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寂靜的聲音(1 / 1)

邊緣 格非 897 字 2天前

一個三月的下午,就在麥村小學的師生準備用一種新的儀式為徐複觀慶賀百歲壽誕的前夕,他躺在祠堂天井中的一張藤椅上靜靜地死去了。當時,那座行將頹圮的祠堂的房梁和瓦楞上密密麻麻地棲息著一群雨燕,它們灰褐色的影子在凋敝而陰晦的天井上空飛來飛去,在徐複觀的身上撒下了點點鳥糞。徐複觀的死標誌著一個特定時代的結束,因此,四天之後舉行的葬禮帶有一種明顯的喜慶氣氛。村裡的大部分人都趕來為他送葬。徐複觀的骨灰由一個小學生捧著,送葬的人群沿著運河的堤岸,在綿綿細雨中,朝桔麓山下的墓園緩緩走去。小琴是在葬禮的前一天回到麥村的。一年前,她跟隨著一支鄉村建築隊進了城,在一戶大學教授家裡當保姆。我在墓地邊上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和知識青年小芙悄悄地說著什麼。女人之間親密的竊竊私語常常帶給人安詳而美妙的遐想,尤其是當我從她成熟而豔麗的臉上看到小扣當年的輪廓,心頭不禁悠然一動。我感到紛亂錯雜的時間再一次將我帶到了清醒和沉睡之間的某個地方。小琴裝出沒有認出我來的樣子,依舊絮絮叨叨地跟小芙談著一件開心的事。我看見小芙幾次差一點被她逗得笑起來,可是葬禮上微弱而虛幻的莊重氣氛使她控製住了笑聲,但笑容還是從她肌體的各個部分清晰地呈現出來。一九七九年,來到麥村的插隊知青悄無聲息地返回了城裡。小芙卻獨自一人留了下來。第二年春天,她嫁給了村裡紡織廠的一名技工。她來參加徐複觀葬禮的時候,她身邊的女兒看上去已經有四五歲了。也許是徐複觀使她避免了一次當眾受辱的窘境,她對這位已故的小學校長始終保持著默默的尊敬。所以,在葬禮快要結束的時候,她親手在他的墳堆上撒了一把土,然後在墳邊栽了一棵枇杷樹。據說,徐複觀在生前曾多次托人為她打聽那個貨郎的下落。儘管他也曾得到過一些線索,但最終還是沒有查清這個貨郎在那年雨季從麥村消失後究竟去了哪裡。在村裡紛紛揚揚的傳聞中,有一種較為可靠的說法是:貨郎在公社大院被禁閉了三個月之後,被遣派到縣裡的一個銅礦廠當門衛。一天早晨,他在過馬路的時候,和一輛裝滿豬肉的卡車迎麵相撞。他的身體被彈到了路邊的一處排水溝裡,手裡緊緊地捏著一本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差不多午夜的時候,我在棗梨園北樓的一間小屋裡醒了過來。月亮已經升到了中天,窗外樹木的濃蔭浸沐在一帶幽藍的光亮之中。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我常常有這樣的感覺,我躺在母親的身邊,在一個遙遠的夜晚沉沉入睡,當我在晨曦中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一個老人。當我回憶的道路突然中斷,我的大腦失神,記憶一片空白的時候,我的眼前總會立即閃現出一個粉紅色的畫麵,它像一瓶被打翻的顏料在水麵上蕩漾,隨後四散開來。我從中看到了夕陽的光芒,我看見父親緊鎖著眉頭,沿著江寧古老的城牆迎麵走來,他的身後是一處蘆葦搖曳的水潭,父親在水潭邊停了一下,朝遠處張望。我看見四月的春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我們的坐轎在一條泥濘而幽長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在我的記憶之中,道路兩邊樹木迤邐,歲月的果實壓滿枝頭。天空中一會兒陽光普照,百鳥啼鳴,一會兒雨水漣漣,陰風陣陣,伴隨著一種靜寂的聲音。我想到,樹木的凋零往往是由於突如其來的朔風和冬天悄然而降的霜凍,或者是由於炮火的摧折。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我看見一匹匹脫韁的戰馬在曠野中奔跑,馬蹄濺起高高的水花;一排排樹木一條半明半暗的弄堂裡消失了。麥村紡織廠的機杼之聲再一次使我回到了現實之中。同時,我還聽到了棗梨園中蟋蟀低低的吟叫。我躺在床上,遙望著窗外璀璨而神秘的星鬥想入非非。我不知道疾速流淌的時間最終將把我帶到一個什麼地方。現實是令人厭倦的,它隻不過是過去單調而拙劣的重複,到了某一個時刻,回憶注定要對它進行必要的修改。我打開了床頭的一隻半導體收音機,它依舊像從前那樣完好無損,光亮如新。收音機的塑料外殼上似乎還殘留著杜鵑的手觸摸後留下的餘溫。我在想,在那樣一個年月裡,正是她身上的恥辱造就了她的貞節,正如我們常常從黑夜之中看到黎明一樣。她現在已經無法知道我對她永久的思念。我時常像一個孩子那樣將自己的臉貼在收音機的外壁上,在枕邊一遍遍地呼喚著她的名字。收音機裡正在播送著一條新聞。一九九〇年春天,中國大地似乎風調雨順,除了北方的山東、河南兩省遭遇到一起並不嚴重的旱災之外,它和以往的年月並沒有多大的不同。我的記憶像月亮一樣高掛在這個夜晚的天空,停留在某一處時間的邊緣。它越過一隻陶瓷的水杯,照在我的床前,帶給我無法說明的憂傷、悲憫,和深深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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