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疫病的突然消退是始料未及的,同胞們仍沒有急著慶幸。過去的幾個月雖然增強了他們得到解脫的願望,但也教會了他們小心謹慎,何況他們已習慣於越來越不指望短期內結束瘟疫。不過,大家都在談論這個嶄新的現象,而且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產生了迫切而又難以明說的希望。其他的一切都退到次要地位了。死亡統計數字下降了,在這個壓倒一切的事實麵前,那些剛死於鼠疫的人就算不了什麼了。種種跡象顯示,雖然沒有人公開表明希望重睹健康時代,但人人都在悄悄等待,跡象之一:從那一刻起,同胞們雖然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其實都很樂意談論鼠疫結束之後如何重新安排生活的問題。大家得出的共識是,疫前那種舒適的生活不可能在朝夕之間得到恢複,因為破壞容易重建難。不過誰都認為,食品供應可能會得到些許改善,那樣一來,人們就可以從最窘迫最操心的問題裡解脫出來。然而,事實上,在那些不疼不癢的談論背後,一種毫無理性的願望像脫韁的野馬似的奔了出來,顯得那麼一致、那麼強烈,有時連我們的同胞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他們急忙斷言說,無論如何,解脫並不是明天就可以實現的。果然,鼠疫並沒有在第二天停止,不過,表麵看來,它消退的速度還是超過了人們合情合理的期望。元月初那幾天,嚴寒以不尋常的態勢持續下去,而且仿佛在城市上空凝結起來了。但天空卻從未有過的湛藍。連日來,晴朗而冰冷的天空使我們的城市沐浴在從不間斷的陽光裡。這樣的新鮮空氣似乎使三周以來接連打退堂鼓的鼠疫精疲力竭了,這瘟神把屍體一字排開,數量卻越來越少。在短短的時間裡,它幾乎耗儘了幾個月積攢下來的全部力氣。眼看鼠疫沒能抓牢它本已獵獲的犧牲品,如格朗或裡厄診所裡那位姑娘;眼看它在一些街區變本加厲地再肆虐三兩天,同時在另一些街區徹底絕滅;眼看它周一繁殖了更多的屍體,而周三又放走了幾乎所有的病人;眼看它如此這般地氣喘籲籲,或氣急敗壞,人們會說,是它的神經緊張和厭倦情緒使它亂了方寸,它在自我失控的同時,正在失去它力量之所在的極為靈驗的精確效率。卡斯特爾血清陡然獲得一係列的療效,而此前卻得不到這類療效。過去,醫生采取的每項措施都毫無結果,如今,那些措施卻似乎突然彈無虛發了。如今好像已輪到瘟神受圍剿了,它的驟然衰弱似乎成了過去抵抗它的鈍刀子變得鋒利的力量源泉。不過,鼠疫時不時也會咬牙頂住,它胡亂鼓鼓勁便能奪去三四個有望痊愈的病人的生命。這些人都是在瘟疫中不走運的人,因為他們是在充滿希望的時刻被鼠疫殺死的。預審法官奧東就是其中的一例,人們隻好把他撤出隔離營。塔魯談到奧東先生時,說他命途多舛,不過,不知塔魯指的是他的死亡,還是他的生活。然而,總的說來,這傳染病是在全線退卻,省政府的公報起初使人產生一種膽怯的、隱秘的希望,最後終於在公眾的心裡肯定了他們的信心:疫病已放棄陣地,幸存者已穩操勝券。實際上,還是很難斷定那就是勝利,但也應該看到,疫病的確像它來到時那樣退去了。人們采取的對策並沒有改變,但那些對策以前毫無效果,今天看上去卻療效喜人。不過在大家的印象裡,鼠疫是自我衰竭的,或許可以說,它是在大功告成之後自動退隱的。應該說,它扮演的角色已經結束了。可是,也有人會認為城裡並沒有起什麼變化。街麵上,白天還是那麼安靜,到了晚上,才有跟以前一樣的人群擁上街頭,隻不過大都穿上了外衣,圍上了圍巾。電影院和咖啡館照常營業。但仔細一觀察,就不難發現,人們的麵容顯得更輕鬆了,有時甚至露出些許笑意。這時人們才注意到,在此之前,大街上找不出一個人麵帶笑容。事實上,幾個月來一直蒙住這個城市的不透光的帷幔已出現了縫隙,每周周一,人人都可以通過廣播新聞得知,這個縫隙正在擴大,到最後大家便可以自由呼吸了。不過,這種寬慰還隻是消極的,還沒有人公開而又充分地表達出來。但如果在過去聽到有火車出城或有船到港,或汽車又將獲準通行之類的消息,恐怕沒有人會輕易相信,然而在一月中旬宣布這類大事卻不會有任何驚詫的反響。當然,這還算不得什麼,但這種極細微的差彆事實上表明了我們的同胞在希望的道路上有了長足的進步。此外,我們還可以說,從當地居民有可能懷抱最微小的希望那一刻起,鼠疫的實際淫威業已結束。但也還有這樣的情況:在整個一月份,同胞們對那一切的反應都充滿矛盾。確切地說,他們經曆了興奮與沮喪交替的心路曆程。因此,有必要記載以下的事實:甚至在疫情統計數字最令人振奮的時刻,也有人重蹈覆轍,企圖逃亡。此事令當局大為震驚,由於大多數逃亡者都獲得成功,所以連守衛的士兵也頗為震動。但實際上,那個時期的逃亡者是受正常感情支配的。其中有的人被鼠疫嚇得擺脫不了根深蒂固的懷疑情緒,希望早已與他們無緣了。甚至在鼠疫時期已經過去時,他們仍然按照疫期的規則生活。他們顯然跟不上形勢了。另外一些人則相反,他們屬於此前一直被迫與所愛之人分離的群體,經過如此長時間的幽禁和心灰意冷,那平地刮起的希望之風便使他們狂熱、急躁到無法自控的程度。他們一想到自己可能功敗垂成,先行死去,再也見不到至愛的人,長期吃的苦頭也會竹籃打水一場空,便惶惶不可終日。在鼠疫肆虐的那些月份裡,他們不屈不撓,不懼監禁和流放,苦苦等待,如今,一線希望的曙光便足以摧毀連恐懼和絕望都未能毀損的一切。為了搶先,他們來不及跟隨鼠疫的步伐直到它的末日,就像瘋子一般急急忙忙衝在前頭。此外,有些自發的樂觀主義跡象也同時顯露出來,因此而出現了不可忽視的降價風。從純經濟學觀點看,這種波動是無法解釋的:困難照樣存在,本市依舊被隔離為孤城,食品供應還遠遠沒有改善。看來這純粹是一種精神現象,仿佛鼠疫的消退到處引起了回響。與此同時,樂觀主義也感染了那些過去一直過著集體生活但鼠疫迫使他們分居的人們。市裡的兩座修道院重新組建起來,又可以恢複集體生活了。軍人也一樣,他們又回到了人去樓空的軍營,重新開始平時的守備生活。這些微不足道的現象乃是重大事件的征兆。本市的居民就生活在這種悄悄地興奮狀態之中,一直到1月25日。在那一周,死亡統計數字大幅度下降,因此在谘詢了醫療委員會之後,省政府宣布,可以認為瘟疫已得到了控製。公報補充說,當然,出於市民可以認同的謹慎,各城門還須再關閉兩周,現有的預防措施還須維持一個月。在此期間,一旦發現鼠疫有死灰複燃的險情,“就應繼續維持現狀,諸項措施也應實行更長的時間”。不過,全體市民都一致認為,補充說明無非是官樣文章,因此1月25日晚上,舉市歡騰,熱鬨非凡。為了配合狂歡的氣氛,省長命令恢複疫前的照明。在寒冷晴朗的蒼穹之下,同胞們成群結隊擁向燈火輝煌的大街小巷,喧嚷、嬉笑之聲不絕於耳。