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1 / 1)

墮落 阿爾貝·加繆 5481 字 2天前

喏,我又重操舊業,充當辯護律師。請原諒,要知道,我有我的道理。哎,離這兒幾條街有一家博物館,名叫“住在頂樓的上帝”。從前,他們將聖人的墓穴放在地下。無奈的是,這裡的地底全是水。不過如今可以放心了,他們的上帝既不在頂樓,也不在地下。他們將他捧到法庭高層的座位上,藏在心頭隱秘處;他們敲槌子,尤其是審理案件,以上帝的名義審判。上帝對有罪的女人說:“我也不想判你的刑!”說歸說,他們還是要判,而從不寬恕。“以上帝的名義”,你得這麼說。上帝?他沒那麼多要求,老友。他要人家愛他,如此而已。當然有人愛他的,連基督徒裡居然也有,不過屈指可數罷了。上帝預見到此點,他很有幽默感。您知道,膽小鬼彼得竟不認他:“我不認識這個人……不知道您指什麼……”雲雲。彼得太不像話。而上帝卻開了個玩笑:“我將在這塊石頭(法語中“彼得”與“石頭”字形相同。)上修建我的教堂。”含譏帶諷,莫過於此,君以為如何?可是不然,那些人還是說自己正確:“請看,上帝早就說過!”上帝是說過,他知道來龍去脈。後來,他就一去不複返,讓他們審理和判決,口稱“寬恕”,心藏惡意。不過也不能說“憐憫”不複存在。不是的,咱們還會常常提到“憐憫”的。隻是不再宣告任何人無罪。在死去的“清白無辜”的軀體上,法官們聚眾成堆,有各種法官,擁護基督和反基督的。何況是同一批人,在土牢裡和解啦。可彆隻是責怪基督徒,其他人也有份兒。您知道,在這座城市裡,笛卡兒曾住過的房子變成什麼了嗎?精神病院。做對啦,人人說囈語,外加迫害。當然,我們這些人也一樣,不得不入夥。您應當看出:我什麼也不放過,您也一樣。既然都成了法官,咱們彼此相對,個個有罪,都以自己惡劣的方式充當了基督,一個一個上了十字架,並且始終不明真相。至少咱們兩人將有罪,幸好我克拉芒斯找到了出路,找到了唯一的解決辦法,也就是找到了真理……不,這就打住。親愛的朋友,不必擔心!而且我就要同您分手,已經到了我家門口。一人獨居,再加疲乏,您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當成先知啦。反正我是這樣的,躲在石塊、濃霧和死水形成的荒漠裡,我成了平凡時代的空頭先知,即空頭預言家。我是沒有救世主耶穌的以利(以利,《聖經》先知,在公元前871—公元前853年間預卜未來。“以利”在希伯來語中意為“耶和華是我的神”。),渾身發燒、酒精中毒,背倚這扇破門,指頭指向低低的天空,痛罵那些不受審判的無法無天之輩。親愛的,他們不願受審,問題就在於此。信奉法律的人不怕審判,那會將他重新置於他信仰的秩序之中。但人類的大災大難在於無法無天的審判,咱們處於這災難中。法官失去天然約束,一切全憑巧遇,於是乾勁十足。那麼,豈不該趕在他們前頭?這就忙得團團轉啦。先知和庸醫輩出,忙著出示法典或天衣無縫的安排,免得世界搶先變得荒無人煙。天幸,我既是終局又是開場,做的事預告著法律。簡言之,我成了“懺悔法官”。彆急,彆急。我明天再告訴您這美差的內容。您後天動身,時間緊。請上我家來,以摁鈴三次為記。您回巴黎?巴黎較遠,很美,我記憶猶新。我記得大約在此季節巴黎的黃昏景色。夜色悄悄降臨被煙熏成深藍色的屋頂上,空氣乾燥,塵囂漸落,但市內仍有嗡嗡鳴聲。塞納河水似在緩緩上漲。