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油小生(1 / 1)

中國有男人,也有女人。但可惜,在某些時候,某些方麵,中國的男人,似乎有點不大像男人;中國的女人,也有點不大像女人。這話不大中聽,也許會被人視為瘋話。但可惜,這又似乎是事實。如果中國的男人都很像男人,為什麼會有“尋找男子漢”的呼聲?中國的女人如果都很像女人,為什麼會有“中國的女人都到哪裡去了”這種說法?當然,也僅僅隻是“有點”,隻是“不大像”,隻是“某些時候”和“某些方麵”而已,倒還不至於陰陽倒錯、“不男不女”,弄到“不是”的程度,更非“全都如此”、“曆來如此”。但這實在已經夠窩囊的了。因為中國的文化傳統,是曆來重視兩性關係,強調“男女有彆”的,也就是說,就中國傳統文化的本意而言,原本是希望男人很像男人,女人很像女人的,但強調來強調去,卻南其轅而北其轍,始料不及,事與願違,弄出諸如“男的哭鼻子,女的罵大街”之類的倒錯現象,或“女無魅力,男易陽痿”的尷尬事體來,豈不是諷刺,豈不是笑話?如果僅僅隻是笑話,倒也罷了。更糟糕的是,作為國民基本素質的直接體現,它已經影響到國家的富強和民族的昌盛。因為富強的國家隻能由文明的國民來建設,昌盛的民族也隻能由健康的人民來構成。男人倘若不像男人,則國將不國;女人倘若不像女人,則族何以存?我們民族,這一百多年來,真可謂災難深重。災難的原因,當然人所共知:百年血戰,罪在西方列強;十年動亂,罪在林彪江青。但是,不少人在麵對列強時的如同犬羊,麵對同胞時的如同虎狼,是不是多多少少也和前麵說的“男人不大像男人,女人不大像女人”有點關係呢?看來,我們實在很難回避這個問題。不但不能問題,而且要及早研究,儘快解決。顯然,這就需要做一係列的工作。比方說,要知道我們的男人和女人是怎麼樣的,就必須弄清我們的男女關係是怎麼樣的;而要弄清我們的男女關係是怎麼樣的,又必須研究我們的文化是怎麼樣的。因為人是文化的存在物。人之不同於動物,就在於人隻能生活在一定的文化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講,有什麼樣的文化,就有什麼樣的人,也就有什麼樣的男人和女人。不過,在我們解開這個文化之謎以前,還是應該先來看看,所謂中國人的“陰差陽錯”,到底是不是一個事實。因為隻有事實,才勝於雄辯。我們先來看男人。中國的男人,或者說,中國傳統社會的男人,再或者說,在中國古代戲曲、中,被描寫、被表現、被推崇、被欣賞、被當作“正麵形象”予以刻畫的男人,大體上無非三類。第一類,我們無妨稱之為“無用的男人”。這一類藝術形象,是所謂“白麵書生”或“奶油小生”。比方說,《白蛇傳》中的許仙,《天仙配》中的董永,《西廂記》中的張生,《梁祝》中的梁山伯等。他們的共同特點,是細皮嫩肉,奶聲奶氣,多愁善感,弱不禁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毫無主見,極易哄騙,可以說是相當的“女性化”。在戲曲舞台上,扮演這類角色的演員,都必須尖著嗓子細聲細氣地用假聲說唱,聽起來與旦角沒有什麼兩樣,可見連語音也女性化了。他們的扮相,更是女性化,一律地唇紅齒白,眼如秋水,眉如青黛,和旦角的妝扮沒有太多的區彆。有的時候,比如傳統的越劇,或當代台灣的電視連續劇《新白娘子傳奇》,就乾脆用女演員來扮演這類角色,大家看了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自然或不對頭,更不覺得其與角色本身有什麼出入。究其所以,恐怕就在於那角色,原本就是“女性化的男人”。“女性化的男人”讓女演員來扮演,當然不會“不像”,反倒可以平添幾分讓人疼愛、憐愛、喜愛的“魅力”。事實上,在中國,確有不少觀眾喜歡這類角色,尤其是中國南方的女人,也包括部分南方的男人。