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大梅覺得身體越來越差了,每次演出,雖然隻有半場戲,她都是硬撐著演下來的。白天還要去攝影棚裡拍電影,就這樣一天一夜下來,她真有點精疲力竭了。可是,她還是咬著牙硬撐著。這天晚上,戲演完了,演員們都走了,舞台上就剩下大梅一個人了,她仍未卸裝,她強站了幾次,可還是沒有站起來了,她太累了!這時,導演蘇小藝從旁邊走過來,說:“老申,你怎麼還沒走呢?”大梅說:“我歇會兒再走。”蘇小藝看看她,說:“沒事吧?”大梅說:“沒事。我歇會兒。”蘇小藝說:“老申,你已經不是年輕的時候了,悠著點,有事你說,可千萬注意身體呀!”大梅說:“沒事,真的沒事。”蘇小藝說:“還沒事哪,你沒看你的腿腫成啥樣了?晚上演出,白天還去拍片?像你這是連軸轉,不要命了?!”大梅說:“你放心,我心裡有數,沒事。”蘇小藝說:“老申,我看,拍片的事就先緩緩吧?”大梅說:“那可不行,人家都來了。”說著,她慌忙站起身來,一邊扶牆走一邊說:“我能走,你看,我能走……”第二天中午,在攝影棚裡休息時,大梅坐在地上,也和大夥一樣在一塊吃盒飯……這時,有人說:“老申,你看這夥食,也太差了吧?你給導演說說,讓他改善改善。你這麼大歲數了,也不能老吃盒飯哪?”大梅說:“咱改善改善。這樣吧,晚上我請客!”那人說:“怎麼能讓你出血哪?”大梅說:“沒事,我請我請。”說著就伸手去掏錢,可她怎麼也站不起來了。在鄭州演出的最後一天,大梅又是早早就到劇場裡來了。傍晚時分,她看見導演蘇小藝在院子裡轉來轉去的,他周圍的地上扔了許多煙蒂,像是有滿腹的心事……大梅就問:“老蘇,怎麼了?”蘇小藝說:“沒什麼,走走。”大梅說:“有事你說?”蘇小藝說:“沒事,真沒事。”然而,當大梅返身走回時,蘇小藝卻遲疑疑地叫道:“老申……”大梅扭過臉來,說:“我說你有事吧,還沒事,沒事……說吧。”蘇小藝吞吞吐吐地說:“老申,我……實在是張不開嘴呀。”大梅看了看他,說:“是不是職稱的事?”蘇小藝說:“正高我都申報了三次了,不瞞你說,這一次……”說著,他往地上一蹲,竟哭起來了……大梅問:“弟妹又跟你吵了?”蘇小藝長歎一聲,說:“連孩子都看不起我……有人勸我給評委們送送禮,可我實在不知道送什麼……”大梅說:“這麼多年,你從沒要求過什麼,你早該評了。走,我領你去見見他們!”聽大梅這麼一說,蘇小藝卻又打退堂鼓了,他說:“算了,算了,隨便吧。”大梅說:“你這個人哪!……”說著,徑直走出去了……片刻,大梅叫上小韓,讓他騎上那輛三輪車,向省文化廳招待所趕去。當車停在招待所門口時,大梅慌忙說:“快,快,快把我扶下來。”小韓趕忙把大梅從車上攙下來,說:“老爺子,咋樣?不行我背你吧?”大梅遲疑了一下,說:“行,來不及了。”說著,就讓小韓背著她,快步往樓上走去,到了樓梯口,大梅說:“行了,你在這兒等著我。十分鐘我就下來。”說著,她一手扶牆,往樓上的會議室走去……大梅二話不說,直直地闖進了會議室。會議室裡,評委們正在開會……大梅一下子把門推開,就那麼一手扶著牆站在了門口處……眾人一怔,而後忙說:“大梅,你怎麼來了?坐,快坐。”大梅說:“我不坐了,打擾你們一下,我隻說三句話。頭一條,我不是來送禮的,也不是來說情的。我僅僅是想給你們反映一下情況。我們那裡的老蘇,蘇導演,他的情況,想必你們都知道,已經是第三次了,也是最後一次評了。人是活臉的,要是再評不上,他會……我希望評委們能公道一點。