我在大街小巷徜徉。我知道,他們此刻也在遊蕩!他們在馬路上行走,假裝急忙趕回氣象森嚴的家,重逢厭煩之至的女人;可老友啊,您是否知道大城市裡遊蕩的獨身漢是怎麼回事?很慚愧,得躺著接待您。沒什麼,有點發燒,用刺柏子酒治。我已習慣於此類發病。大概是瘧疾,當教皇時染上的。不,不完全是開玩笑。我知道您的想法:在我的敘述中真假難辨。我承認您說對了。我自己……請看,一位熟人將眾人分為三大類:寧願實話實說而不違心說謊者;寧願說謊而不講實話者;既愛說謊又裝神秘者。請您把我歸入適合的一類。其實有什麼關係?謊話最終不是導向真理麼?而我的故事不論真假,不是歸於同樣結局意義也雷同嗎?那麼,不論真假,隻要都能透露我的過去和現實便可。有時按說謊者的話而不是按說實話者的話判斷,反而更明白無誤。真理像光明一樣,令人眼花。謊言倒像黃昏美景,襯出萬物的真相。但信不信由您:我在一個俘虜營裡被任命為教皇。請坐。不妨看看這房間。空無一物,卻整潔。像弗美爾(弗美爾(1632—1675),荷蘭風俗畫家。)的一幅風景畫,沒有家具,也沒有瓶罐。連書也沒有,我早就不讀書了。從前,我家到處是讀了一半的書。這很可惡,正像有人咬了一口上好的鵝肝,然後拋掉。而且我隻愛看《懺悔錄》了。而此類作者寫書主要是為了不懺悔、不說已知的事。他們自稱坦白了,那就該小心啦,是要給屍體化妝啦。請相信:我當過雕金器的工匠。因此,來個乾脆利落。不再要書了,也不要無用之物,僅限必需品,如棺材一般乾淨、光亮。何況這些荷蘭床硬邦邦的,罩著潔白床單,在這裡死等於裹好了屍布,散發著純淨的香氣。您想了解我當教皇的風風雨雨嗎?要知道,實在平淡無奇。我有跟您交談的力氣麼?有。我覺得燒退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地點在非洲,由於隆美爾(隆美爾(1891—1944),德國元帥,德國在北非軍隊總司令。)之功,戰火在熊熊燃燒。請放心,我並未參戰。我已避開歐戰。當然也被動員了,但從未上前線。我有點兒遺憾。或許這本可改變許多事情。法軍無須我上前線。它隻要求我參加撤退。接著我回到巴黎,見到的是德國人。我受到抵抗運動的誘惑,人家已提起這事;差不多同時,我發現自己是愛國的。您在笑?您錯啦。我是在夏特萊地鐵站有此發現的。一條狗在那縱橫交錯的地方迷了路,它個頭兒很大,毛很硬直,一隻耳朵負傷,兩眼活潑,它蹦跳著,嗅著行人的膝彎。我愛狗由來已久,曆時不變,一往情深。因為它們知道寬恕。我招呼這條狗,它躊躇片刻,後來顯然響應了,興高采烈地搖尾,離我隻有幾米遠。這時一名年輕的德國兵輕快地趕過我,走到狗前頭,他便用手撫摩它的腦袋。那狗毫不遲疑,同樣興高采烈地跟上,與他一同消失。我又失望,又對那德國兵不勝憤慨。如此看來,我必須承認:這反應是愛國的。假如那狗是跟一名法國平民走,那我連想都不會想。但這時我設想這犬變成了德軍某團的寵物,覺得極為氣惱。這測驗很說明問題。我來到法國南方,想了解抵抗運動。但一去打聽,我躊躇了。覺得這不免是輕舉妄動,至少是浪漫之舉。我尤其認為:地下行動不適於我的氣質,以及登高遠眺、一抒胸臆的愛好。我覺得似乎是讓我待在地窖裡,日日夜夜編織壁毯,等待莽漢撞入抓我;他們先拆掉我的編織物,然後把我拉到另一個地窖,將我毒打至死。我佩服這深入地底的英雄氣概,但我做不到。我轉往北非,模模糊糊的想法是去倫敦。但非洲形勢不明,對立的黨派似乎都有理,我不表態。