誠然,許多房屋還緊閉著門窗,有些家庭正在靜默中度過這歡聲雷動的夜晚。但是很多沉浸在哀傷中的人內心深處也同樣感到寬慰,或者因為他們再也不必懼怕看見親人被鼠疫奪去生命;或者因為他們再也不必為自身的安全而憂心忡忡。然而,同這種舉市歡騰的氣氛最格格不入的家庭,毫無疑問,乃是尚有病人住院,或尚有親人住隔離營或在家被隔離的家庭,他們此刻都在等待這場疫禍真正離開他們,就像離開其他家庭一樣。這些家庭當然也懷抱希望,但他們把這種希望儲藏在心底,在證實自己真正有權實現它之前,他們禁止自己去從中吸取力量。他們感到,這種等待,這種處於死亡和歡樂之間的默默的夜守,在萬眾歡騰的氣氛中格外令人痛苦。然而,這些例外的情況對其他人的滿意心情毫無影響。當然,鼠疫還沒有銷聲匿跡,而且它還會證明這一點。但所有人的思想都已超前了幾個星期,在他們的頭腦裡,列車已在沒有儘頭的鐵路上呼嘯著頻頻遠去,輪船已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上破浪前行。也許再過一天大家的頭腦會冷靜一些,還可能會重新產生疑慮,但就當前而言,整個城市都動起來了,它已走出了它曾經打下石頭地基的封閉、陰暗、毫無活力的地方,同劫後餘生的人們一道邁開了腳步。那天晚上,塔魯、裡厄、朗貝爾等也在人群中步行,他們也有踩不實地麵的感覺。離開林蔭大道很久以後,塔魯和裡厄沿著家家都關門閉戶的僻靜小巷往前走,就在這一刻,他們還能聽見那普天同慶的聲音。由於他們十分疲勞,所以無法辨彆這緊閉的窗戶後麵無儘的愁雲慘霧和遠處大街上那鳧趨雀躍的情景。解脫的時刻臨近了,但解脫帶來的卻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在歡聲笑語越來越響亮時,塔魯停下了腳步。一個黑影在陰暗的路麵上輕快地迅速跑動。是一隻貓,是從春天疫情發生以來見到的第一隻貓。它在街道中間停下來,猶豫著,舔舔爪子,再用爪子飛快地撓撓右耳,隨即靜靜地奔跑起來,刹那間消失在黑夜裡。塔魯微微一笑。那矮小的老頭一定也很高興。然而,正當鼠疫似乎已啟程回它悄悄出走的不為人知的老巢時,據塔魯筆記的記載,城裡至少有一個人為它的離去而驚慌失措,那就是柯塔爾。老實說,從統計數字開始下降那一刻,塔魯的筆記就變得相當古怪了。也許是疲勞使然,筆記的字跡很難辨認,而且內容老是東拉西扯。更有甚者,那些筆記首次變得不夠客觀,而且字裡行間充滿個人的私見。在連篇累牘介紹柯塔爾情況的同時,也有一段關於玩貓老人的記述。據塔魯說,無論是疫前還是疫後,他對這位老先生都十分敬重,十分關注,可惜今後他再也無法關心他了,儘管這並非因為他塔魯缺乏善意:原來他曾設法尋找過他。在1月25日那個晚上過去之後幾天,他曾在那條小巷的街角守望過,那些貓並未失約,已經回到原地,正在一片片陽光下取暖。但在老人平時出現的時刻,窗戶仍舊緊閉著。在隨後的日子裡,塔魯再也沒有看見窗戶打開過。塔魯因此而得出一個奇怪的結論,認為矮個兒老人在生悶氣或者已經去世了。如果他在生悶氣,那是因為他相信自己有理,是鼠疫坑害了他;如果他已去世,那就應當像考慮老氣喘病人的情況一樣考慮他是否是一位聖人。塔魯不認為他是聖人,但認為從他的情況可以得到一種“啟示”。筆記裡寫道:“也許人隻能成為亞聖,果真如此,那就應當滿足於做謙遜而又仁慈的撒旦。”在筆記裡還可以看見許多評論,但這些評論老和對柯塔爾的看法混雜起來,而且常常很分散,有些涉及格朗,說他業已康複,而且已若無其事地重新投入工作,另一些則涉及裡厄大夫的母親。塔魯暫住在裡厄家裡,所以有機會同裡厄的母親聊天。他們之間的談話、老太太舉手投足的姿態、她的微笑以及她對鼠疫的看法都認真地記錄了下來。塔魯還著重描寫了裡厄老太太的謙讓、她講話時簡潔的表達方式以及她對一扇窗戶的偏愛:那扇窗戶麵朝寧靜的街道,每到傍晚,她都坐在窗戶後麵,略微挺直身體,雙手平平穩穩,目光十分專注,就這樣一直坐到暮色襲入她的房間,把她的黑影從灰色的光線裡襯托出來,灰色光線漸漸變成黑色,於是她那一動不動的剪影便融入黑暗裡。塔魯還談到她在各房間來來往往時步履顯得如何輕盈;談到她的善良,她從未在塔魯麵前明確表現過這種善良,但塔魯在她的言行中可以隱約體會出來;最後還談到這樣一個事實:他認為老太太能不假思索就弄懂一切,她雖然那樣沉靜、謙讓,卻能看透包括鼠疫在內的任何事物的本質。寫到這裡,塔魯的筆跡顯出了歪歪扭扭的奇怪痕跡。接下去的幾行已很難辨認了。最後幾行首次牽涉到他個人,但也歪歪扭扭,這再一次證明他已指揮不了自己的筆:“我的母親也是如此,我喜歡她內心那同樣的謙遜,我一直想再見到的人正是她。那是八年前的事,我不能說她已經去世。她隻不過比平時更不願出頭露麵罷了,可我一回頭,她已經不在那裡了。”現在應該再談談柯塔爾。自從鼠疫統計數字下降以來,柯塔爾就以各種不同的借口多次造訪裡厄。但實際上,他每次造訪都是為了請裡厄對疫勢進行預測。“您認為鼠疫會不會就這樣不哼不哈一下子停掉了?”他對此表示懷疑,至少他口頭上是這麼說的。但他一再提出這類問題似乎說明他的信心比口頭說的更不堅定。在元月中旬,裡厄就相當樂觀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但每次的回答不僅沒有使柯塔爾高興,反而引出他各種反應,反應隨日子的不同而有所變化,但卻是從情緒不高變得心灰意冷。後來,裡厄隻好對他說,儘管統計數字說明有停止的跡象,但現在最好彆歡呼勝利。“換句話說,”柯塔爾提醒道,“現在還弄不清楚,那東西什麼時候都可能卷土重來?”“是的,同樣,治愈的速度也可能越來越快。”這種變化不定的局麵對誰來說都值得焦慮,但柯塔爾卻顯然鬆了一口氣。他當著塔魯的麵同他街區的買賣人聊天,竭力宣傳裡厄的觀點。的確,他乾這類事不費吹灰之力,因為對最初勝利的狂熱過去之後,許多人腦子裡又升起了疑團,這疑團停留的時間想必會比省府公告引起的激動心情更長。這疑慮再起的情景使柯塔爾大為放心。但跟屢次發生的情況一樣,他也有泄氣的時候。他常對塔魯說:“對啊,城門遲早會打開。到那時,您瞧吧,誰也不會管我!”在1月25日之前,誰都注意到了他情緒變化無常。他曾日複一日地下工夫贏得所在街區居民的好感,改善同他們的關係,之後,他又接連好幾天向他們尋釁吵架。至少從表麵上看,他正在退出社交場合,而且轉眼之間便過起了離群索居的生活。再也見不到他去飯店、去劇院或他喜歡的咖啡館,不過,他似乎也並沒有重新過上他在鼠疫之前過的那種有節製的、默默無聞的生活。他完全隱居在自己的套房裡,讓鄰近的一家飯館給他送飯。隻是在晚間,他才悄悄走出房門去購買必需品,一出商店便急忙走進一些僻靜的街道。塔魯在那段時間的確碰見過他,但從他嘴裡也隻撈到幾個單音節的詞句。後來,人們發現他又突然喜歡與人交往了,連過渡階段都沒有。