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月末的一場小雨中,在青苔和栗樹的氣息裡,木匠朱旺躺在木榻上做夢。恍惚中,他聽到了馬匹的嘶鳴。從縣城趕來的一位郵差站在廊簷下,隔著竹簾和他說話,那匹馬是紅色的,在院中噴著響鼻。朱旺依舊沉浸在剛才的夢裡:一隻布穀鳥招引著他,發出悲啼,將他帶向一座爬滿常春藤的院落。夢中的天空是晴朗的,時間也是中午。一位女人正在井邊汲水,那隻盛滿井水的木桶襯映出湛藍的天空、雲朵和炊煙。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院中的一切,門就關上了。在接下來的夢境中,他在一片麥地裡迷了路,翻滾的麥浪和旋轉的天空使他頭暈,他還夢見了其他的人和事:渡口的船隻,桅杆頂部的一隻鴿子,馬戲團的帳篷,私塾先生的學堂,一個頭戴氈帽的外地人,牽著棗紅馬的信使,一片幽暗的燈火所蘊涵的希望,由於天性所犯下的某種過失,他錯過了一次千載難逢的良機。他的夢中所曆,隻有一件事在醒來後獲得了應驗:信使剛剛來過,馬匹的氣味尚未散去,而那封信就擱在他的床邊,朱旺甚至還能回憶起郵差和他說過的一兩句話,一個不表示什麼意義的慣常手勢。不斷湧入房中的清涼雨意使他明白,那個在井邊汲水的女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咪咪,可讓他迷路的卻並非起伏不定的麥田,而是所有不確定的事物所組成的奇妙地圖,時間將一一驗證他的願望、難題,以及無可逃避的命運捉弄。這封信是他的叔叔從遙遠的北方寄來的,打的是開封郵戳,歪斜潦草的字跡顯示出他的右手尚未痊愈。他讀著信,想象著叔叔的馬戲團在無邊的泥濘中跋涉。他的臉又黑又瘦,胳膊上吊著繃帶——有一次,他從鋼索上跌了下來,折斷了右臂。可這並不能妨礙他在肮臟的馬棚裡與飛車女演員鬼混。很快,他的心提了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了。他感到渾身乏力,腹部一陣劇烈的抽搐。尖銳的疼痛並非由於恐懼引起的戰栗,恰恰相反,那是一種過度的喜悅。他一連將這封信讀了三遍,還是不敢相信它是真的。他陷入了短暫的迷惘之中。他的唯一反應就是自己尚未從中午睡眠裡醒來,郵差也沒有來過他的院落,而他手裡的這封信,正是那隻棲息在桅杆頂端的鴿子,它隨時都會振翅飛走……他來到了廊簷下。雨還在下著,樹木搖擺不定,河水蕩起波紋。在通往渡口的林間小路上,早已看不到郵差的身影。不過,院中泥地上馬蹄的印跡還沒有被雨水徹底除去,馬匹的汗味依然隱約可聞。當然,在颯颯的雨聲中,朱旺也想到了這樣一個念頭:更為深刻的懷疑還是來自於喜悅本身的虛幻性質,來自於它的脆弱易逝,它的不真實。傍晚時分,朱旺將這封信揣入懷中,冒雨趕往私塾先生的學堂。私塾先生和他的老婆正在房間裡慪氣。那多半是由於房子漏雨,床上的鋪蓋卷被翻向一邊,雨滴落在臉盆裡,噹噹的聲音令人煩躁。他的兩個女兒在牆角縮成一團,呆呆地看著破缺的屋頂發愣。在一股刺鼻的稻草的黴味中,私塾先生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惱怒詢問他的來意。他冰冷的語調使朱旺感到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可他還是猶豫不決地遞上了那封信。私塾先生從他手裡接過那封信,隨後就忘掉了朱旺的存在。他向妻子申辯說:假如他挨家挨戶收取教書的傭金,不僅有損於讀書人的體麵,而且學生們也會跑得一個不剩……他再次引用了《論語》,強調了忍耐的必要性。而他的老婆則反駁說——他們在爭吵的時候,朱旺隻能靜靜地站在一旁觀望。由於他預先就大致知道了信件的內容,他的耐心是堅固的。不過,教書先生拿著那封信的手在空中揮來揮去,也使他多少感到一點不踏實。最後,厭煩和疲憊使私塾先生走向書桌,他戴上眼鏡,撥亮桌上的一盞罩燈,開始讀信。就像眼下多變的天氣一樣,私塾先生的臉色交替呈現出迷惑,驚恐,懷疑和狂喜。