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難懂自我(1 / 1)

噢!是的,就是這樣,這個孩子那時的生活正如此。在那個居住點的窮島上,生活在赤裸裸的匱乏中,身處一個殘缺不全、愚昧無知的家庭,年輕的血液沸騰著,滿懷對生活的渴望,具有野性而熱切的才智,始終快樂興奮,又時而遭到陌生世界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他困惑,但很快便複原,儘力去理解,去認識,去同化這個他不熟悉的世界,而且的確同化了它,因為他滿懷熱望地走近它,不想耍滑鑽營,以無私的美好願望,始終如一的平和信念走近它,這是一種保障。是的,因為這種信念確保他事想竟成,這世上,僅在這世界上,他覺得永遠沒有他不能為之事。他準備著(他童年的一無所有也為他作了準備)隨處安身,因為他不渴望什麼地位,而隻想要快快樂樂,自由自在,身強力壯,以及生活中一切美好而神秘的東西,這都是現在買不到,將來也永遠買不到的東西。由於貧窮,甚至希望在某一天能夠拿到錢,而既非強求,也不受製於它,正如今日的他,雅克,四十歲了,擁有那麼多,確信已遠非貧者,然而在母親身邊,卻無論如何都算不得什麼。是的,他就這樣活過,在沉悶的夏季,在多雨的短暫冬季,在海裡,在風中,在街上嬉戲,沒有父親,沒有家教,但在那一年,他找到了一個父親,這也正是他最需要的時刻,在〔〕(一個難以辨認的詞。——譯者注)的人與物的經驗中前行,知識的大門向他敞開,使他建立起了某種類似品行的東西(足以應付他當時所處的環境,但後來在麵對世界的癌瘤時卻顯得無能為力),並形成了他自己的傳統風格。不過,這就是全部嗎?那些行為舉止,遊玩嬉戲,那種大膽、激情,那個家庭,那盞煤油燈,那個黑黢黢的樓梯,那風中的棕葉,大海中的誕生及洗禮,還有那些黯淡而辛勞的夏日?確曾如此,是的,但也有存在本身的模糊之處,多年來,這一直在他內心默默地翻騰,就像流淌在岩石迷宮深處的地下水,從未見過陽光,卻折射著隱隱的微光,這微光不知來自何方,也許是透過岩石中的毛細血管,從淡紅色的地心吸到深穴黑色空氣中的,那裡生長著黏糊糊、緊縮縮的植物,汲取著養分,生長在幾乎不可能有生命的地方。他內心這種盲目的翻騰從未停止過,現在依然;這深埋在他心底的黑色火焰正如表麵熄滅、內心仍在燃燒的炭火,使泥煤表麵的裂痕錯位,移動了粗糙的植物逆流,以至於泥濘的表層同泥炭沼裡的泥炭一起波動,而從這些稠厚而緩慢的起伏裡,又在他內心一天天地產生了最強烈、最駭人的欲望,正如困在沙漠中的恐慌得雅克坐在教室的凳子上總想靠近他的朋友,還有皮埃爾從他一個姨媽那兒拿來的唇膏味兒,他們曾幾個人一起嗅著,慌亂而不安,就像一群進入一個發情母狗剛剛離去的房間的公狗,想象著女人就是這個散發著甜甜香檸檬味兒及奶味的香脂塊,在他們那個充滿吼叫、汗味兒和灰塵的野蠻世界裡,這使他們揭示了另一個精美、微妙、充滿了擋不住的誘惑的世界,甚至他們圍著唇膏說出的粗話都無法阻止他們受到誘惑。從幼年起,他就愛戀人體,人體的美妙使他在海灘上幸福地開懷大笑,他愛人體的溫暖,他一直被其吸引,沒有什麼明確的念頭,是出於本能的愛,不是為了去占有,他那時不懂,隻是要進入其光環之中,與同學肩靠著肩,從容而依賴。而在電車的擁擠中,當女人的手與之接觸時間稍長一點兒時,他就會暈乎乎的。是的,活著的願望,要活下去的願望,要參與這個世界火熱生活的願望,他曾在潛意識中想從母親那兒得到,卻未能、或許不敢得到的東西,是他在小狗布裡昂身邊找到的東西,當小狗在陽光下倚他而臥,他嗅著他那刺鼻的皮毛味兒時,或者正是在那種最強烈、最野性的味道中,生命的熱量頑強地儲存在他身上,這是他無法舍棄的。在這種內心的困惑中,產生了這種渴望的激情,這種對生活的狂熱永駐其身,甚至今日仍絲毫未損。隻是這種狂熱——在他重歸家庭,童年的影像重現時——使突如其來的青春歲月不再來的可怕情感變得更加苦澀。正像他曾狂愛過的那個女人,噢,是的,他全身心熱烈地愛著她,是的,同她相處總是欲望如火,當他在快活中無聲地大叫一聲離開她時,世界又重歸其炙熱的秩序,他愛她,因為她美麗,因為她對生活的狂熱,慷慨而絕望,這也正是他所具有的,這狂熱使她拒絕,拒絕光陰的流逝,儘管她知道此時此刻時光就在飛逝,她不願聽到有一天人們說她風韻猶存,而是要永葆青春,始終年輕。一天,他笑著對她說,青春飛逝,殘陽西斜時,她哽咽了。“噢,不,不,”她流著淚說,“我真喜歡愛情。”她諸事聰穎過人,也許正是由於她真的聰穎過人,她才拒絕世界的現狀,正如在那些日子裡,她返回她的國外出生地作短暫逗留,去掃墓探友,看望她的姨媽時,人們對她說:“這是你最後一次見到她們了。”的確,麵對她們的麵龐,她們的軀體,她們的衰敗,她想叫喊著躲開;或是在晚上全家聚餐時,桌布是一位已仙逝良久的曾祖母繡的,已無人再懷念她,隻有她會憶起年輕時的曾祖母,想到她的快樂,她對生活的渴望,正像她自己一樣,年輕時光彩照人,餐桌邊上的人齊聲讚歎,讚其美貌的女人們已年老色衰,而餐桌周邊牆上懸掛的佳人肖像卻正是她們自己。於是,熱血沸騰,她想逃離,逃到一個無人衰老,無人離世的地方,在那裡美貌永駐,生命總是野性而鮮豔。這地方並不存在。她回來後撲在他的懷中哭泣,他愛她至極。他自己也一樣,也許比她更甚,因為他出生在沒有祖先,沒有回憶的土地上,他的先人被根除得更加徹底,在那兒,衰老孤助無援,得不到它在〔〕(一個難以辨認的詞。——譯者注)文明國度裡獲得的那種憂鬱的救助,他就像單刃刀片顫抖不停,注定要一下子斷掉,對生活的純粹激情麵對的正是完完全全的死亡,他感到生命、青春、生物都離他而去,卻無能為力,隻是被拋在了盲目的希望之中,希望這種在多年中一直支撐他度日、給他無限養分,與最艱難的環境勢均力敵的隱隱約約的力量寬宏大量地——這曾給予他生存的理由——同樣給予他麵對衰老、平靜去世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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