您的表情似乎是說,我略去了有意義的細節。不錯,可以說我看出了您很聰明,所以長話短說,讓您更得要領。反正我最後抵達突尼斯,一位多情的女友給我找了一份穩定的工作。這是位聰明的女人,在電影界服務。我跟她到了突尼斯城。直到盟軍在阿爾及利亞登陸,我才弄清她的真實職業。就在這天她被德國人逮捕。我也跟著被捕,自然並無根據。她後來如何,我一無所知。至於我,人家未傷到我毫發,擔驚受怕一番之後,我才知道不過是防患於未然。我被囚在的黎波裡附近,未受虐待,卻飽受饑渴。茲不詳述。咱們這些二十世紀前半葉的人,無須描繪,即想象得出此等處所情形如何。一百五十年前,詩人吟風弄月,歌頌水光山色。如今咱們是抒牢獄之情。因此,我聽憑您自己想象。隻須加幾點特色:酷熱、陽光直射、蚊蠅、沙漠、缺水。同伴裡有個法國青年,信教。嗨,說來像天方夜譚呢。一位迪·蓋克蘭(迪·蓋克蘭(1320—1380),法國軍事統帥,百年戰爭前期屢建奇功,收複大量失地。)式的人物。他從法國潛入西班牙進行鬥爭,佛朗哥將軍逮捕了他。在佛朗哥的集中營裡看到鷹嘴豆是上帝派給的佳肴,未免鬱鬱寡歡。後來他到了非洲。非洲的晴空和牢裡的文娛活動,都未能解其憂愁。但沉思默想(也有陽光之助)使他稍有改觀。某日,在滾燙的帳篷下,我們十來個人氣喘咻咻,而且被蒼蠅團團圍住。他又再次痛斥所謂“羅馬人”。他好幾天不刮臉,直愣愣地盯著我們。他赤膊,汗水涔涔,兩肋畢露,手指輕叩每根肋骨。他宣稱:應當有一位新教皇,與賤民同住,因此不必向祭壇禱告。這新教皇應儘快產生。他那直愣愣的兩眼把我們盯得更緊,一邊還大搖其頭。他重複道:“正是,儘快!”接著他平靜了一些,用惆悵的聲音說,應在這些人當中產生。條件是選一位長處短處兼備的“全才”,發誓唯他是從;他則必須對己對人維護這痛苦的團體。他又問:“咱們誰的弱點最多?”我愛開玩笑,便舉手,而且隻有我舉。“很好,就由這位讓·巴蒂斯特來乾!”這話不太準,當時我用的是另一化名。他至少又說:像我這樣自告奮勇,也算是一種美德,因此主張就選我得了。其他人故作讚同之態,表情略帶嚴肅。其實是迪·蓋克蘭令人生畏。我呢,似乎笑不大出來。我先以為這年輕的先知言之成理;後來想到驕陽似火,苦役累人,天天嗆水……總之,日子難熬。不過我行使教皇職權數周之久,並且越來越認真。何職何權?唉,也就是小組長、支部書記之類。反正人人(包括不信教的)都慣於聽我調遣。迪·蓋克蘭有病,我替他治病。我這才發現,服膺教皇亦非易事。我平常對法官弟兄們出言不遜,昨天倒記起這段奇遇。集中營的大事是分配用水。已形成的還有其他政治宗教派彆,誰都偏袒自己的一夥,筆者亦然。這已有點兒偏離職守了。即使在自己人當中,我也做不到完全平等。根據夥伴們的健康或分派的活計,我照顧某某或某某。如此區分,後果自然嚴重。不過現在我真是疲乏之至,沒有心思回顧那個年頭了。不妨說,那天我喝了一個垂死夥伴的水,終於將事做絕了。不,那不是迪·蓋克蘭,我想他那時已死,他吃苦太多。何況假如他還在,為了他我可以多堅持一下,因為我愛他,至少我覺得是。但肯定的是我喝掉了那水,自信彆人少不了我,有甚於那難逃一劫的死鬼,我應當為大家保住自己。親愛的,當年眾多的帝國和教會,就是這樣在死神庇佑下誕生的。我想把昨天的話稍加修改,告訴您我產生了一種偉大的念頭,所以才絮叨這些事(我也不知是親曆還是夢見的事)。那念頭就是應當寬恕教皇。首先是因為他比彆人更需要寬恕。