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是,胡老師把娃生下了。按照胡老師的說法,應該在十一月生,娃才是夠十個足月的。可她生時,滿打滿算,才八個多月。這件事在院子裡,又引起了一陣比《白蛇傳》彩排更加熱鬨的轟動。幾乎每個人都在扳著指頭掐算,算來算去,這娃的“來曆”都是很成問題的。儘管胡老師和醫院說,娃是小產的。但好多人都去醫院看了,娃斤兩並不輕,個頭也不小。說小產娃應該像老鼠一樣,是黑瘦黑瘦的。有人還故意問:“娃那半邊臉,是不是也黑著。”回答的人一笑說:“胡說呢,火藥炸黑的又不遺傳,娃臉上咋能也黑著呢。”張光榮很快就回來了。張光榮一回來,大家都特彆99lib?喜興地上前恭賀著。就連平常不咋搭話的,也要湊上去恭喜一番。恭喜完,卻是要睜大了眼睛,看張光榮反應的。易青娥知道,那裡麵是藏了許多許多意思的。張光榮這次回來,自然還是要挨家發糖。這次發,跟過去發不一樣,這次發的是喜糖。在發喜糖的同時,張光榮還加發了罐裝高橙。關係好的,一家兩罐。關係一般的,一家一罐。說是都讓品嘗品嘗,這是他們自己廠裡生產的。有人就問,你們不是國防廠子嗎,咋也生產這個?張光榮說:“轉產了,國防廠子都開始轉產了。”在說這話時,張光榮是有些失落的。張光榮發給易青娥的高橙是四罐。說感謝她,一直跟她彩香姐好著。易青娥說,胡老師是她的恩師,不敢稱姐。她把張光榮是叫叔的。胡老師一生下娃,易青娥就有些害怕。光榮叔再一回來,她就更害怕了,怕她舅又會出啥事。可她舅偏跟沒事人一樣,彆人再議論,他仍是在他那不到八平方米的小房裡,練著鼓藝。弄得整個院子,一天到晚都是劈裡啪啦的暴雨射牆聲。光榮叔這次回來,沒有給她舅發喜糖,也沒有給他發罐裝高橙。但也沒有要跟他發生衝突的意思。因為易青娥看見,兩人在院子裡是照過麵的。她舅黑著半邊臉,還刺啦給光榮叔笑了一下。可光榮叔臉定得平平的,裝作沒看見他,就過去了。如果一直這樣,那就萬幸了。好在再過幾天,她舅就跟大部隊出發,到地區會演去了。可就在光榮叔回來的第二天晚上,他與郝大錘喝了半夜酒後,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後來有人說,光榮叔那晚的態度,都是郝大錘上激將法給激出來的。郝大錘在酒桌上說:“張光榮多牛啊,你在外邊乾革命,不費一槍一彈,老婆在家裡連牛牛娃都給你生下了。白拾個爹當著,天底下哪有這便宜的行事,啊?還不多喝幾盅喜慶喜慶。來,啊,喝!”說張光榮當時就把半缸子酒,都澆到郝大錘的臉上了。然後,他踉踉蹌蹌從外麵回來,就跟她舅乾上了。張光榮開始罵她舅,還是惠芳齡先聽見的。然後,周玉枝就打開了門窗。隻聽光榮叔亂罵一氣道:“你胡三元也叫人?你狗日的也配叫人?你狗日的是欺負了老子,一個下苦的工人。要是欺負了軍屬,你狗賊這回又該挨槍子兒了。有種的出來!有種你把門打開!狗日胡三元,你給老子滾出來……”然後,就聽見“砰”的一聲響,像是用石頭或磚頭砸了窗玻璃。易青娥覺得事情嚴重,就急忙穿起來,跑到院子去了。她本來是不想出去的,可這樣鬨騰下去,對她舅,對光榮叔,還有胡彩香老師都不好。並且這幾個人,都跟自己有關係,也都對自己好。自己不出去,又等誰出去呢?她出去時,院子已經有人出來了,也在勸光榮叔了。但勸不下。光榮叔還在滿院子找更大的石頭、磚頭,想朝她舅的破窗戶裡砸。她聽見舅房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光榮叔酒明顯是喝多了。