讀完信,他就不動聲色地吩咐妻子準備晚餐,然後他又囑咐她將壇中醃了多日的鬆雞取出來,當然,還得去店鋪買酒:“咱們要好好慶祝一下……”他的老婆擦了擦眼淚,來到丈夫的身邊,催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信上都寫了些什麼?她不住地拍打著丈夫的肩膀,仿佛要拍出他想說而又未能說出的話。私塾先生兀自笑了一陣之後,這才注意到了門邊的朱旺,他破例過去和朱旺握手,感謝他送來了這封信,“你可不知道,對於眼下我們的處境來說,它有多麼的及時……”看著兩鬢斑白的教書先生,朱旺感到了一種真正的悲憐。這個和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讀書人,竟然還會犯下這樣一個荒唐可笑的錯誤:他忽略了信件的抬頭和落款,將他自己當成了收信人……私塾先生和他那不明底細的妻子勸說朱旺留下來與他們一起吃飯。當然,朱旺也隻能這麼做。現在,巨大的喜悅已被證實。他隻剩下了最後一件事要做:等著吃完那隻醃鬆雞之後,他將指出私塾先生的那個可悲的錯誤。深夜,朱旺醉醺醺地離開了私塾先生的學堂,主人如夢初醒的羞愧和嫉妒隻能由他們獨自品嘗了。薰風吹散烏雲,露出了滿天的星鬥,朱旺呼吸著雨後清新的空氣,腳步沉重而又輕快,他的喜悅仿佛越過星辰排列的銀河,一直通往不可知的遠方。他在穿越一片竹林的時候,發現裁縫鋪的窗格子裡亮著燈光。他決定再去讓裁縫讀讀這封信,假如說,傍晚時分對私塾先生的拜訪是為了證實信件的內容,那麼,現在他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將這件事連夜張揚出去。2這天晚上,朱旺睡得很沉,當燈油燃儘,火苗熄滅之後,黎明的光線已經透進泥窗,照亮了床頭的牆壁。這一夜是如此漫長,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因為他吃不準自己在睡眠中逗留了多久,一夜,兩夜,還是更長。他感到自己在一連串幸運的事情上狂奔,他穿越了無數道藩籬,無數的障礙,抵達黎明,消除了混亂。而此刻,他醒了,暖烘烘的陽光照著他的臉,這是無窮無儘的偶然或幸運堆砌而成的奇跡。他聽到有人在他的窗下說話,一大堆陰影在院子裡晃動。他來到院中,立刻聞到了一股樹葉和炊煙的味道。他的小姨媽,手裡拿著一把掃帚,正蹲在碌碡上與泥瓦匠聊天,她的丈夫剛剛去世,麻布鞋上還綴著一朵白花。而那位光著膀子的泥瓦匠一看到朱旺從門裡出來,馬上就不吱聲了,他自慚形穢地轉過身去,用瓦刀攪動著石灰桶。石灰水嗆人的氣息使他驚異地發現,他的這座殘破不堪的院落幾乎已被粉刷一新。院牆的飾瓦剛剛更換,坍塌的煙囪重新翹立在灶房的屋頂之上。兩個頭戴草帽的中年人滾動著一隻巨大的水缸,已經來到了院外。“怎麼回事,誰讓你們替我弄來這隻水缸……”朱旺朝門外的那兩個人喝道。“這都是村長的安排。”姨媽說,“昨天深夜,村長的兒子將我從床上叫醒,通知我一大早來這兒打掃院子。”院裡所有的人,包括屋頂上修煙囪的那個小夥子都使勁地衝他點頭。他們也得到了類似的通知,隻不過,他們現在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朱旺不無憂慮地打量著這些人,再次感到自己剛才的那一覺實在是過於漫長了。姨媽悄悄地把朱旺拽到一邊,然後對他說,儘管她目前還不能肯定村長這樣安排的真正用意,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已不難猜測:他很快就要和咪咪成親了。因為早上她在來這兒的路上,看見媒婆正從咪咪家出來……她穿著一件綢布的褂襖。耀眼的紅色宛若爐中的火焰,而她那白淨的臉龐就是一輪掛在樹梢的滿月。姨媽站得很近,低聲與他說著話。一種遙遠的憂傷壓住了他的心。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細細辨彆這種憂傷來自哪裡。因為他看見村長已經走出了河邊的榆樹林,正朝這邊過來。他的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一個年輕人。