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薛巴斯強·洛特裡哥書信(1)(1 / 1)

沉默 遠藤周作 2869 字 2天前

主的平安。基督的榮光。我們在去年十月九日抵達臥亞。五月一日從臥亞到澳門,這些事前一封信中已向您報告過了。在艱苦的旅途中,同事赫安提·聖·馬太深為瘧疾發熱發冷所苦,體力消耗甚大,隻有我和佛朗西斯·卡爾倍在這所傳教學院受到真誠的款待,體力充沛。不過,這所學院的院長——十年前就住在這兒的範禮安神甫——一開始就反對我們去日本。我們在可以眺望全港口的神甫居室中討論這件事時,神甫說:“我們必須放棄派遣傳教士到日本的念頭。對葡萄牙商船而言,海上的航行極為危險,到達日本之前還會遭遇到幾個障礙。”神甫的反對極為有理,因為自一六三七年之後,日本政府一直懷疑島原之亂(島原之亂,從一六三七年到翌年,發生在肥前島原、肥後天草的農民起義事件。因對幕府鎮壓天主教及領主苛政不滿,以益田四郎為首率農民軍起義,據原城,後為幕府大軍攻陷,皆被殺。之後,幕府加強禁教政策。)與葡萄牙人有關,不隻是全麵斷絕通商,而且從澳門到日本近海的海上,常有新教徒的英國軍艦出沒,對我商船加以炮擊。“可是,靠著神的護佑,我們的偷渡說不定會成功。”赫安提·聖·馬太眨眨充滿熱誠的眼睛說。“那裡的信徒現在失去了司祭,就像一群孤立無援的羔羊。無論如何,應該有人去鼓起他們的勇氣,不要讓信仰的火種熄滅。”這時,範禮安神甫歪著頭,沒說話。看得出來,他一直對身為上司的義務和日本可憐的信徒被逼迫的命運,深深感到懊惱。老司祭手肘靠在桌上,用手掌支撐著額頭,沉默了好一陣。從神甫的房間看得到遙遠的澳門港,在夕陽照射下海變成紅色,帆船如黑漬點點浮在海麵上。“我們還有一樣工作,那就是探尋我們的老師費雷拉神甫是否安然無恙。”“關於費雷拉神甫的行蹤,後來消息杳然。有關他的消息都不明確,我們連分辨真偽的能力都沒有。”“這麼說,他還活著囉。”“這也不太清楚。”範禮安神甫噓了一口氣,分不清是吐氣還是歎息。然後,他抬起頭來。“以前他會定期寄送書信來,自從一六三三年之後就中斷了。他究竟是不幸病死了,還是被送入了異教徒的牢獄,或者如你們想象已光榮殉教,抑或仍活著但沒有途徑寄書信,現在什麼都不明確。”那時,範禮安神甫對謠傳中費雷拉神甫屈服於異教徒的拷刑一事未置一詞。他是否也跟我們一樣,不願把那樣的猜測加諸昔日同事的身上呢?“不僅如此……”他好像自言自語地說,“現在日本出現了令天主教徒頭疼的人物,他姓井上。”井上這名字,我們是第一次聽到。範禮安神甫說,跟現在這個井上比起來,前任的長崎奉行,即殘殺許多天主教徒的竹中,不過是個殘暴的、有勇無謀的人罷了。為了記住不久後登陸日本可能會碰上的這個日本人,我們把他的名字重複念了好幾遍。從九州的日本信徒最後送來的書信中,範禮安神甫對這個新奉行多少有點認識。據說,島原之亂後,鎮壓天主教的實際負責人就是井上。他跟前任竹中完全不同,他狡猾得像條蛇,常常利用巧妙的方法使以往對威脅、拷刑毫不畏懼的信徒們一個個地棄教。“可悲的是,”範禮安神甫說,“他,曾經皈依和我們相同的宗教,還受過洗呢!”對這個迫害者,我想以後還會跟您報告……結果,就上司而言極為慎重保守的神甫,被我們(尤其是卡爾倍)的熱誠感動,最後準許我們偷渡赴日。大局已定。為了教化日本人,為了主的榮光,今天我們總算來到東方。今後的行程,可能遭遇到的困難和危險,恐怕不是從非洲到印度的船旅所能比擬的。不過,當我想起“有人在這城裡逼迫你們,就逃到那城裡去”(出自《聖經·馬太福音》第十章。)和“我們的主,我們的神,你是配得榮耀、尊貴、權柄的”(出自《聖經·啟示錄》第四章。)這些話時,就覺得種種危險、困難毫不足道了。澳門,如前所述位於珠江的出口,城市由散布在港灣入口的島嶼構成。這個城市跟其他東方城市一樣,並沒有城壁環繞,分不清哪裡是城市的邊界,如灰褐色塵芥的中國房子到處可見,反正跟我們國家的任何都市、城鎮都不一樣。