石頭、磚頭沒尋著,反倒被娃娃們玩耍過的滿院子的半截磚所絆翻。易青娥見有人在阻攔,就想著,還是要去把胡老師找回來。隻有胡老師才能對付得了光榮叔。她就急忙朝醫院跑。新醫院離劇團也不遠,她跑到婦產科時,娃正哭鬨得哄不下。她就把家裡發生的事說了。胡老師一下抱起娃,連衣裳都沒換,就跟她朝回跑。易青娥還說,坐月子是不能見風的。胡老師說:“狗日的把我整得要臉沒臉、要皮沒皮的,活都活不成了,還怕風呢。”易青娥說:“胡老師,你去勸勸,我在這兒招呼一下娃。”誰知胡彩香堅決地說:“走,把這‘黑耳朵’娃子,給他們兩個拿回去。今晚誰認了,我跟這黑貨就是誰的。”易青娥知道,在寧州這地方,“黑耳朵”,說的就是私生子。看來胡老師是準備回去鬨事的。她就急忙攔擋起來。但胡老師一把將頭上勒著的帕子一抹,扔在地上,又狠狠從易青娥懷裡搶過娃說:“走,看他狗日的再鬨。他倆今晚要再敢鬨了,我就把這‘黑耳朵’摔死在他倆麵前。看誰怕鬨騰誰。”易青娥把娃搶都沒搶過來,胡彩香就抱著衝出了醫院。剛出院子,就有一股邪風吹來,易青娥見胡老師急忙轉過身,要脫了外衣包娃。她就立即把自己的衣裳脫下來,幫著把娃包住了。從這個動作裡,易青娥就能看出,胡老師是咋都不會把娃摔死的。她就放心大膽地跟著朝前走了。也怪,胡老師剛把娃抱出醫院,娃就不哭了。她還嘟噥了一句:“你哭哇,咋不哭了。今晚你要不把爹定下來,一輩子有你丟臉的時候。”易青娥真的搞不懂,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們跑回院子時,她舅的門已經打開了。易青娥聽旁邊人說,是她舅背不住罵,也擋不住從破窗戶裡扔進去的磚頭、瓦塊,自己把門打開的。她舅把門一打開,說張光榮就撲上去,跟她舅扭成了一股“肉繩”。拉架人拆都拆不開。朱團長都驚動了,但來了還是沒辦法。朱團長想把“繩子”解開,還讓滾來滾去的“肉繩”,搓掉了一個指甲蓋。正在鬨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胡彩香抱著娃回來了。隻聽胡老師大喊一聲:“張光榮,胡三元,你兩個砍腦殼死的都聽好了:今晚要再鬨,我立馬就把這個沒人認的‘黑耳朵’娃子,摔死在你們麵前,你們信不信?我數一二三,要是數到三,再不朝開滾,我就摔了。一、二……”胡老師的“三”還沒喊出來,那股“肉繩”,就自己散開了。易青娥生怕胡老師做出啥極端事來,她一直是拿手護著娃的。就在兩根“肉繩”散開後,被胡老師舉起的娃,突然“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胡老師大聲問:“張光榮,你不認這個娃是吧?娃小產了是事實,醫院醫生都這樣說的,我有啥辦法?我能不讓這個黑貨出來?你要不認了,今晚就給個痛快話,明天咱就把離婚證辦了。我不能讓你這樣不明不白地,把我先人羞了,再把娃的先人也虧得沒襻襻了。才出世三天,這一輩子就沒法見人了。”張光榮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胡彩香又喊叫她舅:“胡三元,你啞了,你死了是吧。你為啥不給個明話?院子裡那些嚼牙幫骨的哈,想咋說壞話,就任由人家咋說。你平常聽了連屁都不放一個。不放屁了也行,你還覥著副黑驢臉,刺啦著笑哩。笑你媽的×是不是?你笑是啥意思,這娃就是你的了?你那黑鍋底臉,也能生出這樣的白娃來?既然是你的,你今晚就認下來呀!認了我就跟張光榮離婚。