。更何況,男女之間的關係,並不止於性,還可以有其他關係。比方說還可以有朋友關係、同誌關係等。但在中國,卻似乎不承認性以外的男女關係。結果,男女之間的其他關係,便被莫名其妙地當做性的關係而予以禁止,從而造成了男女之間社會交往的極不正常。比方說,用製造“桃色新聞”的辦法來製造混亂或攻擊他人等等。這些手段之所以能夠奏效,究其所以,也正是性之神秘化所使然。那麼,性在中國,為什麼又會神秘化,成為一個敏感和忌諱的話題呢?這就必須從頭說起了。其實,在遠古原始時代,性在中國,如同在世界各民族那裡一樣,並沒有什麼不自然。在那時,性既不神秘,也不忌諱,既不可怕,也不下流。人們談起來不用含糊其詞,做起來也不用偷偷摸摸。它和吃飯、睡眠、排泄等等一樣,是一種很自然的生理行為。但,也就在原始時代,準確地說,大約是在新石器時代早期,事情開始有了一些變化。性被當做一件特彆重要的事而予以注意,性、性器官、性行為被推上了神聖的祭壇,成為人們頂禮膜拜的對象。這就是曆史上所謂的“性崇拜”。不過,這種崇拜的目的並不是性,而是生育。因此,它準確的名稱,不是“性崇拜”,而應該是“生殖崇拜”。生殖崇拜在原始時代,是一件莊嚴神聖而又至關重要的事情。它的終極目的,是種族的延續;而它的直接起因,則是死亡的威脅。原始人的壽命很短而死亡率極高。據研究,尼它得特人平均壽命不到二十歲,山頂洞人的成年人沒有超過三十歲的,而死亡率則可能高達50%。自然的災害,意外的事故,野獸的傷害,敵人的攻擊,隨時隨地都可能奪去人的生命;而醫藥又尚未發明,一場瘟疫和一次戰爭,便可能給整個族群帶來滅頂之災。事實上,高達50%的死亡率,便等於告訴我們:“傳種”的可能,僅僅隻有一半;而滅族的可能,也差不多同樣有一半。這可真是生死攸關,危乎險哉!幸好,在不可抗拒的死亡和50%的“滅族”威脅麵前,我們的祖先,表現了一種十分冷靜和現實的態度:既然死是不可抗拒的,那麼與其抗拒死亡,不如創造生命;與其乞求不死,不如設法多生。於是,生殖就被看作了關乎族類生死存亡的頭等大事。但是,原始先民對生殖的原理又還是不甚了然的。他們還沒有建立關於生殖的“科學”,因此,難免產生一種神秘的感覺,並以為生殖乃是來自一種神秘的力量。隻要獲得了這種神秘的力量,新的生命體就會被源源不斷地創造出來,而族類的生命也就會因此而得到保全和延續。這樣一來,生殖崇拜就產生了。生殖崇拜最早是對女性的崇拜,而且首先是對女性生殖器的崇拜。因為所有的孩子都是女人生的,這樣,女人和女性生殖器,也就理所當然地被看作是神秘生殖力的源泉,或神秘生殖力的寓所。於是,女性生殖器(後來也擴展到男性生殖器)便被製作成各種圖像和模型,而加以崇拜。而且,女性生殖器偶像都是按照張弛狀態塑造的,男性生殖器偶像則是按照勃起狀態塑造的,因為這正是它們“發揮魔力”時的狀態,因此有脫離人體而特彆加以崇拜的意義。不過,崇拜女性生殖器,歸根到底是人對自身的崇拜。這種崇拜的有效性,顯然要打折扣。神秘的生殖力,應該是來自大自然,表現於大自然的。於是,人們的目光便轉向了那些生殖能力特彆強的自然物,比方說,魚。魚是女陰的象征。魚為什麼是女陰的象征呢?說穿了,也很簡單。