我說這話,也不是沒有一點根據。首先,我從一九五五年就是一級,可人家老蘇,跟著我導了三十多年戲,光評上獎的劇目有多少?他的貢獻有眼人都知道,我就不多說什麼了。這一次,希望各位能主持公道。我給各位作揖了!……不多說了,我下邊還有演出。”說著,她彎下腰,鄭重地三鞠躬!會議室裡,評委們全愣了,有人張口結舌地說:“這、這、這……”等大梅趕回劇院時,戲已經開演了。大梅匆匆趕到了後台,趕緊去化裝,待化了裝後,她才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這一天趕得太緊了,她顯得非常疲倦。於是,她又去倒上一茶缸熱水,偷著把藥吃了。她剛把藥片吞下去,喝了口水,小韓過來了,他笑著對大梅說:“老爺子,還早著呢?你慌啥?”大梅說:“隻能是人等戲,不能戲等人。這是規矩。”小韓伸了伸舌頭,不說了。看她有些累,小韓伸出手來,逗她說:“還早呢,劃兩拳?”大梅搖搖頭,說:“今個兒有點累,不劃了。”小韓說:“那,我給你點支煙?”大梅淡淡說:“煙也不想吸了。”小韓說:“申老師,你沒事吧?”大梅說:“沒事。就是有點累。”小韓說:“要不……?”大梅瞪了他一眼,說:“你彆給我到處亂嚷嚷。能演,我能演。”小韓不放心,又問:“你白天拍片,晚上演戲,真沒事?”大梅說:“真沒事。你彆搗亂,我正默戲呢。”小韓說:“好,好,我走,我走。老爺子,你可悠著點。”劇場裡,由於是最後一場了,‘座’上得很齊,觀眾席上黑壓壓的。前半場,是小妹飾演諸葛亮……大梅接她的後半場。這時候,已化了裝的大梅蹣跚地扶著牆在走,她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我能演,能演……”夜,五光十色的,街麵上,不時有人停下來,在看掛在劇院旁邊的廣告戲牌……也有人指指點點地說:“大梅來了,是大梅的戲!”舞台上,輪到大梅上場了。她一出場,就贏得了極為熱烈的掌聲!大梅仍像往常一樣,一絲不苟地在舞台上唱著。時間正一分一分地過去……唱著,唱著,突然之間,她側身時感覺到身子有了一點僵硬,那僵硬的感覺很快地彌漫到了她的全身!於是,她知道不好了,趕忙在演出時有意無意地往後台上瞥了一眼,那眼裡仿佛有話!!……這一眼被站在台角處的導演蘇小藝捕捉到了,他馬上吩咐說:“去,快去,讓樂隊拉得快一點!快點唱完!”小韓一驚,問:“怎麼了?”蘇小藝說:“快去!老申的眼神有點不對勁!”小韓聽了,慌忙跑去了……片刻,音樂的節奏突然加快了,大梅也唱得快了……蘇小藝站在台角,緊張地抓緊了幕布!兩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的大梅!天在轉,幕布也開始轉了!等大梅堅忍地唱到最後一句時,她的身子突然歪了一下……這時,蘇小藝低聲喊道:“拉幕!快拉幕!”大幕還未全合上,隻聽撲咚一聲,大梅已經倒在了舞台上!演員們“哄”一下全圍了上去……頃刻間,一輛救護車響著尖厲的警笛聲開過來!醫務人員提著擔架慌慌地跑進了劇場……這時候,大梅已躺在擔架上被人們簇擁著抬了出來!“嗚”的一聲,救護車開走了……劇院門口的大街上,觀眾們一群一群地默立著,有人小聲說:“大梅!聽說是大梅!……”這是一個不眠之夜!醫院裡,雖然已是深夜,可走廊裡還是站滿了人……這些人都在等待著大梅的消息!搶救室門口,門頂上的紅燈一直在閃爍;醫務人員匆匆來去,不時地喝道:“讓開,快讓開!……”導演蘇小藝一次次對眾演員說:“回去,回去,都回去吧。