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農曆六月初六那天,劇團院子裡,突然曬出了幾十箱稀奇古怪的衣裳。夥管裘存義說:那就是老戲服裝。那天,裘存義格外活躍。一早起來,就喊叫易青娥、宋師、廖師幫忙給前後院子拉繩子,繃鐵絲。說是六月六,要曬黴呢。奇怪的是,連門房老漢也積極地到處扶梯子、遞板凳地忙活起來。並且還一個勁地讓把繩子、鐵絲都繃高些,說要不然,服裝就拖到地上了。繩子、鐵絲繃好後,裘夥管又叫了好幾個年齡大些的男學生,到夥房保管室的樓上,用繩子放下十幾口灰土土的箱子來。然後,都抬到了院子裡。門衛老漢就用抹布,一一抹起了箱子上的灰塵。裘夥管說:“六四年底封的箱。十三年了。”門衛老漢說:“可不是咋的。”然後,他們就開箱了。箱子一打開,當一件件易青娥從來沒見過的戲服,被裘夥管和門房老漢抖開,搭在繩子、鐵絲上時,她驚呆了。那些抬箱子的學生也驚呆了。廖師老喜歡抄在圍裙裡的手,也抽出來,拉著一件件衣服,細翻細看著說:“這老戲服,還就是做工精到。你看看這金繡,看看這蟠繡,今天人,隻怕打死也是繡不出來了。”易青娥知道廖師是裁縫出身,所以對針線活兒特彆上眼。宋師問:“老戲又讓演了?不是說是牛鬼蛇神嗎?”廖師急忙接話說:“你看過幾出老戲,還牛鬼蛇神呢,相公小姐也是牛鬼蛇神?包公、寇準也是牛鬼蛇神?嶽武穆、楊家將也是牛鬼蛇神?宋師,你還是麻利燒火去,讓娥兒在這兒,給裘夥管幫一會兒忙。早上吃酸豆角臊子麵,還得弄點油潑辣子。沒辣子,這一夥挨球的,吃了還是嘟嘟囔囔地嫌不受活。油潑辣子一會兒我來掌做,你把辣麵子弄好,放在老碗裡就對了。”宋師就去了。這天早上,劇團滿院子都掛得花枝招展、琳琅滿目的。不一會兒,一院子人就都出來了。大家把這件戲服摸摸,把那件戲服撩開看一看,忙得裘夥管和老門衛前後院子喊叫:隻許看,不許摸。千萬不敢亂摸。說這些戲服,十幾年本來就放荒脫了,再用汗手摸摸、拽拽,立馬就朽齧了。他們一邊趕著人,一邊用手動噴霧器,給每件戲服都翻邊噴著酒精。大家無法知道,這些戲服都是什麼人穿的。不僅盤龍繡鳳、金鳥銀雀,而且幾乎每件都是彩帶飄飄的。官服肚子上要弄個圈圈,說是叫“玉帶”。那上麵果然是綴著方圓不等的玉片的。尤其是有一種叫“大靠”的戲服,說是古代將軍打仗穿的,背上還要背出四杆彩旗來。有人就問裘夥管,這樣穿著多麻煩,打仗不是自己給自己找抽嗎?裘夥管說:“這你們就不懂了,穿上這個,才叫唱大戲,才叫藝術呢。戲服是幾百年演變下來的好東西,每件都是有大門道的。”有人抬杠說:“那現代戲服裝,就不是藝術了?”裘夥管說:“現代戲才多長時間,撐死,也就是四十幾年的事情。不定將來演一演,也會演變出跟生活不一樣的戲服呢。但現在,穿上起碼沒有這些真正的戲服好看。”“扯淡吧你,讓現代人,穿上這大紅大綠的袍子演戲,還不把人笑死了。”有人說。這時,老門衛插話了:“娃呀,你是沒見過,穿上這些衣服,演戲才像演戲,演的戲才叫耐看呢。”黃主任這時也到院子裡來了,問是誰讓曬這些東西的。裘夥管說,他自己要曬的。黃主任問:“為啥要曬這些東西?”