從外表看魚形,尤其是兩魚相疊之形,與女性的外陰十分相似;從內涵看,魚腹多子,繁殖力極強,頗有生生不已之勢,足使人相信它們身上一定寄寓著神秘的生殖力量。於是,多子多孫的魚,便成了先民們羨慕、敬仰乃至崇拜的對象。原始先民尤其是女性,渴望通過這種崇拜,能夠將魚旺盛的生殖力轉移到自己身上,或者能增強自己的這種功能。仰韶文化中的“魚祭”和“魚紋”,就是這種崇拜的形式。印度河文明彩陶上的比目魚紋,印度史詩中的天女變魚,以及歐洲婦孺皆知的美人魚神話,也許都是這種崇拜或明或暗的表現和遺存。由於崇拜魚,魚就被看作是氏族的祖先。夏民族的始祖顓頊是一條半人半魚的魚婦,也就是上身為人下身為魚的美人魚。禹的父親(其實是母親)鯀也是一條魚,是一條“白麵長人魚”。進入文明時代以後,魚的崇拜仍被保留下來。古代貴婦人乘坐的車輿叫“魚軒”,傳達愛情的書信叫“魚書”,送子觀音手上提的“魚籃”,正月十五懸掛的彩燈中有“魚燈”,陝西農村婚宴上要陳設木製雙魚,而“年年有魚”的年畫則幾乎貼遍了全中國。“年年有魚”也就是“年年有餘”,而鯉魚、蓮子(連連得子)、大胖娃娃的圖像,都無不透露出祈求多子多孫的信息。此外,魚還被看作是女性或愛情的象征,如唐代女詩人李冶詩雲:“尺素如殘雪,結為雙鯉魚。欲知心中事,看取腹中書”;又如元稹詩雲“重疊魚中素,幽緘手自開;斜紅餘淚漬,知著臉邊來”,都是。魚象征著外陰,蛙則象征著子宮。蛙也是中國原始時代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之一。從表象上看,蛙的肚腹與孕婦的肚腹一樣渾圓膨大;從內涵上說,蛙的繁殖力很強,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所以,蛙也被看作是神秘生殖力的象征,而受到敬仰和崇拜。於是,在神話中,我們民族的母親神便被想象成一個蛙女,這就是女媧。媧音wā,其實就是蛙。因為不是一般的蛙,而是神聖的、作為我們民族始祖的蛙,所以不寫作“蛙”,而寫作“媧”。媧這個字,除用於女媧外,再無彆的意義,可見是特創出來用於聖蛙或母親神的。《說文》曰:“媧,古之神聖女,化萬物者也。”王逸的《楚辭注》也說媧“一日七十化”。這裡說的“化”,都是孕育、生育的意思。其實,女媧造人和補天的故事,便正是從蛙的形象延伸演變出來的。在薑寨出土的彩陶上,有一個蛙形的圖案,蛙身渾圓,上麵布滿了斑點。這些斑點,原本是代表蛙腹多子的意思。後來,在神話中,就成了補天的五色石子。我們的先民坐地觀天,想象渾圓之天穹有如蛙腹,那滿天繁星即是腹中之子,而四條蛙腿也就成了支撐天穹的四根支柱。先民的想象力是很豐富的。他們不但把天穹想象成蛙腹,而且把月亮也想象成一隻青蛙。月有盈虧,恰似蛙腹和孕婦之腹有規律的膨脹和縮小;而成年女子的信水,又恰好一月一次,與月的盈虧相同步,所以叫“月經”。月即每月一次,經即經常、常規。信水每月常規性地來一次,這就不能不讓人們認為,月亮與女性的生殖特征之間,一定有著某種神秘的聯係。於是,人們又想象,月亮是一隻肚腹有規律膨脹縮小的神蛙,或者月亮中有一隻這樣的神蛙。這隻神蛙名叫“蟾蜍”,“蟾蜍”轉音為“嫦娥”,是一位美麗的女神。因為月中的這位主司生育的女神,所以主管婚育之神,便在神話傳說中,被想象成一個月下的老人,叫“月老”。