有啥情況我馬上通知你們……”護士站裡,電話鈴不時地響起,值班護士不停地拿起電話,連聽都不聽,就對著話筒說:“……我已經說了多少遍了,正在搶救。我知道,我知道是名演員,你彆說了,我也看過她的戲,都打了有一百個電話了,我隻能告訴你,正在搶救!”然而,電話剛剛放下,鈴聲又響了,一直響著!值班護士無奈地一次又一次拿起電話,說:“正在搶救,正在搶救,正、在、搶救。”導演蘇小藝等人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搶救室門外走來走去……天亮了,搶救室門上的紅燈仍在閃爍!一串鞭炮響過,大梅家鄉小學新學校的校址奠基了!新教學樓根基也已經挖好……一群漢子們正在打夯,他們一個個光著脊梁,高高地揚起石夯,一邊打一邊喊道夯歌:“石滾圓周周哇——嗨喲!”“抬頭猛一丟哇——嗨喲!”“抬高再抬高哇——嗨喲!”“抬頭不彎腰哇——嗨喲!”“咱們往前走哇——嗨喲!”“咱們往前盤哇——嗨喲!”“一環又一環哇——嗨喲!”“環環緊相連哇——嗨喲!”這時,校長學文手裡拿著一包香煙,喜滋滋地跑過來,對打夯的漢子們說:“歇會兒,吸根煙,吸根煙。”一位領夯的老人接過校長遞給他的香煙,說:“學文,你是校長哩,奠基這樣的大事,咋不請人家大梅回來哪?”眾人跟著說:“就是嘛。縣裡鄉裡都請了,你咋就不請大梅哪?!你這校長是咋當的?一盆糊塗泥!”學文說:“咋沒請?請了。你想想,人家一生的積蓄都捐出來了,還四下裡給咱化緣。會不去請?去了,大梅不在周口,出去演出了。”領夯的老人說:“奠基沒來,也罷了。‘上梁’的時候,你說啥也得把大梅姑請回來!”學文說:“那是。那是。到時候,我親自去請,不管她在哪兒演出,一定得把梅姑請回來!”領夯的老人說:“這就對了。這是禮呀。——操家夥,乾!”在省城的醫院裡,搶救室的門終於開了,一輛高掛著吊瓶的推車緩緩地推了出來……眾人亂紛紛地圍上前來,拉住從搶救室走出的醫生問:“大夫,怎麼樣?申老師她怎麼樣?!”醫生摘下臉上的口罩,說:“目前還不好說。她是大麵積心肌梗塞,病情很嚴重。經過搶救,隻能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不過,往下還很難說,就看她……”眾人又匆匆追過來,圍在了躺在推車前,大梅仍是昏迷不醒!……三天後,病房裡已擺滿了人們送的禮物和鮮花……大梅剛剛醒來,她的眼睛慢慢地睜開,嘴唇動了動,還沒有說話的氣力……眾人圍上前去,高興地說:“申老師醒了,申老師醒過來了!”蘇小藝馬上說:“不要說話,任何人不能跟她說話,讓她好好休息,她太累了。”有的演員傷心地哭起來了……這時,蘇小藝又對小韓囑咐說:“小韓,人家醫生可是說了,在這個階段,任何人不能探視。”小韓說:“一聽說申老師病了,肯定都要來,我擋得住麼?”蘇小藝說:“你隻要不想讓她死,擋不住也得擋。”小韓說:“好。我不讓他們進門就是了。要是省裡領導來了,咋辦?”蘇小藝想了想說:“能攔就攔,真攔不住,你酌情處理吧。”一連幾天,來看望大梅的人絡繹不絕,可他們全都被小韓擋在了外邊。到了第五天,小韓乾脆把椅子放在病房門口,他像把門虎一樣坐在椅子上,可坐著坐著,他打起了瞌睡,一直到傍晚時,他睜眼一看,門外放著一堆禮品!……十天後,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吳導演提著水果又來了。他走到門口,探身往裡看了看,正要往裡進時,小韓醒了,說:“乾啥?