村長一走到門口,就對朱旺說,他也是昨天很晚的時候,才從裁縫那裡知道了那件事,但願他現在的祝賀還不算太晚。“什麼事?”朱旺不安地問了一句,他擔心村長得到的消息與事實也許有出入。裁縫喜歡誇大其辭的秉性讓他感到很不踏實。“你什麼時候也學會開玩笑了?”村長略微怔了一下,轉過身去看了看身後的那個年輕人。小夥子的肩上扛著一把長長的鐵杆,撓鉤上掛著一隻怒目圓睜的豬頭,兩副豬大腸,不斷地往地上滴著血水。還有兩副豬腰子,藏在他的上衣口袋裡,朱旺起先沒有發現。“不是開玩笑。”朱旺謙虛地說,“我隻不過收了一封叔叔的來信……”他這麼一說,院子裡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側耳諦聽。就連屋頂上的那個黑臉大漢也已飛快地從一張梯子上溜下來,唯恐錯過了獲悉真相的機會。“隻不過是一封信,”朱旺強調說,“而且,叔叔許諾的事情還未最終落實。”他感謝村長的這一番絕妙的安排,隻不過,在事情尚未得到最後證實前提前揮霍它的結果,使他感到十分惶恐。村長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誇獎了他的誠實,並讓他在這件事上不必過於憂慮。因為他完全信任私塾先生和裁縫的一致判斷,更何況,當一個人遇到意想不到的好事時,更容易疑神疑鬼。朱旺再次向村長暗示:他本人對這件事的確不能說十拿九穩,“而且,我早上一覺醒來,覺得睡過了好多天,就連這封信是不是郵差昨天送來的這一點,也好像不敢肯定……”院子裡圍觀的人發出了一陣哄笑。村長的臉色也有幾分陰鬱。最後,他以一種慣常的權威口氣對朱旺說,現在並不是討論這件事情真實與否的最佳時機。因為婚禮已定於明天舉行,他現在所應做的,就是儘快趕往裁縫鋪,趕做一套結婚的服裝。“這恐怕辦不到。”朱旺不假思索地說。他要坐船去一趟縣城,親自去郵局發掉那封給叔叔的回信。至於結婚的衣服如何並不重要,再說,他對結婚——看到小姨媽在一邊不停地給他遞眼色,朱旺才沒有說下去。臨近中午的時候,朱旺穿過門外的樹林朝河邊的渡口走去。他遠遠地看見兩個艄公在船上說話。船帆還沒有升起來。上漲的河水漫過了堤岸,使河邊的麥田浸沒在水中。一隻小鳥鳴叫著,為他引路。它最終停息的地方是一座爬滿常春藤的院落。院門敞開著,他看見咪咪正在院中的井邊打水,身邊的一隻木桶裡,水已經溢了出來。咪咪假裝沒有看到他。她低著頭,手中的繩子急速滑向井底,隨後,鉛桶撞上了井壁,發出了“噹”的一聲。朱旺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打量著他未來的妻子。咪咪不敢抬頭看他,她似乎想從井邊離開,又下不了決心。也許正在為她的父親曾三次拒絕這門親事而感到羞愧呢。朱旺心裡知道:他這樣盯著咪咪看,並不是出於貪婪或自我陶醉,而是想重新喚回昔日的回憶——在過去,她隻要不注意看他一眼,他都會嚇得魂飛魄散。而現在,他覺得她太瘦了,皮膚也太黑了,嘴唇太薄,眼睛又缺乏光澤。他搖了搖頭,終於離開了那裡,他覺得事情變得嚴重了。3第二天下午舉行了婚禮,不管村長或其他什麼人做了怎樣周密的安排,婚禮的草率之感並未被熱鬨的喧嘩完全衝散。酒宴散去之後,已經是後半夜了。朱旺和咪咪脫光了衣服鑽入潮濕的被窩,幾隻蚊子在他們眼前飛來飛去。咪咪的皮膚像火炭一樣發燙,而且遠不像他從前想象的那樣爽滑,他想起了一條晾在河岸上的魚,陽光使它的鱗甲變得堅硬。床墊下的稻草鋪得很厚,他隻要稍一動彈,草褥就會發出沙沙的響聲。朱旺竭力使自己不再糾纏在那封信上。他的目光透過敞開的窗戶,數著天上的星辰,暗暗盼望著一夜儘快過去。他的確睡著了一會兒。可很快就醒了過來。這個夜晚的所有東西都似乎與那封信有關。舉個例子來說,窸窸窣窣的稻草的響動使他想起了造紙的原料,而紙張讓他想到了信件;窗外的一輪下弦月儼然就是一張弓弩,弓弩或箭矢令他想起了獵物,或許是一隻鴿子,而它猩紅的腳爪上係繞著一封神秘的函件,飛往黑暗的北方……憂慮和恍惚焚燒著他的心,它們足以摧毀一切現有的事物,包括他的一連串病態的猜測。他從床上下來,來到窗戶口的桌邊,不勝厭煩地點亮油燈。他想把那封信找出來重新看一遍。可他一時又忘了將它擱在了什麼地方。