人口據說有兩萬左右,其實是不正確的。唯一會讓我們興起懷鄉情懷的,是位於市中心的總督府和葡萄牙式的商館及小石子路。炮台的炮口朝向港灣,幸好連一次都未使用過。中國人大半對我們的宗教漠不關心,關於這點,日本的確像聖方濟各·沙勿略所說的“是東方國家中最適合天主教的國家”。可是諷刺的是,日本政府鎖國政策的結果,卻讓遠東的生絲貿易完全由澳門的葡萄牙商人獨占。因此,澳門港今年的輸出總額是四十萬舍拉芬(舍拉芬,葡萄牙舊時貨幣單位。一舍拉芬約合三個金盧布。),遠超過前年和去年的十萬舍拉芬。今天,在這封信裡,我要向您報告一個好消息,我們昨天終於碰到了一名日本人。聽說以前澳門曾經有相當多的日本修道士和商人前來,自從日本施行鎖國政策之後,他們就不再來了,連少數殘留者也都回國去了。我們請教過範禮安神甫,他也說這城市已無日本人居住,但是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認識了一個混在中國人當中的日本人。昨天下雨,我們到中國人住的地區找尋偷渡到日本的船。我們一定要找到一艘船,還要雇船長和水手。雨天的澳門看來更加淒涼,海和街道都被淋成灰色,中國人都躲到狹窄的小屋子裡,滿是泥濘的路上不見半個人影。看到這樣的街道,不知怎的,我想起人生,感到悲哀。我們找到經由介紹的中國人,說明來意之後,他馬上說,有一個日本人想從澳門返國,隨即答應我們的要求,叫他的小孩去請日本人來。對我生平頭一回遇到的日本人,要怎麼形容他才好呢?一個跌跌撞撞的醉漢走進屋裡。這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叫吉次郎,年齡大約二十八九歲。從他對我們的問題的勉強回答中,知道他是靠近長崎的肥前地方的漁夫,島原之亂前在海上漂流時,被葡萄牙船隻所救。雖然他喝醉了酒,一雙眼睛仍充滿狡猾的神色,我們交談時,他常把目光避開。“你是信徒嗎?”卡爾倍這麼一問,他突然靜默不語。我們不明白為什麼卡爾倍的問題會使他不高興。起初他似乎不太願意說,後來在我們的懇求下,他才慢慢說出九州地方天主教徒被迫害的情形。他在肥前的倉崎村看過二十四名教徒被藩主處以“水磔”。所謂“水磔”,是在海中豎立木樁,把犯人綁在木樁上,漲潮時,海水淹到大腿處,犯人逐漸疲憊,大約一個禮拜左右就會痛苦地死去。像這麼殘酷的方法,說不定連羅馬時代的暴君尼祿(尼祿(37~68),古羅馬帝國皇帝。早年實行仁政,從59年起突然變得很殘暴,濫殺平民,甚至有傳言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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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羅馬的大火就是他放的。火災之後他用猛獸咬死了許多被懷疑是縱火犯的基督徒。)都想不出來呢!談話中,我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即,吉次郎對我們講著令人戰栗的情景時,他的臉部突然扭曲,閉口不言,然後揮揮手,仿佛要從記憶中驅走惡魔。或許,在遭受到“水磔”刑罰的二十幾名信徒中有他的親朋好友。我們可能觸到他的傷心處了。“你一定是信徒。”卡爾倍步步緊逼,“我說對了吧?”“不!”吉次郎搖搖頭,“不!我不是。”“聽說你想回日本,很幸運,我們有足以購船、雇水手的錢,因此,如果你想跟我們一起到日本……”聽到這裡,這個因酒醉而眼睛黃濁的日本人,突然露出狡黠的目光,在屋角抱著膝蓋,為自己辯解似的說,是為了探望故鄉的親人才想回國。我們有我們的打算,馬上跟這個膽小的男子談條件。