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麥村(1 / 1)

邊緣 格非 991 字 2天前

母親說,在我們剛剛來到麥村的那些日子裡,她一連幾天都夢見了水。那些濕漉漉的水草像蛇一樣緊緊地纏繞著她的身體,使她喘不過氣來。“我一聞到牆上石灰水的味道就會做噩夢。”她說。那時,我們搬進棗梨園還不到一個月。粉牆上新刷的石灰還沒有晾乾,院子裡整日飄蕩著一股酸澀的氣息。這座宅院是在祖父的手裡修建的,位於村子的西南角。由於多年來閒置不用,園內到處雜草叢生,泥牆斑駁。在那段寂靜的日子裡,我日複一日坐在閣樓的窗前,聽母親給我講述她做過的每一個夢。這些古怪的夢經過我不安的睡眠的滋養和複製,構成了我來到麥村以後第一個深刻的記憶。當時,我並不知道,母親肆意編造的夢境僅僅是出於一種變相的抱九-九-藏-書-網怨,一種對往昔的時日的刻骨的留戀。和大多數遷徙中的婦女一樣,她認為失去的歲月才是她唯一珍貴的財富。我想起我們住進棗梨園的第一個晚上,臨睡前當我問她我們是否第二天還要繼續趕路的時候,母親立刻用一種譏諷的目光瞥了父親一眼,“我們不走了,”她說,“我們就像一棵樹一樣要種在這裡,在這裡生根,發芽,並且爛在這裡。”母親對這裡的一切是那麼的不適應:陰雨連綿的天氣、空氣中飄動的花粉的氣息、院裡薄荷叢中開出的一叢叢淡藍的小花。她的這種頹喪的情緒立即便感染了我。氣候在轉眼之間就變冷了。當樹木的葉子被秋風吹黃的時候,地裡的棉花也已經長熟。這天中午,母親正在給床鋪換上新刈的稻草,一個戴孝的女人來到了院中。她撥開腰門的小柵欄,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她像麻雀一樣驚恐地朝四周張望,好像在尋找她所熟悉的一個什麼人。隨後,她走到了那道竹籬的邊上,兀自站立在那兒,顯得猶豫不決。開始的時候,母親沒有看到她。太陽暖洋洋的,使人昏昏欲睡。“這裡的氣候太潮了,”母親對我說,“這些發黴的稻草裡都長出了蟲子,到了晚上,它們就會順著床沿爬到你的臉上來。”我看見了那些肥胖的土鱉和深棕色的硬殼蟲,它們在被壓扁的稻草稈上爬來爬去。我又一次將目光投向窗外,由於距離太遠,我無法看清樓下那個女人的臉,但是,我似乎感覺到,這個年輕的女人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東西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視線。“你在看什麼?”母親問了一句,隨後站了起來。“那個女人是不是找錯了地方?”她自言自語地說,並看了我一眼。現在,那個女人是背對著我們。我看見她的額上纏著一條白色的帶子,它一直箍到腦後,係住了那條長長的辮子。她的手裡托著一個包袱,沿著籬笆的邊緣朝前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了下來,依舊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院子裡空空蕩蕩,房簷的陰影已經將井台遮住了。井台邊的一棵榆樹在風中搖曳著枝條,抖落下一些金黃的葉片。“她一定是走錯了門,”母親說,“在村裡我怎麼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她手裡抓著一把稻草,嘴巴張得很大。這時,我們看見父親從廊下突然閃了出來,他徑直走到離那個女人不到兩步遠的地方才停下來。然後,他們開始說話。他們說話的聲音非常低,那個女人一邊說著什麼,一邊抬起袖子抹眼淚。他們所說的話,好像母親每一句都能聽得真切,我看見她不住地朝喉嚨裡咽著唾沫,身體開始顫抖起來。父親又朝前走了一步。我開始為他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擔心。父親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朝四下裡張望了一下,然後拽了拽她的袖子。“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母親低聲地罵了一句,看得出,她正在竭力地控製住自己。這時,那個女人已經停止了哭泣,在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們倆誰都沒有說話,在他們的靜默之中,母親的耐心一下子消失了,她轉過身來,由於震怒,她的臉頰有些變形。“把你的彈弓給我,”母親的淚水開始在臉上痛快地流淌起來,“我要把那個婊子的眼睛打瞎。”我渾身胡亂地摸索了一陣,“我把它扔在灶間的桌子上了,”我說,“要不要我去將它拿來?”母親沒有再搭理我,她伏在窗前,獨自抽泣起來。她的悲傷的哭泣使我馬上受到了傳染,我的淚水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過了一會兒,父親和那個女人已經準備離開了,他們一前一後地朝前走了幾步,女人的鞋襻像是鬆開了,她蹲下身體係鞋的時候,父親又一次抬頭朝這邊張望。他當時的那種神不守舍的神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年以後,當我在一天深夜憑著年輕人的大膽和魯莽,悄悄撥開這個女人的房門,走到她熟睡的床前,被一陣陣內心的狂跳弄得不知所措的時候,父親的形象再一次在淡淡的月光下呈現出來。但這個形象從此改變了內容,它帶給我一種難言的憂鬱、激動、嫉恨以及永遠不滅的恥辱。當天晚上,儘管母親用她流不儘的淚水哀求了整整一夜,父親還是執意要將那個女人留下來。她是前村馬桶匠的女兒,名叫小扣,這年剛滿十七歲。那天天快亮的時候,他們的爭執也沒有平息下來。最後,我聽見父親聲嘶力竭地喊了一句:“她的父親剛死,你總不會忍心讓她到鎮子裡去做妓女吧?再說,我們家裡也確實需要一個傭人。”“做妓女有什麼不好?”母親說,99lib?“等你死了以後,我就去當妓女。”父親默默地轉動著桌上的一隻茶杯,半晌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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