他口若懸河地談論鼠疫,懇求每個人提意見,每天晚上還欣然投身於潮湧般的人群之中。省府發布公告那天,柯塔爾突然從來來往往的人群裡失去了蹤影。兩天之後,塔魯碰見他正在大街上遊蕩。柯塔爾請求塔魯陪他去一趟近郊區,塔魯一天工作下來感到格外疲乏,所以有點兒猶豫。但那一位堅持要他去。柯塔爾看上去十分煩躁,他說話很快,聲音很大,還胡亂打著手勢。他問塔魯是否認為省府的公告真能結束鼠疫。當然,塔魯認為,一份政府公告本身是不足以阻止一場災禍的,但人們完全有理由相信,瘟疫即將停止,除非偶有不測。“不錯,”柯塔爾說,“除非偶有不測。不測總是有的嘛。”塔魯提醒他說,省裡規定兩周以後才開城門,這也說明政府在某種程度上已預見到可能發生的不測。“省政府乾得不錯,”柯塔爾說,神情依然陰鬱而煩躁,“因為照一般的做法,省府很可能在空口說白話。”塔魯以為這不是不可能,但他想,最好還是考慮城門不久會開放,生活會轉入正常。“就算您說得對,”柯塔爾答道,“就算您說得對吧,那麼,生活轉入正常是指什麼呢?”“指電影院裡有新片放映。”塔魯笑道。柯塔爾可沒有笑。他想知道是否可以認為鼠疫不會使城市起任何變化,一切都將照原樣重新開始,即是說,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依塔魯之見,鼠疫會使城市發生變化,也不會使城市發生變化。當然,同胞們最強烈的願望過去是,將來也是做到好像一切如常,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什麼也不會變化;但從另一方麵看,誰都不可能忘記一切,即使有必要的意誌力也做不到。鼠疫會留下痕跡,起碼會在人們心靈上留下痕跡。那個小筆年金收入者乾脆宣稱他對心靈不感興趣,心靈甚至是他最不擔憂的問題。他感興趣的是,組織機構本身是否會改組,比如,所有的辦事機構是否會像過去一樣運轉。塔魯隻好承認自己對此一無所知。不過,他認為可以設想,那些在瘟疫期間被擾亂了的辦事機構重新啟動會遇到一些困難。還可以認為,今後出現的大量問題至少會促使原先的機構改組。“噢!”柯塔爾說,“這很可能,其實,誰都得一切重新開始。”他們倆一路散步過來,已到了柯塔爾家附近。柯塔爾先有些興奮,後來又竭力使自己變得樂觀。在他的想象裡,這個城市已經有了新生活,為了從零開始,過去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塔魯說:“對呀,不管怎麼說,您的情況恐怕也會好轉起來。可以說,新生活就要開始了。”他們來到大門前,握了握手。柯塔爾顯得越來越激動,他說:“您說得有道理,從零開始,這是件好事。”但這時有兩個男人突然從走廊的陰影裡躥了出來。塔魯剛聽見他的同伴問那兩個家夥究竟想乾什麼,就聽見那兩個盛裝的公務員模樣的人問他是否真叫柯塔爾。柯塔爾壓低嗓音叫了一聲,轉身便朝黑暗裡衝了過去,那兩人和塔魯都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驚詫過去之後,塔魯問那兩人想乾什麼。他們以謹慎而又禮貌的態度說,是想了解情況,隨即朝柯塔爾逃走的方向從容不迫地走了。塔魯回到家裡便記下了剛才那一幕,而且立即(有筆跡作充分證明)提到他很疲勞。他補充寫道,他還有許多事需要做,但不能以此作為理由讓自己不作準備,他還問自己是否真正做好了思想準備。最後,他回答說,無論日間還是夜裡,人總有一個時辰是怯懦的,他怕的正是這個時辰,他的筆記到此也就結束了。兩天過後,也就是開啟城門的前幾天,裡厄大夫在中午回了一趟家,想看看他是否能收到他等待的電報。儘管他那時的工作同鼠疫高峰時期一樣累死人,期盼徹底解放的心情卻消除了他全部的疲勞。他現在也抱著希望,並為此而心花怒放。人總不能永遠朝乾夕惕,把神經繃得太緊,能在抒發感情時終於把為戰勝鼠疫而高度集中的精力束解開,這是幸事。倘若那朝思暮想的電報能帶來好消息,裡厄就有可能一切重新開始。他也認為所有的人都會重新開始。他經過門房小屋時,新來的看門人貼著窗玻璃向他微笑。裡厄上樓時,還在回想門房那張被疲勞和缺衣少食折磨得十分蒼白的臉。是的,當撇開一切的時期過去之後,他會重新開始,而且還有幾分幸運……他剛一開門,就見母親迎了過來,她告訴兒子,塔魯先生身體不適。他早上起了床,但無力走出房門,便又上床睡下了。她有些擔憂。“也許並不嚴重。”她的兒子說。塔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那轉動不靈的頭深深陷在長枕頭裡,幾床被子雖厚,還是能看見他那結實胸脯的輪廓。他正在發燒,頭疼。他告訴裡厄,他的症狀不清晰,也有可能是鼠疫。裡厄給他作了檢查,說:“不,現在還沒有任何明確的跡象。”但塔魯渴得厲害。在過道裡,大夫對他母親說,很可能是鼠疫的初期症狀。“哦!”她說,“這不可能,不該在這會兒發病!”她隨即說:“咱們把他留下吧,貝爾納。”裡厄想了想說:“我無權這麼乾,不過城門馬上要開了。如果你不在這裡,我堅信留下他會是我要行使的第一個權利。”“貝爾納,”母親說,“把我和他都留下吧。你很清楚,我剛才又打了預防針。”大夫說,塔魯也接種了疫苗,但他可能太疲勞,錯過了最後那次血清注射,而且忘了采取某些預防措施。裡厄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再走進塔魯的房間時,病人看見他手上拿著好幾隻盛滿血清的細頸瓶。“噢!就是這個病。”塔魯說。“不,這隻不過是預防措施。”塔魯沒有回答,隻伸出手臂接受沒完沒了的注射,他自己就曾在彆的病人身上作過這類注射。裡厄正麵看著塔魯,說:“我們今晚再看看情況怎麼樣。”“那麼隔離的事呢,裡厄?”“目前還完全不能肯定你得了鼠疫。”塔魯費勁地笑了笑。“我還第一次看到光注射血清而不下令隔離。”裡厄轉過身去,說:“我母親和我照顧您。您在這裡更舒服些。”塔魯不言語,正在整理細頸瓶的裡厄想等他說話再轉過身來。結果,裡厄還是走到他床邊。病人注視著他。他的臉顯得十分疲倦,但他的灰色眼睛仍然很沉靜。裡厄朝他微微一笑。“您要是能睡就睡,我一會兒再來看您。”他走到門前卻聽見塔魯叫他,他轉身朝他走去。但塔魯似乎在猶豫該怎樣表達他想說的話。“裡厄,”他終於清晰地說了出來,“應該把一切都告訴我,我需要這樣。”“我答應您的要求。”塔魯笑了笑,微笑使他那張寬大的臉顯得有點歪。“謝謝。我並不想死,我還要鬥爭。但如果仗已經打輸了,我就願意有一個好的終結。”裡厄俯下身,緊緊按住塔魯的肩膀,說道:“彆這麼說。要想成為聖人,就得活下去。鬥爭吧!”到了白天,嚴寒稍微緩解了些,但中午時分又下起了瓢潑大雨和冰雹。暮色降臨時,天空略微轉晴,但寒冷卻更刺人骨髓了。裡厄在晚間回到家裡。