裘夥管說,他從廣播裡聽見,有些地方已經在演老戲了。黃主任又追問:“哪些地方?”裘夥管說:“川劇年初都演折子戲了,我在四川有個師兄來信說的。還說中央大領導讓演的。並且領導就是在四川看的。”黃主任就不說話了。在這以後的日子裡,劇團慢慢變得讓所有人幾乎都不敢相認起來。尤其是進入當年秋季後,大家都明顯感到,黃主任說話漸漸不靈了。他喊叫開會,總是有人遲到早退。他在會上批評人,有人竟敢當麵頂駁說:“都啥時代了,還舍不得‘四人幫’那一套。”黃主任開會就慢慢少了。這期間,劇團最大的變化是,有幾個人突然跟變戲法一樣,從旮旯拐角裡鑽了出來。並且還逐漸演變成院子的大紅人了。第一個就是裘夥管。誰都知道,裘存義就是個管夥的。並且摳斤索兩,一院子人也都亂給他起著外號。後來易青娥懂事了,才知道“球咬蛋”“球咬腿”,都是罵人的狠話。反正劇團的夥食一直辦得不好,群眾就老有意見。據說有幾年,內部貼大字報,“炮擊”得最多的就是裘夥管。有時,還有人給他名字上打著紅叉。說他是世界上頭號貪汙犯,把灶上的好東西,都貪汙了自己吃,讓群眾恓惶得隻能舔碗沿子。說歸說,罵歸罵,反正也沒搜出啥貪汙的證據。並且裘存義這個人,吃飯每次都是最後去。打的飯菜,一定要拿到人多的地方吃。菜裡肉片子金貴,他就讓不要給他打。糊湯、米飯鍋巴稀罕,他也從來都不去吃一口的。因此,就一直還能把管夥的權掌著。中間,據說也讓他靠邊站過。結果弄上來個人,才管了三個月,大家反映還不如“球咬腿”,就又讓他“官複原職”了。直到六月六曬黴以後,易青娥才知道,十三年前的裘存義,其實不在夥房,而是劇團管“大衣箱”的。易青娥也是後來才弄懂,“大衣箱”,是裝蟒袍、官衣、道袍,還有女褶子之類服裝的。因用途廣,工作量大,且伺候主演多,在服裝管理行就顯得地位特彆突出。而武將穿的靠、箭衣、短打,包括跑龍套的服裝,都歸“二衣箱”管。還有“三衣箱”,是管彩褲(演員都要穿的彩色褲子)、胖襖(有身份的人物穿在裡麵撐衣服架子的棉背心),再有靴子、襪子啥的。還有專管頭帽、胡子的,就叫“頭帽箱”。再就是管化妝的了。管“大衣箱”的裘存義,據說早先也是演員,唱“紅生”的。後來“倒倉”,嗓子塌火了,就管了“大衣箱”。“文革”那幾年,“二衣箱”“三衣箱”和頭帽、胡子,都讓燒得差不多了。而他把“大衣箱”弄得東藏一下,西藏一下的,倒是基本保留了下來。直到六月六曬黴,大家才知道,寧州團的老底子還厚著呢。第二個變戲法一樣的人,就是門房老漢了。他叫苟存忠。多數人平常就招呼他“嗨,老頭兒”,也有人叫他苟師的。易青娥沒聽清,還以為叫“狗屎”,是罵人呢。因為大家都不太喜歡這個老頭,說他死精死精的,眼睛見天睜不睜、閉不閉的,看門就跟看守監獄一樣。有時還愛給領導打小報告。背地裡也有稱他“死老漢”“死老頭兒”的。就在六月六曬黴後,大家才慢慢傳開,說苟存忠在老戲紅火的時候,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還是當年“存字派”的大名角兒呢。他能唱小旦、小花旦、閨閣旦,還能演武旦、刀馬旦,是“文武不擋的大男旦”呢。在附近二十幾個區縣,他十幾歲唱戲就“搖鈴了”。