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有幾個人唱著歌,其餘的人都談著話,稀裡嘩啦,也不分個先後,到處隻有一片亂糟糟的聲音。多羅米埃開口了:“我們不應當胡說八道,也不應當說得太快,”他大聲說,“讓我們想想,我們是不是想要賣弄自己的口才。過分地信口開河隻能浪費精力,再傻也沒有了。流著的啤酒堆不起泡沫。先生們,不可性急。我們吃喝,也得有吃喝的氣派。讓我們細心地吃,慢慢地喝。我們不必趕快。你們看春天吧,如果它來得太快,它就燒起來了,就是說,一切植物都不能發芽了。過分的熱可以損害桃花和杏花。過分的熱也可以消滅盛宴的雅興和歡樂。先生們,心不可熱!拉雷尼埃爾(拉雷尼埃爾(Grimod de Reynière),巴黎的烹調專家,著有食譜。)和塔列朗的意見都是這樣。”一陣震耳欲聾的反抗聲從那堆人裡發出來。“多羅米埃,不要鬨!”勃拉什維爾說。“打倒專製魔王!”法梅依說。“蓬巴達(蓬巴達(Bombarda),酒家。)!蓬彭斯(蓬彭斯(Bombance),盛筵。)!彭博什(彭博什(Bambocbhe,1592—1645),荷蘭畫家。)!”“星期日還沒完呢。”法梅依又說。“我們並沒有亂來。”李士多裡說。“多羅米埃,”勃拉什維爾說,“請注意我的安靜態度。”“在這方麵,你算得是侯爺。”這句小小的隱語竟好像是一塊丟在池塘裡的石頭。安靜山(“安靜山”(Montcalm)和上麵勃拉什維爾所說的“我的安靜”(mon calme)同音。)侯爵是當時一個大名鼎鼎的保王黨。蛙群全沒聲息了。“朋友們,”多羅米埃以一個重獲首領地位的人的口吻大聲說,“安靜下來。見了這種天上落下來的玩笑也不必太慌張。凡是這樣落下來的東西,不一定是值得興奮和敬佩的。隱語是飛著的精靈所遺的糞。笑話四處都有,精靈在說笑一通之後,又飛上天去了。神鷹遺了一堆白色的穢物在岩石上,仍舊翱翔自如。我毫不褻瀆隱語。我僅就它價值的高下,寄以相當的敬意罷了。人類中,也許是人類以外,最尊嚴、最卓越和最可親的人都說過隱語。耶穌基督說過一句有關聖彼得的隱語。摩西在談到以撒、埃斯庫羅斯、波呂尼刻斯時,克婁巴特拉在談到屋大維時也都使用過隱語。還要請你們注意,克婁巴特拉的隱語是在亞克興(亞克興(Actium),公元前三一年羅馬艦隊在屋大維率領下,擊敗叛將安敦尼於此,埃及王後克婁巴特拉死之。)戰爭以前說的,假使沒有它,也就不會有人記得多臨城,多臨在希臘語中隻是一個勺而已。這件事交代以後,我再回頭來說我的勸告詞。我的弟兄們,我再說一遍,即使是在說俏皮話、詼諧、笑謔和隱語時,也不可過於熱心,不可囂張,不可過分。諸位聽我講,我有安菲阿拉俄斯(安菲阿拉俄斯(Amphiaraüs),攻打底比斯的七英雄之一,是著名的先知。)的謹慎和愷撒的禿頂。即使是猜謎語,也應當有限度。這就是拉丁話所謂的‘Est modus in rebus.’即使是飲食,也應當有節製。女士們,你們喜歡蘋果餃,可不要吃得太多了。就是吃餃,也應當有限度和有藝術手法。貪多嚼不爛,好比蛇吞象。胃病總是由於貪吃。疳積病是上帝派來教育胃的。並且你們應當記住這一點:我們的每一種欲念,甚至包括愛情在內,也都有胃口,不可太飽。在任何事情上,都應當在適當的時候寫上‘終’字;在緊急的時候,我們應當自行約束,推上食量的門閂,囚禁自己的妄念,並且自請處罰。知道在適當的時候自動管製自己的人就是聰明人。對於我,你們不妨多少有點信心,因為我學過一點法律,我的考試成績可以證明,因為我知道存案和懸案間的差彆,因為我用拉丁文做過一篇論文,論《繆納修斯·德門任弑君者的度支官時期的羅馬刑法》,因為我快做博士了,照說,從此以後,我就一定不會是個蠢材了。我勸告你們,應當節欲。我說的是好話,真實可靠到和我叫斐利克斯·多羅米埃一樣。