其次,這麼做便可淩駕於教皇之上……哦,您關上門了嗎?好。請檢查一下。實在抱歉,我得了思念門閂癖。每天快入睡時,總想到不知門閂上沒有。每夜必定起來檢查。我對您說過,什麼也放不了心。彆以為我這毛病是有產者的恐懼症。從前我不鎖屋、不鎖車。我不嗜金如命,不在乎財物。內心深處我對“有產”頗有幾分羞愧。我在大庭廣眾演說時,不是也誠心誠意唱過高調嗎?“各位,有產就等於謀殺!”我胸襟不夠闊大,還做不到跟一位當之無愧的窮人分產業,但卻可以聽憑盜賊自取,此乃聽憑巧合匡正時弊。如今我已一無所有。我不愁人身安全,隻愁自己的軀殼和腦筋如何。我堅持要封死這獨立王國的大門,我在裡麵身兼國王、教皇、法官三任於一身。且請打開這櫃門。對,就是這幅畫,請欣賞。您沒看出?是《公正的法官》。您沒有心驚肉跳?您的文化素養也有漏洞?假如您讀報,當會想起1934年在根特聖—巴翁大教堂發生的一起盜竊案。被竊的是祭壇裝飾連環畫,梵·艾克(梵·艾克(1390—1441),文藝複興時期尼德蘭畫家。)的《神秘的羔羊》。其中一幅就是這《公正的法官》。畫的是法官們騎著馬向神聖的羔羊頂禮膜拜。後來人家用一幅極佳的描摹取代,因為原件失蹤。喏,在此地!不,我並未作案。“墨西哥城”的一位常客(您那天遠遠瞥見)某日大醉,以一瓶酒的代價賣給了猩猩。我先是建議老友將它掛在顯眼處;許久之後,因為人家遍尋無著,忠實的法官們便來到“墨西哥城”,在醉鬼和妓院老板上方正襟危坐、察言觀色。猩猩乃應我之請,將畫存放於此。它開頭頗不樂意,經我說明原委,它害怕了。自然,可敬的法官們隻與我為伴了。在店堂櫃台上方,您當看出一塊空白。我為什麼不物歸原主?哦,您呀您,不是警察式的條件反射嗎?喏,萬一有人想到此畫降臨敝室,我告訴您我將如何應付初審法官。第一,它不屬於我,而屬於“墨西哥城”老板,此君與根特大主教同樣受之無愧。第二,從《神秘的羔羊》前川流不息走過的人,誰也不辨真假,因此,無人因我之過而受損。第三,因此應歸我裁定。有人推出假法官,在世人麵前展覽,我是唯一善辨真假者。第四,我因此或將有幸入獄,這也不無吸引力。第五,因為這些法官是找“羔羊”,羔羊已不複有,清白無辜已喪儘,因此,那高明的大盜實在是替天行道,這“道”不可乾犯。最後一條:這樣一來,咱們就恢複了秩序。公正終於同清白分家:“清白”上了十字架,“公正”存入櫃中。於是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按信仰工作。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從事懺悔法官的職業。我是曆儘艱險才站住腳跟。現在既然您就要走,我該當告訴您這差事是乾什麼的了。請先允許我直直身子,好透透氣。哎喲,累死我啦!將審我的法官們禁閉起來吧,謝謝。這懺悔法官的職業,我正在行使。通常我的辦公室設在“墨西哥城”。但責任重大,在工作地點之外也得乾。在床上,發了高燒,我還乾。何況不是操職業,而是有如呼氣吸氣,須臾不離。彆以為這五天我嘮嘮叨叨是鬨著玩兒,不是的,從前我說了不少廢話。現在我有的放矢,這“矢”當然是製止訕笑,避免本人被審,儘管看來無果。難免被審,最大的原因不就是咱們自責嗎?所以首先應將責備擴及全體,不管青紅皂白,結果便可淡化。我一開頭便立下規矩:永遠不原諒任何人。我否認善意,可判彆的錯誤、失足、減刑情節之類。我不保任何人,也不寬恕。