他找遍了母親留給他的那隻破衣櫥,木桌的抽屜,灶壁的凹槽,佛龕,床下的兩雙舊布鞋,還是沒有發現那封信,當他頭頂著蜘蛛網從床下鑽出來的時候,他聽到了咪咪隱隱發出的哭泣聲。朱旺很快就暴怒起來,並大聲嗬叱著她。牆上的一麵長方形的鏡子中呈現出他那張憤怒而可笑的臉。幸好,他後來終於從米缸裡翻出了那封信。他將信箋從套封中小心抽出,平鋪在桌麵上,然後一邊揉搓著發癢的腳趾,一邊貪婪地讀了起來。這一次,他差不多又有了新的發現:字跡的潦草或漫不經心倒在其次,關鍵的問題在於,語詞的意義指向各個不同的,自相矛盾的方向,並無一個明確的結論,這就像一棵樹,樹乾上枝節叢生,每一根樹枝上又生出另外的枝椏,它們伸向敞開的天空,任憑怎樣調整視線,也無法看到期望之中的花蕾或果實。他獨自一個人來到院外。河邊的空氣比房內涼爽一些,而窗戶裡窺見的星星,此刻已布滿了整個天空。隻不過,它們排列的圖案已不像記憶中那樣井然有序,它亂糟糟的,猶如一個患了憂鬱狂的病人。而星空下的整個村莊,那些泥坯或石塊堆砌成的房子,房屋呆板、局促的巷道,以及裹在水汽中的樹木和荊棘也顯得散亂、寒傖,透出瘋癲和失控的征兆。就連村子裡偶然傳出的一兩聲狗叫,也是虛弱無力,毫無生氣。姨媽的房前有一棵棗樹。假如是在白天,他就能看清窗台上的那一綹菱形的棗花和灰泥剝落的牆壁。當他以一種令人震驚的卑俗的勇氣敲響了她的窗戶,朱旺不禁輕輕地哀歎了一聲:天哪,你以為這真能行得通嗎?灰白的窗戶紙裡,他的姨媽正在手忙腳亂地穿著衣服。很快,木格窗戶打開了,她的燈亮了,她的臉紅了。姨媽舉著罩燈在他的眼前劃了一個圓圈之後,才認出了他。她下意識地拉了拉褂襖,遮住她的胸脯。“是你,出了什麼事?”姨媽滿臉疑惑地望著他。朱旺問她能不能將燈芯擰小一點,或者乾脆吹滅,這樣他才能安心一點。姨媽讓他有話進屋去說。朱旺搖了搖頭,他說他隻想隔著窗戶和她待一會兒。姨媽笑了起來,露出了又白又亮的牙齒。然後,她吹滅了燈。他想到自己現在和姨媽處於同一個黑暗之中,感到了慵倦的甜蜜,並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你能不能替我證明——”“證明什麼?”姨媽急切地問道。“我知道我的這個念頭是可笑的,不過……”朱旺抬頭瞥了她一眼,猶豫了片刻,強迫自己將想說的話縮了回去,將他的希望留給了冗長的沉默。接著,姨媽在彼此的尷尬中提到了那封信,朱旺既慶幸又悲傷。“我也一直想問問你,叔叔寫來的那封信上究竟說了些什麼?私塾先生和裁縫的說法又很不一樣,當然,我這麼說,並不是懷疑……”過了一會兒,姨媽又說,“村子裡的每一個人都覺得某件事情即將來臨,但恐怕沒有什麼人能說得清楚,對你來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大概我也沒法將它說得更加明白,不過它總會有結果的。”朱旺說。“我所擔心的是你那辦事不牢靠的叔叔。他隻是一個馬戲團的走索演員。去年夏天,他還以摔斷了一隻胳膊沒錢治病為由,回來索要變賣宅基地的那份款項。我怎麼也無法相信,事隔一年,他的一封來信就能改變我們的命運。”“您不用擔心,事情是確鑿無疑的,”朱旺像是在安慰她,“因為,我剛才來這兒之前,還把那封信重讀了一遍,我熟悉叔叔的字跡,我有這個把握。”姨媽點了點頭,她不再追問那封信了。屋簷下一片寂靜。他們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發出的沉重的喘息聲。天已經快要亮了,河道對岸的樹林上空,已露出一線灰蒙蒙的晨曦。“不管今後發生怎樣的事,你都不要莽撞,急躁。”姨媽低聲囑咐他,“隻要你願意,你隨時都可以到我這裡來。我雖然比你也大不了幾歲,但幫你出出主意總是沒有什麼壞處。比方說,你那天早上居然漫不經心地和村長說話,實在很不得體。尤其是現在,事情遠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姨媽的叮嚀使無數的童年往事湧向他的心頭。他想起了不遠的過去,他在河道裡教會她遊泳的那個中午。她劃水的姿勢既笨拙又迷人,宛如一個落水者所做的徒勞無益的掙紮。