他顧不得脫下外衣便徑直來到朋友的房間。他母親正在織毛衣。塔魯似乎沒有挪過位置,但他那因高燒而發白的嘴唇說明他正在堅持鬥爭。“怎麼樣?”大夫問道。塔魯聳一聳他露在外麵的厚厚的肩膀。“怎麼樣,”他說,“我正在成為輸家。”大夫朝他俯下身去。在病人燒得燙人的皮膚下麵已經有成串的淋巴結,他的胸脯發出像地下煉鐵爐那樣的呼嚕聲。奇怪的是,塔魯竟同時呈現出兩種不同鼠疫的症狀。裡厄抬起身來時說,血清還沒有來得及發揮全部的效力。這時,塔魯想說點兒什麼,但一陣熱浪滾到他的喉嚨,堵住了他的話。晚飯過後,裡厄和他的母親到病人身邊坐了下來。對塔魯來說,黑夜將在戰鬥中開始,而裡厄也明白,同瘟神打的這場硬仗會延續到黎明。在鬥爭中,塔魯五大三粗的體格並不是他最精良的武器,最精良的武器應該是他剛才在大夫的針頭下冒出的血液,和血液裡比靈魂更為內在的東西,而這種東西是任何科學都無從解釋清楚的。他裡厄隻該在朋友身邊觀戰。他馬上要做的事是促使膿腫成熟,給病人輸滋補液,幾個月反複的失敗教會了他如何估價那些措施的效果。實際上,他唯一的任務是給偶然性提供機會,而這類偶然性往往需要人去促進才起作用。現在就得讓偶然性起作用,因為他麵對的是瘟神的另一副使他困惑的嘴臉。這家夥又一次變著法兒使人們對付它的戰略受挫,它從看似已經定居的地方溜走,又去誰都想不到的地方粉墨登場。它再一次處心積慮地讓人感到震驚。塔魯一動不動,還在戰鬥。整個夜晚,在病魔的多次衝擊麵前,他沒有一次顯得焦躁不安,他隻以自己健全的體魄和沉默背水一戰。他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隻以他特有的方式告訴裡厄他們,他再也不可能分心。裡厄隻能從朋友的眼睛裡了解戰鬥的各個階段,那雙眼睛時而睜開,時而閉上;眼皮時而緊貼眼球,時而相反,舒張放鬆;目光時而盯住某物,時而回到大夫和他母親身上。大夫每次遇上病人的目光時,病人都要費大勁衝他微微一笑。一時間,從街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行人好像聽見了遠處的雷鳴逐漸逼近因而四處逃跑,雷聲最終變成了滿街的嘩嘩水聲:原來又下雨了,雨聲連帶冰雹的劈啪聲立即打在了人行道上。大幅的帷幔在窗前波浪般起伏著。裡厄站在房間的暗影裡,他的注意力曾一度被雨聲吸引,現在又轉過來重新注視床頭燈照射下的塔魯。他母親還在織毛衣,她時不時抬起頭來仔細觀察病人。到現在,大夫已經把該做的事做完了。大雨過後,房間裡顯得更為肅靜,隻有那場看不見的戰爭發出的聽不見的廝殺聲。被失眠折磨得心煩意亂的裡厄在想象裡仿佛聽見從寂靜之外傳來一種柔和而均勻的呼嘯聲,在整個瘟疫期間,這種聲音一直伴隨著他。他用手勢招呼母親去睡覺,老太太搖頭表示拒絕,她的眼睛顯得更亮了,她隨即仔細看了看她織得沒有把握的一針。裡厄起身給病人喂水,然後反身坐下。外麵的行人利用陣雨暫停的刹那在人行道上快步往前走。他們越走越遠,腳步聲也愈來愈小。裡厄大夫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夜晚遊人如織,卻聽不見救護車的鈴聲,這跟鼠疫之前的夜晚已經十分相似了。這是一個擺脫了瘟疫的夜晚。那被寒冷、燈火和人群驅趕的病魔仿佛已從城市陰暗的深處逃逸,現在來到這間溫暖的寢室裡,在塔魯已失去活力的身體上作最後的衝刺。禍亂已不在這個城市的上空興風作浪了,但卻在這個房間沉悶的空氣裡輕輕地噓噓作響。原來裡厄幾個鐘頭前就聽到的聲音正是它的呼叫。現在需要等待的,是呼叫聲也在這裡停下來,是鼠疫也在這裡宣告失敗。黎明前不久,裡厄俯身對他母親說:“你應當去睡一會兒,好在八點鐘來接替我。睡覺前先滴注藥水。”裡厄老夫人站起身,放好毛線活,然後朝床邊走去。塔魯閉上眼睛已經好一陣了。汗水使他的頭發卷成環形貼在他倔強的額頭上。老夫人歎了口氣,病人聞聲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她俯下來的溫和的麵龐,於是,在高燒起伏的煎熬下,他那頑強的微笑再一次出現在嘴邊,但他的眼睛又立即閉上了。母親一走,裡厄坐進她剛離開的扶手椅。此刻,外麵的街道杳無人聲,死一般寂靜。屋裡已經感覺到清晨的寒意了。大夫打起盹來,但黎明時的第一輛車又將他從半睡眠狀態中驚醒。他打了個寒戰,再看看塔魯,這才明白現在正是間歇時刻,病人也在睡覺。那輛馬車的鐵木車輪正在往遠處滾滾而去。從窗戶望出去,天還黑沉沉的。大夫朝床前走過去時,塔魯正用他那毫無表情的眼睛望著他,好像還睡意濃濃。“您睡覺了,是嗎?”裡厄問。“是的。”“呼吸舒暢些了嗎?”“稍微舒暢些。這有意義嗎?”裡厄默不作答,片刻過後,他說:“沒有,塔魯,這沒什麼意義。您跟我一樣明白,這無非是早上的緩解。”塔魯表示同意。“謝謝,”他說,“您就一直這樣確切地回答我吧。”裡厄在床腳邊坐下。他感覺到身邊的病人兩條腿又長又僵直,就像死人的肢體。塔魯的呼吸更粗重了。他喘息著問:“又要發高燒了,是嗎,裡厄?”“是的,不過要到中午才能肯定。”塔魯閉上眼睛,好像在養精蓄銳。在他的麵部呈現出一種疲乏而厭倦的表情。他等著體溫上升,其實體溫已經在他體內的什麼地方蠢蠢欲動了。他睜開眼睛,目光卻十分黯淡。隻是在看到裡厄俯下身來時,他的眼睛才清亮了些。“喝吧。”裡厄說。塔魯喝完後,頭又往後一倒。“拖得真長。”他說。裡厄抓住病人的手臂,但病人轉過眼去,再也沒有什麼反應。突然,高燒好似衝破了他體內的某個堤壩,眼看著就湧上了他的額頭。塔魯的目光再回到大夫身上時,大夫將臉湊過去鼓勵他。塔魯還試圖露出笑容,但笑容已衝不出他那咬緊的牙關和被白沫封住的嘴唇。不過,在他僵硬的臉上,一雙眼睛仍然閃耀著勇敢的光芒。裡厄老夫人在上午七點回到病房。裡厄回診療室打電話給醫院,安排彆人替他值班。他還決定推遲門診,所以去書房的沙發上躺一會兒,但剛躺下就立即站了起來,回到病房。塔魯正把眼光轉到裡厄老夫人身上,他望著她那矮小的身影,她正躬著背坐在他身邊一張椅子裡,兩手合著放在大腿上。見他那樣專注出神地望著自己,她連忙將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讓他彆說話,隨即站起來關掉他的床頭燈。但日光很快穿過窗簾透進了屋裡,不一會兒便把塔魯的輪廓從黑暗中突出出來,老太太這才發現他一直在注視著自己。她朝他俯下身,替他整理了一下枕頭,直起身來時,又把手在他潮濕蜷曲的頭發上放了一會兒。這時她聽到:“謝謝,現在還可以。”這低沉的聲音仿佛是從遠處傳來的。待她重又坐下時,塔魯早已合上了眼睛,儘管他嘴唇緊閉,在他疲乏衰弱的臉上好像又出現了一抹微笑。中午,高燒達到了頂點。一陣陣出自臟腑深處的咳嗽震得病人的身子不停地搖動,就在這一刻,他開始咯血。