乾啥?”吳導演說:“小韓,連我也不能進?”小韓說:“吳導演,醫院有交待,恢複期間,誰也不能看!過一段時間,等穩定了,你再來吧。”吳導演說:“我啥也不說,就看看她,行不行?”小韓說:“那也不行。我做不了主。”吳導演說:“醒過來了吧?”小韓說:“醒過來了,隻是人太虛……”吳導演一聽忙劃了一個十字,嘴裡自言自語地說:“阿彌陀佛!……”這時,隻聽病房裡傳來大梅的聲音:“誰呀?”吳導演馬上說:“是我,申老師,好點了吧?”申鳳梅輕聲說:“小韓,讓吳導演進來吧。”吳導演一聽,馬上就往裡走,小韓一邊攔一邊無奈地說:“你看,你看……”吳導演進了病房,見大梅臉色十分憔悴,半躺半坐地在病房上倚著,仍在打吊瓶……他走到病床前,說:“阿彌陀佛,老天保佑,你老人家終於醒過來了,可把我嚇死了!你好好養病,好好養病。”大梅卻笑了,大梅苦笑著說:“老吳,你彆害怕,我死不了。我隻要不死,你放心,戲咱還繼續往下拍,不會讓你作難……”吳導演一聽,忙解釋說:“老大姐,我來看你,不是這個意思,你千萬彆往彆處想,好好養病。拍片的事,等你病好了再說,我不著急,你也彆著急。”大梅笑著說:“你不著急,我著急。人馬三集的,花那麼多的錢,片拍了一半,停一天,得浪費多少錢哪!我能不急麼?你放心,我隻要稍稍好一點,立馬就回去拍片。”吳導演說:“不敢,可不敢,等你治好再說,等你徹底好了,咱再說拍片的事。”大梅說:“我知道,你都來了三趟了。”吳導演不好意思地說:“我來看看你,沒有彆的意思,真沒有彆的意思。當然了,這是國家的藝術瑰寶哇,我當然希望能拍完它。”大梅歎口氣說:“唉,我也真病得不是時候……”臨潁家鄉那邊,建校的工地正在緊張地施工,樓房已經蓋起來了,匠人們正在趕著粉刷……施工的人一邊乾活,一邊對前來檢查質量的校長學文說:“聽說大梅要回來?”校長學文說:“回來。你放心,上梁的時候,我親自去請,一準把她給請回來!”施工的漢子們說:“大梅也是咱這兒的人,說不定還唱台大戲哪!”校長學文說:“這我不敢保證。她老忙。不過,回來的時候,讓她給各位清唱一出,大梅是我表姑,那是決無問題的。好好乾吧!”施工的漢子們說:“這建校的錢可是人家大梅給湊的。等建成了,起個啥名哩?”學文說:“我都想好了,咱也沾沾名人的光,就叫‘鳳梅小學’!”第二十天,大九九藏書網梅稍稍好了一些,能扶著牆走幾步路了……這天上午,小韓為了讓大梅高興高興,突然找來了一台小錄音機,給大梅放了一曲《收薑維》的戲曲唱段……大梅聽著,先是非常高興,說:“這不是我的唱段麼?”小韓笑了笑,說:“你再聽聽。”大梅又閉著眼聽了一會兒,突然睜開眼來,呆呆地望著錄音機,久久不語。守了一會兒,她喃喃地說:“該走了,我要走了……”小韓一怔,說:“走?”大梅說:“這是小妹的唱段,對吧?”小韓一怔,說:“你聽出來了?”大梅說:“小妹來過了?”小韓說:“連著來了三趟,我沒讓她進來。最後一次,她讓我把這盤新錄的磁帶交給你。”大梅“哦”了一聲,接下去又沉默了很久,而後,她突然說:“你讓小妹來一趟,我要見她。”三天後,小妹趕到了省城醫院。大梅撇開了小韓,把她帶到醫院林陰道的一個木椅旁,兩人坐下來後,大梅久久不說話。小妹也怯怯地望著老師,一聲不吭。片刻,大梅默默地說:“孩兒,你錄的帶子我聽了,很好。”小妹詫異地望著老師,這是大梅第一次當麵讚揚她。大梅微微地笑著說:“真的很好。”