想到這裡,朱旺以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涼語調對他的姨媽說:“我已經感到困了,您也接著睡吧。”4不知從哪一個特定的時期開始,在這個村子裡,人們對於幸福的記憶已變得十分淡漠了。哪怕是一個剛剛降生的嬰兒眼中,你也能明白無誤地看到這一點,狂喜的曆史已結束得太久,隻有它的一些足跡能隱約勾起人們內心欲念的殘渣……在一座陰暗的小酒店裡,朱旺坐在窗邊的一張長桌前,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紛亂不堪的事。每天午後,酒店裡總是聚集著一群莊稼漢。他們雖是本村人,卻有著真正外鄉人的外貌。他們小聲說話,大聲喧笑,臉上的表情既恭敬又世故。他們從不主動與朱旺搭話,而朱旺假如湊過去和他們交談,這夥人便立即緘默不語,同時裝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臨窗的那個座位總是空著,它仿佛是特彆為朱旺準備的。即使朱旺來得很遲,酒店裡擁擠不堪,那夥人也隻是在他的桌邊靠靠而已。看著那條通往渡口的雜草叢生的道路,朱旺不無自嘲地想到:他每天中午來到酒店並在那兒一直待到天黑,不過是讓大腦的空白滯留得更長一些。老板娘對他的態度也十分曖昧,她從不向朱旺提起酒錢,每當她的跛足丈夫往朱旺的杯中倒一次酒,她就在櫃台後的賬簿上記下一筆。她的這一舉動十分隱蔽,生怕引起朱旺的不悅。他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咪咪,那個有著晾乾的魚鱗般皮膚的少女(豔麗的服飾使他無法預先知道這一點),也有著驚人的臂力。他無法使她就範。有時他們從床上翻到泥地上,滾到灶膛的麥秸堆裡,他還是對她無可奈何。她的反抗是堅決的,野蠻的,她卡他的脖子,踢他的下腹,騎在他身上用肘部猛擊他的肝部……可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裡,她是柔順的,惹人憐愛的,眼裡時常噙滿委屈的淚水。每天晚上,他們都照例要搏鬥一番,消耗掉白天儲存的一點熱量。她的父親時常會送來一些魚乾和紅糖。他的臉上始終維持著一種充滿敵意的笑容,仿佛隨時在提醒他:“假如到了最後,你並不能證明……”咪咪的兩個哥哥一直避免與朱旺正麵接觸,甚至連妹妹的婚禮也拒絕參加。即使是在喧鬨的酒館裡,朱旺也能感覺到他們在暗處射來的雪雕般的目光。有時,在村中的某一處巷口迎麵相遇,他們偶爾也會態度倨傲地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怎麼樣?事情有沒有什麼新的進展?這與其說是詢問,還不如說是威脅。在酒店的窗前,朱旺往往會莫名其妙地生出這樣一個念頭:那封信的突然出現,並不指向任何喜悅,而隻是通過某種隱匿的途徑對他實施的懲罰。在午後的陽光下,有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朝酒店走來。他們走進酒店,徑直來到朱旺的桌前,坐在了他的對麵。私塾先生用胳膊碰了碰裁縫,示意由他來說明這件事。裁縫的臉像個姑娘般地羞羞答答,他笑了笑,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然後又朝四周不安地打量一下,這才對朱旺說:“我們也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因為很可能,對,很可能,我的意思是說,那封信……”他飛快地瞥了私塾先生一眼,接著說,“我們懷疑……”私塾先生不耐煩地接過裁縫的話頭,用他那教書時慣用的慢條斯理的語調補充道:“我們隻是擔心,由於某種疏忽,我們並沒有準確地理解那封信的內容。你知道,當時我正在和老婆慪氣,房子漏雨,教書的薪俸遲遲未發,在如此惡劣的心情之下讀到的東西很難談得上什麼準確性,而且,我事後回憶起來,信件本身似乎也可以作多種解釋。”裁縫立即附和說,那天晚上,朱旺登門造訪的時候,他正伏在縫紉機上睡覺,大腦處於半睡眠狀態。而且,他還沒有讀完那封信,朱旺就一把將信搶了回去。