在這有點臟的房子裡,有一隻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他喝光的酒瓶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反正我們登陸日本後,連方向都摸不清,必須有人替我們聯絡,找到能夠掩護我們、幫助我們的信徒。我們需要這個男子當我們最初的向導。吉次郎抱著膝蓋麵向牆壁,對這個交換條件考慮良久,最後終於答應了。對他而言,這是危險性相當大的冒險,但他也知道,一旦放棄這次機會,很可能一輩子都回不了日本。靠著範禮安神甫的幫助,眼看著有一艘大帆船就要到手了,哪知道人的計劃是多麼脆弱、不可靠呀!今天接到船被白蟻蛀壞了的報告,而這裡幾乎買不到鐵或瀝青……這封信是每天斷斷續續寫的,因此,好像沒日期的日記,請您耐著性子。一個禮拜前,我已跟您報告過我們到手的帆船被白蟻蛀壞的情形相當嚴重,幸好托神的護佑,已找到克服困難的方法。我們打算暫時在船的內側釘上木板,航行到台灣,如果這種應急措施行得通,就直接到日本。此外,還要祈求主的庇護,不要讓我們在東海碰到暴風。今天我要向您報告一個壞消息。上次信中已向您報告過聖·馬太在長途旅行中體力消耗殆儘,罹患瘧疾,最近他又發高燒,起惡寒,躺在傳教學院中的一室。我想您可能想象不出從前健壯的他現在瘦成什麼樣了。他的眼睛紅腫,濕巾剛放到額頭上片刻就燙得像是剛從熱水裡撈起來似的。他現在這樣要到日本是不可能的。範禮安神甫也說,如果不把他留在這裡療養,就不準其餘兩人出航。“我們先到那裡,”卡爾倍安慰馬太,“作準備,等你康複後前來。”誰也無法預測他能否安然無恙活到那時候,或者我們是否也會像其他許多信徒那樣變成異教徒的俘虜。馬太久病未加理容,從臉頰到下顎長滿胡須,雙頰下陷,他默默地注視著窗子。從窗戶看出去,夕陽如溫潤的紅玻璃珠,向港口和大海下沉。他那時候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認識他已久的您應該知道。我想起在泰約河口起航那天接受達斯可主教和您的祝福的情形。艱辛而漫長的旅途,不斷受到饑餓和疾病侵襲的海上歲月。我們為何要忍受這些痛苦呢?為什麼要千裡迢迢跑到東方這了無生趣的城市呢?我們司祭誠然是為了服務人群而出生的可憐人,可是再沒有比不能服務的司祭更孤獨、悲哀的人了!特彆是馬太,到臥亞之後,他對聖方濟各·沙勿略的尊敬更深了,每天都在這位死在印度的聖人的墓前祈禱,祈求安然抵達日本。我們每天都祈禱他的病早一天康複,可是他的病情不容樂觀。不過,神必能賜給我們智慧察覺不到的好命運!兩星期之後就要出發了,或許全能的主會把一切安排妥當。船隻的修理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白蟻蛀壞的地方釘上了新的木板,整艘船都不一樣了。範禮安神甫幫我們找到的二十五個中國水手答應送我們到日本的近海。這些中國水手瘦得就像已有幾個月沒吃飯的病人;但是,骨瘦如柴的手臂力量卻很驚人,多重的糧箱都搬得動,他們的手臂讓人聯想到鐵製攪火棍。現在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隻要有風就能出航了。我上次提到的那個日本人吉次郎,也和中國水手們一起搬運行李,幫忙整理船帆。我們一直很注意地觀察著這個可能成為左右我等往後命運的日本人。現在,我們了解到他的個性相當狡猾,而這狡猾正是因為他軟弱的個性。前些日子,我們偶然看到這麼一幕:當中國工頭看著時,吉次郎表現得非常認真,可是隻要工頭一離開現場,他馬上就渾水摸魚。起初沒吭聲的水手們,後來可能是忍耐不住了,就責問起吉次郎來。讓人吃驚的是,他被三個水手推倒,被踢中腰部後就馬上變得臉色蒼白,跪在沙灘上求饒。他的態度和天主教忍耐的美德相去太遠,根本就是既懦弱又卑怯。他抬起埋在沙中的臉,用日本話不知嚷些什麼,鼻子和臉頰沾滿沙子,嘴裡流出肮臟的唾液。這時,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麼在我們第一次見麵,談論到日本信徒的時候,他突然閉口不說話。