小妹喃喃地,好像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片刻,大梅像下了決心似的,突然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麼。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那唱中帶笑的竅門,你第一次問我的時候,我就告訴你了,沒有彆的秘密……”小妹怔怔地望著老師,漸漸的,她眼裡盈滿了淚水,她說:“老師,我錯怪你了。”大梅淡淡地說:“唱中帶笑,確實沒有什麼,那些細微處,隻要你多唱,在唱的時候細細體味、琢磨,你早晚會明白……”小妹說:“老師,到現在我才知道,我實在是辜負了你的一片苦心!”大梅深情地望著她,說:“還恨我麼?”小妹哭了……大梅說:“你恨我是對的。”大梅說:“我的親人一個個都走了。我也要走了。現在,你放心吧,我可以把舞台讓出來了。”小妹含著淚說:“老師,我殺不了你,我真的殺不了你。”大梅說:“不。你已經把我殺了。將來,越調就靠你們了……好了,我的話說完了,你走吧。”小妹一怔,撲咚一聲,在老師麵前跪了下來,她哭著說:“老師,我對不起你……”大梅撫摸著她的頭發說:“孩兒,起來吧。記住,戲是唱出來的。對於一個演員來說,戲比天大,戲比命大。”小妹含著淚說:“我記住了。”待小妹走後,大梅在那張木椅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坐到了中午。在中午吃飯時,大梅突然對小韓說:“再過兩天,咱出院吧?”小韓吃了一驚,說“老婆,你瘋了?不要命了?!你,你這個樣子,能出院麼?!”大梅說:“我心裡急呀。過去,咱說救台如救火。這會兒,一個劇組都在那兒等我一個人,你說說?”小韓說:“你不是有病了麼?你也不想想,剛送來的時候,就差一口氣了,多危險哪!”大梅又要說什麼,小韓說:“你也彆跟我說,你跟醫生說吧。人家要讓你出院,那你就出院……”說著,他走出去了。片刻,主任醫師穿著白大褂,匆匆地跟著小韓走進來。老醫生開初並沒說什麼,他俯下身子,用胸前掛的聽診器聽了聽,而後說:“聽說你想出院,這可不行。你的病不是一般的病,要有個恢複期,所以你千萬不能大意。現在還不能出院。”大梅說:“大夫,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確實是不能再等了,你就讓我出院吧?”大夫說:“你這樣的情況,確實不能出院。我不但要對你負責,我還要對省裡領導負責。你的病情上頭十分關心,我要是放你走了,出了事怎麼辦?”大梅說:“大夫,我確實不能再住了。你想想,一個劇組都在等我一個人,花的可都是國家的錢哪!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出院後,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決不讓你承擔任何責任。我給你立一個字據行不行?咱現在就簽一個合同,生死合同。出了這個門,出了問題,你慨不負責!”說著,她對小韓說:“小韓,你拿個筆,拿張紙。”大夫愣了,他久久地望著大梅,沉默了很久,才說:“我還是不能答應你。等治好再說吧。等你完全好了,我一定讓你出院!”說著,他扭身快步走出去了。秋天來了,馬路上滿地落葉……傍晚,小韓陪著大梅在林陰道上散步……走著,走著,大梅說:“我主意已定,咱現在就走。”小韓說:“申老師,你就是想走,也得要個車呀?”