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等等靈魂 李佩甫 7820 字 2天前

那條河在城的北邊。這不是一般的河,它叫黃河,一條被人稱作母親的河。河灘極大,平坦著,展展地伸向天際,就像是橫躺著的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河灘的邊緣處,是一叢一叢的野草和雜樹棵子,長得野氣,散亂,蓬茂,有鳥兒叫出來,一啾一啾;再往裡,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漫漫的河坡,在河灘的中部,是一漩一漩的軟沙地,沙中蕩一黃流,像湯。這裡,就是任秋風燙血的地方。六歲那年,任秋風第一次看黃河,是父母帶他來的。那年水大,河麵寬寬的,水流湍湍地,不時有湧動著的泥漿翻出來,像魚的脊。漿翻著泥浪,一波一波推,看似緩,近了才覺得急,發出轟轟的響聲!繼而,河麵上出現了一道奇觀,一輪巨大的紅日滾滾而來,它貼著那水麵,仿佛是跌落在了母親的懷裡。不,它是一個巨大的火球,一蕩一蕩地,頑皮地彈著、跳著,居然被黃河吞進去了!就在那一刻,河麵上出現了萬道金光,整個河麵一片火紅,就像是陡然間拉起的一道懸掛在天地之間的、流著釉彩的金紅色帷幕!這時候,他聽見父親說:這是一條捆不住的龍。它是自己走到地麵上來的。它身下壓著九個朝代的都城……那時候,父親的話,他似懂非懂。可是,那天寬地闊、博大雄渾、如歌如畫的景象,就像是一把烙鐵,燙在了他的心上,十六歲那年,當兵臨走的前一天,他又一次來到了黃河邊上。這一次,他是和齊康民一塊騎車來的。那時候他們已經讀了一些書,知道了關於這條河的一些曆史。在史書上,這條河的曆史是泛濫史,是無窮無儘的——災難。或許,縱是一個“母親”,也不甘於平庸,它的泛濫史,就是掙紮史。是呀,沒有人見過它年輕的樣子,人們從文字上看到的,是它一次次的泛濫。現在它混濁了,蒼老了,仿佛也平和了。但它已成了一條地上懸河,依然闊大、雄渾,銜日抱月……於是,人們仍然怕它,怕它突如其來的——咆哮。那是冬天,當他們來到河灘上的時候,又一次訝然了。眼前是滿目的灰黃,赤裸裸的灰黃,一眼望不到邊的灰黃。河裡幾乎沒有水了,那一灘一灘的沙全都靜著,乏著,乾了的枯草在風中無聲地沉寂,一切都像是死了一樣。隻有一隻雁兒在高空中飛,單單地,獨獨地飛,飛出了一種默然的悲壯。沉默中的黃河比咆哮的黃河更為壯觀,它一覽無餘地陳在大地上,就像是一本懸掛於天地之間的、攤開了的黃頁大書。也許,這時候的黃河,才更像一個母親,一個年老色衰的母親。一年一年,它的話說儘了麼?就是這樣一條河,靜了的河,沒有水的河,很突兀地,嗚的一聲,自東而西,平地升起了一道一道煙塵,那煙塵柱一樣地旋轉著,發出狼一樣的嘶鳴聲!隨著那嗚嗚的聲響,天一下子黃了,漫天的黃塵撲麵而來,就像是那橫躺著的母親陡然間直起身來,舞動在天地之間!倏爾又靜下來了,那靜坦坦蕩蕩,延至久遠。以平坦的無語,以廣闊的無語,以橫陳的無語,卻奉獻著一種交響樂般的深情!就像是洪鐘大呂臨奏響前的那一刻;就像足千軍萬馬已經列隊……這一時刻,連風,都在發抖!這就是黃河的沉默。那天,他們二人在黃河邊上待了很久,談了曆史,談了各自的誌向……一直待到月亮升上來的時候。齊康民說:“你感覺到了麼?”任秋風鄭重地點了點頭。齊康民說:“那一粒粒的沙子,就是曆史……”是啊,在這座城市的東麵,是昔日的古戰場。三國時,曆史上以少勝多的著名戰例——官渡之戰,就是在這裡發生的。那也是一個讓人血熱的地方。夕陽西下,在暮藹中,極目遠望,蕩蕩平原,雲氣翻卷,嵐野四合,似有戰馬的嘶鳴聲……那一仗打得好慘烈!曹操以兩萬對袁紹十萬精兵,燒糧草斷後路出奇兵,殺得袁紹丟盔棄甲,望風而逃。中原,一向是兵家必爭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這是古人說的。那麼,當年曹公勒馬官渡時,他是不是在仰天大笑?或許,麵對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慘烈,他僅是拈斷了幾根胡須?是啊,勝利者是不受譴責的。君不見,所有的文字記載,不都在揚他的名麼?西邊,有中嶽嵩山,萬千溝壑,奇峰疊出,亦是少林禪宗興旺之地。寺院內那口可食千人的大鍋,足可以說明當年的興盛了……那麼,最初,那位達摩禪師從古印度跋山涉水而來,在一石洞裡麵壁十年,他究竟悟到了什麼?一個人,集十年之功,能在石壁上留下影兒。他要訴說的,他要磨礪的,僅僅是“意誌”麼?一個“悟”字,就是十年。在一天天的默想中,如此小的一個洞穴,怎能承載那久遠綿長的思緒?莫非洞外那訇訇作響的風聲,就是他飛揚的佛語?……時間,既然能洗出一個佛,那麼,它還能洗出什麼?南邊,有商代遺址。那雖然隻是一段古老的殘牆斷垣,卻留有一代一代古人的遺跡……房基、地窖、水井、壕溝;石器、蚌器、陶器、銅器、玉器……每一個殘片都像是在訴說什麼。那萋萋荒草裡,藏有多少故事?晚至三百年前,還曾留下八個字:“商旅往返、船乘不絕”……那是何等的繁華!記得,那年在黃河邊上,在朦朧的月光下,他們談了很多。可是,隻有一句話,是任秋風不能忘懷的。