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胡蝶(1 / 1)

邊緣 格非 698 字 2天前

我第一次看到胡蝶,是在一九三八年的夏秋之交。當時,日本人已經攻陷了上海,戰局一天天惡化。從滬淞前線撤退下來的士兵正沿著東驛丘陵的一條狹窄的公路朝南京方向敗退。那些天,我們成天都能看到那些士兵,裹著繃帶的傷員,深陷在稻田裡的馬匹。這天午後,東驛一帶的村民又一次聚集在村頭,朝遠處張望,車輛揚起的灰塵在空氣中彌積不散,在公路邊的樹籬間形成一條長長的煙堤。他們一邊朝遠處觀望,一邊用手指指點點,像是辨彆著風向。這些憂心忡忡的莊稼人一定十分清楚地知道,眼前的部隊撤離之後,接著進入他們視線的是些什麼人。更多的村民正在收拾家當準備遷徙。我當時正隨第十七兵團奉命在東驛一帶駐守。隔著一條淺淺的河流,我看見村東的一個樹林裡,幾個人正在殺豬。更遠一些的地方是一幢高大的門樓,一輛四輪馬車停在它的陰影之中。幾個家傭模樣的人正在裝車,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她。她的身體讓那匹高大的棗紅馬擋住了,在屋簷下陰晦的光線中,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臉。不過,她很快就走了出來,走到熾烈的兵正牽著馬到一條溝渠裡飲水。老人再一次和她耳語了一陣,便拽動了她的手臂,這時,她的身體像鋪開的扇麵一樣,完全伸展開來,她的裙子被風吹向一邊,裹緊了她的軀體。那個留著小胡子的男人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接著,他兀自走到了一棵樹下,點燃了一根煙卷。接下來我看到了她上車時的情景:她的一隻腳踏上了車軲轆的輪軸,那個留胡子的年輕人快步走了過來,在她的屁股上托了一把。女人的一隻鞋子掉了下來,男人從地上揀起鞋子看了看(他大概是想聞一聞裡麵的氣味),然後遞給她。馬車夫很快抖動了一下韁繩,那輛馬車就吱吱嘎嘎地叫著上路了。我看見她一度回過頭來,那頂草帽在樹林中閃閃爍爍,不一會兒,馬車繞過一處牆角,在一條幽深的弄堂裡消失不見了。我再一次看到胡蝶,是在半年後的一個冬天。那時,日本人已經打下了南京,正朝徐州方向逼近,準備打通隴海線。那幢高大的門樓前掛出了一麵地方維持會的牌子。由於我的傷情,我不得不再在東驛滯留一陣子。那是一個積雪初霽的早晨,我坐在村頭的一個草垛旁曬著太陽,一陣得得的馬蹄聲朝這邊傳過來。我看見一匹灰白色的馬在奔跑,胡蝶坐在馬上,馬蹄揚起乾凍的雪粒,紛紛落在她的身上。她緊緊地夾著馬肚,身體劇烈地顛動著。有好幾次,她都差一點讓馬給掀下來。曬場的邊上,幾個男人抱臂而立,遠遠地看著她。在他們的身後,清晨赭紅色的光線將村頭的一排刺槐樹映襯得紅彤彤的。看著胡蝶騎馬的樣子,我想起第一次騎馬衝鋒的時候就讓馬給摔裂了屁股,它將我從馬背上高高地拋起來,掀翻在一塊麥田裡。密集的槍彈在田邊的一條排水溝裡濺起了一朵朵水花。我聽見胡蝶在馬上尖叫了一聲,那匹馬長長地嘶叫著,撒開四蹄朝河邊衝過來,那幾個男人跟在後麵一邊奔跑,一邊朝我大叫:“攔住那匹馬……”我從草垛邊站了起來,但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止我去救她。與其說是一種冷漠,倒不如說是一種自慚形穢。我看見胡蝶的身體已經掛在了馬的一側,可她的一隻腳還套在馬鐙上,她的身體從雪地上劃過,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痕跡。那匹馬拽著她沿著河邊一口氣跑出了幾十丈遠,最後在踩翻一道籬笆後,將她拖到了一個灰堆裡。兩年之後,當我和胡蝶在磨坊的晨曦中醒來,被村裡公雞的啼鳴攪得心慌意亂的時候,我怎麼也記不起當時她從灰堆裡爬出來的樣子。我隻是記得,在那個晴和的早晨,一隻紙鳶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中搖搖上升,伴著嘹亮的竹哨聲,在河道的上空越飛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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