大梅說:“不要車,一要車就走不了了。”小韓說:“老婆,不要車,你能走回去?”大梅伸手一指門口,說:“我已經叫好車了,那不是……”小韓抬頭一看,還是那輛破三輪……大梅往上一坐,說:“走,趕緊走!”第三天下午,當醫生查房時,人已經不見了。病房裡,在床前的小白桌上放著一張由大梅寫的“生死合同”!……馬路上,小韓騎著那輛三輪車,在馬路上行駛著……小韓邊騎邊說:“老婆,油都快熬乾了呀!”大梅說:“我心裡有數,一時半會兒,燈還滅不了。”小韓說:“那燈,諸葛亮都沒護住啊!”大梅說:“你放心吧,沒事。拍完片,我好好歇歇。”小韓說:“你就這樣跑出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咋給領導交待哪?”大梅說:“我已留下了‘生死合同’,與你無關。再說了,你彆咒我,我要死不了呢?”走著走著,小韓停住車,扭過頭說:“申老師,要不,我還把你拉回去吧?”大梅說:“你敢?!”接著又說:“這人,咋也是一輩子?我唱了一輩子戲,臨了,說啥也得把這個句號劃圓了。”小韓說:“就為這個句號?”大梅抬起頭,望了望天,說:“對了,我得給自己畫個句號。”家鄉的村路上,校長學文背著個挎包興衝衝地走著。他一邊走,一邊往後邊招手:“回吧,都回吧,這次,我一準把大梅姑給接回來!”遠遠的,新建的教學樓已快封頂了……樓房頂上,有一個瓦工在高聲唱道:“三將軍哪,你莫要羞愧難當,聽山人把情由細說端詳……”在攝影棚裡,大梅正在上裝……她又開始拍片了。給她上裝的服裝師感歎說:“申老師,你看你瘦成啥了?整個小了一圈!這裝我都收了好幾次了,你不要緊吧?”大梅說:“沒事,沒事。就是有點累。等拍完,我好好歇歇。”服裝師說:“要不,你坐這歇會兒?”大梅說:“那不行,裝都壓皺了。我站著吧。”服裝師往下看了看,說:“申老師,你的腿是咋回事?”大梅說:“腿沒事,有點軟。沒事。”服裝師說:“不對勁呀?直抖……”大梅說:“我知道,真沒事,我心裡有數。”那邊,導演高喊一聲:“各部門注意!——”大梅一聽,臉上一凜,又精神抖擻地走過去了……傍晚,又是小韓蹬著三輪車拉著大梅往回走……走到半道上,大梅突然說:“小韓,你停停。”小韓停住車,問:“申老師,怎麼了?”大梅從兜裡掏出兩塊錢,伸手指了指,啞著喉嚨說:“小韓,我想吃塊熱紅薯。”小韓接過錢,說:“那還不好辦?買。”小韓說著,便下車跑過去買烤紅薯去了。等他拿著幾塊烤紅薯跑過來時,大梅接過來聞了聞,說:“真香啊!”小韓說:“你就趁熱吃吧。”大梅卻說:“你吃,我看著你吃。”小韓說:“咋?”大梅說:“你吃你吃,讓我看看……”小韓愣了一下,就三下五除二把那個烤紅薯吃下去了……小韓邊吃邊說:“買官在街口上賣紅薯呢,回去吃他的!”大梅喃喃地說:“真好。真好。他要是早點去賣紅薯就好了。”過了一會,大梅又說:“我是真想吃呀,可我吃不下了。”小韓怔怔地,不知她是什麼意思……第二天,大梅又按時來到了攝影棚。秋深了,天刮著風,扮演諸葛亮的大梅已是十分憔悴,身子在微微發抖,可導演為了效果,又讓人抬來一個鼓風機。對著大梅站的位置吹……導演看大梅身子搖晃了一下,就問:“老申,怎麼樣,挺得住麼?”大梅說:“行。我行。”導演說:“那好,開始!”大梅搖了搖手裡的鵝毛扇,唱起來了……一段還未唱完,導演高喊:“停,停!”接著,他跑上來,說:“老申,咋搞的?音兒不對呀?亂麻麻的,不像是你的唱腔?”大梅說:“重來,我重來!”導演說:“好,好,再來一遍。開始!”