那是個激越的年代,齊康民侃侃而談,到了最後,他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我們會是什麼樣子?!”正是這一句設問,驚爆了兩顆年輕的心。任秋風心裡明白,他的心胸,就是在黃河邊上一次次撐大的。每次來,總是讓他血熱。轉業之後,在踏入商海之前,他又一次站在黃河邊上。轉眼近二十年過去了,他仍然還記著齊康民的發問……是嗬,他已過了而立之年。他期望能乾一番事業,打出一方天地。所以,他要來這裡把血重新燙一遍!當然,在下決心之前,他首先要斬斷的,是一段羈絆。那讓他蒙羞的一刻,撕心裂肺,刻骨銘心,太傷自尊了。此時此刻,他已毫不留情地把那個女人——苗青青,從他的記憶中刪除了。一個男人,當他麵臨選擇時,果決,是必須的。這就像是“王佐斷臂”,疼,也要一刹那!二在這段日子裡,苗青青幾乎整夜失眠。有兩個男人不斷地出現在她的眼前——一個是任秋風,一個是鄒誌剛。對於女人來說,對男人的印象主要是憑感覺的。有時候甚至是憑氣味的。還有的時候,也許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就把一個女人給打動了。幾乎沒有人會相信,一次“看相”就能把一個女人征服。可事實的確是這樣的。那次“看相”是在一輛行駛著的旅行大巴上,當時晚報記者苗青青就坐在這輛車上。那時,她還不認識鄒誌剛,隻是受總編的派遣臨時替人參加一個帶有旅遊性質的商貿會。路上,一車人嘻嘻哈哈地鬨著,說一些不關痛癢的俏皮話。由於會議帶旅遊性質,旅行社派了一個看樣子有十八九歲的姑娘做全程陪同。這姑娘個不高,臉兒白白紅紅,長相甜甜的,特彆討人喜歡。於是,車上的男人一個個都爭著給她“看相”,說些七七八八的話……逗她。她也不當真,聽了也就聽了,笑笑。就在這時,坐在後邊,一直很矜持的鄒誌剛突然說話了。他說:“小王,把手伸出來,我給你看看。”開初,小王也像對待彆的男人一樣,伸出來就伸出來,也不說什麼。可鄒誌剛很嚴肅地說:“我看,和彆人看不一樣。我看,可是要實話實說的。我說了,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要是有一句說錯了,你就彆再讓我看了。”小王見鄒誌剛很認真,一時也認真起來。鄒誌剛端起她的手,看著說:“你是有男朋友的,對不對?”小王點點頭。鄒誌剛說:“你聽好了,我不是指一般的男朋友,我是指跟你發生過性、關、係的朋友,對還是不對?”這一刻,一車人都愣住了,全都傻傻地望著小王。一時,小王的眼瞪得大大的,怔了很久,她的臉慢慢就紅了,可這個頭,她還是點了,點得很鄭重。這麼一下,把整整一車人都震了!眾人嘩然。有好事者圍上來,一個個說:“大師啊,這次出來不虛此行,碰上大師了!說說,往下說!”可鄒誌剛卻並不張揚,聲音反而低了些,他問:“小王,你乾導遊幾年了?”小王說:“才一年多。”鄒誌剛說:“這個活兒,你不能常乾。乾上一段,你就彆再乾了。”小王問:“為啥?”鄒誌剛往前邊看了一眼,小聲說:“你看前邊那個姑娘。那姑娘一臉苦相,一生勞碌命,是養男人的。而你不一樣,你是要男人來養的。乾導遊這一行,我是知道的:如果不騙人,你就掙不到錢。要是騙人,時間一長,心性就壞了。你想,一個女孩,一旦壞了心性,還有男人喜歡麼?”當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不但小王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連苗青青都禁不住心裡一動。爾後,就像是有感應似的,苗青青和鄒誌剛幾乎是同時扭過頭,相互看了一眼,就一眼。再後,在一個人少的場合,苗青青主動走上前去,對鄒誌剛說:“你會看手相?也給我看看。”鄒誌剛說:“我給你交個底,其實,我不會看相。”苗青青說:“那你……怎麼說得那麼準?”鄒誌剛悄悄對她說:“看他們在那兒胡吹,我也就湊個數。說實話,關於說她有男朋友,我是從眉毛上看出來的。眉毛就像花蕊一樣,是人的生理器官,也可以說是性器官。年輕女孩,隻要跟人發生過性關係,她的生理就會發生變化,眉毛也跟著必然會發生變化……老實說,這個秘密是我從一本書上看到的。至於其他,憑的就是閱曆和經驗了。”兩人之間,有了這一份坦誠,那心不由得就更近了些。當天夜裡,住在賓館裡的這一男一女,一個住317,一個住215,竟然都沒有鎖門!究竟在等什麼,誰也說不清楚。隻是,半夜的時候,苗青青房間裡的電話響了一次,她沒有接……後來,鄒誌剛房間裡的電話也響了一次,他也沒有接……很熬煎的。一直拖到了會議的最後一天,當鄒誌剛來苗青青房間裡送名片時,兩人就像是決堤的洪水,一下子抱住了。爾後,一發而不可收。現在想來,兩人之間的了解並不算多。可是,心為什麼會動呢?是因了那一份博學和儒雅,或是一針見血的“眉毛說”?或是那交了底的坦誠?這又是說不清的。也許,心本就是有缺口的,這時候剛好碰上了一個“楔子”,那“楔子”就趕巧埋進去了。是啊,結婚九年了。九年來,男人一共回來了七次。男人像陽光一樣,九年來統共照耀她了七次,這是第八次……不知怎的,苗青青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突然想起了一部電影,那部電影的名字叫《第八個是銅像》。