“這不禁使我想到,你深夜來訪,並不是讓我替你讀信,而僅僅是為了炫耀。這在某種程度上隻能迫使我服從你自己的判斷。另外,我和教書先生有這樣一個共同的疑惑:既然你自己也能夠讀懂信件的內容,為什麼還要將它拿來給我們看?當然,我這樣說,並不是在指責你的人品。因為我們能夠理解,當巨大的喜悅來臨之時,人們壓根兒不會去享受它,而是首先將它攪得儘人皆知……”“那麼,你們是不是懷疑這封信的真實性?”朱旺問道。“信件本身不可能是假的。這一點,我和裁縫先生都能擔保。”私塾先生說。裁縫已不像剛才那樣忸怩作態,他的談吐已變得十分得體:“我們來這兒找你,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希望重新讀一讀那封信,尤其是其中的一些個彆的字句,需要細加斟酌。”“這也許不太可能。”朱旺像任何一個自尊心受到傷害的人一樣,語調中混雜著傲慢和虛弱,“那封信我已經弄丟了……”私塾先生將他保養得很好的手指扳得“哢嚓”作響。他的神色黯淡下來,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望著朱旺的臉緩緩說道:“你也許並不了解我們現在的處境。為了這封信,這些天來我們一直在承受著來自各方麵的巨大壓力……”私塾先生的這番表白似乎立刻使裁縫受到了感染,他再次舔了舔嘴唇,可憐巴巴地盯著門外一個踢毽子的女孩子,淚水在他的眼眶裡打轉。5朱旺回到家就病倒了。直到第二天中午,他還是沒能從床上起來。在迷迷糊糊中,他記得大夫來過兩次。他被告知手腳冰涼,額頭發燙,咽喉有些紅腫,除此之外,並未查出什麼明確的病灶。屋子裡飄散著一股濃鬱的草藥味。咪咪不在房中。可他還能回憶起剛才她對著一隻竹筒向灶膛裡吹氣時的情景:她的腮幫子鼓成一個圓球,黃褐的煙霧嗆得她直流眼淚。亮晃晃的陽光將他的視線引向窗戶,樹木在院中戰栗,一架紡車被風吹得吱吱直叫。事到如今,唯有叔叔的來信才能消除混亂,卸去他心頭的重負。它像一塊巨大的磨盤壓在他的心口,像秤砣一樣阻塞在他的喉嚨中。而眼下,令人難挨的等待有理由使他臥床不起。遠在千裡之外,他的叔叔或許正在一陣急促的鑼鼓聲中粉墨登場,或許,他托著一頂破舊的氈帽,向觀眾鞠躬討錢。他似乎看到了那條懸在半空中的鋼絲繩:為了刺激觀眾的好奇心,滿足他們貪得無厭的期待,走索藝人隻能一次次地變換著花樣,在鋼索上騰空跳躍,翻筋鬥,或者乾脆將鋼索升到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無論是鋼索由於鏽蝕而繃斷,還是他在做一個可笑的前滾翻時墜地摔死,叔叔都無法看到他的回信。當然,最初的那個許諾也就此銷聲匿跡。他一度覺得自己和叔叔互換了一下位置,他正在開封城中的一個偏僻的角落被趕往鋼絲架,而他的叔叔則在草藥飄香的午後等待著遠方的來信。有時,他又感到自己和叔叔實際上是同一個人,以一種奇怪的分身術扮演著兩個不同的角色。他從未如此強烈地意識到,他的命運竟然與叔叔這樣緊密地糾纏在一起。他絕望地想到,在他,信件和叔叔所構成的三角關係中,沒有一個環節是經得住推敲的。那封由他親自發出的回信,將在數不清的驛站上停留,傳遞,在烈日或暴風中趕路。一個可能的結果是,當這封信送到開封,叔叔的馬戲團已經離開了那裡。叔叔的存在看來也是虛幻的,比如說,祖母的一次流產,將會輕易地導致他幼小的胚胎在母腹中化為一攤汙穢的血水,更何況,風流成性的祖父假如和另一個女人成親,叔叔的上世孤魂也許還在野外的墳堆中飄蕩,當然,他更不可能給自己寫信。朱旺在這樣一個黑暗、複雜的邏輯中越陷越深,他知道,無窮無儘的意外和偶然性,包括那封讓他寢食不安的信件,隻能在一個地方得到充分的說明,那就是此刻正在他床邊緩緩移動的光斑。他想起了這些天反複做過的一個遊戲。實際上,這個遊戲本身隻不過是他混亂不堪的內心活動的一個簡化形式而已。他將三枚銅錢拋向空中,同時這樣暗示自己,假如銅錢落地後都能顯示出康熙通寶的字樣,那就說明叔叔的來信會在七天內送達。和以前的結果十分相似,開始的十幾次都讓他大失所望,他打算將這個遊戲一直持續下去,直到銅錢拚合成他所需要的圖案。