隻有加法,然後宣布“總計如下:您是惡棍、色鬼、撒謊專家、雞奸犯、江湖藝人,如此等等”。就這麼辦,這麼乾脆。在哲學和政治上,我讚成任何理論,隻要它否定人類清白,並讚成一切把人當成罪犯的做法。親愛的,不妨把我看成主張奴役的開明人士。其實,沒有奴役就沒有最終解決辦法。我很快悟到此點。從前我口口聲聲提倡“自由”。我把自由延伸到早餐點心上,整天把“自由”放在手上把玩,我向人間吐出一股浸滿“自由”的清新氣息。誰跟我頂嘴,我就把這神聖的字眼拋去,利用它為自己的欲望和權勢效勞。我在床上默誦這字眼,對著熟睡的情婦念念有詞,又利用這詞甩掉她們。我悄悄誦讀這本經……唉,我太激動,有失分寸。畢竟有時我也把“自由”拿來做比較高尚的用途,甚至(請看我多天真!)捍衛過它兩三次,當然談不到為之獻身,不過到底也冒了些風險。請原諒這莽撞之舉,我實在是糊裡糊塗地行事。那時不知“自由”並非獎賞,更不是上香檳酒的授勳儀式。也不是禮物,不是香甜可口的食品盒,可以用來解饞的。哼,都不是!正相反,是一種苦役,是長跑運動,孤獨無助,令人疲憊。沒有香檳酒,沒有朋輩舉杯慶賀,同時充滿愛戴之情地瞅著您。您在寂寞的大廳裡孤孤單單,在被告席上孤立無援,麵對的是法官。您得單獨拿主意,為自己或為審判彆人。在一切自由的末尾是判決,就因為這,“自由”沉甸甸,不堪重荷!尤其因為您在發燒,我遭災遭難,或不愛任何人。哦,親愛的,孤獨者不信神明也不受主人擺布,真是度日如年呢。上帝不時興了,得為自己造一個主子。“上帝”這詞已無意義,最好不要叫任何人不高興。喏,咱們的道學家那麼鄭重其事,個個愛鄰人和世上萬物。總之,他們同基督教徒毫無差彆,除了不上教堂。……對啦,有個人的自尊問題。他們不願鬨出醜聞來,他們自珍自愛。我就認識一位無神論家卻每晚禱告。但這與事無妨:他在作品中對上帝可是寬大為懷!不知誰說過:這無異於鞭撻!我向一位自由思想的鬥士說了實話,他不含惡意地將兩臂高舉,歎道:“這不是新聞,他們全都這樣!”據稱:咱們有八成作家,假如可以不署名,定會描寫並敬重上帝。但由於他們互愛,故而署名;又由於相恨,故而誰也不敬重。但由於他們終究要判斷,於是以提倡道德來彌補。總之,他們是講道德的魔鬼崇拜者。真是奇特的時代!無怪乎當代思想混亂不堪:我有一位老友,當模範丈夫時是無神論者;與人通奸後卻信起教來!哼,一幫小滑頭、醜角兒、偽君子!做得卻令人感動!不用懷疑,他們個個如此,犯下彌天大罪也如此。不論是無神論、假虔誠,還是莫斯科人或波士頓人,祖祖輩輩全信基督教。但正因為沒有“父道”了,就無章可循啦。人們自由了,所以得靠自己;可他們又特彆不願享受這自由,不願被判決,於是就請人家懲罰他們,還發明了苛刻的章程。他們急急忙忙堆起火刑柴堆,用來取代教堂。照我說,都是薩伏納羅拉(薩伏納羅拉(1452—1498),意大利僧侶,宗教改革家,殉難者。)式的人物。不過他們隻相信罪過,從不信寬恕。他們想得到寬恕,這不在話下。寬恕,他們要的就是它。要得到它、被釋放、自由自在,還有彆的什麼。因為他們也頗為多情,還要操辦婚禮,須是美女壯漢,外加樂隊伴奏。我不自作多情,所向往者無非身心俱備的全麵之愛,日日夜夜摟在一起,享儘歡樂,鬥誌旺盛,連續五載,雖死亦甘,哈哈!於是,既然未辦婚禮,又沒有不停地做愛,就隻好狠心同權力皮鞭聯姻了。要旨是刪繁就簡,按小兒的法子行事:一舉一動無不預作安排,好人壞人一目了然……欲如此不必非是基督信徒,儘管我樂見此等信徒。