還記得在車站接男人的情景。大年三十的晚上,已過了午夜了,爆竹聲聲,站台上的人越來越少了,她等的那趟車還沒有到。就在這時,廣播響了,說189臨時晚點。於是,她跑到出站口的柵欄處,問:同誌,189晚到什麼時間?那人說:說不清。也許一點,也許兩點,也許三點……她哭了。她就那麼一直等到三點,等到站台上就剩她一個人……男人沒有回米。如果說,讓她理解男人的話,應該說男人是事業型的。男人很優秀。她知道男人優秀,如果男人不優秀,當初她也不會嫁給他。可是,在日常生活中,“優秀”是不能當飯吃的。每到晚上,當她下班的時候,獨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孤獨就像水一樣漫上來。特彆是在報社值夜班,簽了版已是下半夜了。大街上,燈冷人稀,走著走著,就有了“梧桐更兼細雨”之感!回到家就更是“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了,那枕頭是抱著睡的。有時候睡著睡著,就有淚下來了,悄悄地、無聲地,無限惆悵地,就去吃“安定”……慢慢,天長日久,這心裡就生出了一咬一咬的小蟲兒,小蟲兒一點一點地蠶食著那孤守的意念。男人,你就隻怪我麼?這天,值完夜班,苗青青在床上渾渾噩噩地躺了一天。到傍晚的時候,她突然聽見有人敲門。苗青青先是心裡一緊,是不是?……爾後聽那敲門聲很急,這才披衣起床,拉開門一看,卻是一送信的小夥子。郵遞員說:“苗大姐,簽收吧。”苗青青懶懶地問:“什麼呀?”郵遞員大咧咧地說:“簽吧,大件。”等苗青青簽了字,郵遞員從門外搬進來一個大木箱子,那木箱是用舊彈藥箱做的。苗青青詫異地問:“這麼大,啥東西?”郵遞員經常給她送信,很熟。就用羨慕的口氣說:“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這是從外地寄來的。”接著,郵遞員很熱情地說:“苗大姐,要不,我幫你打開?”苗青青心裡一酸,淡淡地說:“你打開吧。”小夥子風風火火地找了把鉗子,三下兩下,就把那大木箱子打開了。打開一看,見裡邊放的是男人的軍用被褥,還有幾套軍裝和一些平時積存下來的零零碎碎東西……放在最上邊的兩件東西讓苗青青格外吃驚。最先看到的是精心製做的一個銅雕,那銅雕是一排機槍彈殼做的,鉗、銑、磨、刨、鍍,幾乎所有的機械工序都用上了,做出來的竟是一個極為傳神的飛翔中的仙鶴的造型!更叫人心動的是,這仙鶴上還貼著一張紙,紙上寫有五個字:報告,回家了!在銅雕下麵,還放著一本裝訂好的報紙剪貼本。那郵遞員看著那仙鶴形的銅雕,撓撓頭說:“噢,是告訴你,你愛人要回來了。”當苗青青從銅雕下拿起那個裝訂得像書一樣的報紙剪貼本,一頁頁翻去時,隻見那裡邊全是她發表的文章……男人心細,男人把她寫的“狗屁文章”一篇一篇(哪怕是幾十個字的)全收集了。看到這些,苗青青一下子受不了了!郵遞員臨出門的時候,還搖搖頭說:“這人,回家了,還報告?”三一個丟了家的男人,辦公室就是家了。離了家之後,任秋風首先要對付的,是吃飯問題。他的苦處,是不知道該吃什麼。現在,吃飯已經成了他最大的一個負擔。最初,也新鮮過幾天,早上跑出去,在路邊的小攤上喝碗豆漿吃根油條,熱乎乎的,很好嘛。中午,找一小館,吃碗炸醬麵、燴麵、涼拌麵,也行。晚上就不好辦了,很想喝碗稀飯、吃點饅頭小鹹菜什麼的,卻不好找,走一條街,再走一條街,還不一定能找得到……這樣,總吃街頭上的飯,時間一長就不行了,有時候上火,有時拉肚子。一到吃飯的時候就愁,上哪兒吃去?吃點啥呢?那天一大早,就有值夜的敲他的門,敲得咚咚響!他趕忙開門,說你慌什麼?值夜的說,老總,不好了。來一爺,把“令卡”搗了!他犯迷糊,問:爺?哪來的爺?!值夜的說,管電的爺。——細問了,才明白,是商場欠人家一年零七個月的電費,電業局的人把電給掐了!他有點躁。電,不就是商場的命麼?你把電掐了,我還做什麼生意?!這樣想著,突然,他記起來,有一個戰友姓徐,比他早回來兩年,好像是分在了電業局……於是,他趕忙拿起電話,轉了兩轉,到底把這老徐找到了。老徐離開部隊時,也是副團,這會兒已是電業局的副局長了。這老徐倒是個爽快人,一說是任秋風,兜頭就是三個字:“先吃飯!”吃飯就吃飯,這有什麼?他不正找飯轍呢。可任秋風一去就知道了,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吃飯,是一次戰友的大聚會。是聯絡,是織網。到了之後他才明白,在這座城市裡,居然還有一個“吃飯會”!而電業局的老徐,就是所謂的“吃飯會”的會長。這一次,他一下子召集了十二個戰友,現在都是各行各業的中層乾部……按老徐的說法,都是人物。任秋風第一次參加“吃飯會”,是在老徐的管轄範圍之內,這個地方叫“江南魚”。飯局定在一個豪華包間裡,等人到齊了,一陣寒暄後,老徐拿起桌上的筷子,往一個茶杯上一放,說:“上令!現在上令了。”爾後他說,“咱‘吃飯會’的規矩,老任不懂,大家給他演示一遍,往下他就明白了。”任秋風悄悄問了坐在身旁的一個戰友,說,啥規矩?戰友笑著說,一開始,每人講一個葷笑話,講不出來的罰酒一杯。