“白蛇傳”之類的戲久演不衰,便是證明。這類戲曲節目,曾被我們某些“理論家”好心地界定為“愛情的頌歌”,但我們實在看不出其中的男主角,有什麼“可愛”之處。他們之所以能“顛倒眾生”之處,無非嬌好的麵龐和柔弱的性格而已。不是齒如白玉,麵若桃花,便是腰似楊柳、聲如雛鳳,地地道道的“女裡女氣”。這類形象,在西方或阿拉伯世界中,隻怕就沒有什麼“市場”,然而中國人卻愛看。不但女的看了芳心暗許,便是男的看了,也我見猶憐,或恨不如他。認真說來,這種愛好,實在不是什麼好事。女人喜歡“女性化的男人”,固然不是什麼好事,因為這隻能證明她們已多少有點不像女人。男人喜歡“女性化的男人”,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因為這同樣隻能證明他們已多少有點不像男人,甚至很可能還多少有一點“同性戀”的嫌疑。因為這類身材纖小、皮白肉嫩、沒有胡子的男性形象,是多多少少有些像“孌童”的。而自古有“龍陽之好”的男人,其性愛對象也往往多半是這類“小白臉”。不過這些問題,我們以後再說,現在無妨先分析一下這類男人。或者說,分析一下這類角色,是怎樣的和為什麼“不像男人”。這類人物的第一個共同特點,是“膽小怕事”。《天仙配》中的董永,就是一個非常膽小怕事的人。他在去財主家“打工”的路上,碰見了七仙女,首先想到的是“老父親生前在世曾對我說,男女交談是非多”。為了避免“是非”,他采取了“繞道走”的辦法:“大路不走我走小路。”實在繞不過去,才隻好硬著頭皮上前交涉:“大姐,你為何耽誤我窮人的工夫?”誰知七仙女一句話,便把他頂得啞口無言:“大路朝天,各走各邊,難道你走得,我站也站不得麼?”上帝保佑!幸虧這位董郎遇到的是仙女。倘若攔路的是強盜,他又該若之何呢?這樣膽小怕事的人,當然也就談不上主動追求愛情和幸福。事實上,他與七仙女的結合,完全是對方的“一廂情願”,甚至帶有強迫性質。他自己則一推再推,一躲再躲,直到最後“神跡”出現,老槐樹“開口說話”,作媒作證,才接受了這樁“做夢都想不到”的婚姻。這說明他隻相信“天意”,對於自己的能力,則完全沒有信心。所以,當後來七仙女為了少受一些奴役(將長工期限由三年縮短到百日),而與財主打賭織錦時,他不但一點忙幫不上,反倒在磨坊裡一個勁地埋怨“娘子多事”。埋怨“娘子多事”,正好證明他自己“膽小怕事”。膽小怕事,可以說是此類人物的“通病”。在中國戲曲舞台上,我們實在不少見這樣的場麵:一事當前,女方要挺身而出去作鬥爭,那丈夫卻躲在她身後,或攔在她麵前,渾身亂顫,雙手直搖,口中連連叫到:“使不得,使不得,娘子,使不得的呀!”要不然就是雙眼圓睜,牙關緊咬,臉色慘白,大叫一聲,昏死過去,直挺挺地倒在地下。《白蛇傳》中的許仙,就這樣嚇死過一回,害得白娘子隻好帶著身孕,去盜仙草。《盜仙草》是《白蛇傳》中很好看的一折戲,常可作為折子戲單獨演出,但可惜人們往往忘了,這台“好戲”卻是以一個男人的膽小和無能為背景的。不過,話又說回來,膽小怕事的,也不隻是這幾位,應該說差不多也是咱們中國人的“通病”。因為咱們中國人,從小受的,就是謹小慎微、小心防範,不要多管閒事、招惹是非的教育。什麼“吃飯防噎,走路防跌”啦,什麼“瓜田李下,注意避嫌”啦,等等。連吃飯走路這樣的小事,尚且不敢放手去做,更遑論其他?這類人物的第二個共同特點,是“少有見識”。中國有句老話,叫“頭發長,見識短”。其實中國的男人,也未必比女人有見識。在曆史上、現實中,或者在文藝作品裡,我們常不難看到這樣的“大老爺兒們”:他們平日裡頤指氣使、威風八麵,一副安邦治國、出將入相的樣子,一旦真格地有了什麼事情,對不起,不是要老婆拿主意,便是向丫環討辦法,一點見識也沒有了。甚至如唐高宗(李治)這樣的皇帝,乾脆把朝政也交給老婆(武則天)去處理。