不過走在巴黎的各座大橋上,吾省吾身:深知亦視“自由”為畏途。“主子萬歲!”且莫論何等主子,總可行天意了。“聖父下凡……哦,我輩的帶路人,亦莊亦諧的首領,可敬可愛的嚴師兼慈父……”總之,如各位目睹親見:要旨在於放棄自由,並在自律自責之中臣服,緊跟精明能乾有勝於己者。我輩儘為罪人之日,亦即民主到來之時。親愛的老友,死是孤獨之舉,須先作些防備。死亡是孤獨的,奴役卻是集體的。人家也有利可圖,且與我等平起平坐,此係要旨。最後是歡聚一堂,但得低頭下跪。這樣,群居終日不是也很好麼。我像群體,因此群體也應該像我。威脅、侮辱、警察監視乃是此種想象的標誌。我遭人蔑視,常被追捕,橫遭壓製,這才顯出英雄本色,符合我的天性。親愛的,因是之故,在鄭重其事歡呼自由之後,我悄然定奪將它立刻轉交任意一人。我儘己所能在那“墨西哥城”教堂裡傳播宗教,恭請良民臣服,不惜爭取奴役賦予的種種舒適,甚至將奴役說成真正的自由。不過我也不傻,深知奴隸製度並非指日可待。它將是明日之福祉,如此而已。此前我須安於現狀,並求得至少是權宜的解決方案。於是我當另行設法,把受審擴及眾人,以緩自身壓力。辦法很快尋到。勞駕,請開窗,屋裡實在太熱。彆開得太大,我也怕冷。我的想法簡單有效。怎樣把眾人統統拉下水,好讓我獨自享用陽光、曬乾賤軀?我是否應登上講座,如一般偉哉壯哉的同代人,痛貶全人類?這太危險!某日某夜,訕笑或將不期而至。您判決他人,終會嘗到反彈的滋味,深受其苦。試問如何是好?我發現,在主子及皮鞭尚未到來之時,我輩實應如哥白尼(哥白尼(1473—1543),波蘭天文學家,創地球及行星環太陽運行學說。)那樣,利用反推理取勝。既然不能譴責他人而不即刻自審,那就應該痛罵自己,以確保有權審判他人。既然一切法官最終都將成為懺悔者,莫如逆向行駛,先以懺悔為職業,最終當上法官。聽明白了嗎?好。欲知詳情,還得將在下怎樣作業細細道來。我先關掉律師事務所,告彆巴黎,踏上旅途。我尋求以彆名在他處落腳,該地應不乏機遇。這種地方比比皆是。但巧合、方便、天意將我捉弄,以及受苦受難之必然,皆促使我屬意於某一水鄉霧都,處處有水道,步步難走動,而萬國遊客卻絡繹不絕之地。我將事務所定址於水手住區的一處酒吧。港口的客人花樣繁多。窮人不去豪華街區,但上等人畢生至少有一次(如君所見)落入聲名狼藉的泥沼。我尤其矚目於資產者,即迷途的資產者;纏上此類人物,我的功效倍增。我以高超的技藝,從他們身上發掘出微言大義。我在“墨西哥城”服務社會已頗有時日。如您所親睹,首先是儘其所能,常做公開懺悔。我劈頭蓋臉罵得自己一無是處。這不難做到,我目下頗能追憶往事。不過請留意,我不以汙言穢語自辱,也從不捶胸頓足。決不如此。我隨機應變,輕車熟路,講究分寸,不乏點綴,視聽眾而調整,誘其自行發揮。我將自身經曆與他人過失穿插敘說。我取彼此相似之處,共同經曆的磨難,人人皆有的短處,以及時興的風尚、炙手可熱的明星,總之是敝人與他人共有的種種弊端。如此炮製,便得一畫像,人人有份,卻並非一人。可謂是狂歡節的某一麵具,既忠於生活,又高度概括。於是人人感歎:“啊,似曾相識呀!”畫像既成,我就如那夜所為,當眾出示,不勝淒涼地宣告:“真抱歉,這就是我自己!”起訴程序已告完成。不過我所出示的肖像,也是同類的鏡子。我渾身上下沾滿煙灰,一邊緩緩揪住自己的頭發,一邊用手指抓自己的臉頰,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我屹立於全人類之前,概述我的種種醜事,兼顧施奇效於他人,宣稱:“在下乃人間渣滓。”