活躍氣氛的。老徐說,廢話少說,開始開始。於是,坐在他旁邊的一個戰友開始講了,他說,“我剛聽了一個,是說三國的。說是當年曹操與蔣乾見麵時,蔣乾出於禮貌,問候說,操,你媽好麼?曹操聽了很不舒服。這叫什麼?操你媽?!第二天,曹操跟蔣乾又見麵了,這次曹操先打招呼,說:乾你全家好麼?眾人聽了,一笑。老徐說,好,過了。第二個戰友接著說,我說一個。一光棍,好不容易娶一老婆。當夜,行房時,光棍說,一杆槍兩顆彈,二十七年來參戰。老婆聽罷很不服氣,腿一蹬說:一座廟兩扇門,三十一年沒進人!”眾人又笑。第三個人說,“我講一個新的,剛剛聽說的。說是有一老板,褲子的前拉鏈開了。女秘書善意提醒他:您車庫門開了。老板不解,說:看見我寶馬了麼?女秘書說:沒有。隻有兩個破輪胎。”眾人各自看看自己的“車庫門”,還笑……第四個捋了捋袖子說,“我講一個‘支邊’的。在一少數民族地區,有一天辦公室主任報告說,書記,不好了——牛巴馬日死了!這位支邊的書記很嚴肅地批評說,怎麼搞的?為什麼把它們拴在一塊?!後來才明白,牛巴馬日,是一乾部……”又笑。第五個說,“一男人去醫院看病,拿著一位女醫生開的處方,在醫院裡轉了半天,居然沒找到地方。他又回來找女醫生問:13超在哪兒?女醫生笑了,說:不是13超,是B超。男人大怒:你的B分得也太開了!”哄,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就這麼一路講下來,輪到任秋風的時候,他皺了皺眉,說:“這個,我不行。”眾人又笑。任秋風不知道他們笑什麼。這時有人解釋說,在酒桌上,女的不能說“隨意”,男的不能說“不行”。在地方上,“不行”就是“那個”不行的意思。老任不以為然,說喝酒我真不行。這時候,“吃飯會”的會長說話了。老徐說,老任,這可是給你接風的。你不喝誰喝?雞巴,看你愁的,不就是個電麼?明天就給你日上!喝!於是,任秋風很勉強地喝了一杯。接下去,出於禮貌,任秋風說,這樣,明天,我回請大家……可沒等他把話說完,眾人又笑了,笑得任秋風愣愣的。會長說:“老任,操,還輪不到你呢,你回來得最晚,排第十三位!明天是老孫……”這天晚上,酒一直喝到了淩晨兩點,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的。此後,幾乎天天有飯局,今天是“火鍋大世界”,明天是“大上海”,後天是“海鮮城”,大後天是“鮑魚翅”……就這麼一路喝下去。每次聚會,任秋風都堅持說他不會喝酒,他們也不過分勉強他。可是,就這麼吃著吃著,任秋風實在是受不了了!說是不喝酒,可到了那裡,七勸八勸的,怎麼也得喝幾杯。還要行令,還要講葷段子,一日日這麼陪著,他很不舒服。況且,他吃海鮮過敏。每吃一次海鮮,他身上會起一片紅疙瘩,癢得鑽心,比死還難受!好多天都過不來。再說了,一到酒桌上,說的都是些葷葷素素的笑話,相互間吹吹拍拍,這也不是他的風格,很不習慣……於是,“吃飯會”開到了第七次,任秋風不堪重負,忍無可忍,他對老徐說,“會長,我能不能提個建議?”老徐在電業局,霸道慣了,乜他一眼:“我令都上了,你酒也不喝,有啥資格提建議?難道想造反不成?我告你說,我這會長,可是喝出來的。你問問在座的各位,我是一平、一豎、再加樓上樓,整整八兩半!你要奪我這會長,就得加一倍!”任秋風說:“是麼?”一時,眾人也跟著起哄:老任,奪了他!於是,任秋風站起來說:“把酒倒上!”其實,任秋風也不是不能喝酒,他隻是把握著自己,一般不喝。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有人拿過兩瓶酒,一下子倒了四茶杯,滿滿當當的。任秋風二話不說,端起那杯酒,先是咕咕咚咚地喝下,爾後又端起一杯,又是咚咚咚喝下了,還亮了底!喝得眾人愣愣的。喝下第二杯後,任秋風的臉紅成了一塊布!這時,老徐害怕了,他怕真喝出事來,就按住任秋風的手說:“好你狗日的,我讓,我讓了!你彆喝了。”任秋風說:“我現在有資格說話了吧?戰友聚會,本是好事。咱們轉業到地方,大家相互關照,也在情理之中。可就這麼一天天喝下去,會喝壞身體的。所以,叫我說,‘吃飯會’從今天起解散。對不起了,大家要想聚,趕到逢年過節的時候,可以再聚。”說完,他給各位敬了一個禮,扭頭就走。出了門,他心裡還很清楚,就是腿不當家……回到商場後,任秋風叫人買了兩箱方便麵,再也不出去吃飯了。四苗青青在大街上徘徊了很久。已是傍晚了,她包裡的BB機像蟲兒一樣叫著,她已經看過了,上邊寫著:九點在上島咖啡見麵。九點在上島咖啡見麵。九點務必在上島咖啡廳見麵!……那人一次一次地呼她。可她沒有回。應該說,鄒誌剛對她不錯。自從有了他,燈泡壞了,是他給找人換的;水管壞了,是他給找人修的;家裡的大小事,隻要給他打個電話,他都會幫忙。他還經常給她送花,請她吃飯。有了一個近在眼前的男人,那日子的滋潤是可以體會得到的。雖然,這一份是“偷”來的,讓人忐忑,卻又是很富有刺激性的。記得一次夜半,兩人看電影回來,挎著手在街上走,可走著走著,各自的手就慢慢縮回去了……還是怕熟人看見!是啊,兩個男人,都是她此時此刻無法麵對的。她神思恍惚地走著,有兩次都差點撞上行人……從黃河路到大石橋,爾後折身往南,走上了二七路。