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拉斯走出傑弗生火車站時,一輛進城去的汽車減慢速度開到他身邊。原來這是他去妹妹家時常坐的那輛出租車。“這一回,我讓你搭個便車。”司機說。“太謝謝你了。”霍拉斯說。他坐進汽車。汽車駛進廣場時,法院大樓上的鐘還隻八點二十分,但旅館那間房間裡卻沒有燈光。“也許孩子已經睡著了。”霍拉斯說。他說:“勞駕就在旅館門口讓我下車吧——”接著他發現司機小心而詫異地望著他。“你今天沒在城裡。”司機說。“是啊,”霍拉斯說,“怎麼啦?今天這兒出什麼事了?”“她(指魯碧·拉馬爾。)不在旅館裡住了。我聽說沃克太太(即下文監獄大院給霍拉斯開門的女人,是看守埃德的妻子。)收留了她,讓她住在監獄裡。”“噢,”霍拉斯說,“我在旅館門口下車。”休息廳裡空無一人。過了一會兒,旅館老板露麵了:那是個身材結實的人,頭發花白,嘴裡叼根牙簽,背心解開著,露出個勻稱的大肚子。那女人不在旅館裡。“是那些教會裡的小姐太太乾的。”他說。他壓低嗓門,用手捏著牙簽。“她們今天早上來這兒。一個委員會的全體成員。我想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你是說你讓浸禮會來命令你該接待什麼樣的客人?”“是那些小姐太太乾的。你是知道的,她們一旦有了個想法,就會那麼乾。男子漢還是不跟她們爭,照她們說的辦為好。當然,就我來說——”“天啊,但願有這樣一個男子漢——”“噓——”老板說,“你知道是怎麼回事,隻要她們——”“不過當然沒有一個男子漢會——而你自以為是個男子漢,可竟然讓——”“我也得為自己保持某種身份啊,”老板用安撫和解的口氣說,“如果你要尋根問底的話。”他後退一步,靠在桌子上,“我想我是可以決定誰能住在我的旅館裡誰不能住的,”他說,“我還認為這一帶有些人最好也這麼做。這也是明擺著的。我對誰都不欠人情。也不欠你的,絕對是這麼回事。”“她現在在哪兒?換句話說,她們把她趕出城了嗎?”“這不關我的事,客人退了房間以後上哪兒去不是我的事,”老板說,轉過身去。他還說:“不過,我想有人收留了她吧。”“好吧,”霍拉斯說,“這些基督徒。這些基督徒啊。”他轉身朝門口走去。老板喊住他。他轉過身來。對方正從文件格裡取出一張紙。霍拉斯回到賬台前。紙就攤在賬台上。老板兩手撐著賬台向前靠,嘴裡斜叼著牙簽。“她說你會付的。”他說。他付了錢,一五一十地數錢時兩手直哆嗦。他走進監獄大院,走到門口敲門。過了一會兒,出來一個衣衫淩亂的瘦長女人,她一手拿燈,一手扯緊披在身上的男人外套。她眯起眼睛看看他,不容他張嘴就說:“我想你是來找戈德溫夫人的吧。”“是的。怎麼——怎麼——”“你是那位律師吧。我以前見過你。她在這兒。正在睡覺。”“謝謝,”霍拉斯說,“謝謝。我知道會有人——我原來還不相信——”“我想我總能給女人和孩子找張床的吧,”女人說,“我才不在乎埃德怎麼說呢。你有什麼緊要的事情要找她嗎?她現在在睡覺。”“沒有,沒有;我隻是想——”女人隔著燈望著他。“那就不必叫醒她了。你可以在明天一早來,給她找個住的地方。不著急的。”第二天下午,霍拉斯去妹妹家,又是雇了輛車去的。他告訴她出了什麼事。“我現在不得不把她領回家了。”“不許進我的家。”娜西莎說。他看了她一眼。然後他慢吞吞地往煙鬥裡小心地裝煙葉。“親愛的,這不是一個有選擇餘地的問題。你該明白這一點。”“不許進我的家,”娜西莎說,“我以為這個問題我們早就解決了。”他劃了根火柴點著煙鬥,小心地把火柴放進壁爐。“你知不知道她差一點被趕得流落街頭?