時機一到,就下定決心,像西拉(西拉(Syl),即蘇拉(Sul),公元前一世紀羅馬的獨裁者。)或奧利金(奧利金(ène,約185—254),基督教神學家。)那樣,毅然引退,那樣才真是快樂的人。”寵兒聚精會神地聽著。“斐利克斯!”她說,“這是個多麼漂亮的名字!我愛這個名字。這是拉丁文,作‘興盛’解釋。”多羅米埃接下去說:“公民們,先生們,少爺們(這三種稱呼,原文用的是拉丁文、英文和西班牙文:“guirites,gentlemen,caballeros.”),朋友們!你們要摒絕床笫之事,放棄兒女之情而毫不衝動嗎?再簡單也沒有。這就是藥方:檸檬水,過度的體操,強迫勞動,疲勞,拖重東西,不睡覺,守夜,多飲含硝質的飲料和白荷花湯,嘗鶯粟油和馬鞭草油,厲行節食,餓肚子,繼之以冷水浴,使用草索束身,佩帶鉛塊,用醋酸鉛擦身,用醋湯作熱敷。”“我寧願請教女人。”李士多裡說。“女人!”多羅米埃說,“你們得小心。女人楊花水性,信賴她們,那真是自討苦吃。女人是邪淫寡信的。她們恨蛇,那隻是出於同業的妒忌心。蛇和女人是對門住的。”“多羅米埃!”勃拉什維爾喊著說,“你喝醉了!”“可不是!”多羅米埃說。“那麼,你樂一樂吧。”勃拉什維爾又說。“我同意。”多羅米埃回答。於是,一麵斟滿酒,一麵立起來:“光榮屬於美酒!現在,酒神,請喝!(“現在,酒神,請喝!”,原文為西班牙文“Nunc te,Bacche,am!”)對不起,諸位小姐,這是西班牙文。證據呢,女士們,就是這樣。怎樣的民族就有怎樣的酒桶。卡斯蒂利亞(卡斯蒂利亞(Castille),在西班牙中部,十一世紀時成立王國,十五世紀時和其他幾個小王國合並成為西班牙王國。)的亞洛伯,盛十六升,阿利坎特的康達羅十二升,加那利群島的亞爾繆德二十五升,巴利阿裡(巴利阿裡群島(Baléares),在地中海西端,屬西班牙。)群島的苦亞丹二十六升,沙皇彼得的普特三十升。偉大的彼得萬歲,他那更偉大的普特萬萬歲。諸位女士們,請讓我以朋友資格奉勸一句話:你們應當隨心所欲,廣結良緣。愛情的本質就是亂撞。愛神不需要像一個膝蓋上擦起疙瘩的英國女仆那樣死死蹲在一個地方。那位溫柔的愛神生來並不是這樣的,它嘻嘻哈哈四處亂撞,彆人說過,撞錯總也還是人情;我說,撞錯總也還是愛情。諸位女士,我崇拜你們中的每一位。嗬瑟芬,嗬,約瑟芬,俏皮娘兒,假使你不那樣撅著嘴,你就更迷人了。你那神氣好像是被誰在你臉上無意中坐了一下子似的。至於寵兒,嗬,山林中的仙女和繆斯!勃拉什維爾一天走過格雷-巴梭街的小溪邊,看見一個美貌姑娘,露著腿,穿著一雙白襪,拉得緊緊的。這個樣子合了他的意,於是勃拉什維爾著迷了。他愛的那個人兒便是寵兒。嗬,寵兒!你有愛奧尼亞人的嘴唇。從前有個希臘畫家叫歐風裡翁,彆人給了他個彆號,叫嘴唇畫家。隻有那個希臘人才配畫你的嘴唇。聽我說!在你以前,沒有一個人是夠得上他一畫的。你和美神一樣是為得蘋果而生的,或者說,和夏娃一樣,是為吃蘋果而生的。美是由你開始的。我剛才提到了夏娃,夏娃是你創造出來的。你有資格獲得‘發明美女’的證書。嗬,寵兒,我不再稱您為你了。因為我要由詩歌轉入散文了。剛才您談到我的名字,您打動了我的心弦,但是無論我們是什麼人,對於名字,總不宜輕信。名不一定副實。我叫做斐利克斯,但是我並不快樂。字是騙人的。我們不要盲目接受它的含義。寫信到列日(列日(Liège),比利時城名,和“軟木”(liège)同音。)去買軟木塞,到波城(波城(Pau),法國城名,和“皮”(peau)同音。)去買皮手套,那才荒唐呢。密斯(密斯(miss),英語,意為“小姐”。)大麗,我如果是您的話,我就要叫做玫瑰,花應當有香味,女子應當有智慧。至於芳汀,我不打算說什麼,她是一個多幻象、多夢想、多思慮、多感觸的人,一個具有仙女的體態和信女的貞潔的小精靈;她失足在風流女郎的隊伍裡,又要在幻想中藏身,她唱歌,卻又祈禱又望著天空,但又不大知道她所望的是什麼,也不大知道她所作的究竟是什麼,她望著天空,自以為生活在大花園裡,以為到處是花和鳥,而實際上花和鳥並不多。