淋巴結已停止繼續腫大,但仍然存在,硬得像擰在關節上的螺帽,裡厄斷定已不可能動手術切開治療了。在高燒和咳嗽的間歇,塔魯還偶爾看看他的兩個朋友,但緊接著,他的眼睛便越來越睜不開了,他那遭到病魔蹂躪的麵容每次經日光照亮都變得更加慘白。暴風雨般的高燒使他時而驚跳,時而抽搐,但間歇中清醒的刹那越來越少了。他已經慢慢漂流到風暴的穀底。裡厄眼前的塔魯隻剩下了一個再也沒有生氣的麵具,微笑永遠從那裡消失了。這個曾與他那麼親近的人的形體現在正被瘟神的長矛刺穿,被非人能忍受的痛苦煎熬,被上天吹來的仇恨的風扭曲,他眼看著這個形體沉入鼠疫的汙水,卻沒有任何辦法對付這次險情。他隻能停在岸邊,兩手空空,心如刀絞,沒有武器,沒有救援,在災難麵前再一次束手無策。最後,竟是他那無能為力的眼淚使他未能看見塔魯猛然轉過身去,麵對牆壁,仿佛體內某處的主弦斷了似的,低沉地哼了一聲便與世長辭了。接下來的夜晚已沒有鬥爭,隻有肅靜。在這間壁壘森嚴的房屋裡,裡厄感到一種令人吃驚的靜謐籠罩著這業已穿好衣服的屍體,好多天以前的一個晚上,在有人衝擊城門之後,正是這樣的靜謐重新降臨在躲過了鼠疫的那一連串平台上邊。在那個時期,他已經想到過這種靜謐氣氛,當時,也是這種靜謐籠罩著他無法拯救的人們的靈床。到處都是同樣的暫時緩解,同樣莊嚴的間歇,戰鬥之後同樣的平靜,那是戰敗的肅靜呀。然而,現在包圍著他朋友的靜謐卻那樣深沉,這種靜謐和街上的安靜,和擺脫了鼠疫的城市的安靜是那樣珠聯璧合,因此裡厄深切感到這一次是最後的失敗,是結束戰爭的失敗,這個失敗使和平本身成了永遠治愈不了的傷痛。裡厄不知道塔魯是否終於找到了安寧,但至少在此刻,他相信自己跟失去了孩子的母親或掩埋了朋友的成人一樣,永遠不可能再找回安寧了。外麵,寒夜依舊,群星在晴朗冰冷的天空仿佛凍僵了。在半明半暗的房間裡,裡厄和他的母親感到窗外寒氣襲人,像極地之夜那樣的朔風淒楚地呼嘯著。老太太以大家熟悉的姿勢坐在床邊,床頭燈照著她的右側。在遠離燈光的房間中央,裡厄坐在扶手椅裡等待天亮。他不時想到自己的妻子,但每次都立即打消了這種思念之情。在夜幕初臨時,寒夜裡還能聽見清晰的行人腳步聲。“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嗎?”老太太問。“安排好了,我已經打了電話。”說罷,他們繼續默默地守靈。裡厄老夫人不時望望自己的兒子,兒子一遇上母親的目光便對她笑笑。大街上熟悉的夜聲此起彼伏。雖然還沒有正式允許車輛通行,街上已經又出現車水馬龍的景象了。車輛飛快地掠過路麵,來來往往,絡繹不絕。說話聲、呼叫聲過去後,安靜了一會兒,又傳來馬蹄聲、兩輛電車轉彎時吱嘎刺耳的聲音、模糊的喧鬨聲,接下去又是夜風的呼嘯。“貝爾納。”“噢?”“你累嗎?”“不累。”他知道母親在想什麼,這會兒她是在心疼他,他也明白,愛一個人算不了什麼,或者至少可以說,愛永遠不可能有自己確切的表達方式。因此他母親和他今後也隻能默默地相濡以沫。總有一天會輪到她或他離開人世,可是在生前他們之間誰也未能進一步傾訴母子之愛的衷情。同樣,他曾生活在塔魯身邊,但這天晚上塔魯去世了,而他們卻沒有來得及真正體驗他們之間的友誼。正如塔魯自己說的,他輸了。但他裡厄呢?他贏了什麼?他認識了鼠疫,可以回憶鼠疫;他感受過友誼,可以回憶友誼;他正在體驗親情,今後可以回憶親情,這就是他贏得的東西,如此而已,豈有他哉。在鼠疫和生活兩種賭博中,一個人能夠贏得的,也就是認識和記憶。也許這正是塔魯所謂的“贏了”吧!又有一輛汽車駛過去了,裡厄老夫人在椅子上動了動。裡厄對她笑笑。她對他說,她不覺得累,緊接著又說:“你應該去山裡休息休息,就去那邊。”“當然要去,媽媽。”不錯,他要去那裡休息。為什麼不去?興許這也是充實記憶的機會呢。但如果“贏了”就意味著自己能了解和回憶一些事物,同時卻被剝奪了自己願意得到的東西,這樣活著該有多苦!塔魯一定是這樣生活過來的,他已意識到失去幻想的生活有多麼枯燥無味。沒有希望就沒有安寧,塔魯不承認人有權判彆人死刑,但他也知道,任何人都禁不住去判彆人的刑,連受害者有時都可能成為劊子手,因此他一直生活在極大的痛苦和矛盾之中,從不知道希望為何物。是否正因為如此,他才尋求神聖,試圖在為彆人服務中獲得安寧?其實裡厄對此一無所知,而且這點也無關宏旨。今後留在他記憶裡的塔魯唯一的形象將是他雙手緊握汽車方向盤為他開車的模樣,或現在躺在這裡一動不動的他的魁梧的軀體。生活的熱情和死後的形象,這就是認識。想必正因為如此,裡厄大夫那天清晨才以平靜的心態接受了他妻子去世的噩耗。他當時還在他的診所,他母親幾乎是跑過來把電報交給他,然後又趕快出去給郵差付小費。她回來時,見兒子手上還握著打開了的電報。她看看他,他卻固執地在窗口出神地觀賞海港壯麗的晨景。“貝爾納。”老太太叫他。大夫心不在焉地端詳著她。“電報呢?”她問道。“是那事兒,一個星期前。”裡厄老夫人把頭轉到窗戶那邊。大夫靜默片刻之後,勸他母親不要哭,說他早已料到了,但這畢竟難以忍受。不過他知道,在談及此事時,自己雖然痛苦但並不感到意外。幾個月以來,尤其是兩天以來,同樣的悲傷一直在折磨著他。在二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各道城門終於在黎明時分打開了,這個舉措受到本市居民、報紙、電台以及省府公報的歡呼致意。儘管像筆者這樣的人大多不能全身心投入歡慶的行列,我仍然應該把開放城市之後的狂歡時刻記入編年史。盛大的慶典活動不分晝夜。與此同時,火車站的列車開始冒煙,遠航的船隻也已朝本港駛來,並以它們特有的方式表明,對那些天涯海角望穿秋水的離人而言,這個日子乃是大團聚的日子。說到這裡,誰都不難想象折磨了多少同胞的離情彆緒如今該是怎樣的情景。白天,進城的列車與出城的列車同樣擁擠。在暫緩撤銷禁令的兩個星期裡,人人訂的都是這一天的火車票,因為他們提心吊膽,生怕省府的決定在最後一刻又被取消。有些回城的旅客在火車接近本市時,還沒有完全擺脫他們的懼怕心理,因為,雖然他們大體了解親人的命運,對其他人的情況和這座城市本身,他們卻一無所知,他們以為阿赫蘭一定還麵目猙獰呢。不過,這種心態隻屬於那個期間沒有被情欲煎熬過的人們。事實上,那些多情的人始終執著於他們固定的想法。對他們來說,隻有一樣東西起了變化:在離彆期間,他們多麼想推動時間,讓它朝前趕;在這個城市已經進入他們的視野時,他們還熱切盼望時間加快腳步;但在火車到站前開始刹車時,他們卻反而願意時間放慢腳步,乃至終止前進。對幾個月的愛情生活遭到損失的模糊而又敏銳的感覺,使他們隱隱約約產生一種要求補償的願望,通過補償,他們相聚的歡樂時間也許會比苦苦等待的時間流逝得慢兩倍。那些在房裡或在火車站等候的人們,比如朗貝爾(他的妻子幾個星期前就得到了通知,已經作好到達這裡的一切準備),也同樣心急火燎,憂心忡忡,因為他們正誠惶誠恐地等著與有血有肉的親人——愛的支柱——共同檢驗被幾個月的鼠疫化成抽象概念的愛情或親情。