當她路過九九美容美發廳時,不知怎的,看裡邊燈火一片,富麗堂皇,她竟信步走了進去。一個服務員迎上來,說:“小姐,你頭發多好。做個離子燙吧?”她問:“什麼?什麼燙?”服務員說:“離子燙。做出來可好了。”她知道,離子燙是最貴的。她雖有些遲疑,嘴裡卻說:“行。——你老板在麼?”可那服務員卻著意強調說:“這個離子燙,本是一千二的,我們現在隻要八百……”她的話音未落,隻見從溫州來的女老板九九從裡邊走出來,滿臉堆笑說:“阿惠,你胡說什麼?這是晚報有名大記者苗姐!人家什麼沒見過?苗姐,對不起了,阿惠剛來,不認得你。你去吧,苗姐的活兒,我親自做。”聽她這麼說,苗青青也就不能不做了。當苗青青從九九美發廳出來的時候,她已知道她要去哪裡了。是的,事既然出來了,總是要麵對的,她必須麵對。所以,當她鼓足勇氣,來到男人辦公室的時候,她的心情竟好了許多。當她推開門的時候,見男人背對著她,正在一張圖紙前站著,男人真是魁梧啊!男人辦公室的四麵牆上全是裝修的示意圖,站在那裡,男人就像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一樣。可她也注意到了,男人的辦公室裡放一折疊床,床上是他的鋪蓋。看來,男人是要在這裡安營紮寨了。苗青青是有備而來的。當男人回過身,看見她的時候,竟有了些驚訝。是的,她換了發型,特意做了個離子燙。而且,她身上穿的那件鴨蛋青的風衣,極自然地襯出了她那修長典雅的身材。裡邊穿的那件黑色的開司米毛衣,把飽飽的胸一下子就托凸出來了,還有那帶有裝飾意味的長絲巾,打著一個很新潮的結兒,就這絲巾的紮法和搭配,把一個女人韻致照亮了。那就像美發廳的九九說的那樣,阿姐,“萬人迷”呀!可是,那訝然是片刻的。望著她,任秋風的第一句話是中性的,有點突兀。他說:“你眼光很好。”苗青青以為他指的是她的服飾,就提了心氣,用半撒嬌的口氣說:“眼光?——你以為呢?”任秋風點了一下頭,用詞含蓄地說:“嗯,你是很有、眼光。”苗青青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雙關語。那話裡,是含著譏諷的。女人哪,千萬彆讓男人抓到什麼!往下,任秋風的口風變了,他冷冷地說:“有事麼?”苗青青說:“聽說,你被人抓走了……我來,看看你。”任秋風“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苗青青說:“你去了六個小時,就被放回來了。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任秋風搖了搖頭,不屑地說:“純屬胡鬨。”苗青青說:“胡鬨?你以為是胡鬨?可人家是有證據的……告訴你吧,是我一個姐們兒給我透的消息。我給法院打了電話,人家才答應放你的。”任秋風淡淡地、不以為然地說:“是麼?那,謝了。”苗青青覺得機會來了,撒了一個嬌,嗔道:“怎麼謝?”任秋風望著她,很久不說一句話。爾後,他的眉頭動了一下,背過身去,終於說:“——離婚吧。”苗青青雖說是有精神準備的,卻還是覺得陡然了些。她眼裡慢慢起了一層霧,很艱難地說:“就這麼、謝我?”任秋風默默地說:“我這是為你好。你不是已經這個……離了吧。”苗青青含著淚說:“你,還是不原諒?”任秋風沉默。苗青青喃喃地說:“我是有錯。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能不能……”任秋風仍是一聲不吭。苗青青站在那裡,心裡的怨氣像黑霧一樣慢慢湧上來,她一字一頓地說:“那,我也、謝謝、你吧。謝謝你的、銅雕。謝謝你的、報紙剪貼本。謝謝你,九年來,七次,不,八次,這應該算是第八次吧?好心的探望……還有,夜裡睡不著覺的時候,我會,把窗戶打開,讓風進來,那就是你的恩賜。這,也是要、謝謝的。”燈光下,任秋風的影子印在牆上,印出一片孤清的模糊……久久,任秋風很艱難地說:“我執意要轉業,本來,是想給你一份驚喜。想不到,真想不到……算了,不說了。你,好自為之。”苗青青無聲地啜泣了一會兒,扭身向外走去,她走了幾步,卻又扭過頭來,說:“你、寫吧。”任秋風說:“寫什麼?”苗青青說:“你不是要離婚麼?離婚協議書。——寫好了,請通知我一聲,我隨時,簽字。”五在這座城市裡,到“上島”去,已成了一種品位和時尚。以典雅著稱的“上島”,是一個專營西點和咖啡的酒吧。裡邊的裝潢設計全是歐洲風格的,大廳裡是一排排隔開的情侶沙發座。燈也是小的,桔色的,給人一種很溫馨很私密的感覺。自那次會議後,鄒誌剛和苗青青第一次單獨約會,就是在這裡。還是那個靠裡的老位置,鄒誌剛焦躁不安地在那兒坐著。短短兩個小時,他已先後往苗青青的BB機上發了二十一條信息!可還是一直不見她的人影。終於,當他最後一點耐性快要散儘的時候,她來了。苗青青看上去臉色很灰,是那種帶有風塵感的灰,於是就有了更多的俏和魅。當她坐下來的時候,鄒誌剛很殷勤地問:“喝點什麼?卡布其諾?”苗青青隻說了一個字:“——酒。”鄒誌剛愣了一下,說:“你……那好,喝什麼,乾紅?”苗青青說:“乾紅。”鄒誌剛按了一下桌上的鈕,片刻,服務生來了,說:“先生,要點什麼?”鄒誌剛說:“一瓶乾紅,要最好的。”