可能他自己在談論之前先害怕起來了。總之,這次沒遭到抵抗的毆打,由於我們的排解,很快就平息了。所以,吉次郎在那次之後常對我們露出卑屈的笑容。“你真的是日本人嗎?”卡爾倍難過地問。吉次郎似乎感到吃驚,強調自己是日本人。卡爾倍太相信許多傳教士所說的日本人是“連死都不怕”的民族。日本人當中,有海水浸到足踝,遭受到五天的拷刑也不屈服的人;但也有像吉次郎這般懦弱的人。而我們不得不把到日本之後的命運托付給他。雖然他答應並願意掩護我們和信徒聯係,但照現在這情形看來,他的承諾究竟有幾分可信呢?不過,您可不要以為我們已喪失鬥誌。不知怎的,我每次想到要把往後的命運托付給像吉次郎這樣的男子,就覺得可笑。不過連我們的主耶穌基督都曾把自身的命運托付給不能信任的人。總之,這時候除了相信吉次郎之外彆無他法,就姑且相信他吧。有一件傷腦筋的事,他非常愛喝酒。一天的工作完畢後,他把工頭發給他的錢全都拿去喝酒了。而他爛醉如泥的樣子,讓人覺得他是想忘掉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痛苦回憶才喝酒。澳門的夜晚,在看守炮台的士兵們淒涼而悠長的喇叭聲中降臨了。這裡的修道院規定跟我國一樣,用完晚餐後在聖堂作禱告,然後司祭和修士手裡拿著蠟燭,回到自己的房間。現在,中庭的石子路上有三十名男仆走過來。卡爾倍和聖·馬太房間的燈熄滅了。這裡真像是世界的儘頭。燭光下,我把手放在膝上,靜靜地坐著,靜靜地體會自己現在所處的、您所不知的、或許一輩子都不會來的極地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沉痛的,無法向您說明:恐怖的大海、走過的港口,一下子都浮現在眼前,胸口好像被縛般疼痛。我現在在這陌生的東方城市,恍如夢中,不!當我意識到這不是夢時,我想大叫這是奇跡!連我自己都不敢確定:我現在真的是在澳門嗎?我不是在做夢吧?有隻大蟑螂在牆壁上爬行。焦躁的聲音,劃破了夜的寂靜。基督複活後出現在信徒們聚餐的地方,他這麼說:“你們往普天下去,傳福音給萬民聽。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不信的必被定罪。”(出自《聖經·馬可福音》第十六章。)我現在遵從他的話,眼前浮現出他的容貌。他,究竟長著什麼樣的麵龐?《聖經》上根本都沒提。如您所知,初期的天主教徒從牧羊人當中“描繪”出基督的樣子:穿著短外套、披著小袍子,一隻手抓著扛在肩上的羊腿,另一隻手拿著手杖。這是我們國內隨處可見的年輕人打扮,這是初期的教徒心目中的基督容貌。之後,糅合了東方的文化製造出有幾分東方味道的基督容貌——長鼻子、鬈發和黑胡子。後來,許多中世紀畫家筆下描繪出來的基督容貌更具王者的威嚴。不過,今夜浮現我眼前的他,是收藏在教皇宮邸的那一副麵龐,是我當神學生時見過的那一幅畫,我至今記憶鮮明。基督單腳踏在墓上,右手拿著十字架,正麵朝向我們,他的表情就像在提比哩亞海邊三次向信徒們說“喂養我的小羊”(出自《聖經·約翰福音》第二十一章,耶穌三次問彼得是否愛他,彼得都說是,而耶穌每一次都在彼得回答之後說“喂養我的小羊”。意即彼得身為使徒和教師,有責任教導、鼓勵上帝的百姓。)的時候一樣堅定有力。我從那張臉感受到愛。就像男性被情人的臉吸引住一般,我一直被基督的臉吸引著。距離出發的日子隻剩下五天,我們除了心之外沒有要帶到日本的行李,因此專注於心的調適。有關聖·馬太的事我不想再寫了,神最後並沒有賜給我可憐的同事恢複健康的喜悅。不過,神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主可能已暗中為他安排好了他要擔負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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