朗貝爾真希望重新變成鼠疫初期時的自己,那時,他曾想一鼓作氣跑出城外,飛奔著迎接心愛的人兒,但他明白這已不再可能。他已經變了,鼠疫已使他分了心,他曾試圖擺脫,但這種心態卻像隱憂一般糾纏著他。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感到鼠疫結束得太突然,使他摸不著頭腦。幸福來得太快,這樣的結局超過了人們的預想。朗貝爾明白,他會一下子重新獲得所有失去的東西,這樣的歡樂是燙人的,是無法細細品嘗的。此外,所有的人都自覺不自覺地與朗貝爾相似,所以應該談談大家的情況。這些人在火車站上開始了他們的個人生活,但大家在以目光和微笑互致問候時,還留有原來那種唇齒相依的感覺。然而,當他們看見冒著白煙的火車時,他們的流放感就在如癡如醉的快樂驟雨般的衝擊下倏忽之間消失了。列車一停,那通常也在這個站台開始的遙無儘期的分離便在瞬間結束,在這一瞬間,他們在狂喜中伸出手臂貪婪地擁抱那已經有點生疏地身體。至於朗貝爾,他還沒來得及看看那奔過來的人兒的體態,她已經撲到他的懷裡了。他伸出雙臂摟著她,把她的頭緊緊貼在胸前,但他隻能看見熟悉的頭發,這時,他聽任自己熱淚奔流,卻不知道哭的是眼下的幸福還是壓抑太久的痛苦,但他至少可以肯定,眼淚能夠阻止他去核實,埋在他心窩上的是他望眼欲穿的伊人的臉,還是什麼陌生女人的臉。他過一會兒便能釋疑。但此刻他要和周圍的人一樣行動,那些人看上去似乎相信鼠疫可來可去,但人不會因此而變心。於是,親人們緊緊依偎著回到家裡,他們已無暇瞻顧外麵的世界,隻沉醉在戰勝鼠疫的表麵現象裡;他們忘記了所有的苦難,也忘記了還有同車到達的人沒有找到親人,正準備回家核實長期的杳無音信在他們心裡引起的恐懼。那些隻能與新愁做伴的人,還有此刻正在緬懷亡人的人,他們與前者情況之差異,何止於霄壤,他們的離愁已達到了頂點。這些人——母親、夫妻、情人——如今已沒有歡樂可言,因為他們的親人已散落在無名的墓坑裡,或混融在大堆的骨灰裡,無法辨認,對他們來說,鼠疫依然沒有過去。但又有誰會想到這些人的孤苦?中午,太陽戰勝自清晨便在空中與它搏鬥的寒氣,向城市不斷傾瀉著恒定的光波。這一天仿佛靜止下來了。山頂炮台的大炮在一覽無餘的天空下不住地轟鳴著。男女老幼傾城出動,慶祝這令人激動得透不過氣的時刻,在這一刻,痛苦時光正在過去,而遺忘時節還沒有開始。各個廣場都有人跳舞。轉眼之間,交通流量大增,越來越多的汽車在擁擠的大街上艱難地行進。整個下午,城裡鐘聲齊鳴,在金色的陽光下,悠遠的泛音響徹蔚藍的天空。原來各教堂都在舉行感恩儀式。但與此同時,娛樂場所也人滿為患,咖啡館已無後顧之憂,所以儘情傾銷白酒的最後存貨。在各咖啡館的櫃台前都擠滿了同樣興奮的人群,在他們當中有不少摟摟抱抱的男女在大庭廣眾麵前毫無顧忌。人人都在開懷笑鬨。他們把今天當做他們幸存的日子,所以準備在這一天把過去幾個月裡小心翼翼積攢下來的生命力一股腦兒消耗出去。真正的、顧前顧後的生活明天才會開始。此時此刻,出身迥異的人們都親密無間、稱兄道弟,連死亡的存在都未能真正促成的平等,倒在解放的歡樂中實現了,至少有幾個小時是如此。但這種普遍的熱情洋溢的舉動還不能說明一切,傍晚時分,大街上有一些走在朗貝爾身邊的人就常常以冷靜沉著的姿態來掩蓋他們更微妙的幸福感。原來,許多成雙成對的人,不少舉家出行的人看上去都隻不過正在安詳地散步。實際上,其中大多數的人都在對他們受過痛苦的地方進行充滿溫情的朝拜。他們是在向新來乍到的人介紹鼠疫明明暗暗的正貌和它留下的肆虐曆史的遺跡。在有些情況下,人們裝作向導,或見多識廣的人,或鼠疫的見證人,對彆人大談當時的險情,卻從不提人們的恐懼。這樣的樂趣當然沒有害處。但也有另外的情況,那時,參觀的路線更激動人心,一個情人沉浸在甜蜜而憂心的回憶裡時,可能會對他的伴侶說:“當時就在這個地方,我好想和你睡覺呀,你卻不在我身邊。”這類情意纏綿的參觀者很容易認出來:一路上,他們在喧鬨的人群裡總有自己的小天地,在小天地裡喁喁私語,互吐衷情。他們比十字路口的樂隊更生動地體現了真正的解放。那一對對心醉神迷的男女緊緊依偎在一起,話雖不多,卻以他們得意揚揚、唯我獨樂的神情在一片喧鬨聲中表明,鼠疫已經結束,恐怖時期已一去不複返了。他們不顧明顯的事實,若無其事地否認我們曾在這樣瘋狂的世界生活過:在那裡,人被屠殺就像打死蒼蠅一樣天天發生;他們還否認我們經受過絕對意義上的野蠻行徑和有預謀的瘋狂行為的摧殘,否認我們曾受到監禁並由此而目睹昔日的傳統受到肆無忌憚的摧毀,否認我們聞到過使所有尚未被殺的人目瞪口呆的死人氣味;他們最後還否認我們曾是被嚇呆了的百姓:我們當中每天都有一部分人被成堆地扔進焚屍爐,燒成濃濃的黑煙,而另一部分人則背著無能為力和恐怖的枷鎖等著厄運到來。總之,以上的情景是裡厄大夫親眼看見的,他在傍晚獨自上路後,正在鐘聲、炮聲、樂曲聲和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設法到達近郊區。他還在繼續行醫,病人是沒有假日的。沐浴在純淨霞光裡的城市,處處都能聞到昔日熟悉的烤肉和茴香酒的香味。在他周圍到處都有仰天歡笑的人。男男女女,摟摟抱抱,麵色緋紅,欲火中燒。不錯,鼠疫連同恐怖都結束了,那些緊纏在一起的手臂說明,在深層意義上,鼠疫本來就意味著流放和分離。幾個月來,裡厄看見路上的行人老有一種親如一家的神氣,今天他才第一次明白那是怎麼回事。他隻須看看自己周圍就足夠了。人們熬到鼠疫結束時,由於生活艱苦,缺衣少食,他們不得不穿上在長期移民生活中穿過的衣服,首先是他們的臉,其次是他們現在穿的衣服說明他們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他們的祖國在遙遠的地方。從鼠疫迫使城門關閉那一刻起,他們一直在離彆狀態下生活,他們已遠離了可以使人忘記一切的人間真情。在城市的每個角落,這些男人和女人都程度不同地渴望過團聚,對每個人來說,團聚的性質不一定相同,但對所有的人來說,團聚都是不可能的。其中大多數人都曾全力呼喚遠方的親人,想望溫熱的肉體、甜蜜的柔情,或共同的習慣。其中有些人被排除在人的友情之外,他們再也不能通過諸如信件、火車、船隻等正常途徑與友人交往,他們為此而苦惱萬分,雖然往往並不自覺。還有少數人,也許可以舉出塔魯吧,他們也曾希望重新得到某種東西,他們說不清是什麼,但他們認為那似乎是他們唯一想得到的東西。既然沒有彆的名稱,有時他們就管它叫安寧。裡厄還在走路。他越往前走,周圍的人越多,鬨聲也越大,他感到自己想去的近郊區似乎因此而在往後退。