嗬,芳汀,您應當知道這一點:我,多羅米埃,我隻是一種幻象,但是這位心思縹緲的黃發女郎,她並沒有聽見我說話!然而她有的全是光豔、趣味、青春、柔美的晨曦。嗬,芳汀,您是一個值得稱為白菊或明珠的姑娘,您是一個滿身珠光寶氣的婦女。諸位女士,還有第二個忠告:你們決不要嫁人,結婚猶如接木,效果好壞,不一定,你們不必自尋苦吃。但是,哎呀!我在這裡胡說些什麼?我失言了。姑娘們在配偶問題上是不可救藥的。我們這些明眼人所能說的一切,絕不足以防止那些做背心、做鞋子的姑娘們去夢想那些金玉滿堂的良人。不管它,就是這樣吧,但是,美人們,請記牢這一點:你們的糖,吃得太多了。嗬,婦女們,你們隻有一個錯誤:就是好嚼糖。嗬,齧齒類的女性,你的皓齒多愛糖嗬。那麼,好好地聽我講,糖是一種鹽。一切鹽都吸收水分。糖在各種鹽裡有著最富於吸收水分的能力。它通過血管,把血液裡的水分提出來,於是血液凝結,由凝結而凝固,而得肺結核,而死亡。因此,糖尿病常和癆病並發。因此,你們不要嚼糖就長壽了!現在我轉到男子方麵來。先生們,多多霸占婦女。在你們彼此之間不妨毫無顧忌地互相霸占愛人。獵豔,亂交,情場中無所謂朋友。凡是有一個漂亮女子的地方,爭奪總是公開的;無分區域,大家殺個你死我活!一個漂亮女子便是一場戰爭的緣因,一個漂亮女子便是一場明目張膽的盜竊。曆來一切的劫掠都是在褻衣上發動的。羅慕洛擄過薩賓婦人(羅慕洛(Romulus,約生於460年),西羅馬帝國的最後一個皇帝(475—476)。薩賓,意大利古國名。),威廉擄過薩克森婦人,愷撒擄過羅馬婦人。沒有女子愛著的男子,總好像餓鷹那樣,在彆人的情婦頭上翱翔。至於我,我向一切沒有家室的可憐蟲介紹波拿巴的《告意大利大軍書》:‘兵士們,你們什麼也沒有。敵人卻有。’”?99lib.多羅米埃的話中斷了。“喘口氣吧,多羅米埃。”勃拉什維爾說。同時,勃拉什維爾開始唱一支悲傷的歌,李士多裡和法梅依隨聲和著,那種歌是用從車間裡信手拈來的歌詞編的,音韻似乎很豐富,其實完全沒有音韻;意義空虛,有如風聲樹影,是從煙鬥的霧氣中產生出來的,因此也就和霧氣一同飄散消失。下麵便是那群人答複多羅米埃的演說詞的一節:“幾個荒唐老頭子,”“拿些銀子交給狗腿子,”“要教克雷蒙-東納(克雷蒙-東納(Clemont-Tonnerre),法國多菲內地區一大家族,其中最著名者一是紅衣主教,一是伯爵。)先生,”“聖約翰節坐上教皇的位子,”“克雷蒙-東納先生不能當教皇,”“原來他不是教士,”“狗腿子氣衝衝,”“送還他們的銀子。”那種歌並不能平息多羅米埃的隨機應變的口才。他乾了杯,再斟上一杯,又說起話來。“打倒聖人!我說的話,你們全不必放在心上。我們不要清規戒律,不要束手束腳,不要謹小慎微。我要為歡樂浮一大白,讓我們狂歡吧!讓我們拿放蕩和酒肉來補足我們的法律課。吃喝,消化。讓查士丁尼(查士丁尼(Justinien,483—565),拜占庭皇帝,編有《法家言類纂》(digestc),書名與“消化”(digestion)近似。)作雄的,讓酒囊飯袋作雌的。喜氣彌漫穹蒼嗬!造物主!祝你長生!地球是一顆大金剛鑽!我快樂。雀鳥真夠勁,遍地都是盛會!黃鶯兒是一個任人欣賞的艾勒維奧(艾勒維奧(Elleviou),當時法國的一個著名歌唱家。)。夏日,我向你致敬。嗬,盧森堡,嗬,夫人街和天文台路的竹枝詞!嗬,神魂顛倒的丘八!嗬,那些看守孩子又拿孩子尋開心的漂亮女用人。如果我沒有奧德翁(奧德翁(Odéon),指奧德翁戲院,一七九七年成立。)的長廊,我也許會喜歡美洲的草原吧。我的靈魂飛向森林中的處女地和廣漠的平原。一切都是美的。青蠅在日光中營營飛舞。太陽打噴嚏打出了蜂雀。吻我吧,芳汀。”他弄錯了,吻了寵兒。