當了十三年門衛,他一直弄一件已經說不清是啥顏色的棉大衣裹著。有人開玩笑說,“死老頭兒”的大衣,都有“包漿”了,灰不灰、黑不黑的,算是個“老鼠皮色”吧。大衣的邊邊角角,棉花都掉出來了,他也懶得縫,就那樣豁豁牙一樣掉拉著。自六月六曬黴後,“九九藏書死老頭兒”突然慢慢講究起來。夏天也不拿蒲扇,拉開大褲衩子朝裡亂扇風了。秋天,竟然還穿起了跟中央領導一樣的“四個兜”灰色中山裝。並且風紀扣嚴整,領口、袖口,還能看見乾乾淨淨的白襯衣。腳上也是蹬了擦得亮晃晃的皮鞋。尤其是頭發梳得那個光啊,有人糟蹋說,蠅子拄拐棍都是爬不上去的。一早,就見苟存忠端一杯釅茶,一隻手搭在耳朵上,是“咦咦咦,呀呀呀”地吊起了嗓子。還真是女聲,細溜得有點朝出擠的感覺。第三個突然複活的怪人,是前邊劇場看大門的周師。後來大家才知道,他叫周存仁。跟苟存忠、裘存義都是一個戲班子裡長大的。平常不演出,劇場鐵門老是緊閉著。也不知周存仁在裡邊都弄些啥,反正神神秘秘的。據說老漢愛練武,時不時會聽到裡邊有棍棒聲,是被揮舞得“呼呼”亂響的。可你一旦爬到劇場的院牆上朝裡窺探,又見他端坐在木凳上,雙目如炬地朝你盯著。你再不下去,他就操起棍,在手中一捋,一個旋轉,“日”的一聲,就端直紮在你腦袋旁邊的瓦棱上了。棍是絕對傷不了你的,但棍的落點,一定離你不會超過三兩寸遠。偷看的人嚇得撲通一下,就跌落在院牆外的土路上了。周存仁也是六月六曬黴後,開始到院子來走動的。往來的沒彆人,就是苟存忠和裘存義。他們在一起,一咕叨就是半夜。說是在“鬥戲”,就是把沒本子的老戲,一點點朝起拚對著。戲詞都在他們肚子裡,是存放了好些年的老陳貨。再後來,又來了第四個怪人,叫古存孝。同樣是“存字派”的。據說當年他們“存字派”,有三十好幾個師兄師弟呢。師父給“存”字後邊,都叫的是“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還有“孝、悌、節、恕、勇”,“忠、厚、尚、勤、敬”這些字。好多都已不在人世了,但“忠孝仁義”四個字,倒是還能拚湊出一個意思來。他們就把古存孝給鼓搗來了。這個古存孝,來時是穿了一件黃軍大衣的。大衣顏色黃得很正,很新,裡邊還有羊毛。照說他來時,才剛打霜,天氣也不是很冷,可古存孝偏就是穿了這件大衣來的。說穿,也不確切,他基本是披著的。並且還動不動就愛把雙肩朝後一篩,讓大衣跌落到他的跟班手上。古存孝來時,身後是帶著一個跟班的。說是他侄子,一個叫“四團兒”的小夥子,平常就管著古存孝的衣食住行。都說古存孝是“存字派”的頂門武生,也能唱文戲,關鍵是還能“說戲”。“說戲”在今天就是導演的意思。據裘存義說,古存孝肚子裡,大概存有三百多本戲。現在是到處被人挖、被人請,難請得很著呢。他之所以來這個團,就是因為這裡有他的兄弟苟存忠、周存仁、裘存義。裘存義夏天就放話說,古存孝可能來寧州。易青娥那時也不知古存孝是誰。但老一輩的都知道:古存孝十幾年前,就是關中道名得不得了的大牌角兒了。西安易俗社都借去演過戲的。但社裡規矩大,他受不了管束,就跑出來滿世界地“跑場子”了。裘存義隻說古存孝要來,就是不見來。