就在此時,又悄然將演說詞中的“我”偷換成“我輩”。及至變成“這就是我輩自身”,也就大功告成:我就可以揭示他人的真麵目了。我跟他們不相上下,這自不待說。咱們熬在一鍋粥裡嘛。但我有一項優勢,就是心知肚明,於是有了明言細說之權。您想必看到我處於有利地位。我越是自責,就越有權審判各位。更有甚者,我挑戰各位自審,那.99lib.就減輕我的負擔。嘿,親愛的,咱們是些古怪可憐的人物,隻要稍稍回顧生平,就不免對自己見怪,甚至生氣。不妨一試。我一定洗耳恭聽您的懺悔,並且伴以深情厚誼。彆笑!不錯,您是一位苛刻的客戶,我一眼就看出。但您會走到這一步,難免呢。其他大多數人自作多情而不甚有頭腦,無須多時就可令之暈頭轉向。有頭腦的得費時費工,隻需向他們透徹說明這方法。他們不會忘記,隻是要思考思考。或遲或早,一半做戲一半無奈,他們總會就範。您呢,不但有頭腦,而且似乎很老練。不過得承認,您覺得自己不如五天前那麼自滿自得了吧?我現在等您來信,然後再次造訪。您必再來!您會發現我依然如故。我不必有甚變動,因為找到了貼切的福祉!我把兩麵性接受下來,毫無怨言。我恰恰立足於此,在其中找到畢生追求的樂趣。其實我對您說要旨在於避免審判,此言有誤。要旨在於自己做到為所欲為,否則就不時宣揚自己如何卑劣,我又重新恣意妄為了,這回麵無笑容。我不曾脫胎換骨,依舊自珍自愛並且利用他人。不過坦白我的過錯使我可以重新做人,心情也較輕鬆;我還可以獲得雙重享受,一享本人的天性,二享甜蜜的懺悔。我找到出路後,便儘情做一切事情:儘情玩女人、儘情自鳴得意、儘情厭倦、儘情埋怨,甚至美滋滋地讓體溫高升。我終於淩駕一切,而且永遠不變。我又發現一處頂峰,唯我得以攀登;既淩絕頂,誰不聽候我審判?然而不時夜色極佳,聽得遙遙傳來的笑聲,心中複又起疑。但當即以病弱之軀,痛責世上萬物和造物者,於是心安理得,士氣重振。因此我在“墨西哥城”恭候光臨,要等多久都行。不過請掀掉這層毯子,我要舒口氣。您必來無疑,是不是?我將表演技術的種種細節,對您實有偏愛。您將親見我通宵達旦斥責他們卑劣無恥。今晚我將故技重演。我不得不為之,也決不錯過機會,定要看到其中有人醺然倒地、捶胸頓足。親愛的,到這份兒上我就偉大起來,愈發偉大,呼吸也分外酣暢。我登上高山,極目遠眺,一馬平川,自以為是天父上帝,這又多麼令人心曠神怡!還可以將道德敗壞、生活放蕩的評定書廣為分發!我在卑躬屈膝的眾天使簇擁下正襟危坐,那寶座設在荷蘭天國之極頂;我定睛凝望參加最後審判的芸芸眾生騰雲駕霧,或若芙蓉之出水!他們徐徐飄升,第一名已臨近終點。他悵然若失,以手掩麵,顯出常人境遇的悲愴,以及宿命感的淒惶。而我卻油然而生垂憐之情,但絕不寬恕;我惠予諒解,但拒絕原宥。尤堪振奮的是,嗨,我終於體驗到人人景仰的意趣!正是,我軀殼搖動,試想怎能在此靜臥?我得攀到您之上,我高超的思想在驅動。這幾夜(更確切地說,是這淩晨時分),從天國墮落通常發生在清晨,我沿著水道循環往複。在青灰色天空中,羽毛織成的雲霧漸漸稀薄,白鴿稍稍騰升;淡淡的晝光在屋頂下預示我創世中新的一日來臨。在丹拉克大街上,第一列有軌電車頂著潮濕的晨霧,發出叮叮鈴聲,在這歐洲的西北端宣告生命複蘇;於是在同一時刻,臣服我的億萬民眾艱難地爬出被窩,口中飽含苦澀,匆匆走向毫無樂趣的工作崗位。