那——”“這不應該是什麼難題。她早就應該習慣了。”他看看她。他把煙鬥放進嘴裡,仔仔細細地一口口抽著,直到煙絲變成了炭末,一邊注視著捏住煙鬥杆的手在顫抖。“聽我說,也許她們明天會要求她離開本城的。隻不過因為她跟那男人沒結婚卻抱著他的孩子在這兒聖潔的街道上走來走去。但是是誰告訴她們的呢?這是我想知道的。我知道在傑弗生沒有一個人知道,除了——”“我是聽到你第一個說起這事的,”珍妮小姐說,“不過,娜西莎,為什麼——”“不許進我的家。”娜西莎說。“好吧。”霍拉斯說。他抽得使煙葉都成為炭末。“當然,這事就這麼決定了。”他用乾澀輕鬆的口吻說。她站起身。“你今晚在這兒過夜嗎?”“什麼?不。不。我要——我對她說過會去監獄接她的,還要……”他抽吸著煙鬥,“嗯,我看這也沒什麼關係。我希望沒什麼關係。”她還等著,雖然已經轉過身子。“你住下還是不住下?”“我甚至可以對她說輪胎給戳破了,”霍拉斯說,“說到底,時間可不是什麼壞東西。用得恰當,你就可以把任何事物拉長,跟橡皮筋一樣,一直繃到它在某處地方斷裂,結果你每隻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隻留下一小團東西,可那裡麵充滿了悲劇與絕望。”“霍拉斯,你到底是住下還是不住下?”娜西莎說。“我想我會住下的。”霍拉斯說。他正躺在床上。他已經在黑暗中躺了大約一個小時,這時感覺到而不是看到或聽到他的房門給打開了。原來是他的妹妹。他用胳膊肘撐起身子。她朝床走來,他開始模模糊糊地看見她的身影。她過來了,低頭看著他。“你還打算折騰多久?”她說。“就到天亮吧,”他說,“我要回城裡去。你不會再見到我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床邊。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她那冷漠而不肯通融的話語:“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我答應不再把她領進你的家。你可以派伊索姆去那兒躲在美人蕉花床裡監視動靜。”她不吭聲。“你總還不至於反對我住那兒吧?”“你在哪兒住,我才不在乎呢。問題是,我住在哪兒。我住在這兒,在這個鎮上。我還得住下去。可你是個男人。你對這種事無所謂。你可以遠走高飛。”“噢。”他說。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她站在他麵前,紋絲不動。他們平心靜氣地說話,仿佛正在討論有關牆紙或食物的問題。“難道你不明白這兒是我的家,我下半輩子都得待在這地方。這也是我出生的地方。你上哪兒去,你乾什麼,我都無所謂。你搞多少個女人,她們都是些什麼人,我都不在乎。不過我不能讓我哥哥跟一個大家在議論紛紛的女人混在一起。我不指望你會想到我;可我請你為我們的父母著想。把她帶到孟菲斯去吧。他們說你不同意讓那男人交保釋金出獄;那就把她帶到孟菲斯去吧。你也可以編個謊話騙騙他的。”“唔。你也這麼想,是嗎?”“我什麼也沒想。我不在乎。這是鎮上人的看法。因此是真是假都無所謂。我在乎的是,你逼得我天天為你編謊話。霍拉斯,上彆處去吧,彆待在這兒。除了你以外,人人都相信這是樁蓄意謀殺的案子。”“當然還相信我跟她的那檔子事。我猜她們也這樣說了吧,用她們那噴香而無所不能的聖潔之口。她們有沒有說過是我殺了他(指湯米。)?”“在我看來,誰是凶手關係不大。問題是,你是不是還要卷在裡麵?大家已經相信你跟她在夜裡偷偷地溜進我的房子。”