等服務生退下後,鄒誌剛急不可待地、也是有些拗口地問:“那誰,那那、那啥……回去了麼?沒,沒再跟你鬨吧?”苗青青突然笑了,她笑著說:“酒呢,酒怎麼還沒上來?”正說著,服務生端著一個托盤走過來了,他把兩杯紅酒放在兩人麵前,爾後,又小心翼翼地把那瓶紅酒放在了桌上。苗青青二話不說,端起麵前的那杯酒,一飲而儘!鄒誌剛吃驚地望著她,說:“你喝得太猛了,慢點喝,這酒後勁大。”苗青青看著手裡那喝空的酒杯,突然說:“那啥,你,願意娶我麼?”鄒誌剛有點猝不及防,窘了片刻,說:“這事,當然,我是愛你的……不過……還是……”苗青青直直地望著他,問:“當然什麼?不過什麼?還是什麼?!”鄒誌剛還是沒有正麵回答,他像牙痛似的吸了一口氣,說:“這事,我知道是要負責任的,我也不是不負責任的人。隻是,該怎麼解決好,咱們得拿出一個妥當的辦法……你說呢?”苗青青又是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乾,再倒上一杯,拿在手裡晃著,說:“你打算怎麼解決?”鄒誌剛小心地斟酌用語,說:“最好是……不要鬨。鬨起來,誰臉上都不好看。我想,是不是彌補一下……我還是可以出的。”苗青青說:“你,什麼意思?”鄒誌剛小心翼翼地斟酌著:“就是說,讓他,不要再追究了……五萬,怎麼樣?”苗青青看了他一眼,說:“五萬?”鄒誌剛說:“按說,一個當兵的,五萬,不少了。”苗青青目光一淩,說:“你——賣肉呢?”鄒誌剛忙說:“我不是那意思。你彆誤會,我沒有那意思。”苗青青乜斜著眼看著他:“怕了?”鄒誌剛千千地笑了一聲,說:“這不是怕的問題。你要相信我。我怕什麼?無非是……對不對?”苗青青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托腮,冷笑著說:“你儀表堂堂,怎麼就長了一個狗膽?你不用怕。我說出一句話來,你就不用怕了。我告訴你,他,已經不是軍人了,他轉業了。”鄒誌剛聽了這話,先還是陰晴不定的臉,陡然間釋然了許多……他說:“青青,你不能再喝了,你喝得夠多了。實話告訴你,我已經去法院問過了……我真不是怕。這點事,在現代社會裡,算個啥?他是軍人又怎樣?你又不是軍用物資。”沒有想到,苗青青端起酒,一揚手,潑在了鄒誌剛的臉上,說:“你真下賤!”頓時,鄒誌剛一臉一身都是紅色的酒液。酒瀝瀝淋淋地在他的頭上、西裝上流淌著……人顯得十分狼狽!鄒誌剛站在那裡,正想發火,看周圍有人亂紛紛地探頭看,就說:“你喝醉了,你真的喝醉了。”不料,隻見苗青青跳將起來,大聲喊道:“看什麼看?我是個壞女人!我告訴你們,我就是個壞女人!”爾後,她趴在桌上,嗚嗚地哭起來了。這時候,隔著四個情侶座,坐在靠西邊座位上的齊康民對他的三個女學生悄聲說:“彆看,誰也彆看,這個人我認識。”六齊康民是被他三個女學生特意約出來的。麵對畢業,她們本是有很多遐想的。可是,在實習時,任秋風的一段話,把她們打動了。她們也相信老師的分析:中國,即將進入商品時代。可是,那個號稱要打造中國第一商業王國的人,他可靠麼?所以,她們把老師約出來,希望他給出出主意。齊康民對他的三個女學生說:“先說,啤酒管夠麼?”上官雲霓說:“老師,你想喝多少都行,放開喝。你要喝多了,我們三個把你抬回去。”齊康民推了一下眼鏡,說:“那就好。我這人沒彆的嗜好,就好喝一點啤酒。既然酒管夠,我是賣嘴的,你們不讓我說,我也要說。中國是什麼?對於世界來說,中國就是一個市場,一個很大的市場。當然,這個市場目前還不太規範,但慢慢會規範的……”陶小桃說:“老師,你等一下,啤酒還沒上來呢。”齊康民說:“沒事,我以話當酒。現在的問題是,要搶占先機。誰最先擁有了新的商業理念,誰就會成為中國的‘洛克菲勒’,成為中國的‘比爾·蓋茨’。我現在要說的是,你們相信老師麼?你們隻要相信我,就應該相信任秋風。跟著他乾,是沒有錯的。”這時,啤酒上來了。江雪把一大杯啤酒放在老師麵前,說:“老師,你喝一口,潤潤喉嚨。”可齊康民的興致已上來了,他隻是隨意地端起啤酒呷了一口,連看都沒看,接著就舞動著手臂說:“這個人,我用四個字來概括:極其優秀。我給你們說,我跟任秋風是少年時期的夥伴,是從打架、偷書開始認識的。他參軍後,是乾偵察兵出身,上過越南戰場……這個我就不多說了。你們彆看他是個軍人,讀書特彆多。這些年,我們一直通信,他的認識,可以說一直是很超前的。我現在給你們講三個有關他的細節,你們就知道這個人了。你們知道,他轉業了。可在轉業前,部隊一直是想留他的。他原是正營(他的副團是臨走時才提的,其實他早該提了),可當初人家要提他當副團,你猜他怎麼說?”陶小桃問:“他說什麼?”齊康民說:“他說,我沒有做副職的習慣。聽聽,這話說的,有點意思吧?”上官雲霓問:“他就這麼說呀?”齊康民說:“他就這麼說。第二,回來後,他要改造這個商場,需要資金。預算造了三百萬,可人家銀行行長不見他。你猜怎麼著,他連續三天,在人家行長家門前站著,筆直地站著,就像旗杆一樣,一站就是九個小時!……終於把那行長打動了,行長破例給了他一個小時的時間,貸款就拿下來了。再往下就不好說了,事關隱私,算了,不說了。”陶小桃托著下巴,催促說:“說嘛,說嘛。”其實,到這會兒,齊康民已經兜不住了,你不讓他說,他也會說的:“他轉業回來的當天晚上,就遇上了一件很糟糕、很尷尬的事。