後來,他漸漸融入了這個高聲喧嚷的龐然大物,他在其中也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他們的喧嚷至少部分代表了他的心聲。是的,所有的人都曾在肉體和精神上一起經受過痛苦:難以忍受的空虛、無可挽回的分離、不能滿足的欲求。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中間,在救護車的鈴聲裡,在約定俗成叫做命運的提醒聲中,在擺脫不了的恐怖和內心反抗的可怕氛圍裡,從未停止散布一個舉足輕重的傳聞,傳聞警告那些驚恐萬狀的人們,說他們必須重返自己真正的故鄉。而他們的真正故鄉全都在被封鎖的疫城城牆之外,在芬芳的荊棘叢中,在山岡上,在大海岸邊,在自由的國度裡,在有分量的溫柔之鄉。他們想去的地方正是他們的故鄉,正是他們幸福之所在,而對其餘的一切,他們都嗤之以鼻。至於這種被迫分居和希望團聚可能有什麼意義,裡厄卻一無所知。他繼續走著,四麵八方都有人擠他,吆喝他,後來,他漸漸走進了一些不那麼擁擠的街道。他想,這類事情有沒有意義都無傷大雅,隻要符合人們願望的東西看得見摸得著就夠了。他這才明白了什麼東西符合人們的願望,踏入郊區冷冷清清的街道後,他就看得更清楚了。有些人不思進取,隻想回到他們愛情的安樂窩裡,這種人有時也能得到報償。當然,他們當中也有人因失去了朝思暮想的親人,還在城裡孤零零地躑躅。有些人沒有受過兩次離彆之苦還算是幸運的,不像某些人,在瘟疫之前很久並沒能旗開得勝贏得愛情,後來又年複一年地盲目維持勉強的結合,到頭來情人變了夫妻反成仇。這些人像裡厄本人一樣犯了輕率的毛病,總想依靠時間解決問題,結果離彆竟成了永訣。也還有些人毫不遲疑地找回了他們以為失去了的親人,比如朗貝爾,這天早晨在離開他時,裡厄就曾對他說:“勇敢些,從現在開始就該靠理智行事了。”起碼在一定的時期內他們會感到幸福。他們現在才明白,如果說世上還有什麼東西值得永遠想望而且有時還能得到,那就是人間的真情。相反,那些想超越人類而去尋求連他們自己都想不清楚的東西的人,誰都沒有找到答案。塔魯似乎找到了他談到過的難以尋覓的安寧,但他是在死神那裡找到的,是在安寧對他已毫無用處的時刻找到的。如果說彆的一些人,如裡厄看見許多站在大門口,在夕陽下緊緊摟在一起,癡迷地互相凝視的人,如果說他們實現了想望,那是因為他們想望的是唯一取決於他們自己的東西。裡厄在轉入格朗和柯塔爾住的街道時,他想,那些自滿自足、對自己可憐而又可厭的愛情生活津津樂道的人獲得,起碼有時獲得,歡樂的獎賞,這是合理而又公正的。這部記事性編年史即將結束。是時候了,裡厄大夫承認自己是書的作者。但在敘述最後一些事件之前,他至少希望對自己涉足寫書作些說明,並敦促讀者理解,他一直堅持以見證人的客觀口吻進行記述。在整個鼠疫期間,他的職業使他有機會見到大多數同胞並記錄他們的感受。因此他有條件報道自己的所見所聞。總的說來,他努力避免記述他未曾親眼目睹的事情,避免將自己杜撰的想法強加給鼠疫期間的工作夥伴,而且儘量隻利用由於偶然性或不幸事件落到他手裡的資料。由於他是在為某種犯罪行為作證,他像一切有誠意的證人一樣,作了某些保留。但他同時又受良心的指使,曾毫不猶豫地站在受害者一邊,而且心甘情願與人們、與他的同胞們在共同擁有的唯一的可靠性方麵協調一致,那可靠性就是愛,是痛苦和被迫的離散。因此可以說,他分擔了同胞們全部的憂患,而且把他們的處境當成自己的處境。作為忠實的證人,他必須首先記錄的是人的行為、有關的資料和傳聞。而他個人需要說的話、他的期待、他受到的各種考驗,都應當避而不談。如果說他曾利用過這方麵的材料,那也隻為了解他的同胞或讓彆人了解他們,隻為以最準確的形式把他們往往模糊感覺到的東西表現出來。說實在的,這種理性的努力並沒有讓他付出什麼代價。當他恨不得直接向千百個呻吟著的鼠疫患者吐露心聲時,他會想到自己的痛苦無一例外都同時是彆人的痛苦,在一個往往由自己獨自承擔痛苦的世界,這種患難同當的情況已經很了不起了,於是他即刻忍住。的確,他應當為所有的人說話。然而,至少有一個同胞,裡厄大夫不能為他說話。那就是塔魯有一天向裡厄談到的那個人,塔魯說:“他唯一的真正罪行,就是從心底裡讚成置兒童和成人於死地的那東西。其餘的事我都能理解,但對這一點,我隻能說不得不原諒他。”那人內心愚頑、孤獨,此書以他為結束恰到好處。當裡厄大夫從喜慶喧鬨的大街擠出來,正想轉到格朗和柯塔爾居住的那條小街時,他被一道警戒線攔住了去路。這是他始料未及的。遠處傳來的歡聲笑語使這個街區顯得格外寂靜,裡厄早已料到這種既偏僻又無鬨聲的狀況。他出示了他的證件。“不行,大夫,”警察說,“有個瘋子在朝人群開槍。不過您得留下,您可能派上用場。”這時,裡厄看見格朗正朝他走過來。格朗也是一問三不知。有人不讓他通過,他聽說子彈是從他住的那幢樓房射出來的。從遠處望過去,那幢房屋的正麵正籠罩在沒有熱度的太陽的最後一道金色的霞光裡。房屋周邊是一片空曠的場地,一直伸展到對麵的人行道。在街道中央,可以清楚看見一頂帽子和一塊肮臟的布片。裡厄和格朗遠遠望去,隻見街的另一頭也有一道警戒線,和擋住他們的這根繩子平行,有幾個本街區的居民正在繩子後麵匆匆走來走去。他們再仔細一看,又發現一些手持左輪手槍的警察蹲在這橦房屋對麵一些樓房的大門內,而這幢房屋的所有窗戶都關上了,隻有三樓的一扇百葉窗似乎還半開著。街上一片沉寂,隻能聽到從城中心傳來的斷斷續續的音樂聲。刹那間,從那橦房屋對麵的一幢樓房下麵傳來兩聲槍響,那扇半開的百葉窗立即破成碎片四處亂飛。接著又是一片沉寂。裡厄在白天目睹了遠處熱鬨非凡的場景之後,眼下的一幕於他似乎有點似夢非夢。“那是柯塔爾的窗戶!”格朗突然說道,看上去激動萬分,“但柯塔爾早就不知去向了呀。”裡厄問警察:“為什麼開槍?”“這是在轉移他的注意力。我們正在等汽車運來必要的裝備,因為這人朝想進那幢房屋的所有人開槍,已經有一個警察被擊中了。”“那個人為什麼開槍呢?”“我不知道。當時大家正在街上玩兒,聽見第一聲槍響,誰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第二槍一響大夥兒就叫起來,有一個人受傷,其他人全逃了。是個瘋子,就這麼回事!”再一次靜下來時,一分一秒似乎都拖得很慢。突然,他們看見從街那頭跑出來一條狗,那是好久以來裡厄見到的第一條狗,一條臟兮兮的西班牙長毛獵狗,大概是主人們一直窩藏到現在才放出來的吧。隻見它沿著牆根一路小跑,來到大門前時猶豫片刻,然後蹲在地上,仰過頭去咬跳蚤。警察吹了幾聲哨子喚它,它抬起頭,然後下了決心,慢慢穿過街道去嗅那頂帽子。就在這一刻,從三樓傳來一聲槍響,隻見那條狗像翻烙餅一般翻倒在地,爪子猛烈地晃動,最後側身癱在地上,渾身抽搐了很長時間。作為還擊,從對麵大門裡射出五六發子彈,把那扇百葉窗打得粉碎。接著又恢複了平靜。