“萬歲爺”尚且如此,我們又怎麼好去苛求小民?至於現在要說的這類角色,當然也都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見識。在這類人物中,《西廂記》中的張生張君瑞,要算是最有膽識的一個了。他有膽,敢於追求自己的意中人,追求自己的愛情與幸福,更敢於為此追求,在危難之際,挺身而出,解普救寺之圍,退孫飛虎之兵。他也有謀,能夠想出種種辦法,來接近鶯鶯;而解救崔家厄難,也全靠他的緩兵之計。應該說,在這類“奶油小生”中,他算是頗有些俠肝義膽又能運籌帷幄的一個,比起董永、許仙來,是能乾多了。然而,即便這位風流才子,救難英雄,在紅娘麵前,也隻是一個“傻角”。他在普救寺,不過無意中見了鶯鶯一麵,便“魂靈兒飛在半天”,隻聽見崔鶯鶯嬌語一聲,便大叫“我死也”,“小生便不往京師去應舉也罷”。及至第二次見了紅娘,便忙不迭地自報家門:“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並不曾取妻”雲雲,簡直是傻得可以,當然也就被紅娘搶白了一通,弄得灰頭灰臉,好沒有意思。事後,紅娘向小姐學說此事時,也還要評論說:“姐姐,我不知他想什麼哩,世上有這等傻角!”如果說張生這時的“傻”,尚且傻的可愛,那麼,當老夫人悔婚之後,他的一籌莫展,便隻能讓人著急。他沒有半點辦法來對付老夫人,隻好跪在紅娘麵前,一麵承認自己“智竭思窮”,一麵哀求道:“小娘子怎生可憐見小生,將此意申與小姐,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帶,尋個自儘。”這就頗沒有見識了。難怪紅娘要教訓他:“街上好賤柴,燒你個傻角。”事實上,使崔張愛情悲劇“起死回生”的,正是這位有膽有識、敢作敢為的紅娘。如果不是紅娘一再設計,促成了他們事實上的婚姻,把“生米”煮成了“熟飯”,又用一套表麵上為老夫人麵子著想,實際上為崔張愛情抗爭的說詞說服了老夫人(這番說詞的水平堪與蘇秦、張儀之流比美,所以《拷紅》一折,也是《西廂記》最精彩的片段之一),則崔張二人的愛情,恐怕就不是“好事多磨”,而隻能是“嗚呼哀哉”,難怪張生對紅娘要一跪再跪,一拜再拜,一謝再謝,並聲稱“當築壇拜將”了。這類人物的第三個共同特點,是“軟弱無力”。前已說過,他們都是些白麵書生或奶油小生,細皮嫩肉,奶聲奶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打起架來決不會是任何人的對手。所以,一遇到什麼事,他們的本事,無非一是跪,二是哭,三是一病不起,最後隻能靠動了惻隱之心的女人或俠客前來搭救。即便最有膽識的張君瑞,倘若不是有一個“官封征西大元帥,統領十萬大軍”的“鐵哥們”杜確一再保駕,那前程也實在是岌岌可危。也許,正因為他們是如此地軟弱無力,所以,他們往往要在女人的羽翼之下尋求保護。董永要靠七仙女嗬護,許仙要靠白娘子救命,張生要靠紅娘幫忙,梁山伯運氣不好,沒有女人來救他(祝英台自己也無此能力),結果便送了性命。然而女人的能力又何其有限,女人的地位又何等卑下,沒法子,隻好先把她們設定為“九天玄女”或“千年大仙”,才好讓她們來“救苦救難”。我曾常常奇怪,又美麗又賢淑又法力無邊的玉女和蛇仙,為什麼要嫁給又笨拙又窩囊一點魅力也沒有的董永和許仙呢?現在明白了:原來是女人保護救助男人的“神聖使命”所使然。難怪在印度原本是男身的觀音菩薩,到了中國,為救苦救難計,也隻好一變而為女身。力量,原本應該是男性的特征。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應該是剛強堅毅,孔武有力的。也就是說,要有“陽剛之氣”。當然,這裡說的“力”,並不隻是指體力,同時也指智力。或者說,主要是指意誌力,包括中國古代常說的念力、定力等。