開了門,屋裡有人,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遇上這樣的事,任何人都是無法接受的。你們猜他怎麼著?他一下子吐了,吐了後,隻說了三個字:繼續吧。爾:後,關上門,扭頭走了。”聽到這裡,三個姑娘一下子怔住了。上官雲霓說:“真的?”江雪說:“真的?”陶小桃說:“真的呀?!”接下去,上官憤慨地說:“太不像話了!”陶小桃搖搖頭,說:“太傷人啦。怎麼能這樣呢?足吧?”江雪咬了咬牙,說:“無恥!”齊康民說:“這也算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吧?你們想想看,這需要怎樣的胸襟和氣度?這樣的人,還有什麼乾不成的?”江雪悶了一會兒,忍不住說:“可是……”上官問:“可是什麼?”可往下,江雪不說了。就在這時,隻聽裡邊相隔幾個座位地方,傳出“嘩”的一聲,三個姑娘都站起身,扭頭去看……可齊康民卻小聲說:“彆看,彆看。”上官說:“怎麼,裡邊打起來了?”陶小桃“噓”了一下,小聲說:“不是,那女人是用酒潑了那男人一臉。”齊康民也小聲說:“彆看了,那人我認識。”一時,三個姑娘都回身望著他,上官說:“老師,你認識?”齊康民小聲說:“她一來,我就認出來了。好在她沒看見我。她,她就是任秋風的妻子……”於是,三個姑娘全都好奇地說:“是麼?她長得怎麼樣?”說著,就站起要看……齊康民忙製止說:“這事關人家的隱私,都坐下,彆看了。”可就在這時,隻見那個被潑了酒的男人,夾著包,悻悻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了。三個姑娘望著齊康民……齊康民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片刻,他小聲問:“那位,女士呢?”陶小桃也小聲說:“先是哭了一陣。這會兒,還在那兒趴著呢。八成是喝醉了。”齊康民說:“喝醉了?要是這樣,我就不能不管了。不管怎麼說,他現在還算是任秋風的妻子……這樣,咱們一塊,把她送回去吧。”不料,江雪首先反對,說:“看她那德性,我不送!”上官也說:“這樣的人,我也不去。”陶小桃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說:“老師,我們跟她又不認識……還是你去送吧?”齊康民臉一沉,說:“我還是不是你們的老師?都去。我一個人去,她醉成那樣,說得清楚麼?”不料,當齊康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剛拍了一下醉酒的苗青青,苗青青卻突然站起來了,她看都沒看老齊,隻說了一句:我沒事。就直直地朝洗漱間走去。當苗青青從洗漱間走出來的時候,雖然身子仍有點搖晃,但她們對她的鄙夷,陡然間就少了許多。苗青青的確是有修養有品位的人。她雖然吐得一塌糊塗,僅是在洗漱間略微地擦了把臉,攏了幾下頭發,人一下子就不一樣了。她的矜持、優雅、鎮定,就像是天然的。她挺挺地走過來,臉上微微笑著,對齊康民說:“對不起,老康,添麻煩了。”齊康民有點不知所措地說:“你沒事吧?這,都是我的學生。”苗青青再次頷首示意,這時,她身子已有些站不穩了,可還是說了句:“謝謝……”可是,她話未落音,微笑還凝在臉上,人已慢慢倒下去了……是呀,為了體麵,她已經用儘了最後一點氣力!眾人忙圍上去,見她已昏厥過去。摸摸,還正發著高燒!就手忙腳亂地把她抬到沙發座上……陶小桃倒了一杯水端過來,可她已經不能張嘴了。這時,齊康民搓著兩手說:“這咋辦?這可咋辦?”上官雲霓先是掐了苗青青的虎口、人中,爾後指揮著眾人把她放平,讓她平躺在沙發上。這時候,才回過身說:“什麼怎麼辦?送醫院麼。”齊康民這才想起來,說:“好,送醫院,送醫院。”當他們把苗青青送到附近醫院的急救室之後,齊康民撓撓頭,對三個女學生說:“這怕是得給誰……說一聲吧?”上官馬上說:“我去,我去吧。”立時,江雪和陶小桃互相看了一眼,她們馬上就明白了那個“……”的具體含意。這麼說,上官她,已下了決心了。可上官雲霓卻沒有讓她們來得及猜疑,上官話一落音,就快步走去了。七沒有人知道上官雲霓心裡是怎麼想的。這天夜裡,上官雲霓幾乎成了一個失魂的人。那個人,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磁鐵,一下子就把她給吸住了。她對自己說,世界很大呀!上官家族曾經是三代書香。到了上官祖父這一代,家族雖然敗落了,祖父還算是清華畢業的高才生。可他卻陰差陽錯地被打成了右派,於是上官家族就此流落到平原上的一個小縣城裡。在那些年裡,她的家景雖然不算富裕,可她從小是跟著祖母長大的,祖母曾是大家閨秀,家教很好,普通話是帶一點南方口音的。改革開放後,祖父先是平了反,爾後再度被啟用,曾做過一段副地級的乾部;那原是教書的父親也從學校調到了機關,跟隨著升到了處級。就此,上官家流落到平99csw.原的這一支,才再度有了興旺的跡象。她呢,也成了上官家的一顆明珠。在有名的中原商學院“三枝花”裡,無論是個頭、長相、儀表,她都是排第一位的。追逐她的人很多……可是,她一個都看不上。