太陽更偏西了,夜影開始爬上柯塔爾的窗戶。在裡厄大夫身後傳來輕輕的刹車聲。“他們來了!”警察說。幾個警察在他們背後下了車,手上拿著幾條繩子、一個梯子、兩個狹長的油布包。他們走進一條圍繞這片房屋的小街,在格朗那幢房屋對麵停下。片刻過後,大家與其說看見,不如說猜出那片樓房大門內有一些響動。接著,人們開始等待。那條狗已經不動彈了,它躺在一攤暗黑的液體裡。突然,一陣衝鋒槍射擊聲從警察們占據的那排房屋裡傳出來。隨著射擊聲,那扇仍然被瞄準的窗戶不折不扣地徹底粉碎,從而露出一個大黑洞,但裡厄和格朗從他們的位置辨不出黑洞裡的任何東西。這邊射擊一停,從隔一幢樓的另一個角落又射出一排子彈。子彈顯然已經進入那扇窗戶,因為有一顆子彈已打下一塊磚頭的碎片。就在這一刹那,三名警察跑著穿過馬路,衝進了大門。另外三名警察幾乎同時衝了進去,射擊戛然停止。大家又開始等待。從格朗那幢樓裡遠遠傳來兩聲爆炸聲。接著是一片喧鬨。隻見一個穿襯衫的大喊大叫的矮小男人被人半抱著拖出樓房。全街緊閉的百葉窗奇跡般同時打開了,窗前站滿了好奇的人,還有些人乾脆走出大門,去封鎖線後麵擠來擠去。片刻之後,那矮小男人來到街道中央,腳終於著了地,胳膊仍然反剪著。他還在叫喊。一個警察走到他身邊,穩、準、狠地給了他兩拳。“是柯塔爾,”格朗囁嚅著說,“他成了瘋子!”柯塔爾倒在地上。隻見那個警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腿朝躺在地上的東西踢了幾腳。接著,一夥人吵吵嚷嚷地朝裡厄和他的老朋友這邊走來。“彆停在這兒!”警察說。那夥人經過他們麵前時,裡厄轉過眼去。格朗和裡厄在蒼茫的暮色中離開了那裡。這個事件好像把整個街區從昏睡中驚醒了,狂歡的人群重又鬨哄哄地擠滿了僻靜的大街小巷。格朗走到自己住房門口時,向大夫告彆說,他還得工作。但在上樓時,他又說已經給讓娜寫了信,他現在活得很滋潤。接著,他又背了一遍他的句子,說:“我把所有的形容詞都刪去了。”他隨即調皮地笑笑,摘下帽子,過分隆重地向裡厄鞠了一躬。但裡厄還在想柯塔爾,在他朝老氣喘病人家走去時,那鐵拳打扁柯塔爾麵孔的重濁聲音一直回響在他的耳際。也許想到罪人比想到死人更令人難以忍受吧。裡厄來到老病人家裡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從房間裡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歡呼自由的喧嚷聲,老頭的脾氣沒有變,仍在倒騰兩個小鍋裡的鷹嘴豆。他說:“他們做得對,該玩玩了。樣樣都有才成為世界呢。大夫,您的同事呢,他怎麼樣啦?”一陣陣爆炸聲一直傳到他們耳裡,不過那是祥和的爆炸:是孩子們在放鞭炮。大夫一邊用聽診器聽他呼嚕呼嚕響的胸部,一邊回答說:“他去世了。”老頭“哦!”了一聲,有點發愣。“死於鼠疫。”裡厄補充道。愣了一會,老頭似乎意識到什麼,說:“是呀,最優秀的總活不長。這就是生活。他可是個明白人。”大夫邊收拾聽診器邊問:“您為什麼這麼說?”“不為什麼。他從不說廢話。總之,我喜歡他。不過,事情就是這樣。彆人說:‘那是鼠疫呀,我們經曆過鼠疫。’再進一寸,他們就得要求授勳了。可鼠疫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就是生活,如此而已。”“您得按時熏蒸呼吸道。”“啊!彆怕。我的命長著呢。我要看見那些人一個個死光。瞧我,我可會活啦。”作為對他的回答,遠處傳來了歡樂的尖叫聲。裡厄走到房間中央。他說:“我去平台,不打擾您吧?”“當然不。您是想去上麵看他們,是吧?隨便去吧。不過,那些人跟先前沒什麼兩樣。”裡厄往樓梯走去。“您說說,大夫,他們要為死於鼠疫的人立碑,是真的嗎?”“報紙上這麼說過。一座石碑,或一個金屬牌。”“我早就相信會這樣,還有人演講呢。”老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在這兒就聽到他們演講了:‘我們那些死者……’說罷就去大吃大喝。”裡厄已經在上樓梯了。寒冷的星空悠遠而深邃,俯瞰著房舍閃閃爍爍。山岡那邊,星星像堅硬的燧石散發著冷光。今夜與他和塔魯到此暫時忘記鼠疫的那一夜十分相似,但今天的大海在懸崖之下卻比那時更為喧囂。淡淡的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它已卸去了溫暖的秋風帶來的鹹鹹的氣息。不過城市的鬨聲卻像波濤擊岸一般衝擊著平台的牆基。然而,今夜並非反抗之夜,而是解放之夜。遠處,黑紅相間的閃光標誌著燈火輝煌的林蔭大道和廣場的所在地。在這擺脫了桎梏的夜晚,欲求像脫韁的野馬,正是它低沉的吼聲傳到了裡厄這裡。第一批顯示萬眾歡騰的官方的禮花從黑暗的港口升騰起來。全城的百姓爭相觀賞,歡呼聲經久不息。柯塔爾、塔魯以及裡厄失去的所有他愛過的男人和他的妻子,無論是去世的抑或犯罪的,此刻都被遺忘了。那老頭說得對,人永遠是一個樣。但不變的是他們的精力和他們的無辜,而正是在這裡,裡厄超越了一切痛苦,感到自己和他們心心相印了。這時,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持久的歡呼聲在城市回蕩,一直傳到平台腳下,空中的火樹銀花流光溢彩、千變萬化。裡厄大夫正是在這一刻下決心編寫這個故事,故事到此為止,編寫的初衷是不做遇事諱莫如深的人;是提供對鼠疫受害者有利的證詞,使後世至少能記住那些人身受的暴行和不公正待遇;是實事求是地告訴大家,在災難中能學到什麼,人的內心裡值得讚賞的東西總歸比應該唾棄的東西多。不過,裡厄也明白,這本編年史不可能是一本最後勝利的編年史,它無非顯示了人們在當時不得不做了些什麼,並指出今後如遇播撒恐怖的瘟神憑借它樂此不疲的武器再度逞威,所有不能當聖賢、但也不容忍災禍橫行的人決心把個人的痛苦置之度外,努力當好醫生時,又該做些什麼。在傾聽城裡傳來的歡呼聲時,裡厄也在回想往事,他認定,這樣的普天同樂始終在受到威脅,因為歡樂的人群一無所知的事,他卻明鏡在心:據醫書所載,鼠疫杆菌永遠不會死絕,也不會消失,它們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幾十年;在房間、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廢紙裡耐心等待。也許有一天,鼠疫會再度喚醒它的鼠群,讓它們葬身於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們再罹禍患,重新吸取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