但那些動不動就跪、就哭的角色,肯定無此力量。一個男人沒有力量,照說也就應該沒有魅力,然而卻偏能獲取芳心,這真是咄咄怪事!《西廂記》中的張君瑞,甚至以為自己“多愁多病身”,恰是可以匹配崔鶯鶯“傾國傾城貌”的資本,更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依照這個邏輯,則咱們中國人的愛情,就不是“美女愛英雄”,反倒是“美女愛病人”了,豈非病態心理?這裡麵自然有它文化上的深刻原因,我們姑且按下,留待以後再說。這類人物的第四個共同特點,是“怕負責任”或“不負責任”。這就比膽小怕事還要糟糕。膽小怕事不過“害己”(明明屬於自己的幸福卻不敢去追求),不負責任卻會“坑人”(自己造下的罪孽卻要彆人去承擔)。可惜,缺乏責任感的男人,在中國古代愛情故事中,還真不少見。前麵已經說過,我們這類故事中的男主角,有不少是“膽小怕事”的。膽小怕事的人,當然也怕負責任。或者更準確一點說,他們的膽小怕事,原本就因為怕負責任。正因為怕負責任,這才不敢去“惹是生非”,毋寧說也還算是一種有責任心的表現。所以,董永對七仙女與財主的“賭”不負責任,也還“情有可原”,因為那原本就是“娘子多事”。不過,嚴格說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是應該連“娘子多事”的責任也承擔起來的。因為夫妻俱為一體,禍福榮辱,原本休戚相關,應該同仇敵愾,共赴家難。何況一個男人之於家庭,又原該多負一點責任?所以,看在董永原本“膽小怕事”的份上,我們可以不譴責他,但他的“不像男人”,卻也是事實。然而另一些人的不負責任,就完全“理無可恕”。對於他們來說,問題已不是“像不像男人”,而是“還是不是人”了。比如元稹《會真記》(又名《鶯鶯傳》)中的張生即是。此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表麵上“道貌岸然”,其實一肚子壞水。因為表麵上道貌岸然,所以熬到二十二歲,還“未嘗近女色”,從這一點上講,他的忍性、定力,倒還算可以。然而,一見崔鶯鶯,卻神魂顛倒,不能自持(可見“不好色”雲雲全是假話),終於千方百計,費儘心機,把鶯鶯弄到手。不過張生的可惡之處,尚不在此,而在於他對於崔鶯鶯的以身相許,采取了一種“始亂之,終棄之”的完全不負責任的態度。更可惡的是,他對自己背信棄義、損人利己的行為,還頗為得意,稱之為“忍情”,並頭頭是道地說什麼“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把一應罪責,都推到受害者身上,這就不但沒有半點男子漢氣概,簡直是沒有一點人味了。也許實在因其“太不像話”,所以這個形象,到了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和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裡,便已判若兩人,成了一個雖不免有些脂粉氣,但好歹在人格上還算男人的精神。應該說,在男女關係這個問題上,是最能看出一個男人像不像男人的。它不僅表現於“性能力”(太監無此能力,便不算男人),更表現於“責任感”。性關係是兩個人的事,應該由兩個人共同負責。但由於女人原本力量較弱,而男人在性行為中又往往是主動進攻求愛者,所以男人還應多負一點責任。如果男的竟將責任都推到女方頭上,或在出事之後要受懲處時,拿女的去做替罪羊、犧牲品,那麼,哪怕他彆的什麼功夫再好,也應說他“不算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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