大梅又唱……導演搖了搖頭,說:“不行,還不行。木了。”大梅說:“我再來,再來!”說著,大梅默默地醞釀了一會兒情緒,清了清喉嚨,又唱……導演說:“這次差不多了,好,開始!”大梅又唱,可她唱了一半,自己主動停住了……導演說:“老申,你怎麼不唱了?”大梅說:“不對,唱得不對,我再來吧,重來。”導演有點可憐她了,說:“老申,算了吧,你儘力了,就這樣吧?”大梅說:“不行,真不行,我重來。讓我喝口水再來……”這時,有人捧來一杯熱茶,大梅把茶杯放在嘴上‘哈’了一會兒,說,好了,好了,我再來……說著,有人接過她手裡的茶杯,大梅凝神靜氣了一會兒,又接著唱……可她仍覺得不理想,唱著唱著,又停下來了說:“對不起,我,我耽誤大家的時間了。”導演感動地說:“老申,這不怪你,你是帶著病來拍片,這不怪你,咱慢慢來,爭取下次能過……”往下,大梅站在鼓風機下,一遍一遍地重複,一直唱到第十四遍時,才算過了……站在一旁的眾人,禁不住鼓起掌來!最後一次,導演終於高聲喊道:“OK!”這時,大梅說:“完了?”站在一旁的小韓高聲說:“申老師,下來吧,完了!”大梅又問了一聲:“全補完了?”導演說:“完了!”大梅又追了一句:“全完了?”導演再次說:“OK!”大梅挺著身子,竟然從“山坡上”走了下來……她喃喃地說:“完了,終於拍完了。”有人在一旁喊道:“慢點,扶一下,你慢點。”大梅說:“沒事,我沒事。”待她走下來後,隻見她慢慢地往下滑著身子,就地躺下了,她往地上一躺,嘴裡喃喃地說:“我可該歇歇了。真舒服啊!真舒服……”天藍藍的,天空在旋轉,大地在旋轉,大梅喃喃地說:“真好,真好。”頃刻間,大梅像是飛起來了,她一下子飛到了空中,在無邊的天空中遊蕩!這時,人們圍過來了,有人在叫她:“老申,老申!”有人說:“彆動,彆動。她累了,她是太累了,就讓她躺這兒歇會兒吧!”她的靈魂在天空中遨遊,她的靈魂在高空中放聲高唱!……突然,她看見那些人圍在她的身邊,高聲喊著什麼,搶上去抱著她的軀體飛快地往外跑著!可她聽不見了,她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周口市,就在當天晚上,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劇團的演員們全都冒雨默立在辦公室門前……朱書記手拿著電話,愣愣地站著,無語!在閃電中,演員們聽見朱書記默默地說:“申老師她,去了……”在鄉校小學校門前,一片鑼鼓喧天、鼓樂齊鳴……新校舍已經封頂了!教學樓前,學生們身穿新校服,排著整齊的隊列,等待剪彩……主席台著,坐著從縣上、鄉裡趕來祝賀的各級領導們……有人不時地在看表,看遠處……一位倒水的老師帶著歉意說:“快了,快到了!學文說了,一準能來。”這時,遠遠地,有人從路上跑過來,高聲喊道:“回來了,學文回來了,校長回來了!”立刻,有人高喊:“點炮!快點炮!”這時,鞭炮炸起來了,嗩呐也響起來了……突然,一切都靜下來了,靜得寂無人聲!隻見遠遠地走來了一個人,那就是校長學文,他肩上挎著個書包,手裡卻抱著一個鏡框,鏡框上圍著黑紗,那竟是大梅的遺照!……人們全都站起來了!一片亂紛紛地腳步聲,那腳步聲無言地來到了學文跟前,圍住他,無語!學文哭了,學文哭著說:“大姑不在了!大姑已經不在了!”頭頂上是湛藍湛藍的天空……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上,學文捧著大梅的遺像往前走著,後邊跟著一群一群的鄉人……一村一村的鐘聲響了,人們從不同的村落裡走出來,向著一個方向走去,那悲痛深深地刻在臉上……常營村,那是大梅待過的地方。