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香暴雨數日,千裡之外的華州卻一片星空朗朗。風吹長草,荒野上燈火零星,燈火亮不到的幽深夜色裡,凶猛的野獸正在啃食殘破的屍體。戰場剛息,潰逃的潰逃,追擊的追擊,最後便成了這殘破狼藉。數隻被箭矢射紮在地的黑鳥屍體被拔起,幾個士兵麵無表情的將它們扔在身後的竹簍裡,朝下一批鳥屍走去。除卻鳥,還有馬,還有人。人吃不得,但鳥和馬可以。馬兒的屍體被當場切割,分次送回去。士兵們忙忙碌碌,隔著一條江的遠處,幾雙幽深眼睛在黑暗裡無聲看著他們。戴豫手裡同樣握著一支箭矢,箭矢頂端插著一隻鳥屍,不是黑色的,而是極其鮮豔的翠鳥。“遍地都是,”戴豫眉目沉重,“我路上撞見兩個活人,他們說這是第三次了,用鳥攻人攻馬,黑壓壓的鳥群一出來,真的擋也擋不住,什麼鳥都有。”杜軒神色冰冷:“這群人歹毒的很,這般毒害鳥群。”月華穿過樹蔭,碎亂一地,星星白白,沈冽看著那些士兵清理完一片草地後,又往下一片而去,重複將箭矢收回去,將鳥屍拋於身後這一組動作,熟練到麻木。他之前和她在九寧縣外看見了大量捕鳥器,她說,這些鳥或與戰事有關,當真被她說對了。他們五日前剛從永武城出來,之前在鬆州分散的所有手下,終於集合完畢。三人失聯,失聯之地在曳星。而曳星,一個月前被一眾新起的義軍屠的一人不剩。沈冽在此等了二十日,明白等不到了。除卻失聯的三人,其餘無人喪生,隻有六人在奔赴途中被戰亂波及受傷,但並無大礙。還能相聚,便是幸甚,畢竟華州四分五裂,著實太亂。等待的過程裡,他們也有多方打聽,季家的人平安離開了大平,已經回去醉鹿。但是宋致易雷霆大怒,派出重兵,要醉鹿交出季家,否則屠儘醉鹿城縣和六十八村。所以季家雖回了醉鹿,卻被醉鹿的官民上下一致要求轟出。最後關頭,郭家的人忽然站住,力保季家。現在便等宋致易那邊是何反應了。宋致易和郭澍交好數十載,是翻臉還是給這個麵子,所有人都在好奇。沈冽百分百確定,這個麵子宋致易會給。真要宋致易攻打醉鹿,他沒有那麼多心力和兵力。不同於遊州那邊的戰事,醉鹿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在曾經的大乾版圖上,塘州和醉鹿的地形是最為古怪的兩個,它們在輿圖上像是一枝長梅和一朵蘑菇。塘州很狹長,醉鹿則是上寬下窄,進可攻,退可守。二者有一個共同特點,便是接壤至少六座州省。若要對醉鹿動手,不僅僅會觸及華州這片八亂之地,還會動到牟野。牟野如今幾已成兵家必爭之地,牟野之戰明麵上牽製了三方,暗中卻不知糾結了幾方勢力。宋致易可以在遠離牟野的遊州大舉兵事,但一旦攻打醉鹿,他不僅是將郭家推向對立麵,還有可能會被田大姚和雲伯中的人大軍壓境,背刺一刀。與其多個敵人,不如賣個麵子。雖然這麵子,其實也沒多大用。畢竟郭家和宋致易的梁子,可不止眼前這個,一年前的江州遊湖縣圍困,宋致易忘沒忘不知道,但郭家還記著呢。以及沈冽,他也記得刻骨銘心。現在,沈冽從永武城出來,一是送孫氏和季夏和回醉鹿,二是去和郭家來一個徹底的清算,甚至決裂。算完後,該走的走,願留的留,他則回去找晉宏康,還有逐袁營。這時聽得後麵傳來腳步聲。杜軒看了眼,說道:“少爺,翟金生回來了。”話音方落,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走上前來:“少爺。”沈冽回過身去:“前路如何?”“往東山勢險峻,趁夜更不好走,何況我們有馬車。往南二裡處發現一支兵馬正在布防工事,明後兩日恐又要開戰。”“又要打?!”戴豫暴躁地叫道,“是林家的人嗎?”“不是,林家的兵馬這兩日已經被打散潰逃了,”翟金生說道,“剛發現的那支兵馬此前未曾見過,沒有半分眼熟,看他們模樣,似乎要埋伏暗襲,而且他們人數眾多。”“大約多少人在布防工事,我們若強攻而去,幾成勝算?”沈冽問道。“少說一千二百人,強攻不好說,在那工事之後是否還有其他部署,暫時沒有辦法查清。”杜軒看向沈冽:“能派出一千二百人布防工事,這支軍隊的總兵馬不少於一萬,少爺,我們需得謹慎。”沈冽沒有說話,少頃,沉聲道:“沒有謹慎的餘地,一千二百人的工事戰備,一旦築成,他們此戰不可能速戰速決,吩咐下去,即刻準備,半個時辰後準備離開。”“向南?”翟金生問。“南。”沈冽說道。半個時辰後差不多是子時三刻,加上趕路,到那邊快近醜時,正是一日之中最困頓的時候。若在此時趁其不備攻其最偏僻之處,是沈冽目前能掌握得最大勝算。算上杜軒和戴豫,沈冽所帶共六十二個手下,林中虎未算上,除此之外,還有坐馬車的孫氏和季夏和。先頭部隊雖負責衝鋒,但對手短時間內絕對難成氣候,所以在硬性需求上可以稍許放鬆。後者負責逃跑,極有可能被對方回緩過來攔截,反而更需逃跑條件。所以六十個二手下,沈冽重新分配。身手一等的衝鋒陷陣,騎次馬開道。強壯健碩的馬則留於後麵身手稍遜之人。對他們,沈冽沒有其他要求,隻叮囑衝破關卡後便一路狂奔,不得戀戰,不要回頭。夜色越來越寒,遠處撿箭矢的士兵根本不可能想到二裡之外將有新的危機。而二裡之外正在布防工事的人也根本不可能想到,這麼深的安靜夜色中,即將有一支凶悍騎兵衝殺出來。風吹長野,一聲狼嘯未斷,疲累不堪的築工士兵們聽到疾奔而來的馬蹄聲時,恍惚還以為自己困的生出了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