到了秋天,裘存義又放話說,古存孝可能要被一個大劇團挖走了。還是沒人搭理。據說,裘存義在黃主任耳朵裡,都吹過無數次風了,可黃主任就是不接他的話茬。黃主任那段時間,每天都在翻報紙,聽廣播,研究《參考消息》。用後來終於扶正做了團長的朱繼儒的話說,黃正大那陣兒是真正的迷茫了,活得徹底沒有方向感了。再後來,古存孝憋不住,就自己跑來了。他一進裘存義的門,說了不到三句話,就把黃大衣朝“四團兒”懷裡一篩,精神抖擻地要見黃正大同誌。裘存義說不急不急,自己又去央求黃主任把人接見一下。可黃主任就是不見。說古存孝氣得呼呼地又要走,怨自己是背著兒媳婦朝華山——出力不討好。他說像他這樣的人才,現在都是要“三顧茅廬”才能出山的。誰知自己犯賤、發輕狂,屁顛了地跑來,還熱臉煨了人家的冷屁股。把老臉算是丟到爪哇國了。苟存忠、周存仁、裘存義幾個勸來勸去,才算是把人勉強留下。裘存義一再說,你不信都走著瞧,老戲立馬就會火起來的。一旦火起來,你古存孝就會成領導座上賓的。那一段時間,劇團裡真是亂紛紛的,連灶房裡一天都說的是老戲。廖師過去在大地主家做裁縫,是看過不少戲的。好多戲詞,他都能背過。加上裘夥管又是裡裡外外地張羅著這事,連古存孝吃飯,都是他親自端到房裡去的。廖師聊起老戲來,就更是勁頭十足了,他說他最愛看相公小姐戲,有意思得很。他還老愛諞那些“鑽繡樓”“鬨花園”“站花牆”的段子。不知哪一天,突然聽說黃主任不咋待見老戲,也不咋待見那幾個“存字派”的老藝人,他就說得少些了。要說,也就是說給易青娥聽。他說,宋光祖那個喂豬的腦袋,也不配懂戲,叫他喂豬去好了。廖師掌握大廚後,最大的新招,就是給廁所旁邊攔了個豬圈,喂了兩頭豬。他說劇團單位大,泔水多,讓彆人擔去喂豬可惜了。他就讓裘存義逮了兩個豬娃子回來,交給宋師喂。他倒落了個想乾事、會乾事、能乾事的名分。反正那一段時間,劇團裡啥都在翻新。不僅易青娥感覺廖師和宋師的換位,讓她急忙不能適應。就連練功、排戲這些日常事情,好像也受到了老戲解放的影響。裘存義聽著功場裡學員們的響動,甚至說:“娃們恐怕都不能再這樣往下練了。現在這些‘花架子’,想演老戲,是龍套都跑不了的。恐怕一切都得從頭來呢。”易青娥也不知老戲的“功底”到底是個啥,反正聽他們說得挺邪乎。每個人好像都有了一種恐慌感。郝大錘幾次在院子裡喊叫:“牛鬼蛇神出洞了,你們都等著看好戲吧!”果然照裘存義的話來了,半年後,古存孝就大火了起來。聽裘存義說,雖然黃主任到底沒請他,也沒親自接見他,但安排讓副主任朱繼儒去請古存孝了。並且還讓炒了菜,喝了酒。全國都開始排老戲了,寧州劇團是一推再推。黃主任老是靠在他那把帆布躺椅上說:“不急,不急。等一等再看,等一等再看。”終於,再也等不下去了,報紙上、廣播裡,都在說啥啥劇種,又恢複排練啥老戲了。關鍵是縣上領導也在過問這事了。黃主任才讓朱副主任出麵,去看望了一下“老藝人”。他吩咐說:“能弄啥戲了,先弄一折出來,看看究竟再說。”他還要求:儘量要弄人家弄過的戲,千萬彆整出啥亂子來。寧州劇團,從此才把老戲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