一村人默默地往外走,一片孝白!有人打著一塊大白布做成的挽聯:申鳳梅永垂不朽!周口市區裡,十裡長街,一街兩行,擺滿了花圈;到處都是人的哭聲……人們自發地來給大梅送行,大街上,連維持秩序的警察都戴上了黑紗……這一天,整個周口成了一條條無語的大街,哭泣的大街!!劇團門口,所有的演員都披麻戴孝,佇立在靈堂前……小妹哭得昏倒在了地上!當靈車從院裡緩緩開出時,所到之處,一片哭泣聲!馬路上,當開道的警車走到一個路口時,突然,有七個老太太攔住了去路,她們是從很遠的鄉下趕來的,一個人挎著一個籃子。當警察們從警車上跳下來,驅趕她們時,她們卻一個個當街跪下了!……警察們慌了,說:“乾啥?你們這是乾啥?”一個老太太流著淚說:“我們趕了四十裡路,想祭祭大梅,你就可憐可憐我們,讓我們祭祭她吧,我們從小就看她的戲,如今她不在了,你行行好,就成全我們吧!”警察哭了,警察們一個個全掉淚了,他們一個個轉過臉去,一聲不吭地讓開了……六個老太太,一個個拿開了蒙在籃子上的毛巾,從籃子裡拿出了六個碗,就在馬路中間一字擺開:第一個碗裡,盛的是烤的熱紅薯;第二個碗裡,盛的是芝麻葉麵條;第三個碗裡,盛的是新鮮的毛豆角;第四個碗裡盛的鮮嫩的玉米棒子;第五個碗裡盛的是攤出來的煎餅;第六個碗裡盛的是黃瓜和大醬……而後,六個老太太就在路中間跪著,把帶來的燒紙點著,一邊焚化一邊哭著……第一個老太太說:“梅呀,再也看不上你的戲了!梅呀,梅,你拾錢吧梅。年裡節裡,鄉親們不會忘了你的。知道你好吃燒紅薯,就給你烤了兩塊,你路上捎著,走好啊,走好……”第二個老太太說:“梅,咱倆同歲,咱倆同歲呀,咋不讓我死哪?咋不讓我替你死哪!梅呀,你走的老可惜呀!這碗芝麻葉麵條,你嘗嘗,哪怕嘗一口哪,我的親人哪!……”第三個老太太一邊翻燒著紙錢,一邊念叨說:“梅,梅呀,我給你摘了一把毛豆,新下的毛豆,你嘗嘗吧。雖說陰間裡你還是唱戲,你還能吃上你姐的毛豆麼?你心老好啊!天哪,好人咋就不長壽啊?!”第四個老太太說:“梅呀,梅呀,你咋說走就走了哪?你走了,誰來寬人的心呢?你走了,有誰還來給咱鄉裡人說古今兒呢?我那媳婦,就聽聽你那李天保,才會好上幾天,你走了,誰來給我勸人哪?……”第五個老太太說:“梅呀,到了那奈何橋上,你可千萬千萬彆喝迷昏湯啊!你隻要不喝那迷昏湯,下輩子你還能唱戲,咱還有見麵的一天,我認住你的腔了,梅呀……”第六個老太太,燒了紙錢後,卻獨自一人站起來高聲喊起魂來:“梅,回來吧!梅,回來吧!……”站在路兩邊的群眾就跟著高聲應道:“——回來了!”一時,十裡長街,一波一波地傳遞著喊魂聲:“梅,回來吧!”“——回來了!”“梅,回來吧!”“——回來了!”靈車在人們的哭聲中緩緩開去了……在千裡大平原,一處處的村落裡,一個個大喇叭上,都在播放著申鳳梅的唱段,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大喇叭都打開了,一處一處都“活”著大梅的唱段!河灘地裡,一個放羊的漢子一邊趕羊一邊在放聲野唱:“三將軍啊,你莫要羞愧難當,聽山人把情由——細說端詳……”一年後,一個新的“諸葛亮”又立在了舞台上,她的唱腔再次贏得了觀眾的熱列掌聲——那人就是劉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