最終使他從這樣提心吊膽的自我折磨中掙脫出來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咪咪從屋外跑了進來,她滿臉通紅地告訴朱旺:郵差再次來到村中,現在,他正牽著那匹棗紅馬去河邊飲水……咪咪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就一頭栽倒在門邊。朱旺沿著竹林間的那條小路朝河邊飛奔。村長和他的老婆在祠堂門口大聲地叫他,也沒能使他減緩步伐。可時間畢竟晚了一點,當他失魂落魄地跑到渡口,隻是看到了一片遠去的帆影。郵差站在船頭,迷惘地看著他。那匹棗紅馬的毛皮在斜陽中閃閃發亮。儘管朱旺意識到自己的下一個決定是可笑的,他還是沒有顧得上脫去衣服,就“撲通”一聲躍入水中,奮力向對岸劃去。在涼颼颼的河水中,他隻想著這樣一件事,那就是,他希望船儘可能地慢一點,假如他竭儘全力地劃水,說不定就可以和郵差同時到達對岸。他遊到了河中央,遠遠地看見郵差已在對麵的渡口向艄公付錢了。可他的希望並未就此破滅,因為在付錢時,郵差與艄公發生了小小的爭執。另一個僥幸是,那匹馬顯然疲憊已極,任憑郵差怎樣抽打它,棗紅馬隻能不緊不慢地踱步,朱旺滿身泥水地從河裡爬上來,依然能夠看見郵差在晚霞中的身影,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幾百尺。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朱旺終於在一片開闊的麥地追上了他。這時,郵差由於發現有人在身後追趕他,已經從馬上下來,等待著他的到來。“有沒有一封寄給朱旺的信?”他遠遠地向郵差喊道。郵差朝一臉汙泥的朱旺看了一眼,兀自笑了起來。他說,他每天要送上百封信件,並不能記住每一個收信人的名字。“何況,隻要有你的信,我總會安全送到的,你不用擔心。噢,對了,”郵差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事似的對朱旺說,“剛才在河裡遊泳的那個人就是你吧?”朱旺點點頭。“你竟然不顧性命地遊水過河,想必這封信一定不同尋常吧?”朱旺再次點點頭。“你叫什麼?”“朱旺。”他大聲說道。郵差想了想,對朱旺說,信件倒是有一封,“不過我不能肯定它就是你的,因為要急於趕路,我將它交給酒店老板了。”郵差翻身躍上了馬背:“反正你回去看一下就知道了。我得接著趕路,天已經快黑了。”朱旺向他道了謝,若有所失地站在原地,目送著郵差的離去。在返回渡口的時候,他在那片麥地裡迷了路,起伏的麥浪簇擁著他,翻滾著,隨著夜幕下的一陣南風,重重疊疊地湧向黑暗的深處。他就像丟失了一件什麼東西似的在麥地裡走走停停,憑著風向和河邊亮起的燈火辨認著道路。這片麥地似乎寬闊得讓人看不到邊際,田間又沒有明顯的路牌和標誌物,就連一棵樹也看不到。不論他朝哪個方向走,河邊伸手可及的那片燈光總是離他越來越遠。他甚至打算在麥地裡睡上一夜……不久之後,一個放羊的少年從那經過,將他領往通向渡口的大路。6朱旺渾身濕漉漉地回到家裡,屋裡的草藥味還沒有散去。夜晚非常寂靜。咪咪在燈下等他,桌上淩亂地堆放著一些衣物,一把剪刀,一杆線軸。在藥罐的邊上,擱著一隻牛皮紙信封。信封背麵打著開封郵戳。“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咪咪疑惑地看著她丈夫,“怎麼弄成了這副樣子?”朱旺將那封信拿起,湊近燈光,兩麵看了看,神思恍惚地拆開了信封。咪咪告訴他,這封信是私塾先生和裁縫在傍晚時送來的,他們堅持說要等他回來,以便儘快地知道信件中的確切內容。因此,她自作主張留他們吃晚飯。裁縫說,他已經好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吃完飯,他就伏在桌子上打起呼嚕來。私塾先生看來興致還好,他東拉西扯地說話。他解釋說,他們之所以要等她丈夫回來,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當麵向他道歉,因為凡事無端地猜疑,對未來喪失信心都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他的這番話,咪咪聽得似懂非懂。