此時此刻,就連她自己,也未必說得清楚。不過,老師的話,的確在她心裡起了作用。她知道,那個人,是要乾大事的,是個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人。有時候,人對人的了解是由反感開始的。在商學院四年來,從上第一堂課開始,“任秋風”這三個子是跟偷書聯係在一起的,這也是齊康民老師在課堂上無意間的調侃,他一次次把這個名字輸進了她的腦海裡。最初,那隻是個“賊”的含意,不管偷什麼,也是個偷兒。後來,這個“偷兒”在一次次的重複中變得可笑了、幽默了,甚至是溫馨了。就像是一個小小的懸念,時不時地讓人想一下,這個人,怎麼樣呢?突然有一天,他就出現了,一下子離得那麼近!是啊,很突兀,他離得那麼近,就像是什麼什麼的……重逢。可她也沒想彆的,聽到他的那些傳聞,就覺得這個人,蠻有意思的。夜已深了,當她來到商場的時候,卻不知道怎麼進。所有的門都鎖上了,鐵柵欄一道一道的,從哪裡進呢?她圍著商場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隻有地下車庫有一個進口,可那個進口也是鎖著的。是呀,她沒有他的電話,她怎麼就忘了電話呢?當她焦急地轉來轉去時,在商場後邊,她發現樓上有扇窗戶是開著的,燈也亮著,那就是他的辦公室。怎麼辦呢?她隻有喊了!於是,她對著上邊大聲喊道:“任——秋——風!任——秋——風!任——秋——風!……”當上官雲霓喊到第五遍的時候,隻見那扇窗戶裡,有頭探出來了。他趴在窗口高聲說:“我給你開門,你上來!”於是,不知為什麼,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她竟跟著他上去了……在他的辦公室裡,看著滿屋子的圖紙,上官雲霓幾乎忘了她的來意,她開口就說:“你說你要辦中國第一流的商場,打造一個商業王國?”他說:“是。”她說:“你說你要引導消費,讓顧客蜂擁而來?”他說:“是。改變舊的經營模式,放開手腳,搞營銷。”她說:“你看過《市場營銷學》麼?”他說:“戴維的?還是伯格森的?”她說:“那你圖紙上關於電梯位置的設計是錯誤的。你看這裡,人上來了,卻又下去了……”他說:“這個問題我也考慮過。人不是留住的,是顧客自己要來的,要讓顧客自覺自願地來。”她的臉有點紅,像是卡住了。往下,他的第一句話也很突兀,他望著她,說:“你決定了?”她遲疑了一下,說:“決定了。”是的,她是第一個決定留下來的。這很突然。任秋風目光炯炯地望著她,說:“那好,明天就來上班吧。手續,以後補辦。”上官不解地問:“你怎麼知道我要來?”任秋風說:“從你眼睛裡看出來的。”上官剛要告訴他……可他卻把她的話頭截住了。他看著她,一字一頓地、無限感慨地說:“年輕真好。有一個人,你知道麼?”她說:“誰?”他說:“法國的皮爾·卡丹。皮爾,卡丹十二歲闖巴黎。那時候他還是一個隻有小學文化的鄉下窮小子,後來成名,也隻不過用了十年的功夫……”她不以為然,說:“這些,老師講過。”他說:“有一句話,你老師肯定沒講過。”她說:“什麼話?”他說:“你記住,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是你遇到的最好的人。但我是可以把你的潛能發揮到極致的人。”她問:“這話誰說的?”他說:“我說的。”這句話是很醉人的。她默默地望著他,望了一會兒,趕忙說:“我來,隻是要告訴你,你妻子病了,在二附院。”他詫異地看了看她,說:“你們……認識?”上官不想多說,就說:“不認識。是偶爾碰上的。去了你就知道了。”他撓撓頭,遲疑了一下,說:“苗青青……她,不要緊吧?”她說:“正在醫院搶救。你妻子她……”這時候,他卻說:“曾經,曾經是。走吧,去看看。”她說:“你妻子,她很漂亮。”他默默地說:“不說她了,走吧。”下了樓,她卻沒有跟他一道走。她說:“你去吧,那是你妻子。我回去了。”任秋風愣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這天夜裡,任秋風在醫院一直呆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問了大夫,知道她有心肌炎。況且心裡鬱結太久、肝火太旺、加上醉酒造成的肝昏迷,不算十分嚴重,也就放心了。當苗青青輸了三瓶水,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見了任秋風。當她看見他的時候,眼裡的淚一下子湧出來了。任秋風給她掖了掖被子,說:“醒了?好些了吧?”苗青青淚眼模糊地望著他,沉默了很久,才說:“謝謝。”任秋風說:“謝什麼。雖然……總還是朋友吧。”苗青青喃喃地說:“朋友?”任秋風說:“要是連朋友也不能做了,那至少……還是熟人吧。”苗青青聽了他的話,又沉默了一會兒,很生硬地說:“我沒什麼了。你可以走了。”在這一刻,苗青青明白:那失去的,再也找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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