媒人之所以叫月老,不僅因為在傳說中他是一位對頭月亮翻檢婚牘的老人,也不僅因為花前月下是談情說愛的最佳場所,還因為月亮原本就是生殖崇拜的對象。嫦娥也好,女媧也好,究其原型,都是青蛙。正因為母親是“蛙”,子女才被稱為“娃”。娃也者,女媧所生之小蛙也,故曰“嬌娃”,而嬌娃有時也特指嬌美的小女孩。娃娃落地,呱呱而鳴,恰似蛙聲。因此,荷塘之中,月色之下,那一片呱呱蛙鳴,便成了生命的交響。作為神蛙和母親神的女媧,在漫長的神話衍變過程中,又有了一位配偶——伏羲。伏羲是蛇。漢代石刻畫像和石畫中,女媧和伏羲被畫成兩條尾巴纏在一起的蛇。交尾的形式暗示著性和生育,但把女媧畫成蛇卻不夠準確。事實上,隻有伏羲才是蛇,女媧應是蛙。因為蛇是男根的象征。蛇平時看似綿軟無力,一旦需要進攻,便立即勃起並十分堅挺,正與陰莖相似。它躲在草叢裡,“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用之比喻男根,再合適不過。所以,不但中國的伏羲是蛇,印度的韋須奴,歐洲的阿波羅,也是蛇。同理,在伊甸園裡,引誘夏娃犯下“原罪”的是蛇,被上帝規定了要和女人終身作對的也是蛇。在這些神話裡,我們都不難看出一些蛛絲馬跡。除蛇以外,鳥也被看成男根的象征。它們的共同之處,是都有“卵”。先民們看見雛鳥從鳥蛋中出,嬰兒從胞衣中出,便聯想到人類的新生命,大約也是男卵入女腹的結果,於是又以生卵極多的鳥為崇拜對象。所以後來,俗話中便把男根稱為“鳥”、“雞雞”,正如英人俚語把它稱為cock一樣。蛙後來到了月亮裡,鳥則飛進了太陽中,成為一種神鳥——金烏。金烏是日中之三足神鳥。為什麼是三足呢?就因為兩腿夾一男根之故。月有蟾蜍,日有金烏,它們又恰恰是女媧和伏羲手捧之物。鳥與蛇這兩類象征形象的出現,標誌著男性在生殖活動中的作用開始被認識;而女媧由蛙變成蛇,則是父係製取代母係製的結果。許多學者都指出,父係製取代母係製,在曆史上可能是場殘酷的鬥爭。在這場鬥爭中,蛇所象征的男子性器,有可能被當做了鬥爭的武器。男子用它,征服和占有了女性,從而揭開了男女不平等曆史的帷幕。更何況,現實中的蛇,原本就是恐怖的東西。男性用它來做性象征,本身就意味著陰謀與暴力。原始先民十分怕蛇,平時在森林裡走路,見麵時都要相互詢問:“有它無?”不敢稱“蛇”而稱“它”,可見恐懼之至。後來不太怕了,才在“它”旁加一個“蟲”字,稱為“蛇”。但男根仍被稱為“它”,或“那玩意兒”、“那話兒”。另外,現實生活中,蛙也常被蛇吞食。所以,當父係製取代母係製後,神聖的“蛙女”便被迫“失身”變成了人麵蛇身的“女媧”,弄得有點“不男不女”了。可以說,當“蛙女”變成“蛇人”後,中國婦女的受難,也就慢慢開始了。當然,這個過程一開始是非常緩慢的,其年代也一定十分久遠。如果不是對原始神話進行上述人類學的破譯,我們就會上當受騙,以為女媧真是伏羲的“蛇妹妹”,並以為在中國曆史上,從古到今都是“男尊女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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