離了婚,就跟你這個黑驢臉過……”胡彩香喊著喊著,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易青娥早已把娃接在懷裡了。娃也哭得像是聽懂了什麼似的,幾個人都哄不下。最後,是張光榮先起身,慢慢偎到胡老師跟前說:“彩香,起來,咱回。你還在月子裡,不能坐在這涼冰冰的地上。”“回你媽的×回,我還朝哪裡回?你狗日張光榮,把我的臉都丟儘了,你讓我在這院子……還咋活人哪!”胡老師哭得更凶了。張光榮磨磨嘰嘰地說:“我……我也是聽人煽惑哩。我該死……我該死……”說著,張光榮還扇起了自己的大嘴巴。“娃是我的,我張光榮的。我第一天回來,就聽醫生說了,是小產的。都怪我……人話不聽,鬼話當真哩!狗日郝大錘,你就不是個好子兒,把我灌醉,亂煽惑我哩!”光榮叔是半醉半醒著,又把郝大錘拉出來亂罵了一通。朱團長看院子裡聚的人越來越多,連外麵的人也有半夜被驚動起來,蹭進劇團來看熱鬨的。他就急忙讓幾個勞力好的小夥子,把胡彩香弄回醫院,把張光榮也抬回房裡躺下了。易青娥看見她舅,從“肉繩”散開起,就躺在那裡,沒吱一聲。等人都散了,她跑過去看,才發現舅的頭上、手上,都流著血。她要舅上醫院。舅說,不咋,他試著,還沒傷到筋骨。易青娥問咋傷著的。舅說窗戶砸破了,這條瘋狗給房裡亂扔東西砸的。他是沒法躲了,才打開門的。她特彆恨著她舅地說:“不管咋,你也吱個聲。是不是你的事,吱個聲總行吧?”舅說:“咋吱聲,我咋吱聲?”就再不吱聲了。她舅就這人,在跟胡彩香的事情上,誰再說啥,他都不明確承認,也不明確否認。說到關鍵處了,還愛刺啦一笑,把齙牙露多長。好多事情,也就是這樣才不明不白、沒完沒了的。到第二天的時候,易青娥才發現,她舅的幾根指頭都血腫著。易青娥說:“你這手,還能到地區敲戲?”舅說:“不咋,沒傷著骨頭。”要傷著骨頭,到地區會演還真就麻煩了。她舅可是敲著一本大戲和五個折子戲的。就在這件事的同時,團裡還發生了另一件大事。不過對於易青娥來說,幾乎是她毫不關心、也不大懂得的事情。還是光榮叔跟她舅打架的那天中午,縣上突然來了幾個人,說要給劇團選一個副團長。讓全團人都投了票。她舅自然是沒資格參加的。她也不知道該問誰,該投誰。惠芳齡坐在她旁邊說,乾脆把你寫上。她還說了惠芳齡:再彆開玩笑了。她就想寫她老師苟存忠。可人家上邊來人反複強調,說要選四十五歲以下的,苟老師已經五十多歲了。但她實在不知該寫誰,最後到底還是寫了苟老師。那天,在會場最活躍的算是郝大錘了。他不停地給人打招呼,讓都寫他,說上邊就是來考查他的。還說黃正大主任跟上邊領導熟,專門給打過招呼。說朱團長也推薦的是他。後來有人還問過朱繼儒。朱團長光笑,就是不回答。據說這趟投票,給上邊來的人還留下了長久的笑柄。說在劇團考查乾部,出現了許多怪票,有寫座山雕、彭霸天的;有寫豹子頭林衝的;還有寫韓英、雷剛、焦讚、楊排風、白娘子、李慧娘的,反正是亂七八糟,讓考查組人出去笑話了好多年。大概是因為考查結果,讓郝大錘當天知道了,他就喝起酒來。到地區會演,他沒戲可敲,但也堅決不給胡三元打下手。他就被朱團長安排著,留下看家護院了。大部隊走的那天早上,郝大錘突然冒出來,用煤油點著七八隻老鼠,燒得嘰嘰呱呱地亂跳亂竄著。一隻老鼠,還差點鑽到了易青娥的褲腿裡。氣得朱團長美美把郝大錘罵了一頓:“郝大錘,你是找死吧!”大家就這樣,一個個驚慌失措地提著行李,嚇得尖叫著從院子裡跑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