他甚至還建議說,是不是可以由她拆開那封信,讓他先看一眼,畢竟時間已經很晚了。咪咪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的請求。不久,他們各自的老婆找到這裡,拎起耳朵將他們拽走了。“你做得對。”朱旺說。這時他已經看完了那封信,感激地朝妻子點了點頭,“他們的確應當向我道歉。”接著,他以一種輕鬆愉快的心情吩咐妻子備飯,這麼多天來,他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饑餓。叔叔在信上說,上封信裡提到的那件事將在六月二十二日前後兌現,屆時,將會有一個廖姓的中年人來這裡與他見麵。此人禿發,眉下一顆黑痣,下榻縣城的蓬萊旅館……為了使自己牢記這個日子,吃完飯後,朱旺讓咪咪找來一塊木炭,在皇曆上做了一個記號,這才上床睡覺。現在,一切的混亂都得到了澄清,朱旺和咪咪並排躺在床上,甘甜的睡意從各個角落向他襲來,很快就淹沒了他。天快亮的時候,朱旺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聽到了公雞的第一聲報曉。公雞的啼叫仿佛在頃刻之間就將他平靜的內心攪亂了。叔叔的信件看來言之鑿鑿,但字裡行間依然隱伏著兩個關鍵的疑團。首先,叔叔並沒有在信中說明,廖姓的禿驢是來村中找他,還是應當由他去蓬萊旅館拜訪。另一個疑團涉及到了時間。問題就出在“前後”兩個字上。他赤身裸體地從床上起來,找到了桌上的那塊炭棒,在皇曆的二十一日和二十三日這兩頁上分彆作了記號。然後依次是二十日和二十四日……可這同樣不能解決什麼問題:隨著皇曆上的黑圈越來越多,見麵的真正時間反倒模糊不清了。皇曆的封皮上,有一個赤裸的,圍著紅肚兜的小男孩子。他騎在一尾鯉魚上,臉上的笑容令人戰栗。在隨後漫長的靜默中,他一直在琢磨著“前後”這兩個字。這就如同屋頂的瓦楞,儘管隻有兩片瓦是殘缺的,可它說不定哪天就會漏雨。他決定去找姨媽商量一下,使他略感寬慰的是,這一次,他去姨媽家的借口是堅實的。7六月二十二日午後,木匠朱旺拎著一隻青布包裹,告彆了妻子,踏上了趕往縣城的道路。他剛剛從悶熱的竹林裡鑽出來,小姨媽就在身後叫住了他,她正在棗樹下刮鍋。時間已經到了夏季,可她還是穿著那件紅綢暗花的夾襖,腋下的褡扣沒有係上,露出一抹白色的襯裡。姨媽的眼睛亮晶晶的。這一點與他記憶中的母親十分相像。她本想再囑咐他幾句,看到侄子那張被憂慮毀損的臉,她又改變了主意。帶著一種倦怠的憐憫,她無力地向朱旺揮了揮手。朱旺來到渡口,看見艄公正和一個戴氈帽的人在河灘上聊天。他們抽著煙,不時朝村子的方向指指點點。高高的桅杆上棲落著一隻鴿子,是白色的。木船在浪頭上顛簸著,不過,船帆還沒有升起來。朱旺心事重重地站在岸邊,等待著艄公升帆起錨。他們似乎談得很投機。很快,他看見艄公領著那個人朝他走來,為他們彼此作了介紹。朱旺胡亂地和那個戴氈帽的陌生人聊了幾句,然後就催促艄公開船,因為他要趕往縣城辦一件要緊的事。艄公驚駭地看著朱旺,又和陌生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站在原地一動未動。“趕快起錨吧,”朱旺高聲對艄公叫道,“要不然天黑之前我就趕不到縣城了。”這時,陌生人從頭上取下氈帽,夾在腋下,走過來對他說:“我們是不是好好談一下……”“沒什麼好談的。”朱旺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了他,“我現在一刻也不能耽擱了……”他再次催促艄公開船,艄公遲疑地望著他,眼中流露出迷惑的恐懼的神色。當他俯身搬動沉重的鐵錨時,陌生人又一次走近朱旺,拽住了他的袖子:“我覺得我們有必要……”由於懷疑自己落入了艄公和陌生人設下的圈套——這個圈套的實質就是阻止他前往縣城,說不定還是蓄意安排,他不假思索地給了陌生人一記耳光。隨後,他帶著一臉憤怒的淚水跳上船頭,自己動手升起了船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