這時,我的思想馳騁遨遊,君臨於歐洲大陸之上,整個大陸已在不知不覺中向我頂禮膜拜、山呼萬歲,它將吞飲這正來臨的苦艾酒般的一日,並因誹言謗語而沉醉不起。我覺得其樂無窮,請聽我說:真是其樂無窮,君不可不信!此樂便是極樂之樂!哦,陽光、海灘、楸花盛開的大島小島,我那朝思暮想、不勝眷念的青春!我又躺下了,請原諒。我擔心自己過於激動:但並未落淚。人有時會迷失方向,會懷疑明顯的事實,即使發現了如何幸福生活的秘訣。當然,我的解決方案並不是我的理想。但當你不喜歡自己的生活方式時,就應改換一下,彆無他途,對嗎?要充當另一種人,怎樣才做得到?根本不可能。先得不是任何一種人,然後忘掉自身,充當某種人,至少得有這麼一次。但如何進行?彆過分責備我。我就像那天碰見的老乞丐,在一家咖啡館的陽台上抓住我的手不放,喃喃地說:“先生,我不是壞人,實在是看不見亮光啊!”正是。咱們看不見亮光、看不見白日、看不見自我寬恕者神聖的清白無辜。看啊,下雪啦!得出門看看!阿姆斯特丹在這潔白的夜色中沉睡,在積雪覆蓋的小橋下,水渠宛若暗暗泛著白光的玉帶,街上行人稀少、寂靜無聲,我的足音幾不能辨,這象征著瞬息間的純潔明淨,明日卻立即會變成泥濘一攤了。請看這大片大片的雪花,像蓬亂的頭發在玻璃窗上撲打。這大約是成群的白鴿。這些可愛的小動物終於下決心回落地麵,它們以厚實潔白的羽毛遮掩著屋頂和水麵,向著家家戶戶的玻璃窗翻飛撲打。到處都是啊!但願它們帶來好消息。果真如此,嗯,那麼所有的人,不僅是出類拔萃者,都將得救!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以您為例,從今晚起,將夜夜為我睡地板!總之是什麼花樣都會有!喏,您得承認,您也許會目瞪口呆:假如大車從天而降,專程接我登天呢?假如忽然飛雪化作大火呢?您一概不信?我也不信。不過總得出門看看。得啦,得啦。我不輕舉妄動,您放心!彆太相信我的喜怒哀樂,也彆相信我的胡說八道。那都有特定目的。現在該您對我談談自己了,我倒想知道,這番聲情並茂的坦白,是否實現了原定目標之一?不錯,我一直希望對話人是警局暗探,以盜竊《公正的法官》罪將我逮捕。若以其他罪名,誰也逮捕不了我。至於該案,那已構成犯罪,敝人所作所為,實屬同犯;我窩藏贓物,並且隨便出示。不妨將我逮捕,那將是良好的開端。也許有人操辦未儘事宜,比如砍了我的頭,那麼我就不再怕死,算是得救。於是在萬人大會上,您將懸起我那血淋淋的首級,讓他們引以為戒,於是我成了典範,又高居於萬眾之首。事事都辦到,我也在無形中完成假先知的使命,這假先知在荒漠上大聲疾呼,還不肯走出那荒漠。當然,您並非暗探,否則太輕而易舉了。什麼?哦,我料到的,您看。我對您偏愛自有用意。您在巴黎有律師的美差?我早知咱們是同行。咱們不是物以類聚嗎?嘮嘮叨叨,無須聽眾,案例雷同,答案現成。那麼,請講講那天晚上塞納河邊出了什麼事,您又怎樣從無送命之虞?有幾句話,多年來在耳中回蕩,現在借君之口道出:“哦,少女!請再度投水,好讓我又有機會救你又救我!”再度!哼,何其輕率!親愛的大師,萬一人家當真,得照辦啊。於是,撲通一聲……河水冰涼!不過儘可放心!如今為時已晚。永遠是為時已晚。天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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