她冷酷而不肯讓步的聲音在他上方的黑暗中把一字一句吐露出來。窗外刮風的黑夜裡送進來知了與蟋蟀的毫無生氣的不和諧的叫聲。“你相信有那種事嗎?”他說。“我相信什麼無關緊要。離開這兒吧,霍拉斯。我請求你。”“把她——他們(指魯碧和李·戈德溫。)留在這兒,撂下不管了?”“如果他還是堅決認為他清白無辜,那就給他雇個律師。我來付錢。你可以找一個比你還要能乾的刑事辯護律師嘛。她不會知道的。她甚至不會在乎的。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她隻是在引誘你,讓你不要一分錢便把他從監獄裡弄出來?你難道不知道那女人或許在什麼地方藏著錢呢?你明天要回城裡去,對嗎?”她轉過身去,逐漸融入黑暗。“你吃了早飯再走吧。”第二天早上,他妹妹在吃早餐時說:“這案子另一方的律師是誰?”“地方檢察官。怎麼啦?”她搖鈴要仆人送上新鮮的麵包。霍拉斯注意地望著她。“你為什麼要問是誰?”接著他說:“該死的小混蛋。”他在罵那地方檢察官,此人也是在傑弗生土生土長的,跟他們一起在城裡上學讀書。“我相信他是前天晚上那件事的幕後指使人。那家旅館。把她趕出旅館完全是為了製造輿論,撈取政治資本。上帝啊,要是我早知道的話,要是我真相信他這麼做是為了進議會的話……”霍拉斯走後,娜西莎上樓去珍妮小姐的房間。“那地方檢察官是什麼人?”她說。“你是一向認識他的,”珍妮小姐說,“你還投票選了他呢。尤斯塔斯·格雷姆。你乾嗎要打聽?你想給高溫·史蒂文斯找個替身嗎?”“我隻是覺得好奇。”娜西莎說。“胡說八道,”珍妮小姐說,“你從來不覺得好奇。你總是說乾就乾,然後停下來等著下一次有機會再乾。”霍拉斯和從理發店出來的斯諾普斯打了個照麵,隻見他下巴頦上撲滿了白粉,身子一動就散發出難聞的發蠟味。襯衫前胸領結下麵彆著一枚跟戒指配套的假紅寶石飾紐。領結是藍色的,上有小白圓點;細看時,這些白圓點顯得很臟;他渾身上下那頭發一刀切的脖子、熨燙過的衣服和擦得鋥亮的皮鞋不知怎的都叫人覺得他是給乾洗而不是用肥皂和水梳洗過的。“你好啊,法官,”他說,“我聽說你想給你那個當事人找睡覺的地方遇到了麻煩。就像我常說的——”他湊過身子,壓低嗓門,泥土色的眼睛朝旁邊溜“——教會不該插手政治,而女人不該插手教會或政治,更不用說法律了。讓她們待在家裡,她們就會找到不少要乾的事,就不會去搗亂男人的案子了。何況男人也左不過是人,他乾什麼是他自己的事,跟彆人無關。你拿她怎麼辦了?”“她住在監獄裡。”霍拉斯說。他簡單地說了一句,便抬腿想走開。對方假作湊巧擋住他的去路。“總而言之,你把他們全都惹火了。大家說你不肯讓戈德溫交保釋放,因此他隻好待——”霍拉斯又抬腿想走。“我常說,這個世界上一多半的麻煩是女人鬨出來的。就像那姑娘一樣,居然逃跑了,把她老爹氣得要死。我認為他把她送到外州去算是做對了。”“是啊。”霍拉斯怒氣衝衝,乾巴巴地說。“我聽說你的案子辦得很順利,真替你高興。我跟你私下說說,真希望有位好律師讓那個地方檢察官出點洋相。讓這號人坐進縣城的小辦公室,他馬上就得意忘形。好啦,見到你真高興。我要進城去辦一兩天公事。我想你不會再上那兒去了吧?”“什麼?”霍拉斯說,“去哪兒?”“孟菲斯呀。有什麼事要我幫你辦的嗎?”“沒有。”霍拉斯說。他朝前走去。有一小會兒,他什麼都看不見。他不斷沉重地走著,下巴兩側的肌肉疼起來了,他走過人們身邊,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跟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