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延帝不是一個喜怒於色的人,尤其是這兩年,他越發陰沉,諱莫如深,誰都不知道他心裡麵到底在想什麼。如今這乍然而起的吼聲,連廖內侍都嚇了一跳,第一反應便是噗通一聲跪下,緊忙說道:“陛下,龍體為重!”蔣氏麵色慘白,目光僵硬,望著宣延帝忽然指來的手,她的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賤婦,”宣延帝氣得聲音都顫抖了,“你這個賤婦!”“不,不的,”蔣氏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怎麼響起來的,小聲哭道,“皇上,小人不是的。”“給我掌嘴!”宣延帝指著她罵道,“把她的嘴給我打爛!”最近的幾個士兵應聲,當即過去,兩個士兵架住蔣氏,一人揚起手,朝著她的臉狠狠的扇了下去。一聲,兩聲,三聲……清脆的耳光聲“啪啪”響起。陶鼎跪在地上,渾身發抖,但半個求饒的字都不敢發出。士兵力氣大,不到十個耳光,蔣氏已經撐不住了,滿口的血,血水從她的眼睛裡都淌了下來。士兵不敢打死,停下來朝皇帝看去。皇帝的目光卻也充著血,滿是血絲的一雙眸子望著奄奄一息的婦人。解氣嗎?不!就算千刀萬剮了她,都不足以消他心頭千分之一的恨!宣延帝看向一旁無聲跪著的陶鼎,說道:“陶鼎。”陶鼎沒說話,麵如死灰的跪在那邊。宣延帝很低很低的笑了,又喊道:“陶鼎。”耳朵嗡嗡的響著,陶鼎覺得自己現在像是活在一場噩夢裡。他有種不知道身在何處的感覺,抬起頭看向宣延帝。“朕會殺了你們,你們的屍體將被掛在城牆上大曬。”宣延帝看著他的眼睛說道。陶鼎眼圈通紅,方才因蔣氏的戚叫,他雙目噙淚,眼淚滲入到傷口裡麵,辣的直疼。“朕還會砍下你們的頭,用大雪凍住,趁著冬日,親手送去到陶嵐手裡。”陶鼎喘息聲重,惡狠狠的瞪著他。“你是不是很恨?”宣延帝說道,“朕比你心裡更恨!”我做鬼都不想放過你!我想殺了你!陶鼎心裡憤怒咆哮。殘餘的理智讓他控製住了,這些一旦說出口,他和蔣氏所麵臨的酷刑將會更加可怕。這世上,生不如死,比死還讓人絕望和痛苦。眼淚不可抑製的越流越多,他渾身都在發抖,恨不能現在就衝上去跟皇帝同歸於儘,但是他手上有著沉重的鐐銬,且後邊幾個士兵的身手,每一個都不輸給他。不過,陶鼎忽的又想笑。他知道皇帝今天把他和自己的母親帶到這邊來是為什麼了。因為,他竟然是在害怕陶嵐。因為害怕陶嵐,所以要拿他和蔣氏出氣,因為害怕陶嵐,所以他才會忽然爆發,吼成了那般模樣,因為害怕陶嵐,他竟然放著他們陶氏不殺,白給了兩年的自由日子,自己在那恨了兩年!哈哈哈哈!陶鼎真想大笑。沒想到這個看著八麵威風,掌控著天下生殺予奪的皇帝,竟然這麼膽小!而怕的對象,還是他陶鼎的妹妹!自兩年前北境那神秘夫人的真實身份被揭開,是他們陶家的二小姐陶嵐後,陶鼎就不願再認這個妹妹。但是現在,他忽然覺得這妹妹真好,這妹妹真厲害!能以一人之力覆了半座大乾江山,他們陶家也算是出了個大人物了。若陶嵐是個男兒身該多好,整個天下不定都能被她拿下呢,陶鼎真的想大笑出聲了。至於要殺他和蔣氏,要拿他們的人頭去激陶嵐,行啊,去吧,便拿著我的人頭去吧,總有一日,我這妹妹也會要了你的人頭的!陶鼎眸光變得瘋狂了起來,望著地上高貴的朱金絨毯,蠶絲做絨結,金銀線織紋,繡著寶意天華,如今上麵濺了許多血,血色滲入,變的黯淡深色,全是他母親蔣氏的。有朝一日,你宣延帝的血,也會濺在某個地方,會更多,更鮮紅!等著吧,陶鼎咬牙切齒。兩日後,盛景廣場上高高掛起了五具屍體。屍體雙手以鐵鏈綁縛,在牢固的高架上被風雪吹得搖晃。風雪天出門的人少,一開始沒有人注意,漸漸的,越來越多人發現了他們,甚至有茶樓酒館的夥計聽聞後,隔著數條長街都要過來一看究竟。五具屍體滿是鮮血,身上衣裳破爛不堪,最中間的是個婦人,風雪將她帶血的臉吹得僵硬變形,那些血色沉積在皮膚上,被霜雪覆蓋住,黯淡肮臟。有人認了出來,是陶家那蔣氏。終於死了!可是為什麼是現在死呢?“如果不是風雪的話,可能會當眾處斬吧?”有人說道。“不對,”一個茶樓夥計看著那五具屍體,說道,“旁邊那幾人都是陶家那幾個脫不開奴籍的丫鬟和家仆,陶家那幾個兒子呢?”“對,好像沒有陶鼎和陶茂!”旁人說道。“他們逃走了?”“不是吧,那咱們怎麼辦?”“關咱們什麼事?”……偌大廣場旁,隻有十來個人聚在一起看著那幾具屍體,低聲討論著。天地上下一白,蒼蒼茫有狂大的風雪陡卷,漫大一片天空上,大雪如書籍翻頁,橫掃過數條長街,向著遙遠不知深處的遠方掠去。夏昭學披著雪白的銀貂大裘,站在風雪裡遠遠眺著那幾具屍體,俊秀的五官在大雪裡模糊。那些屍體在風裡高懸飄蕩著,風兒戚鳴嚎啕,萬千雪花從屍體身邊經過,細碎的穿過他們的衣角和發尖。像是,萬千幽魂呢。他們巨大無聲的從北境回來,回來看著這大洪爐,這淒淒人世間。夏昭學平靜的目光漸漸浮起悲憫,望向被白雪鋪砌的浩大廣場。那年,也是在這片廣場,定國公府的男眷們落了一百多顆人頭在這,鮮血如洗,堪比今日的大雪。所以他始終不願意來這裡,兩年來未曾踏足,今日再來,本以為會欣慰釋懷些許,但根本沒有。那些恨,那些怨,那些仇,無論做什麼都不會消失,永遠不會被摧破殆儘,經年刻骨,年歲越久,傷口越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